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完成 李海濱 林一統
摘 要:在網絡社會中,網絡搜索服務中隱私權的保護范圍具有不斷擴張性,能動主義的司法實踐確立了披露個人信息是否構成侵犯隱私權的一般標準,這體現出隱私權保護理念上的不斷進步。通過賦予網絡搜索服務商一定程度的合理注意義務,對公民隱私權的保護非常有益。侵害隱私權往往易造成受害人社會名譽的損害,因此需要對司法實踐中隱私權的附屬保護模式進行反思,盡快建立隱私權的獨立保護路徑。
關鍵詞:網絡搜索服務;隱私權;注意義務;救濟路徑
基金項目:2014年西南政法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資助項目(XZYJS2014285)
網絡搜索服務,是一項在互聯網發展中出現的新型服務,其應用目的是幫助互聯網用戶在浩如煙海的信息中快速地找到其所需信息。然而,伴隨網絡搜索服務功能的逐漸增強,它帶來的隱私權侵權案件逐年增加。自2009年備受社會關注的“海運女”案以來,司法實踐當中出現了大量的網絡搜索服務商遭遇“侵權門”事件。在互聯網信息背景下,這類“侵權門”事件不僅在相當程度上侵害了公民的隱私權及其他合法權益,而且也擾亂了正常的網絡搜索引擎運營環境。值得注意的是,公民隱私權在網絡搜索服務中的特征表現如何?網絡搜索服務商是否對涉及侵害公民隱私權的行為負有合理注意義務?隱私權受到侵害的當事人如何選擇最佳的救濟路徑來進行救濟?針對上述問題,筆者圍繞網絡搜索服務中的隱私權保護這一主線進行深入的思考。
1 隱私權與個人信息的界分:司法實踐一般標準的確立
隱私權是公民享有的私生活安寧與私人信息依法受到保護,不被他人非法侵擾、知悉、搜集、利用和公開的一種人格權[1]。盡管《侵權責任法》已經將“隱私權”作為獨立的權利類型進行規范,表明我國民事法律將侵犯隱私權法律關系作為獨立的調整對象,但仍然沒有賦予隱私權一個具體明確的概念。2014年6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規定》,其第十二條規定的“基因信息、病歷資料、健康檢查資料、犯罪記錄、家庭住址、私人活動”屬于個人隱私的范疇,無疑是將在司法實踐中常見的并經司法機關承認的典型歸屬于隱私權范疇的重要個人信息進行規范,但對于“其他個人信息”尚未進行清晰的界定,也仍然沒有將隱私權的外延與界限問題進行徹底明確的解決。
隱私權作為一個處于不斷發展過程中的法律權利,實際上在司法實踐中的確很難將隱私權的保護范圍予以清晰、明確的界定。因此,最恰當的做法,是將統稱為隱私權益所通常包括的各項權益分別出來和加以界定,并探討它們應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法律的保護。從司法實踐的角度,更加具體和個案化地探討在不同案件中對隱私權保護對象的認定與判決是極有必要的[2]。
搜索引擎一般是指自動從因特網搜集信息,經過一定整理以后,提供給用戶進行查詢的系統。然而,網絡是一把雙刃劍。當有網絡用戶在百度及其他網站上傳侵犯公民隱私權的不雅照片、真實姓名、手機號碼及所在工作單位時,那么根據網絡搜索服務商提供的搜索功能,將網絡用戶輸入的關鍵詞生成與第三方網站的鏈接,那么打開鏈接即會出現大量有關被侵犯者的隱私信息。由此可見,在網絡搜索引擎環境下,公民的隱私權將更容易被大范圍、反復性地侵害。
個人信息,即一切可以識別本人的信息,覆蓋人的生理、心理、智力、個體、社會、經濟、文化、家庭等各個方面,包括健康狀況、犯罪記錄、性生活、名譽、社交圈、財務情況等[3]。在我國當前的立法領域,沒有專門保護個人信息的基本法律,然而對于司法實踐中大量出現的請求保護個人信息的訴訟請求,又不得不面臨解決。在我國審判機關的司法裁判中,通常將公民個人信息的范圍限定為:“姓名、性別、職業、單位、學歷、聯系方式、婚姻狀況、財產狀況、血型及病史等與個人及其家庭密切相關的信息”。在“海運女”案中,所涉及的個人信息包括姓名、性別、生活照、所在學校等個人信息。這類信息通常不具有高度敏感性,甚至在由行為主體主動提供的情況下,公民的姓名、生活照、所在學校等個人信息將變得具有可公開性。
對于上述的公民個人信息能否被歸納至隱私權的范疇,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也存在諸多疑問。在“海運女”案中,初審法院認為:“在社會生活中,公民為了交往的需要,常常主動將姓名、工作單位、家庭住址等個人信息告知他人,這些個人信息有時也會被他人通過一定途徑知曉和利用?!睋?,法院提出了判斷將此類信息在網絡及其他公共場合予以公開是否構成侵犯隱私權的一般標準:“這些個人信息的披露、使用等行為是否構成侵犯隱私權,應當視行為人對這些信息的取得方式、披露方式、披露范圍、披露目的及披露后果等因素綜合認定。”在披露目的及披露范圍上看,被告的行為主要是為了揭露、批判原告的情感不忠行為。從主觀方面來看,被告在網站上主動披露此事實和原告的個人信息之前,就明知披露對象已經超過了特定人的范圍,而且應當能夠預知這種披露行為在網絡上可能產生的不良后果。從披露的后果方面來看,被告在網絡中披露原告“生活照”和姓名、所在學校等信息,成為網民知曉其真實身份的依據之一,引發了眾多網民的嘲諷性言論及戲謔情緒,乃至形成了極端的蔓延勢頭。因此,法院認為,被告在惡意披露原告生活照行為的同時,披露姓名、工作單位名稱、所在學校等個人信息,也構成了對被告隱私權的侵害。
確立針對披露公開的個人信息是否構成侵犯隱私權的一般標準,具有極其重要意義。它否定了將披露公開的個人信息的行為,一概地認定為或者不認定為侵犯隱私權,而是要求法律適用者在處理此類非屬高度敏感的個人信息時,要更加審慎和細致地考察個人信息被披露的具體情況,特別是披露者的主觀認知與披露行為的客觀后果,從而更加個案化地確定是否構成侵犯隱私權,這是符合個人信息保護的規律和特點的。尤其在我國沒有制定專門的《個人信息保護法》的背景下,司法實踐能夠成功將公民個人信息納入到隱私權保護的范圍中來,符合了網絡搜索服務中隱私權保護范圍的急劇擴展的社會需求。
2 網絡搜索服務商合理的注意義務:“善良管理人”資格
(一)合理注意義務之“避風港規則”
“避風港規則”是一種形象的比喻,具體是指法律針對網絡服務提供者侵害公民隱私權的侵權行為規定了一系列免責條款,只要其符合法律規定的條件,就可以免于承擔侵權責任。我國《侵權責任法》第36條第二款規定了網絡服務提供者的“通知和刪除義務”,即是“避風港規則”的體現。“通知和刪除義務”,是指隱私權人以通知的形式告知網絡搜索服務商其管理或控制的網絡服務系統中儲存有侵權信息時,網絡服務提供者必須第一時間刪除該內容,并可以以此作為免責條件之一。另外,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普遍承認被侵權人向網絡服務提供者發出的通知應當符合一定的要求。當隱私權人發出合格侵權通知時,網絡搜索服務商應按照通知要求及時刪除侵權內容,至此其合理注意義務已經完成。但有疑問的是,當隱私權人發出的通知不合格時,網絡搜索服務商是否就可以對此置若罔聞,無需承擔任何注意義務呢?
“通知和刪除義務”具有兩個重要的價值,它既能夠激勵隱私權人主動發覺侵權信息從而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又能夠促使網絡搜索服務商及時制止侵權信息在網絡上的肆意傳播。而如果將受害人不合格的通知視為從來沒有發出過,免除網絡搜索服務商承擔任何注意義務,這無疑是放縱那些不符合“避風港規則”條件的網絡搜索服務商任意以通知不合格作為借口欲逃避法律責任。但是,如果網絡搜索服務商收到的侵權信息通知達不到規定的要件時,仍讓其對通知內容進行仔細審查則顯得過于苛刻。因此,折中的處理方式應該是那些本身已經符合“避風港”條件的網絡服務商,可以免于承擔這種注意義務,不會因為不合格的侵權通知而導致其不能“進港”;但對于那些不符合“進港”條件的網絡服務商,仍需要承擔仔細審查通知內容的義務,以此避免其通過侵權通知的瑕疵逃脫法律責任。
(二)合理注意義務之“紅旗標準”
隱私權人向網絡搜索服務商發出的通知,僅僅是證明網絡搜索服務商知曉其控制或管理的網絡系統中存在侵權內容的方式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情形表明網絡搜索服務商知曉侵權內容。當大量媒體對一起侵犯隱私權事件進行了跟蹤報道且均在醒目位置刊登相關新聞,在較短時間內已成為新聞媒體報道的焦點問題,那么網絡服務提供者則不能對此主張完全不知情。因為根據當時的情況,網絡用戶上傳含有侵權內容的事實已經像一面色彩鮮艷的紅旗在網絡信息平臺服務商面前公然飄揚,作為一般的“社會理性人”均應該知曉發現時,信息平臺服務商就需負有主動采取刪除或屏蔽措施的注意義務,這即是“紅旗標準”中的合理注意義務。
我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以下簡稱《條例》)也借鑒了“紅旗標準”,該《條例》第22條第三款規定:“只要網絡服務商能夠意識到用戶上傳的文件中明顯存在侵權內容,就負有主動迅速移除或屏蔽這些內容的義務”。另外,我國《侵權責任法》也吸收了這一標準,該法第36條第三款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知道網絡用戶利用其網絡服務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未采取必要措施的,與該網絡用戶承擔連帶責任”。通過“紅旗標準”的確立,當發生搜索引擎環境下侵害他人隱私權的事實能夠明顯發覺時,網絡搜索服務商就必須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及時采取保護措施以防止侵犯隱私權造成的損害后果進一步擴大。如果此時網絡服務商采取“鴕鳥政策”,像一頭鴕鳥那樣將頭深深地埋入沙子之中,裝作看不見侵權事實,不聞不問那么就需要承擔責任[4]。
3 網絡搜索服務中隱私權受到侵害后的救濟:對司法實踐附屬保護模式的反思
在隱私權尚未成為法定權利之前,我國司法實踐中對隱私權的保護范圍和方式很大程度上受到《民通意見》所建立的附屬保護模式的影響。當《侵權責任法》確立了對隱私權的獨立保護模式之后,需要反思和清算隱私權的附屬保護模式的因素和影響,需要更加注重研究司法實踐中個案所面對的隱私權保護的范圍與方式問題。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司法實踐中常見的有關隱私權與名譽權之間出現權利競合時保護模式的問題。
在備受社會關注的“王菲訴張樂奕等名譽權糾紛系列案件”(以下簡稱“王菲案”)中,原告向法院提出,被告北京凌云互動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在其互聯網網站上持續披露大量有關原告的婚姻不忠行為、姓名、家庭住址、工作單位等信息,使得其隱私權和名譽權均受到侵害的訴訟請求。這就在司法實踐中產生了一種困境:當侵害隱私權的行為同時導致原告的社會評價降低時,能否成立兩種不同的侵權責任問題。此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司法實踐中出現當侵犯隱私權的行為導致原告社會評價降低的后果,究竟是認定同時構成侵害原告名譽權還僅僅是侵害原告隱私權而導致社會評價降低的通常結果。
當時我國《民法通則》中并沒有關于隱私權的規定,因此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名譽權擴張解釋的方式,將“以書面、口頭等形式宣揚他人的隱私”的行為納入侵害名譽權的范疇,建立了對隱私的從屬保護機制。這種保護機制也促使受害人傾向于同時以隱私權和名譽權受到侵害為由來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但是司法實踐中最普遍的保護模式是當事人傾向于選擇將侵害隱私權的行為納入侵害名譽權范疇來給予救濟,即形成了對隱私權的從屬保護機制,這也為大多數法院所認可。如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如果醫療機構擅自將在診療過程中獲得的受害人的美容照片等隱私材料上傳至網絡信息平臺,并且該信息平臺網絡服務商未盡到合理注意義務因此給受害人心理造成了損害,那么醫療機構擅自公開他人隱私材料的侵權行為,屬于對名譽權的侵害,該網絡服務商也應承擔責任。當然這種保護模式也存在著不可避免的缺陷,主要表現為它以侵害名譽權的方式完全吸收了侵害隱私權的行為,從根本上否定了隱私權的獨立地位。如果有侵權行為人進行抗辯,稱其所公布的材料內容真實,不具有誹謗的事實,那么司法機關在法律適用過程中將不易清晰地分辨名譽權與隱私權的差別所在。
人格權法作為案例法,即由法院就個案適用法律、創設裁判規則,形成規范體系的途徑在人格權法領域中較為普遍[5]。法院在“王菲案”的判決書中,針對侵害隱私權的行為同時造成受害人名譽權受到損害的情形,提出了“侵害隱私權的行為”與“侵害名譽權的行為”分別獨立的觀點,開啟了我國司法實踐中隱私權與名譽權各自獨立、相得益彰的法律適用局面。法院認為,被告“披露王菲的上述隱私內容后,引發眾多網民使用人肉搜索的網絡搜索模式,搜尋與王菲的及其家人有關的任何信息,并逐步演變成對王菲進行密集的、長時間的、指名道姓的謾罵,甚至發生了網民到王菲及其父母住所張貼、刷寫侮辱性標語等極端行為”。該案中披露行為對王菲的影響應經從網絡發展到社會現實生活中,這不僅嚴重侵擾了王菲的正常生活,而且使王菲的社會評價明顯降低。被告的這種披露行為與侵害后果之間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所以法院認定“被告以披露王菲隱私的方式造成了對王菲名譽權的侵害”。本案中,法院判斷認定“侵害隱私權的行為”與“侵害名譽權的行為”是否各自獨立,主要是考量了侵害行為是否突破網絡虛擬空間以及是否侵擾了受害人的真實社會生活。
4 結語
在網絡環境中,行為人揭露他人不愿公開的私生活、私人空間等個人隱私時,不可避免地會造成受害人的社會名譽評價降低的不良后果。這應當屬于一個侵害行為引起多個損害后果的情形,而不應當認定為獨立的侵害名譽權的行為。司法實踐不應過于糾結于“侵害隱私權”與“侵害名譽權”的二元區分,而需要重點考慮的往往是損害賠償金數額的多寡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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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張建文.從王菲案看我國隱私權保護范圍的擴展與保護方式的發展[J].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2(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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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澤鑒.人格權法:法釋義學、比較法、案例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