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璐
摘 ? 要:埃萊娜·西蘇在文論《美杜莎的笑聲》中以充滿激情和詩意的筆觸闡述了自己的女性主義寫作理論,向人們揭示出“女性身體”在寫作中的價值意義,珍妮特·溫特森則在《寫在身體上》這部小說中不斷突破邊界,充分利用身體來完成了自己的寫作藝術想象。通過文本閱讀,筆者發現二者多有交織和暗合,存在很大的互文性。從某種程度上說,溫特森的小說《寫在身體上》是對西蘇身體寫作理論的一次完美實踐。
關鍵詞:互文性;女性寫作;身體
中圖分類號:I565 ?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4)35-0004-02
“互文性”是法國女權主義批評家,符號學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索緒爾和巴赫金的理論影響下提出的概念術語,她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改編。”①其基本含義是說,文本和互文本之間存在著一種參照和鏡像的關系。本文將旨在通過《美杜莎的笑聲》②和小說《寫在身體上》的互文性閱讀研究,探討二者之間的參照聯系,解讀《寫在身體上》對西蘇身體理論的藝術實踐,在此基礎上,把握其小說中的女權主義立場。
《寫在身體上》是一部大膽的小說,溫特森通過“我”和露易絲的愛情體驗,探討了愛欲的交纏以及身體在性領域的本質存在。同時,也是一部關于女性的“身體之書”。她訴說女性的性感,建造一種屬于“溫特森式”的身體語言,借此宣布自己的在場。西蘇在文論《美杜莎的笑聲》中主張女性寫自己,通過身體來寫自己,用身體去寫的這一策略去建構女性自身的話語,顛覆男權,奪取女性的話語權,重構女性身份。二者遙相呼應,前者是對后者的響應和實踐。筆者將從三個方面試做分析。①
一、愛和欲望的呼喚
埃萊娜·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說“婦女有一種對‘愛的欲望的欲望”,“寫你自己,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只有到那時,潛意識的巨大源泉才會噴涌”。而在《寫在身體上》欲望的潛流無處不在,這主要表現在身體的欲望。“我總是在尋找完美的結合,尋找從不休眠、從不停止的強大高潮,永不停止的狂喜。”溫特森用曼妙唯美的語言,付諸感官的想象力在小說中大膽訴說“我”和露易絲的性愛,以及和其他情人之間的性體驗。當和露易絲吃飯時,面包和面條在她唇齒間復活,果蔬在她指間逗留,而這一切都不過是“我”在間接品嘗露易絲的味道。當和露易絲坦誠相對時,她的身體是地圖,需要“我”去探索。她的身體是大海,“我”想穿越大的風浪,在她身體里航行。她的眼睛,腿,臉和骨骼,都是“我”融進骨髓,化作塵埃都想擁有的渴望。訴諸感官,色彩,氣味,溫特森通過對露易絲身體的渴望和探索,描繪出不同階段對愛情和欲望的感受。不難發現,這就是對西蘇“寫他們的性特征,及它無盡的變動著的錯綜復雜性,關于她們的性愛,她們身體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區域的突然騷動。”這一呼喚的真誠回應。欲望填滿敘事,正是用“我”無窮盡的身體欲望敘事,撐起了故事框架同時填補了“我”這一在場的空白。
身體的探索,困惑和焦灼一直是《寫在身體上》的主題。而性這一被遮蔽的一隅也總是被溫特森拿來放至光明磊落的場合。她筆下的欲望敘事,其本質就是試圖以女性的潛意識,愿望和要求來編織的屬于女性自身的故事,這欲望要求女性生命創造力,性和話語權利的實現。當“我”在小說中的欲望未被滿足,“我”的故事就要在歷史長河中被塵封,而一旦這些欲望在身體這一容器中積累壓抑太久,那么它的破壞力就越大。這正是如西蘇所說:“我也激情洋溢,我的欲望創造了新的欲望,我的身體懂得了前所未有的歌。”西蘇在文論中對女性的想象力和潛意識大加贊賞,認為這都是女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女性有必要并且必須用他們來開創一個尋覓的,對某種知識苦心探索的世界:“它以對身體功能的系統體驗為基礎,以對自己的色情質熱烈而精確的質問為基礎。”激情是個偉大的出口,性是愛情的必需品。但它一直被文化所主宰和阻止,意識到人們在“性的專政”中掙扎痛苦,福柯也曾激情澎湃地說“我贊成所有快樂的分散化,局部化和私有化,我們在發明各種新快感!那是超越性愛的快感!”③
溫特森和西蘇呼喚蜷縮在男性主義鐵臂中的女性不要畏懼,學會用身體去感知愛情,擁抱欲望。身體是自己的,打開身體是寫作的開始,也是融入世界的開始。《美杜莎的笑聲》中對女性身體欲望肯定召喚,溫特森在《寫在身體上》中以身體為本位對此盡情抒寫,做到了文本和互文本的呼應。
二、陳詞濫調是種麻煩
語言是溫特森最重要的天賦,詩性思維,童話色彩,具有高度的粘合性。她自己也曾說“我愛的是語言,敘事只是附帶而已。”④好的小說語言總是帶有細膩傳神的通感,比如張愛玲的敘述帶有昏黃底色的蒼涼感,杜拉斯的文字閃爍著聲音和光線。而“溫特森式”的語言沒有嚴格連貫的邏輯,靜的像葉脈,或許是受英國經驗主義的影響,她更信奉身體的感官體驗,觸感,嗅覺,她用類似于散文化的語言,縫縫補補,就是一篇好小說。這在《寫在身體上》這部小說中表現的也相當突出。
小說前半部分敘述“我”對感情的失望,喬治,芭謝巴,英奇,“我”和她們愛情無法超過六個月,存在各種危機。情緒的壓抑中語言依然曼妙。困惑于愛清是否要表達時:“贊美的話從舌尖滑出,尖利的聲音使玻璃破碎,是液體四濺。”和露易絲在一起時,“你的指尖已經變成凸印版,在我的皮膚上敲下字句,在我的身體敲下意義。比喻奇譎,邏輯碎裂,不同于男性強大的思維邏輯,這種敘述語言是獨屬于女性的,它源于身體,呈現身體。無獨有偶,這不就是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向我們預設的女性化語言:“這就是婦女的力量,它橫掃句法學,切斷男人當作代用臍帶的線(人們說這是根極窄細的線)。婦女長驅直入不可能的境地。”同時,“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她們必須創造無法攻破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戒律。”
在西蘇的想象和經驗中,女性的語言在飛翔,她們傾向于擾亂空間秩序,打亂事物的價值標準,同時以架空結構和顛倒性質為樂。這似乎也在小說中得到了印證。《寫在身體上》雖以“我”和露易絲的愛情為主體,但在感情的進展中作者不時穿插了“我”和以前情人的相處模式,以“我曾有一個朋友……”的敘事開頭使讀者游移于當下和過去時空,每一段過去都是對當下的推動。時空交錯,變化拼貼,信手拈來的回憶和聯想使故事呈現出蒙太奇的觀影感受。如果說,這是女性主義尤其是意識流小說家慣用的敘事手法,或許這并不值得驚奇。但溫特森的另一突破之處在于,她創造了屬于自己的語言,并對嚴謹的科學話語和男性話語進行了突破和傾覆。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我”出于愛,離開了罹患血癌的露易絲,但對于她的身體,作者進行了一番建立在解構科學意義基礎之上的充滿詩意的解讀。此部分敘述長達20頁,以醫學命名成章,身體的細胞、組織、系統,皮膚,骨骼等都已不再是醫生手術刀下冰冷的器官,她是愛人眼中可愛的呼吸著的身體,哪怕是遭受病變,她都閃爍著“牛奶般的色澤,新鮮好喝”,骨骼是“我”的庇護體,血液是“我”的河流,而身體是我們歡愉的同謀。正如小說中不斷重復的“陳詞濫調導致麻煩”,抒情話語組成的身體,是溫特森緩解科學話語及男性話語的威脅,建構自己話語體系和敘事模式的絕妙載體。endprint
女性緘默的性別以及在歷史文化中的群體失落,致使女性一直處于被言說,被定義的處境,話語的陣地更是一片“千年荒土”。在此基礎之上,西蘇呼喚女性去奪取話語權,創造屬于女性的話語。而溫特森則在文本中,她解放了身體,同時也解放了呼吸和言論,創造“溫特森式”的語言,質疑男性語言,以詩性語言在母性身體語言的復蘇,從而增強了其破壞和顛覆父系制度和規則的潛能,這是對西蘇的回應也是超越。
三、美杜莎要換裝
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提出了“雙性同體”這一概念,她指出“雙性即:每個人在自身中找到兩性的存在,這中存在依據男女個人,其明顯與堅決的程度是多種多樣的,即不排除差別也不排除其中一性。”溫特森也在《寫在身體上》里面設置了另一種“雙性”,小說中“我”的性別一直曖昧不明,“我”的情人男女皆有,這推動人去猜測“我”的性別。當你的好奇心逐漸上升時,作者在看似無意中還是泄露了“我”的性別,“我只穿了一條米老鼠的睡裙。”這種巧妙設計超越了傳統的男女二元對立,能使作者在不同視角中來回游移,同時也表明了作者的女同身份和女權主義立場。而在小說開頭描寫和女友英奇的感情過程中,這種立場更為明確,作者借英奇之口諷刺了埃菲爾鐵塔的陽性壓迫以及雷諾阿用陰莖作畫,同時“我”還和她一起持槍進入男廁,“小便池是男權象征,必須要摧毀”,對于此次華麗的冒險,“我”充滿激情地呼吁:“我們孤獨地站在世界盡頭,我們是恐怖分子,為了更公平的社會而戰斗。”公平權利是溫特森在追尋愛情的同時,也沒有忘記的呼喊。男性生殖器崇拜和菲勒斯意識壓迫著廣大女性,弗洛伊德的領地上強硬的男人依然豎立,女性如何去獲得自身存在迫在眉睫。“黑暗大陸既不黑暗也并非無法探索——它至今還未被開發只是因為我們一直被迫相信它太黑暗了無法開發。”西蘇在竭力解構男性力量規訓和制約的同時也號召女性去奪取自己的存在之名。
在西蘇理論的感召下,溫特森還對小說中的男性形象極盡諷刺。露易絲的丈夫埃爾金矮小無趣,自私冷漠,熱衷于名利追求,還是個受虐狂。這還不夠,在“我”的前男友中,弗蘭克,卡羅,布魯諾,無一不是形象夸張,性格奇怪的男人。這些男人的綜合特質都是冰冷無情,不理解也不尊重愛情。這不就是西蘇批判的那樣:“男人太珍愛他的頭銜和資格、他的囊中價值、他的冠冕和一切與他的頭有關之物。”而反之,女人則是一位“奉獻者”。女性身份的優越性并不是建立在對男性形象的貶低上,溫特森和西蘇不過是想在男性為女性設定的兩種形象即美杜莎和深淵之間縮短距離,為美杜莎換裝,用女性自身的本質力量證明存在的意義。一方面,溫特森用性別不明的敘述主體是對西蘇“雙性同體“的突破再創造,也是延續。另一方面,對男性形象的摧毀顛覆是對西蘇所仰望設置的女性前景的一次助跑。
四、結語
通過對埃萊娜·西蘇的文論《美杜莎的笑聲》和溫特森小說《寫在身體上》的互文性解讀我們發現,二者是互相闡釋和呼應的,同為身體之書,同為女性之書,小說對文論有實踐也有突破。然而,囿于任何一種文論的創作,都難有新鮮的生命活力,我們參照文論對小說進行解讀時,也是一種限制和束縛。在特定環境下的解讀只是一種閱讀策略。溫特森的小說是個開放開闊的文本,她蜷縮著身體,遠離窺視的眼睛,永遠也不說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愿我們有一雙可以閱讀的手,把她翻譯成我們自己的書,寫在身體上。或許這才是她和西蘇的靈魂真正契合之處。
注釋:
①朱麗婭·克里斯蒂娃(法).《符號學:意義分析研究》,引自朱立元:《現代西方美學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第947頁.
②《美杜莎的笑聲》.埃萊娜·西蘇,黃曉紅(譯)。《當代西方女性主義批評》.張京瑗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88頁-211頁.
③米歇爾·福柯(法).性史[M].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157.
④珍妮特·溫特森(英):寫在身體上[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213.
參考文獻:
[1]張京瑗.當代西方女性主義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珍妮特·溫特森(英),周嘉寧(譯).寫在身體上[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
[3]朱迪斯·巴特勒(美),宋素鳳(譯).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M].上海:上海三聯出版社,2009.
[4]米歇爾·福柯(法),張廷琛(譯).性史[M].上海:上海科技文獻出版社,1989.endprint
文藝生活·中旬刊201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