漢語無定NP作主語的指稱類型研究

樸珍玉

(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吉林延吉133002)

一、指稱的含義

指稱問題是哲學、邏輯學、心理學、符號學、語用學、語義學、句法學等眾多學科都十分關注的問題。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討論指稱的含義要追溯到古代人們對詞義的討論，這一直被認為是哲學和語言學最困難的問題之一。我國關于“名實”之論較有代表性的是《公孫龍子·指物論》:“天下無物，誰徑謂指”，“物莫非指”，意思是說物必然有所指。荀子《正名篇》指出:“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古希臘學者重點討論名、物的聯系是由物性決定還是由習慣決定。柏拉圖認為名稱是由物性決定的，而德謨克利特認為名稱是偶然的、非固有的。Frege提出概念和意義不同，概念詞是“所指—意義—觀念”構成的三角[1]。這對后來的語義三角說有直接的影響。“語義三角論”提出人們用語言符號對外部事物進行指代，用語言符號進行指稱的過程就是使語言符號、事物和意義產生關聯的過程。此后，學者對話語和外部世界指稱關系的研究一直在繼續。

語言學關注的是形式和意義的關系問題。王紅旗把不同語言學科中的指稱含義分為三類:(1)詞匯語義學中的指稱是尚未實現的，是對全部實詞而言的，詞位指稱事物的類;(2)語用學中的指稱是已然的指稱，是對特定語篇中的體詞性成分而言的，其所指物都是類的成員，內部性質復雜;(3)結構主義語法中的指稱為抽象指稱，主要指句子中的體詞和謂詞的指稱能力[2]。

在句中充當論元和具有指稱作用是名詞性成分的主要語法特征，因此對名詞性成分的考察也主要圍繞這兩方面進行。本文主要考察句子層面上無定NP作主語的指稱類型。

二、現代漢語指稱類型的劃分

下面我們對現代漢語中幾種有代表性的指稱分類模式進行簡單的梳理。

陳平對漢語指稱類型的分類可以說是影響最大的分類模式。陳文引進西方語言學理論，區別了現代漢語名詞性成分指稱的幾組重要概念:有指和無指，定指和不定指，實指和虛指，通指和單指。名詞性成分的表現對象是話語中的某個實體的為有指，反之為無指;言者假定聽者能將所指對象與語境中某個特定事物聯系起來并與語境中其他對象區分開來的名詞性成分為定指成分，反之則為不定指成分;言者使用某個名詞性成分指稱的對象是語境中真實存在的為實指成分，反之則為虛指成分;名詞性成分的所指對象是一類事物的為通指成分，反之則為單指成分[3]。

徐烈炯對指稱的分類被看作是形式派分類。他把名詞性成分兩分為類指和非類指，非類指下分為有定和無定，無定再分為有指和無指[4]。其與陳平最大的不同是區分了類指和非類指，且類指概念比陳平的范圍小。徐文認為漢語沒有像英語那樣的定冠詞(the)和不定冠詞(a/an)，因此從形式的角度看，不僅有指、無指缺乏形態標記，就是有定、無定在漢語中也是缺乏形式標記的。但漢語也有其特有的句法手段來表達語義區別，比如通過句法位置，漢語動詞前的名詞性成分就不能是無指的。如“客人來了/他把客人得罪了”中的“客人”就只能是有指的、有定的。

張伯江認為，“有指”側重表現實體性事物，“無指”側重表現抽象的屬性。有指/無指的劃分應該遵循名詞性成分在不同語境下表現出來的不同特征[5]。張文認為，“虛指”指稱可能存在的實體，“實指”指稱語境中存在的實體。這與陳平的差別很大，陳平認為虛指/實指是發話人的所指意圖，是不定指的下位概念[3]。就目前學界對兩位學者指稱分類的態度來看，支持張伯江指稱分類系統的比較多。

王紅旗認為很多與名詞相關的問題都牽涉到指稱問題，在對比了陳平和張伯江的指稱分類系統后，在功能主義框架下提出新的分類。(見下圖)[6]

王紅旗在有指成分下分為隱指成分和顯指成分，這與張誼生[7]基本一致，不同的是沒有像張誼生那樣在不定指下又區分實指/非實指。

此外還有很多學者在討論某種句式或者某種與名詞性成分共現組合的其他成分時，討論了名詞性成分的指稱分類問題。如劉丹青重點討論了類指問題[8]，張誼生討論了光桿名詞主語與總括副詞的搭配情況[7]。西方學者用“熟悉度”“可識別度”“唯一性”“涵蓋性”“排除性”等不同的判定標準對有定/無定進行鑒別，但有的并不適用于漢語，因為英漢指稱范疇化的程度不同。

從類型學的角度看，指稱在具體語言中的參數及語法化程度是不同的。劉丹青指出，各語言指稱標記的專用性和強制性有所不同，可以把有定到無定看作一個連續統[8]。這個觀點對于揭示NP作主語的指稱類型是十分有啟發性的。

三、漢語名詞性成分作主語的指稱類型分析

漢語的指稱問題是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單從主語位置上NP的詞匯形式來判斷其指稱是不夠的，有些可以直接判斷(比如，陳平提出的A至C組從詞匯形式上就能判斷其定指性，詳見下文)，但是有些則要考慮到具體的語境、認知心理及句法條件等因素。可以說，名詞性成分的指稱問題必須放在更大的環境中去考慮，才能得到全面的認識。

(一)名詞性成分的指稱類型

名詞性成分具有指稱功能，而它們在句中指稱功能的實現方式卻是多種多樣的。陳平指出，漢語NP的定指/不定指在語言形式上由三方面表現:(1)詞匯表現;(2)NP所帶定語的性質;(3)NP在句子中所擔任的句法功能。與名詞指稱性質有關的主要詞匯形式有以下幾種。A組:人稱代詞;B組:專有名詞;C組:“這/那”(+量詞)+名詞;D組:光桿普通名詞;E組:數詞(+量詞)+名詞;F組:“一”(+量詞)+名詞;G組:量詞+名詞。”陳文認為除G組外都可以充當主語，表示有指成分[3]。下面是A組至G組的指稱對應表:

定指 不定指 虛指 實指 有指 無指 通指 單指A組+－－++－－+B組+－－++－－+C組+－－++－++

定指 不定指 虛指 實指 有指 無指 通指 單指D組 (+)(+)+ + + + + +E組 (+)(+)+ + + + + +F組－+ + + + + + +－+ + + + + + +G組

可以發現D組是一個明顯的分界:D組以上可以作有指、實指、定指成分;D組以下常與無指、虛指、不定指、通指搭配。排除不能充當主語的G組，下面我們重點考察D至F組名詞性成分作主語的指稱情況。

(二)光桿普通名詞作主語

學者普遍認為類指和無定指是光桿名詞的兩種重要指稱類型。我們認為，由于光桿名詞結構簡單不宜分解，因此光桿名詞指稱的決定性因素不在其本身。決定光桿名詞指稱類型的最重要因素應該在謂語部分。如果一個光桿名詞后面是有界化的謂語，則光桿名詞是無定的;如果其后是屬性謂語，則光桿名詞的指稱類型屬于類指。例如:

(1)狗喜歡搖尾巴。

(2)小鳥飛走了。

還有一類現象似乎更加引起學者的關注。趙元任認為，在現代漢語中，主語所指的事物往往是有定的，賓語所指的事物往往是無定的[9]。趙文指出跟有定/無定相聯系的，與其說是主語或謂語的功能，毋寧說是在句中較前的或較后的位置。從信息論的角度來說，這種看法大致是對的，信息傳遞的過程就是從已知到未知的過程。例如:

(3)a.瞧你，小鳥都被你嚇跑了。b.他嚇跑了小鳥。

(4)a.忠告就是很真誠地告訴你。b.老師給學生提了幾條學習忠告。

(5)a.衣服涼院子里了。b.我洗完衣服了。

但也有學者從另外的角度提出了質疑。范繼淹指出，“漢語主語指確定的、已知的事物，而賓語指不確定的、未知的事物”只是漢語句子中的一種“傾向”，而不是全部;漢語無定主語NP句并不罕見，也不特殊，在某些文體中似乎以用無定NP句為宜[10]。張慧從“個體化”的角度提出光桿名詞經過“個體化”的語義操作后，能夠核查DP結構里D位置的定指特征，獲得定指義。若光桿名詞通過量詞的方式被個體化，則由于受到“數量”義的影響，不僅能表示定指，還能表示不定指[11]。

我們認為，光桿名詞作主語是定指還是非定指，取決于聽話人在多大范圍內了解事件的背景。由于漢語沒有冠詞，因此漢語光桿式主語出現的頻率比印歐語多。絕大多數統括副詞前的光桿主語受到各種因素限定，其內在的指稱信息沒有出現在語言表層，實際上只是由于表達的需要而省略了。例如:

(6)人都有一時糊涂的時候。

(7)趁今兒人都在，把咱們的任務布置一下。

例(6)和例(7)的主語都是“人”，但一個相當于“所有人”，強調整體;一個“人”是實指的、有定的，聽話人和說話人都是事件的參與者。張誼生發現，光桿名詞作主語分為可以加“都”和不能加“都”兩種情況，事理性的類指不能與“都”共現[7]。

綜上，光桿名詞作主語從指稱類型上說可以是類指的、定指的、不定指的，也可以是實指的和非實指的。光桿普通名詞是認知語法中所說的簡單名詞，是構成名詞短語的基礎。認知語法認為，類指是實指、虛指、定指、不定指等其他指稱義生發的基礎，同時也是辨識各種實體的基礎。光桿名詞作主語，其指稱性質的相對性和不確定性在漢語中表現得比較明顯。如果從說話人的角度分析，可能是實指的、定指的，但是聽話人并不能把它從語境中確定其所指。例如:

(8)——人怎么還沒到齊呀，東北人就是不守時。

——咱們今天都叫誰了呀?

例(8)中，從說話人的角度來講，“人”是有指的，而且是定指的;從聽話人的角度來說，“人”的指稱范圍是未知的，是不可識別的實體。而該句中的“東北人”似乎是類指，又似乎是有所定指。

(三)“數詞(+量詞)+名詞”作主語

范繼淹提到，“一個由數量詞和單個名詞組成的無定NP，如果其中加上其它的限定性修飾成分，限定性修飾成分達到一定程度就成為有定NP了”[10]。

與光桿名詞相比，“數量名”相對具體一些，但是仍有學者認為“數量名”沒有指稱意義，只表數量意義。“數量名主語句”相當于“無定NP主語句”，是漢語的一種重要句式。“數量名”短語可以較自由地出現在主語位置上。例如:

(9)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我們認為，“數量名”既有指稱意義，也有數量意義。“數量名”作主語，可以表示定指。“光桿名詞”是類指，“數量名”是“個體指向”。例如:

(10)兩支曲子演奏完，在場的人都站起來鼓掌向他致敬。

定指與語境有關，也與信息狀態有關，定指和不定指的差異是言說者出于表達上的需要而選擇的結果。例(10)中的“兩支曲子”是不定指的，但后面的事件是確定的，決定了“兩支曲子”也是定指的，只是說話人認為沒有必要確指而已。

張伯江提到，決定主語指稱的并非如陳平所列舉的詞匯形式，語境才是重要因素[5]。

(四)“一(+量詞)+名詞”作主語

劉丹青提出“光桿NP類指普遍假說”，認為不帶指稱標記的NP都具有類指功能。當NP前有指示詞、數量短語等指稱標記時，光桿NP的類指義就被其他指稱義覆蓋;相反，當NP前沒有指稱標記時，NP就具有類指義。“一+量”表類指是個體轉喻用法[12]。

世界上很多語言的“一”都發展成了定指標記。漢語中的“一”也有發展為有定標記的傾向，有時相當于英語的“certain”，這在一些方言中有比較明顯的體現。牛保義認為，名詞的類指義源自人們對相關個體屬性和特征的觀察和認識，形成于對個體屬性和特征的概括和抽象[13]。漢語“類指”義的表達形式最常用的為光桿普通名詞和“一+量+名”兩種結構，前者為常規形式。不同的是，光桿名詞的“類指”義凸顯的是整體，是對個體的概括和抽象，因此是間接的，而“一+量+名”的“類指”義可以被視為直接情境植入，凸顯的是個體。例如:

(11)a.一個學生就應該好好學習;不學習，他(他們)就沒出路。

b.學生就應該好好學習;不學習，他們(他)就沒出路。

牛文認為例(11a)中的名詞“學生”是一個圖式性的概念，將其放在“一個”這一情境中，根據言者的常識，得出“就應該好好學習”這一特征屬性，從而實現了指稱整體的語義功能。而例(11b)中的名詞“學生”是前面沒有任何情境成分的光桿形式。根據言者大腦里已有的框架知識，謂語部分陳述的正是“學生”作為一個整體應該具有的特征屬性。因此，借助“就應該好好學習”所表示的言語事件，將光桿名詞“學生”的指稱限定在謂語部分提供的“應該好好學習”這一情境之中。

曹秀玲對“一量名”主語句進行了細致的分類，認為根據謂語的特點，指稱性“一量名”主語句可以分為事態型的和事件型的。事態型“一量名”主語不僅表示數量，還表示通常的狀態，因此是類指的。而事件型“一量名”主語則是殊指的，即要區分特定的“某一個”，此時主語和謂語要求是復雜的，即通過一些語法手段使主語和謂語具體化，以便獲得指稱義。同時“一量名”也可以通過加上存在算子“有”提到動詞之前。雖然“一量名”作賓語的確比作主語常見，但比例遠沒有想象的那么懸殊[14]。

漢語的有定/無定沒有完全范疇化，有定性除了與名詞性成分的詞匯形式特征有關以外，還由語序、有界性、復雜度等多種因素共同制約。

有定性是個連續統，無定主語句與限定主語句構成一個連續體。主語的限定性越強，話題性就越強，反之則弱;無定主語沒有話題性，句子表達的是非主題判斷。魏紅、儲澤祥總結出七種漢語現實性無定NP主語句的句法格式:(1)單賓動詞句;(2)雙賓動詞句;(3)“把”字句;(4)“被”字句;(5)連動句;(6)兼語句;(7)不及物動詞句。其中舉的例子都是“一量名”結構[15]。例如:

(12)一個年輕的警察飛快地向我們剛出來的那個房間跑去。

(13)一個胖子叫他馬上過去。

(14)一個出租車司機被人害了，兇手把司機殺在了城外把車搶了。

魏紅、儲澤祥指出雖然“主語有定，賓語無定”，但在現實性無定NP作主語的句子中，無定NP無法后移作賓語來滿足無定成分“居后”的指稱要求，這是因為其后的復雜謂語從句法上限制了無定NP后移的可能性;相反，句法上，漢語無法不允準無定NP作主語[15]。

漢語不像印歐語那樣有典型的定式動詞及典型的定指標記，而更多地靠語序和限定成分確定有定性。那么無定名詞作主語，本身已經占據了有力的話題或主語的位置，為其有定性打下了初步的基礎。即便主語在形式上是無定的，只要謂語是復雜形式且足夠顯示主語的細節，提供有關主語外部識別的信息特征，則句子的有定性就能得到滿足。句子的有定性得到滿足，則名詞性成分的指稱問題便能得到解決。過去只從名詞性成分的形式特征出發來討論有定/無定，其實是片面的，名詞性成分的個體化—有定性除了自身的要求外，與謂語的指稱度也密切相關，這是今后研究中不容忽視的問題。

[1]Frege，G.On sense and reference[M].Oxford:Blackwell，1952:5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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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平.釋漢語中與名詞性成分相關的四組概念[J].中國語文，1987(2).

[4]Xu liejiong(徐烈炯).Ed.The Referential Properties of Chinese Noun Phrases[J].Centre de Recherches Linguistiques slur l’asie Orientale，Paris，xi.，1997.

[5]張伯江.漢語名詞怎樣表現無指成分[C]∥語言所45周年學術論文集.北京:語文出版社，1997.

[6]王紅旗.功能語法指稱分類之我見[J].世界漢語教學，2004(2).

[7]張誼生.統括副詞前光桿名詞的指稱特征[C]∥語法研究和探索(十二).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8]劉丹青.名詞短語句法結構的調查研究框架[J].漢語學習，2008(5).

[9]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10]范繼淹.無定 NP 主語句[J].中國語文，1985(5).

[11]張慧.現代漢語光桿名詞及“數量名”短語的定指性考察——指稱異化與指稱交叉[D].北京:北京大學，2011.

[12]劉丹青.漢語類指成分的語義屬性和句法屬性[J].中國語文，2002(5).

[13]牛保義.漢語名詞“類指”義的認知假設[J].語言教學與研究，2012(4).

[14]曹秀玲.“一(量)名”語句的語義和語用分析[J].漢語學報，2005(2).

[15]魏紅，儲澤祥.“有定居后”與現實性的無定NP主語句[J].世界漢語教學，2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