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非
摘 要:對于康德而言,休謨最重要的貢獻莫過于以懷疑論的態度來對抗一切有關物質實體和精神實體的斷言。休謨的懷疑論是從認識論切入的,通過將經驗主義的原則貫徹到底,他將實體排除在認識之外,把知識歸結為一堆主觀的知覺和印象,而將經驗知識背后的因果關系歸結為主觀心理上的習慣性聯想。面對休謨的懷疑論,傳統的知識大廈以及作為這些知識根基的傳統形而上學都趨于崩潰。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正是在這種情形下提出的,以之來應對休謨的懷疑論。這種回應是康德批判哲學的起點。它是否有力,以及是如何回應的,是我們理解康德批判哲學的關鍵,值得我們去深思和學習。
關鍵詞:懷疑論;先天綜合判斷;經驗;形而上學
康德承認休謨對他的巨大影響,他曾寫道:“就是休謨的提示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的教條主義的迷夢,并且在我對思辨哲學的研究上給我指出來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休謨對傳統形而上學的批判是從認識論開始的,通過對人的認識能力的考察,他在現象界和本體界之間劃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現象界,他認為人們得到的只是知覺,而對于本體界人們卻一無所知。正因為如此。康德認為,要抵制休謨的懷疑論、重建科學的形而上學,也必須從認識論開始,先對人的認識能力進行一番考察,對純粹理性的能力和界限進行批判。由此他提出了先天綜合判斷作為對休謨懷疑論的有力回應,并以此建立起他的批判哲學,進而使科學的形而上學成為可能。
唯理論與經驗論是近代西方哲學的兩大思潮。我們知道近代哲學的中心問題是認識論問題,這與當時自然科學的蓬勃發展有關。它使理性客觀上成為促進科學發展和追求經世致用的工具,唯理論和經驗論就是工具理性在認識論上的不同反映。
唯理論以數學為知識的模型,強調知識的必然性和準確性。他們把天賦觀念作為知識的起點,把必然真理作為知識的目標,把觀念的內在標準作為真理的標準;而與之相對,經驗論把實驗科學作為知識的模型,強調知識的偶然性和推陳出新。他們把經驗作為知識的來源,把觀念和經驗的符合作為真理的標準。唯理論與經驗論的這些分歧,一方面是由于不同的思考方式和認識方式,另一方面也是源于唯名論與實在論這個遙遠的歷史淵源。
唯理論與經驗論的這些分歧,在它們各自的發展中,日益明顯和突出,逐漸形成兩種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對立的哲學派別。如唯理論發展到萊布尼茨-沃爾夫時,其內在矛盾已經充分暴露出來。唯理論獨斷地設定了物質實體和精神實體的存在,并把它們作為整個哲學體系的前提,理性被抬高到無可復加的地步,經驗知識遭到懷疑和拒斥。同樣,經驗論到貝克萊那里,也出現了巨大的危機。貝克萊將經驗主義的基本原則進一步貫徹,得出了“存在就是被感知的”的命題。通過這一命題,他將物質實體排除在認識之外,將實物觀念化。貝克萊雖然否定了物質實體,但他卻形而上學地設定了精神實體,即上帝的存在,并以之作為整個客觀世界和主觀觀念的根本保證,意圖走出唯我論的困境,但這樣做卻與經驗論的基本原則相背離。
面對唯理論和經驗論進退兩難的境地,休謨以懷疑論為武器,將唯理論和經驗論的理論根基進行了徹底的批判和否定。
雖然休謨的懷疑論堅持的是從洛克到貝克萊發展而來的經驗主義路線,但與洛克和貝克萊不同的是,休謨真正把經驗主義的原則貫徹到底。這一做法不僅斬斷了經驗論從經驗中獲得知識的可能性,也杜絕了唯理論對實體的獨斷的設定。
休謨把通過感覺經驗而獲得的知識稱為“知覺”,知覺分為兩類,即“印象”和“觀念”。印象是我們最初得到的最生動的感覺、情感和情緒,而觀念是這些感覺、情感和情緒在思維的推理中的微弱意象。它們之間的差別只是強烈程度和生動程度的不同。從休謨對知覺的分類和定義中我們大致可以猜到,他的印象和觀念對應的應該是認識能力中的感性和理性。由于他把觀念看作是印象的“忠實摹寫”,把它們之間的差別僅僅看作程度上的差異,這樣就抹殺了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的嚴格區分,把理性認識等同于感性認識。這也是休謨最終走入徹底懷疑論的重要原因。
在對人的知覺狀態進行了一番考察之后,休謨得出了一條重要的原則:“我們的觀念超不出我們的經驗。”然后他將這條原則應用于實體之上,對物質實體和貝克萊保留的精神實體,進行了根本性的懷疑。對實體的否定,也是對以肯定實體存在為前提的唯理論的否定,也是對以實體為中心的傳統形而上學的否定。傳統形而上學的動搖,也必定導致以其為基礎的經驗知識的動搖。
在考察經驗知識之前,他首先區分了兩種知識:觀念的關系的知識和事實的知識。前者的確定性在其內部,取決于觀念之間的邏輯關系,只需要進行相應的推理即可得到,對應命題中的分析命題,如唯理論堅持的數學和邏輯的知識;后者的確定性在其外部,取決于主觀經驗,需要用經驗到的知覺進行判斷。觀念關系的知識具有內在必然性,因為他的前件和后件具有邏輯上的蘊涵關系,并沒有涉及新的知識,因此休謨并不考察這類知識。而事實知識的確定性依賴于主觀知覺,他的后件并不蘊涵在前件之中,因此具有或然性,但卻能夠增加我們的知識。這類知識就是傳統的經驗科學知識,它也是休謨考察的重點。休謨關于兩種命題的區分對后來康德先天綜合判斷的提出有極其重要啟發作用。
對這類知識的考察形成了著名的“休謨問題”,即因果關系的合理性問題。休謨對因果性的解構,主要是從對因果觀念的分析入手的。他將作為原因的事件和作為結果的的事件的前后相隨看作是一種偶然的事實,摧毀了因果關系的必然性,接著他將原因和結果的恒常“會合”看作是人們根據習慣作出的聯想和推斷,摧毀了因果關系的客觀性。休謨雖然否定了因果關系的客觀性和必然性,但他卻并沒有因此放棄因果關系,而把它看作“人生的偉大指導”。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休謨對因果關系的態度,并不是徹底的否定和拋棄,而是由于暫時無法找到因果關系必然性的根據,因此只能是對其客觀性和必然性保持懷疑。這也是康德按照休謨的方向,探究因果性基礎的目的。
現在擺在康德面前的就是休謨對傳統形而上學的瓦解和對因果性的解構。傳統經驗論和唯理論的道路都已被堵死,康德要想打破這一困境就要另辟蹊徑。由于近代哲學的認識論轉向,近代哲學的理論體系,無論是唯理論還是經驗論,都以認識論為中心和出發點。同樣休謨的懷疑論也是從認識論開始的,他將形而上學問題,轉化為認識論問題,轉化為知識的起源和根據問題,而康德要重建科學的形而上學,也必須從認識論開始,先對人的認識能力和認識結構進行批判考察,因此康德提出了以先天綜合判斷為基礎的先驗哲學,以此作為對休謨懷疑論的回應。
源于休謨對兩種命題的區分,以及對知識是由命題組成的認識,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首先從命題的分類入手。康德認為分析命題雖然具有普遍必然性但卻不能增加我們的知識,而綜合命題雖然能夠增加新的知識但卻沒有普遍必然性,這兩個都不能作為科學知識的基礎。由此,康德猜想肯定存在一種不同于這二者的命題,它一方面具有分析命題的普遍必然性,另一方面又像綜合命題一樣能夠增加我們的知識。康德把這樣的命題稱作先天綜合判斷。
先天綜合判斷既包含有某種先天的成分,又包含有后天經驗性的成分。先天綜合判斷的提出無疑是認識論意義上的“哥白尼革命”。以往的認識論都認為是我們的觀念去符合對象,而康德卻將之倒過來,認為是對象符合我們的觀念。他認為我們的直觀能力先于直觀對象,并且決定了我們所能直觀到的內容;不僅如此,我們的概念對直觀內容作出進一步的判斷,形成經驗知識。總之,我們是將先天的一整套認識結構應用于對象之上,使之具備客觀性,但這種客觀性是由主觀性建立出來的客觀性,而不是獨立于認知主體之外的絕對的客觀性。于是我們認識的過程就不是對象為我們立法,而是“人為自然界立法”。
對于先天綜合判斷如何可能的問題,康德將其劃分成四個部分去解決:(1)純粹數學如何可能?(2)純粹自然科學如何可能?(3)形而上學作為自然傾向如何可能?(4)形而上學作為科學如何可能?對這四個部分的回答就構成了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先驗感性論、先驗分析論、先驗辨證論和先驗方法論。
在先驗感性論里,康德探討了人的先天直觀能力,它是一種被動的接受能力,是數學的先天綜合判斷的必然法則;在先驗分析論里,康德引入了知性的先天范疇。知性通過圖型將范疇應用于感性直觀之上,使我們的知識成為可能。而作為“休謨問題”的因果關系,也是康德的十二個知性范疇之一。康德在這里對“休謨問題”作出回應,他把因果性作為知性的一種先天的思維能力,而不以后天的經驗為轉移,從而使因果關系重新具備客觀性和必然性。在先驗辨證論里,康德開始考察純粹理性的適用范圍和限制條件。他認為理性有一種追求最高概念和無限目標的傾向,正是這種能動的傾向使得形而上學作為一種傾向成為可能。但理性對先天純直觀和知性范疇的運用卻被限制在經驗的范圍內,我們就可以對理性一切超驗的運用作出否定。雖然理性的運用在現象界是有限制的,但在本體界它卻是絕對自由的,它通過設定靈魂不朽和上帝存在而使自己成為貫通經驗世界和超驗世界的普遍法規。正如康德所說:“我不得不懸置知識,以便給信仰留下空間”。康德把現象界和本體界,即自在之物區別開來,分別在二者之上重建自然的形而上學和道德的形而上學。在先驗方法論里,康德以理性的訓練,來規避自身的錯誤傾向,通過理性自身的成熟,使得形而上學作為科學成為可能。
綜上,我們看到康德對于休謨懷疑論的回應是較為全面的、深入的,他以先天綜合判斷為根基,先后建立知識的客觀必然性和新的形而上學基礎。康德看到了休謨認識論的困境在于他把理性認識等同于感性認識的主觀知覺,取消了認識的客觀因素,而康德則以此為鑒,通過考察人的理性,在人的認識能力中加入了先天的因素,使經驗知識具備了客觀性。又通過對人的理性的限制,劃分了現象界和本體界,在現象界通過先天綜合判斷建立自然的形而上學基礎,在本體界則通過實踐理性的道德律建立道德的形而上學基礎。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這種回應并不是正面的、徹底的,如他所建立的批判哲學與其說是對休謨懷疑論的正面回應,不如說他是以另一種方式繞開了休謨的懷疑論,是一種婉轉的回應,畢竟對于一個持徹底懷疑論態度的人,是如何也駁不倒的。盡管如此,我們應該看到康德這一回應的積極意義,那就是打破了傳統認識論的局限性,為建立批判哲學的理論體系奠定了基礎。
參考文獻
[1] 鄧曉芒.康德論因果性問題.[J].浙江學刊.2003.2.
[2] 丁匡一.康德意義的“批判”與休謨的懷疑論思想.[J].學術前沿.2007.3.
[3] 于霞.論休謨的懷疑論———康德哲學的出發點.[J].湘潮,2007.10.
[4] 劉作.康德對休謨問題的解決及其啟示.[J].南昌大學學報.2012.9.43.
[5] 戚本杰.從“休謨打擊”看“先天綜合判斷”的實質.[J].湖湘論壇.2008.2.
[6] 鄧曉芒/楊祖陶.純粹理性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0.2.
[7] 鄧曉芒/趙林.西方哲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