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化的婚姻和家庭——當代法國的婚姻與家庭狀況

劉 巍

個人化的婚姻和家庭——當代法國的婚姻與家庭狀況

劉 巍

法國當代家庭無論在規模還是結構上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進一步顯現出個人化的特點。婚姻作為社會的基本單位，同樣經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人們的觀念與時俱進，在自由平等博愛的價值觀引導下，進一步將婚姻當作個人的事務對待。如此背景下的法國人，普遍接受了未婚同居，同性婚姻等社會現象，這些觀念也同樣反映在法國的立法，比如民事同居協議，同性婚姻寫入民法等。當代法國的家庭和婚姻的變化實際上反映出法國社會的變遷，讓我們從另一個側面加深對法國社會的認識。

當代法國家庭 婚姻 民事同居協議 同性婚姻法

[Résumé]La famille fran?aise contemporaine conna?t de grands changements tant en dimension qu’en structure, cela démontre la tendance à l'individualisation au sein de la famille. Le mariage en tant qu’une unité de base de la société, a connu en même temps des changements extraordinaires. Guidées par les valeurs de liberté, égalité et fraternité, au lieu de prendre le mariage pour une affaire de toute la famille, les Fran?ais considèrent de plus en plus le mariage comme une affaire individuelle. Ils peuvent accepter au fur et à mesure la cohabitation, ou le mariage homosexuel, etc. Cette évolution de pensée a été écrite dans les lois du PACS ou du mariage homosexuel. L’évolution de la famille et du mariage en France reflète les changements de la société fran?aise.

在國人的心中，法國是個浪漫的國度，法國人自然是最浪漫的人。曾經有人說過，法國人最適合作情人，但不能作丈夫或妻子！想象永遠是想象，生活畢竟是油鹽醬醋茶的組合，法國人是不是我們想象的多情和浪漫呢？婚姻和家庭從來就是個嚴肅的主題，當想象回歸到現實，人們會發現，不管哪里的人原來都一樣，差距并不是天與地。然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每個地方的人民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浪漫背后其實有真實的一面！

法國是西方大國之一，以信仰天主教為主，因此法國社會傳統的婚姻和家庭觀念深入人心。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社會進步，今天的法國社會在各個方面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法國人的婚姻家庭觀念也產生了巨變。在法律上，從2013年5月18日開始，法國允許相同性別的兩個人結婚，但其通過也不是一路平坦，許多法國人并不接受同性婚姻，整個法國進行了激烈的討論，伴隨著各種規模的游行和抗議。法國向來是西方社會的急先鋒，剖析法國社會的婚姻家庭觀念能讓我們從一個側面了解當今的西方社會。

一、法國家庭結構變遷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是社會的基本設置。家庭的結構有很多種，但是進入現代社會以后，其結構也在不斷的發生著變化。涂爾干對于“夫妻家庭”這種家庭形式做出了解釋。他認為，“婚姻既確立了家庭，同時也來源于家庭。所以，任何沒有以婚姻形式達成的兩性關系都會損害家庭義務和家庭紐帶，并從國家介入家庭生活之日起損害公共秩序。”①[法]涂爾干（著）：夫妻家庭，《亂倫禁忌及其起源》。汲喆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310頁?！，F代社會中，隨著家庭共產主義漸漸衰退，夫妻家庭逐漸成為社會的主流。

長久以來，婚姻都是家庭或是家族利益的紐帶，一直由家長來決定。在法國，也僅僅是到了 18世紀，感情才成為婚姻的決定因素。從其規模和結構來說，家庭可以分為很多類型，主要可以分為兩類：核心家庭和復合家庭。前者指的是一對夫妻及其未婚子女組成的家庭。后者指除上述人員外，還有其他人員一起生活，有時也稱作大家庭或者擴大家庭。

法國家庭呈現出幾個發展趨勢：

表一、法國家庭數量②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網址：http://www.insee.fr/fr/themes/tableau.asp?reg_id=0&ref_id=AMFd2

首先，在當代，家庭日益“核心化”。家庭的類型仍以夫婦構成的核心家庭為主體，但其比例在不斷下降，復合家庭已不是家庭的主要形式。一對夫婦構成的家庭，包括有子女和無子女兩種類型，大約占家庭總數的一半。1990年至2011年這20年間，其比例總體呈下降趨勢。但是標準核心家庭，即一對夫婦與子女生活構成的家庭，下降比例最多，從原來的36.4%下降至26.5%，其數量也在減少。夫婦核心家庭，即只有夫婦二人生活的家庭，其比例有微弱的上升，數量則增加了二千多戶。

第二，家庭逐漸顯現出一個悖論，一方面它更加“私人化”，另一方面，卻也更加“公開化”①[法]弗朗索瓦·德·桑格利（著）：《當代家庭社會學》。房萱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第4頁。。隨著大家庭的日益解體，在家庭內部，各個成員有更多的自主權，臥室變成了個人空間。家庭越來越少干預其成員的選擇，個人表現出各自差異。而另一方面，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家庭越來越依賴國家，受到來自國家和社會的干預。國家為家庭提供保險和保障，社會組織也深入家庭，保障兒童的利益?！凹彝ゲ辉偈莾和跫壣鐣奈ㄒ粰C構。它受到來自國家的競爭，特別是學校。由于學校教育的法定和實際學習時間都增長，所以這一競爭對于兒童的社會化產生更大影響。同學（其他兒童）以及其他成人（代表國家）都在于父母和祖父母共同競爭。②Trémoulinas, Alexis.Sociologie des changements sociaux. Paris : Editions La Découverte, 2006, P59.”

第三，復合家庭的數量基本穩定，但其比例持續下降。其實，20世紀60年代后，已婚子女在經濟上趨于獨立，不需要和父母住在一起，家庭觀念漸漸淡薄，家庭規模就此漸漸變小。這一趨勢涂爾干在20世紀20年代時就早已看到：

“有關父權家庭的研究表明，隨著與每個人直接有關的社會環境進一步擴展，家庭的范圍必然縮小?！S著家庭容量的逐步縮小，家庭的構成也發生了變化。③[法]涂爾干（著）：夫妻家庭，《亂倫禁忌及其起源》。汲喆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305頁?！痹诠I化之后，社會分工加劇，社會經濟極大發展，“到了19世紀特別是20世紀下半葉，隨著工業化的推進，經濟不斷發展，法國的家庭終于在規模、結構上發生了重大變化，變得越來越小了，平均一家由5-6人減少到2-3人④王家寶：《法國人口與社會》（著）。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5，第44頁?！?。

當代社會的變化只不過是繼續了工業化以后一直以來的趨勢，而且更加明顯。

第四，家庭形式多樣化，曾經被認為是“邊緣”和“特別”的家庭形式逐漸成為家庭的重要形式。

獨身家庭比例在提高，在所有家庭數量中占據重要地位，其中以女性獨身比例為最高。獨身家庭在2011年總共有約956萬戶，占所有家庭數量的34.1%，占總人口約1/6。而這一數量在1990年僅為590萬戶，占27%，數量上增長了接近一倍，在所有的家庭類型中增加的速度最快。女性所占比例最多，為法國總家庭數量的約 20%?！盎橐錾畋葐紊砘蛘擢氉陨罡呶?，因為前者使個體不僅僅是一個社會人，而且其生存方式符合社會邏輯，符合勞動市場上的普遍競爭關系。⑤[法]弗朗索瓦·德·桑格利（著）：第90頁。”盡管這樣，單身生活變得越來越時髦，如今的法國社會由于種種原因，“許多年輕人對婚姻望而卻步，不愿意去市政府領結婚證⑥王毅等（著）：《一代風流法國人》，北京：時事出版社，1999，第99頁?！?。他們崇尚自由和經濟獨立，“許多法國青年人選擇非婚生活。此外，眾多喪偶者和離婚者也不愿意組建新的家庭。據不完全統計，法國有100萬個已經離了婚的人，將近400萬寡婦和鰥夫，大約270萬年齡在30歲以上的單身男女。所有這些人加在一起，約占了30歲以上人口的1/4”①楊翠紅，郝洋（著）：《法蘭西人》，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第58頁。。

單親家庭比例提高。雖然其所占比例一直較平穩，略有提高，但是其數量提高了近一倍，在2011年達到約235萬戶，占家庭總數的8.4%，單親家庭也成為法國社會中一種重要的家庭形式。60年代以來，由于更頻繁的婚姻破裂，這種新的家庭形式的比例不斷增長。有 25歲以下的孩子的單親家庭數量在 2005年達到了 176萬家庭，是兒童總數的17.7%，而在1968年這一比例為7.7%。其中有85%的情況是孩子和母親生活。這位母親可能是一個寡婦（20%），未婚媽媽（30%），但大多數是離婚母親，也就是女方離婚后一人撫養孩子。然而，“在離婚時，父親的平均收入是母親的 1.5倍，導致那些只跟著母親生活的兒童陷入經濟貧困的境地。②Mermet, Gérard. Francoscopie 2010, Paris : Larousse, 2009, p.132.”另外，法國的單親家庭中有15%是19歲以下的年輕媽媽對于這些極低收入的家庭，離婚使他們陷入生活的窘境，因為他們不僅要打工掙錢或者完成學業。單親家庭中的母親有很強的找工作意識，但是困難重重。另外，單親家庭的父母還要擔負著兒童的教育和撫養角色。毋庸置疑，單親家庭里的孩子除了忍受家庭生活環境的惡化之外，也在教育和情感培養上比其他孩子需要更多的關心。

70年代末的時候，很多人認為，作為社會基本單位的家庭即將死亡、終結。而后來，人們漸漸認識到，家庭并沒有死亡，而只是社會在進行一場深刻的轉變。

二、 婚姻

1. 婚姻的概念

婚姻已成為現代家庭構成的基本結構，婚姻是性、血緣和共同經濟的結合，有其自然屬性，但是其社會屬性則十分突出，其產生、發展及其性質特點都對社會產生極大影響。“綜觀歷史，人類從群婚走向偶婚，階級社會形成后又過渡到一夫一妻的個體婚。③王家寶：第38頁?！被橐鍪莻€神圣的字眼，在法國更是如此，因為它與宗教傳統聯系在一起，受到社會法律的保護，成為家庭的基石。關于婚姻，各個國家都有其自己的定義，中國最古老的典籍《禮記婚義》說：“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边@個最古老的定義明白無誤的表示了婚姻本質為家族之間（“二姓”）的關系，并且確立家族的中心地位：以祭祀祖先和傳宗接代為目的。如今，根據法國拉魯斯詞典解釋，婚姻是指“通過一個嚴肅的行為，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結合成為一個聯合體，此聯合體的條件、作用及解除以民法為依據（民事婚姻），或者以宗教法律為依據（宗教婚姻）Acte solennel par lequel un homme et une femme établissent entre eux une union dont les conditions, les effets et la dissolution sont régis par le Code civil (mariage civil) ou par les lois religieuses (mariage religieux)?！贝硕x著重強調了兩人結合的條件，注重法律基礎，反映出婚姻的契約關系特征。

“在 12世紀的基督徒眼里，理想的婚姻就成了這樣的婚姻：能夠傳宗接代，但沒有性快感；中世紀和我們這個時代的距離有多大，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我們這個時代，對婚姻的主張常常是相反的。然而，我們今天卻又依然根據這些婚姻理念生活?！雹賉法]讓-克洛德·布洛涅（著）：《西方婚姻史》，趙克非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第2頁。

孟德斯鳩認為：“撫養子女是父親與生俱來的義務，因此而確立的婚姻宣告誰應該負擔這項義務。……在文明民族中，法律經由婚儀宣告為父親的那個人才是父親”②[法]孟德斯鳩（著）：《論法的精神（上卷）》，許明龍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第489頁。。因此，婚姻是確立父親身份的正式宣言，婚姻也給予了父親教育孩子的義務和權利。雖然他帶有明顯的父系社會觀念，但是通過他，我們可以了解到，婚姻帶有天然的對后代教育的智能。“人類撫養子女的義務更加廣泛，人類的子女有理性，而理性是一步一步地成長起來的。單單喂養他們是不夠的，還要教導他們，當他們已經能夠生活時，他們尚不能管理自己”③同上，第489頁。。法國這位著名的啟蒙思想家的理論對于中國人來說是那么的熟悉，“子不教，父之過”，與他的思想不謀而合。

從語言的角度來看，在法語中，mariage(婚姻)和 couple（一對）都可以用于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人，mariage特指婚姻，而couple則指的是“由婚姻，民事協議同居或者同居而結合在一起的人（personnes unies par le mariage, liées par un pacs ou vivant en concubinage）?！?法國拉魯斯詞典)。由此，法語中的couple實際包含了婚姻的概念，漢語中可以翻譯為：一對夫妻，一對情侶。Couple的包容性也為當今法國社會的家庭生活方式埋下伏筆：兩人在一起，可結婚，也可非婚；可以契約為基礎，也可無任何契約；可不同性別，也可同一性別。當然，并不是法語中的詞語特點決定了如今社會面貌，也許只是語言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現實。

2. 婚姻與非婚同居并存

在法國大革命前，婚姻是教會的一項特權。自法國大革命以后，1791年法國頒布了第一部憲法，它將1789年法國大革命的成果以憲法的形式鞏固下來。而這部1791年的憲法將婚姻非宗教化：“法律僅將婚姻視為一項民事合同”（1791年法國憲法第二節第7款）。而1792年9月20日法律關于公民身份的條款中明確了：“婚姻、出生和死亡證明，今后需由市（鎮）政府出具”④法國國民議會網站http://www.assemblee-nationale.fr/histoire/histoire-1789.asp，此后，法律只承認民事婚姻。這樣，婚姻完全褪去其神圣的光環，這與西方當時政教分離的大趨勢緊密聯系，無論是國家層面還是社會層面，都在去除宗教色彩。

在法國，婚姻在法律上基本沒有太大變化，直到 1975年修改民法，才在過失離婚之外，承認另外兩種法定離婚理由：協議離婚和分居?；橐鰪慕K生的約定變成隨時可以解除的合同。

此后，婚姻一直都成為家庭的基石。隨著女權運動的不斷深入以及生活方式的進一步演變，家庭也不斷轉變，之后，法國家庭中有一半以上的第一個孩子是在未婚出生。對于很多法國人來說，婚姻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民事合同，而變成了愛情最直接的見證。

婚姻和家庭是人類最基本的社會結構，其穩定與否關系到整個社會的發展。在法國，從二十世紀 50年代以來，結婚數量盡管有些許變動，但基本是處于不斷下降的趨勢（如圖一）。近二十年來，于 2000年前后出現結婚高潮，曾讓人錯以為又迎來一次婚姻和人口增長，但是隨后的結婚數量重新下降，基本穩定在每年 23萬對的數量。此外，結婚數量的下降在歐洲可以觀察到同樣的現象，法國并不是特例。

（圖一、INSEE：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①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網址：http://www.insee.fr/fr/themes/tableau.asp?reg_id=0&ref_id=NATnon02326）

婚姻數量的下降有不同的原因。首先，非婚同居的人數不斷上升。雖然婚姻還是兩人世界的主要形式，但是以其他形式生活在一起的人數不斷增多，對社會形態產生重要影響。根據法國國家統計和經濟研究所的調查，2000年初，在法國本土，有3200萬人聲稱是一對couple，但是其中只有約72%的人，即2300萬人已結婚并且生活在一起（INSEE）。其次，初婚年齡增高。在2007年時，婦女結婚的平均年齡是30.2歲，男人的平均年齡是32.4歲；而這一數據在70年代僅分別為24.7歲（女）和22.6歲（男）。另外，離婚人數增多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高離婚率是發達國家的一個普遍現象，在中國也呈現出增長的趨勢。離婚不光是個人的私事，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社會的演變過程。“直至20世紀60年代初，離婚還不常見，但從1964年起開始增加，70-80年代速度加快。1999年離婚數為117 000，離婚率（離婚數與人口之比）從0.7‰上升到2‰。20世紀初離婚率為6‰，1964年為10‰，1990年則高達40‰②王家寶：第41頁?！薄Ｔ诜▏?，“50年時間內，每年的離婚數量與結婚數量比例提高了5倍，1965年是10%，1980年是20%，1990年是30%，1995年是40%，至2007年達到50%”③Mermet, Gérard. Francoscopie 2010, Paris : Larousse, 2009, p.128。離婚數量的增多有不同解釋，但這一現象在當今世界大部分國家都有體現。

有研究者認為，離婚增加的原因與離婚司法程序簡化相關?！?004年通過關于離婚的法律更改了1975年7月的離婚法律。其目的是在婚姻存續期間，簡化程序，緩和夫妻間的關系。這一法律主要體現在，當宣布離婚時，方便雙方協議離婚以及完全解決離婚帶來的后果①同上, p.128?！彪x婚在制度上的限制不能阻止這一現象的發生，簡化程序也只是在客觀上輕微的助推，關鍵還在于婚姻所處的大環境已經發生了極大變化?！胺蚱揠p方的價值觀越是傾向于在婚姻生活中不斷地追求自我價值，這種夫妻關系就約脆弱?？傊?，現代主義（以民主的方式使用權利）的家庭組織形式好像總是與高離婚率相聯系的②[法]弗朗索瓦·德·桑格利：第113頁?！?。在現代社會當中，隨著家庭容量的進一步縮小，家庭成員的個性越來越得到體現，人們對于家庭中“物”的要求慢慢降低，而對相互的感情越來越重視?！瓣P鍵問題在于，后現代主義家庭追求的不是家庭的牢固，而是滿足家庭成員的心理需求，因此離婚率才會攀升③同上，第113頁。?！备星樵诔蔀榧彝サ闹匾蛩匾院?，浪漫愛情越來越成為婚姻和家庭的支柱。

同樣，當感情成為決定性因素以后，很多人拋開其他一切形式的束縛，追求一種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非婚同居順應了這一訴求。非婚同居指的是男女雙方未經法律批準而過夫妻生活，目前，非婚同居在西方世界已經得到廣泛接受。其實，非婚同居并沒有很長的歷史，在舊制度時期，大革命之前，法國很少有非婚同居，只是到了 20世紀最后的幾十年間，法國的婚外同居現象越來越普遍，才對傳統的婚姻模式提出了挑戰。張敏杰曾經在研究德國的婚姻和家庭時提出：

“德國存在三種不同類型的非婚生活聯合體：一、大多數非婚生活聯合體所形成的生活方式是一種非正規、非規范的同居生活，其中青年聯合生活體占了多數；二，一部分同居伴侶僅僅把同居作為締結婚姻、建立家庭的前奏，他們在同居階段致力于相互間的了解和適應。三、少數人把同居作為婚姻的替代形式，從同居關系建立時開始，他們始終認為同居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已”④張敏杰，當代德國的婚姻與家庭，《浙江學刊》，1993年第3期，第97頁。。

法國人的非婚同居情況也基本與德國一樣分為這三種類型。

非婚同居其實不能夠等同于非法同居，曾經為社會詬病和指責的非婚同居即非法同居，也曾被貶稱為“姘居（Concubinage）”，在法國社會受到宗教和法律的禁止。而今，在“性解放”和女性主義的倡導下，非婚同居不再非法，甚至在法律上還出現了專門保護同居者的法律，只需要簽協議即可，不是婚姻，卻可得到法律的認可。在詞語上也有相應的反映，原先含有貶義的詞語被“自由聯合體（Union libre）”這一中性詞所代替。

從近幾屆任期的法國總統家庭生活，我們對法國人家庭觀念的變化略見一斑。上一任總統薩科齊，是第五共和國第一位“離婚”的總統，在他之前，從戴高樂到希拉克，都保持了完整的婚姻，扮演了傳統的父親形象，薩科齊在與塞西莉亞離婚之后，又很快與明星布呂尼結婚。如果說薩科齊還保持了婚姻，那么與之相反的是，現任法國總統奧朗德至今未婚，但是他與前任伴侶羅亞爾共同育有4名子女，法國人可以像對待婚姻一樣接受同居。法國總統的家庭其實反映了法國一般家庭的現狀，很多人認為這是法國人的浪漫表現，實際上，這反映了法國家庭和社會的深刻變化。

墨菲認為，“現代工業社會中的婚姻越來越成為私人之事，我們也傾向于如此考慮。在我們的意識觀念中，是否結婚，何時結婚，與誰結婚純屬個人選擇?！瓘那盎橐鲇杉彝ゾ喖s，但今天我們的家庭已如此萎縮無力、功能衰竭，以至于選擇它已不起作用了。然而，在過去的年代里，并不把浪漫和愛情當作是婚姻的先決條件，配偶間的關系缺乏今天具有的某種強烈感情。①[美]墨菲：《文化與社會人類學引論》，王卓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第101頁?！薄?/p>

三、法國人的家庭生活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了解到，婚姻雖然還是法國家庭的主體，但已經不僅僅局限于這種單一形式。“夫婦”的概念已經改變，婚姻不是二人生活的唯一形式，法國人，特別是青年人，更多的選擇同居生活。非婚同居這樣的家庭形式一方面可以說是人們觀念改變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極大影響著人們的思想。

根據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INSEE的調查②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網址：http://www.insee.fr/fr/themes/document.asp?ref_id=ip1435，2011年，在法國本土，約3200萬人聲稱屬于夫婦生活，其中72.4%的人已婚并與其異性配偶共同生活。約710萬人屬于“自由聯合體”，約 135萬屬于協議同居。法國人的家庭生活除了異性之間的婚姻之外，主要有以下幾種方式：

1. 同居得到社會認可

民事同居協議（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簡稱PACS，是“兩名成年自然人，同性或異性，簽署的合同，其目的是組織他們的共同生活。③法國民法典，第515-1條?！?。從1999年11月開始，締結這一合同的兩人無論其性別如何，只要到居住地法庭登記后就可以成為伴侶。推出這一法案初衷其實是為了方便同性戀者，而制定之后適用于所有希望生活在一起的成年人，當然必須排除近親關系。法律只規定了三種情況不允許簽此協議，“直系血親和3代以內旁系血親；其中一方已婚；其中一方已簽署民事同居協議。④法國民法典，第515-2條?！弊詮倪@一法律的推出，它就受到了法國人的歡迎，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簽訂契約規定了雙方的義務和責任。

“這一契約規定了雙方共同承擔日常生活中的開支和債務，但沒有救助和忠誠的義務。它允許為雙方提供共同的社會保險，只需繳納一份稅收，并減少了繳納遺產稅的比例，每一方保留各自的姓。自從 2006年起，法律規定，除非有特殊約定，雙方的財產分開。而在2007年以后，PACS的稅收制度則更向婚姻家庭稅收靠攏⑤Gérard Mermet,Francoscopie, 2010, Paris : Larousse, 2009, p.113.?！?/p>

同居協議在財產和制度上的劃分，使得訂立契約的雙方明確了各自的權利和義務。

自 1999年法案通過以來，越來越多的人簽定這類契約。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INSEE）的統計數據①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網址http://www.insee.fr/fr/themes/tableau.asp?reg_id=0&ref_id=NATTEF02327，在2000年有22271對伴侶簽訂此契約，2005年為60462對，2008年為145920對，2012年時這一數字達到160231（其中153287對是異性伴侶），同年，結婚數量為241000對，簽訂PACS的數量約為當年結婚數量的70%?？梢哉f，這一形式的家庭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雖然它的初衷是為了讓同性戀也能合法的享有家庭生活，但是卻受到了異性戀者的熱捧，說明這項法律順應時代的要求。

同居比結婚更靈活，更簡單。不需要過多的手續，只要相愛，就可以開始一段共同生活。如果伴侶間不再相愛，可以很容易的結束這種關系。這樣的伴侶關系很符合維持個人的自由理念。一旦兩個人跨入婚姻的殿堂，他們的自由或多或少受到限制，還要背負著家庭的責任，比如對配偶的忠誠和孩子的撫養等。相反，同居的伴侶，則可以在保持自由的同時享受愛情的甜蜜。當二人關系不那么和諧的時候，這種自由顯得更為重要，因為雙方不必為了習俗的限制和家庭朋友的希望而努力維系兩人的關系，而且，離婚在程序上和心理上會帶來更大的影響。從經濟角度來看，PACS比婚姻花費的要少，不光在結合的時候不需要一系列的準備和儀式，當解除協議的時候，也比離婚花費的更少。同居在這方面的優勢吸引了很多法國人。

根據法律，民事同居協議可因以下原因解除，“伴侶一方死亡；任何一方結婚；一方或者雙方愿意終止協議，一方要終止協議，應該將書面決定告知對方并向登記機關遞交一份。法律沒有就伴侶關系破裂或者協議終止的經濟上的法律后果如經濟補助或撫養等作出規定”②周應江：“另一種形式的婚姻？”，《中華女子學院學報》，第21卷第3期，2009年6月， 第26頁。。解除協議在程序上相對簡便，也是其優勢之一。

非婚同居的另外一種形式是自由聯合體（Union libre）。自由聯合體就是沒有任何形式的合同，沒有任何約束。兩個人只要喜歡，就可以生活在一起，如果不喜歡，則分開。其缺點顯而易見，沒有法律的保護，也就容易對財產、孩子撫養等問題產生糾紛。

伴侶關系雖然在社會上很早就存在，但是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則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在法律上，伴侶關系（或者是同性伴侶關系，或者是異性伴侶關系）已成為與傳統的異性婚姻關系（少數國家承認同性婚姻關系）并立的法定的個人生活關系模式”③同上，第27頁。。伴侶關系成為法律承認和保護的一種家庭組織形式，但是另外，還有很多人不愿意接受民事同居協議，采取自由同居的方式。不僅法國有伴侶關系法律，西方其他國家也分別制定了自己的伴侶關系法律。這樣的法律要突破數千年來以婚姻為根基的觀念和法律，曾經在這些國家引發了相當激烈的爭論和反對。但最終得以通過，以法律的形式鞏固了伴侶關系這樣的社會現實。

2. 同性婚姻

1999年出臺的民事同居協議法案允許相同性別的兩個人共同生活，受到法律的保護。證明同性戀群體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同性戀人數已經不在少數，此法律的最初目的就是為了滿足這一群體的訴求。然而這畢竟不是婚姻，簽訂協議不能讓他們享受到民事婚姻的某些權利，比如收養權，而且，PACS不能滿足同性戀者日益增長的更具體的要求。同性戀者要求獲得婚姻權利的呼聲越來越高。

盡管允許同性結婚的法案在社會上引起了激烈的爭辯和批評，但是同性婚姻法案最終于 2013年得以通過，同性伴侶終于可以名正言順的結婚以及收養孩子。根據新的法國民法，“婚姻由兩名不同性別或者相同性別的人結合而成①法國民法典，第143條。?！?/p>

根據INSEE的數據統計，2013年，也就是同性法案通過的一年，法國異性之間結婚數量為231000對，同性婚姻數量為7000對。同性婚姻法案得到通過，有深刻的社會背景。

首先，同性婚姻法案得以通過，有其國際和國內基礎。

一方面，在世界范圍內，已經有很多國家允許同性婚姻，比如荷蘭于 2001年，比利時在2003年，西班牙在2005年，瑞典在2009年，以及葡萄牙，丹麥，加拿大還有美國的部分州，都紛紛通過同性婚姻法律，法國是世界上第 14個通過此法律的國家。此法案的通過有一定的國際基礎。

另一方面，在法國，人們已經能夠接受和認可同性戀。承認同性戀關系是社會發展的結果，隨著這一發展，人們對于“正?，F象”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各種新型的家庭形式，比如獨身家庭，單親家庭，重組家庭等，慢慢深入人心，人們不再將這些家庭形式看成是怪異的或者不合理的家庭，家庭和婚姻觀念得到擴展，同性戀也被認為是“正?！毙问降玫浇邮埽嗟娜苏J為這一形式只是民主社會里與別人有區別的其中一種生活形式而已。人們號召解放同性戀者，承認他們應當享有與其他人一樣的權利，這一呼聲越來越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

其次，同性戀群體中的激進團體共同努力。2004年，貝格樂市長諾?！ゑR邁爾在市政府慶祝通過了法國的第一個同性婚禮，這一婚姻隨后很快被法庭取消。但是，為同性戀者爭取婚姻權利的聲音卻越來越強，他們主張：人都應該擁有平等的尊嚴和權利。法國的一些激進團體，特別是一些同性戀（LGBT）協會（LGBT：lesbiennes, gays, trans et bi女同性戀，男同性戀，變性人和雙性戀者）組織了很多次規模較大的游行：如2012年6月組織的游行，當時的家庭部代理部長多米尼克·貝爾蒂諾蒂在游行上宣稱要向同性戀者開放婚姻，將在2013年就婚姻法案進行投票；2013年1月27日，根據警察統計有12.5萬人，組織者稱有40萬人上街游行，支持同性戀法案。法國的同性戀法案于2013年2月12日在國民議會得以通過，隨后，法案于4月份在參議院同樣得到通過。

最后，法國左派政治力量的推動。法國現任總統奧朗德屬于左派政黨社會黨，他在2012年競選總統時曾經提出過60點施政綱領，其中的第30點就提出要向同性戀者開放婚姻和收養的權利。當然，這也是奧朗德為了獲得占選民總數6.5%的同性戀選民選票的一個措施。同年5月6日，他在競選中勝出，也標志著法國的左派政黨真正掌權。當選為總統后，奧朗德遵守諾言，在他建立的左派政府的積極推動下，于2012年11月，他主持部長會議通過了同性戀婚姻法案，提交議會。另外，代表左派政治力量的社會黨在議會中占據了大多數席位，為法案的順利通過提供了有力支持。法案最終在2013年5月17日得以通過。左派政黨向來標榜人人平等，同性婚姻法更是體現了他們追求平等的價值觀。

法國的同性婚姻法比起以前的婚姻法所具有的特點主要有兩點，一是取消了婚姻定義中性別的區分，二是同性婚姻家庭允許收養。

根據2013年5月17日之后的新的法國民法第143條規定，“婚姻由兩名不同性別或者相同性別的人結合而成①法國民法典，第143條。?！倍谶@之前的法國民法對于婚姻的規定是以兩名不同性別的人組合而成，違背這一原則即被視為無效。為了適應這一新的定義，法律在語言上也進行了改變，比如以前將結婚的兩人成為“丈夫(mari)”和“妻子(femme)”，而新法律只用中性的“配偶(époux)”一詞?；橐鲋腥∠詣e區分之后，自然就會對家庭的傳承有深遠影響。因此新的民法也同時規定了同性婚姻與異性婚姻家庭同樣具有收養孩子的權利。

通過同性婚姻法律的國家，采取的法律也不盡相同，比如，西班牙禁止男性同性婚姻者收養孩子以及醫學輔助生殖，但是允許女性同性婚姻者收養及醫學輔助生殖。其他各個國家對于收養和生殖都有各自的規定。根據法國民法，“任何代替他人生殖或者懷孕而簽訂的協議無效②法國民法典，第16-7條。。”因此無論對于異性婚姻還是同性婚姻，法國法律都不允許替人助孕或者代孕。

通過以上簡單介紹，我們可以看到法國的同性婚姻法律已經對整個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僅僅是表面上看到的性別上簡單的變化，而是對整個家庭傳承、社會構成、以及倫理道德上的改變和顛覆。

因此，這一法案引起了法國社會上極大的震動，也招來了更多人的反對。如果說左派推行的同性戀法案取名叫做“Mariage pour tous（為了所有人的婚姻）”，右派領導下的反對活動則自稱為“Manifestation pour tous（為了所有人的游行）”，他們組織的游行聲勢浩大，最多的時候達到幾十萬人，他們反對以平等自由的名義來改變倫理道德，改變社會的文化發展，改變人類繁衍生息的文明。在法案通過之前，以及通過以后，他們都進行了多次的游行示威，期望能帶來實質的改變。

結論：

法國社會在婚姻和家庭結構上的變化反映了社會結構的深層次變化，結婚率降低，離婚率高漲，非婚同居日益常見，同性婚姻合法化，這些都是當代法國社會的現實，是法國社會婚姻生活多樣化的見證。社會的變化實際上反映出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婚姻越來越成為個人自由，家庭生活更加以感情為基礎，恩格斯在其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就對愛情在現代一夫一妻制的重要性就有這樣的論述，“由愛情而結合的婚姻被宣布為人的權利”③[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年8月，第77頁。。個人自由和平等的觀念深入人心，從法國婚姻家庭的這些特點，從人們道德法制觀念的變化，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法國社會在矛盾和斗爭中為了堅持信念而前行的步伐。

古迪曾經對現代家庭的特性作出了如下概括：這就是“個人化”，自由選擇配偶，擺脫親屬束縛，以及婚姻私事化。個人事務不再與大家庭的利益相關，而成為純粹的個人私事①[美]杰克·古迪，《序言》，載于安德烈·比爾基埃等主編《家庭史》(三)，1998，。古德在《家庭》一書中列舉的家庭向現代變遷的12 個特征，在其《世界革命與家庭模式》中，他還簡要地將現代家庭特征歸納如下。世界范圍內，家庭制度正在經歷從傳統向現代、從不同類型的擴大家庭向夫婦式家庭制度的轉變。其標志有:(1)擇偶制度的轉變——從家族安排和家庭利益為目標轉向自由戀愛和以愛情為基礎。(2)個體的幸福受到重視，家族的利益被淡化，親屬關系削弱，兩性間的平等218社會學研究2010. 3增強。(3)以代際關系為主軸的家庭關系轉變為以夫妻關系為中心，與夫婦式家庭的獨立相關的是，雙系制度的發展導致單系制度式微。新居制和雙系制有助于夫婦家庭從大家庭中獨立②轉引自唐燦，“家庭現代化理論及其發展的回顧與評述”，《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03期，第218-219頁。。法國社會的發展將家庭現代化變遷的發展趨勢表現得更為突出。

分析法國社會家庭婚姻的變化發展，有助于我們更好的認識中國的社會發展，盡管我們不能完全照搬西方的家庭現代化理論來分析中國當代社會，但是對于我們更好的認識中國社會，是一個很好的借鑒。

作者單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西語學院

（責任編輯：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