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彥彥
如當節日的時候,一個行走的農夫
望著早晨的田野,昨夜風雨,
從灼熱的黑夜迸發出清冷的閃電,
遙遙地還隆響著雷霆,
河水又從河岸回落,
大地郁郁蔥蔥,青翠欲滴,
天空令人喜樂的雨水
灑落在葡萄樹上,
小樹林沐浴在寧靜的陽光下:
第一段,如在節日的時候,在什么節日呢?
第一段中描繪的是一個農夫在下過雨后的早晨察看自己的田地。一場大雨過后的清晨,寧靜的陽光,青翠的大地。這是一個自然的節日。這場雨是令人喜樂的,是自然贈與的禮物。
自然所給與的禮物,使得大地的耕作者——農夫,迎來了節日般喜慶的一天。
第二段
同樣地,他們處于適宜氣候中
自然的輕柔懷抱培育詩人們,
強大圣美的自然,它無所不在,令人驚嘆,
但絕非任何主宰。
因此當自然在年歲中偶有沉睡模樣
在天空、在植物或在民眾中,
詩人們也黯然神傷,
他們顯得孤獨,卻總在預感。
因為在預感中自然本身也安寧。
第二段一開始點出了第一段中節日的饋贈所指的——好氣候,饋贈者——大自然,并出現了農夫之外的一個核心人物——詩人。詩人與自然的關系是,詩人為自然所培育。自然的特點是,強大圣美,卻絕非任何主宰。而且自然,偶有沉睡。自然沉睡自然會影響天空(氣候)、植物(收成)、民眾(生計)。但為何詩人也黯然神傷?詩人難道不是一種逃避現實,或至少是遠離大地的,仿佛生活在輕飄飄的云朵上的幻想的城堡里的嗎?自然的沉睡如何使得詩人暗自神傷呢?這里似乎暗指了荷爾德林對詩人的一種定義——親近大地,絕非脫離大地的。但最重要的是詩人在黯然的同時,他“總在預感”。這種預感預示了詩人與自然的關系,他們之間存在某種應和,詩人作為自然所培育的,能夠預感自然的沉睡,并體會到自然的安寧。
問題:這種安寧指什么。
但現在正破曉!我期候著,看到了
神圣者到來,神圣者就是我的詞語
因為自然本身,比季節更古老
并且逾越東、西方的諸神,
自然現在已隨武器之音蘇醒,
而從天穹高處直抵幽幽深淵
遵循牢不可破的法則,一如既往地
自然源出于神圣的混沌,
重新感受澎湃激情,那創造一切者。
沉睡過后就是蘇醒。這種蘇醒為詩人所期待,并見證。到來的神圣者,是我的詞語。這是詩人預感的秘密所在嗎?詩人所掌握的詞語是神圣的?如何理解,詞語是神圣者呢?自然比季節更古老,比諸神更古老,遵循牢不可破的法則,源出神圣的混沌,擁有創造一切者的激情。在那里,牢不可破的法則,與創造一切的激情是合為一體的,這就是神圣的混沌,而詩人借由神圣的詞語,同樣能體會到這種最高的必然。這是詩人的靈感所在。詞語是神圣者,那么創作,或者感應這種詞語的詩人是什么呢?
如當男人籌謀高遠,有一束火
在他眼里閃爍:同樣地
在世界的標志、行為那里
現在一束火重新燃燒在詩人們的心靈。
從前發生的,卻幾乎沒有感受,
而現在才昭然,
諸神之偉力微笑著為我們
建造田地,以他們著稱的奴役形象,
那平整一切者。
一束火重新燃燒在詩人心靈,諸神出現,并且建造田地。
你詢問它嗎?它的靈魂飄揚在歌中,
當歌聲為白晝的太陽和溫暖的大地喚醒,
空氣中的氣流,還有其他
在時間深處出現的東西
對我們更充滿預示,更清晰可聞
漫游于天空和大地之間,在諸民族中間。
思想的共同靈魂存在,
寂靜地終結于這位詩人的心靈。
諸神出場,為白晝的太陽和溫暖的大地喚醒,應和第一段,寧靜的陽光,青翠的大地,自然所饋贈的節日。諸神的靈魂終結于詩人的心靈——“一束火重新燃燒在詩人們的心靈”。
諸神的靈魂飄揚在歌中,這歌是誰唱的,是詩人嗎?詩人的身位——天空和大地之間,諸民族中間。
詩人心靈悚然震驚,
被神圣的火焰點燃,
久已知道的無限物在回憶中顫動,
果實在愛情中誕生,那諸神和人類的作品
歌唱蔚為大觀,見證著諸神和人類。
所以正如詩人們所說,因為他們顯然
渴望看到神,神的閃電擊中了賽摩勒的家園
產生了致命的灰燼,
暴風雨的果實,神圣的巴克斯。
“久已知道的無限物在回憶中顫動”神曾來過,又走了。因此是久已知道的,在回憶中顫動的。
他們顯然渴望看到神。人類對神的渴望是永恒的,本質的渴望。而諸神派來的是誰?是暴風雨中的果實——酒神。豐盛之神,激情之神,大地之神。酒神的畫面里有豐收、季節、自然、葡萄枝、美酒。這是第一段節日里所描述的景象。
美酒代表人類的節日,代表自然的饋贈,同樣用于獻神。這是酒神的意義。狂亂的,與自然合一的。
因此大地之子現在毫無危險地
暢飲天國之火。
而我們詩人!當以裸赤的頭顱,
迎承神的狂暴雷霆,
用自己的手去抓住天父之光芒,
抓住天父本身,把民眾庇護
在歌中,讓他們享獲天國的葬禮,
因為我們惟有純潔的心臟
宛若兒童,我們的雙手清白無邪。
現在人類與諸神的距離顯然近了,“可以毫無危險地暢飲天國之火”這個火是燃燒在詩人心中的那束火嗎?它為何是危險的?因為天國之火至為堅定、至為純潔,仿佛吸血鬼害怕太陽,匍匐在大地上的人類害怕天國之火。
詩人不懼怕,他用裸赤的頭顱迎接眾神的雷霆,用雙手抓住天父的光芒,甚至是抓住天父本身,為了庇護民眾。
詩人是反叛的為人類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么?可普羅米修斯本身是神吧?至少詩人的身位是清楚的,他在諸神與民眾之間。他有清白無邪的雙手。
“作詩是最清白無邪的事業。”
“因此人被賦予語言/那最危險的財富……/人借語言見證其本質……”
海德格爾的闡釋角度,詩歌是危險的,清白無邪的,但根本上還是危險的。他以清白無邪掩飾了這種危險。但在這首詩中,是因為純潔,所以才危險。惟有從事這種清白無邪的事業,詩人能夠處于危險的離神最近的地方,清白的雙手才得以抓取詞語這種神圣的存在。但在根本上,詩人親近的是大地,為庇護民眾,承受了這種使命。作為人類的大地之子毫無危險,詩人卻裸赤地抓取天國之光。
天父的純潔光芒,并沒有把它烤焦,
雖受深深撼動,卻還同情于神的痛苦,
永恒心臟堅如磐石。
純潔——指精神的、信仰的純潔。而詩人在純潔之外,還擁有的品質是堅定。
純潔而脆弱——奧菲利亞。
純潔而堅定——圣徒,并且能夠同情神。同情神因其純潔而堅定所經受的痛苦。
惟有痛苦的才是純潔的、堅定的。仿佛梵高的向日葵,如最純潔的金色陽光,金色代表了永恒不變的一,因為無法忍受一絲雜質,也無法承受一絲黑暗,它是光,卻飽含痛苦,光灼傷一切陰影,但無法快樂,因為它離輕盈的快樂太遠。痛苦的、堅定的、純潔的神,這是什么樣的神呢?恐怕更傾向于基督教的神,而非希臘的神吧。神因要把持純潔,所以只能走一條路,一條對的路,通向天堂的路只有一條,必須堅定,而這條路通常布滿了荊棘,必須走過去,不能抄小道,更不能走那條很多人走的大道,因為一把刀的鋒刃是很難度過的,這是信仰的本質。
海德格爾的解釋,他認為荷爾德林在頌歌《唯一者》中表達的是,“基督徒的神恰恰不是惟一者。”但他又把痛苦的本質解釋為——“神圣者委身于光芒的堅定性”,“神圣者就在照射自身之際持存于其本質之真理中……因此就有原初的痛苦。”“痛苦乃是堅定地保持在開端中。”那么,這種不是唯一的神圣如何能夠與委身的堅定性相統一呢?真理難道不是唯一的嗎?
“……荒野充滿幻覺
保持在清白無邪的真理中
乃是一種痛苦。”
這句詩里,確實的真理是如何與幻覺扯上關系的?真理又為何是清白無邪的?真理難道不是非道德領域的科學真實嗎?
提問,如何堅定地委身于非唯一者?
關于荷爾德林的詩人身位,海德格爾概括為“詩人的詩人”,并說“作關于詩人的詩,這難道不是一種誤入歧途的自我吹噓的標志嗎?這同時不是承認了世界之豐富性的匱乏么?作關于詩人的詩,這難道不是一種束手無策的虛張聲勢,某種末期東西,一個死胡同嗎?”但與后現代藝術關于藝術的藝術形態不同的是,作關于詩人的詩,是對詩人自身命運的覺知,某種來自遠古的諸神還在的時代的懷想,某種對未來的期待,或者說,對命運本身的期待,無論詩歌,還是歷史,都是有自身的命運的,作關于詩人的詩,是一種傾聽命運的姿態,這一點在海德格爾那里體現為傾聽存在的命運,尼采作的亦如是,傾聽遠古的回聲,內心的火焰燃燒,渴望神圣者歸來點燃這把火,只是尼采的姿態更主動,而荷爾德林作為詩人,更加的回歸內心,這也許是出于保護清白無邪的雙手的目的。
詩人分享神的本質。神是人的尺度。只是諸神離開了太久,人已然忘了,只有詩人記得,記得那永恒的記憶,詩人在預感,在等待破曉,之前有過,之后也許回來,貧瘠時代里的詩人在等待,是吟唱著等,還是沉默著等呢?
參考文獻
[1]《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德]海德格爾 著 孫周興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0年12月
[2]《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德]海德格爾 著 孫周興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4年9月
[3]本文中引用的《如當節日的時候……》皆轉引自孫周興譯,海德格爾著《荷爾德林詩的闡釋》(55頁·、~58頁),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