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錫苓 李笑欣
社交媒體使用與身份認同研究
——以“皮村”鄉城遷移者為例①
■ 王錫苓 李笑欣
隨著移動互聯網技術的日漸普及,鄉城遷移者也逐漸利用社交媒體構建起社會關系網絡,這些共同影響著農民工的自主意識與身份認同,嵌入其中的社會資本是這一過程中或隱性或顯性的重要因素,成為鄉城遷移者獲取生活、工作資源的途徑。本研究立足社會資本理論,剖析位于北京朝陽區金盞鄉——鄉城遷移者聚居地的皮村中鄉城遷移者社交媒體的建構及其嵌入的社會資本和身份認同的復雜關系。研究發現,社交媒體的使用幫助鄉城遷移者構建了社會關系網絡,擴大了社交圈子。然而由于中國戶籍制度的現實安排,社交媒體及其嵌入的社會資本未能帶來鄉城遷移者身份認同的改變。身份認同更有賴于法律地位的賦予而非心理的認知。
鄉城遷移者;社交媒體;社會資本;身份認同
盡管人類已步入信息時代,中國社會正發生著深刻的變革與發展,但中國地區間、城鄉間發展的不平衡,從農村流入城市的鄉城遷移者的現實,無刻不在提醒著步入現代化快車道的人們,不要忽視這一龐大人群。鄉城遷移者被稱為農民工、打工者、外來務工人員等,他們進入城市、滯留城市卻無權分享城市居民福利與城市發展建設的成果②。皮村就是這樣一個由外地鄉城遷移者在京城居住、生活的聚居地,也是我們實地調查的所在地。
由于制度安排、經濟發展水平差異及歷史遺留等因素,鄉城遷移者面臨著身份建構的困境,同所在城市的其他民眾共同生活和工作卻不能分享城市居民所享受的福利、社會保障待遇,職業與身份的分離錯位是他們融入所生活城市的最大障礙。
1.社交媒體
指隨著Web2.0時代的到來而出現的用以分享交流意見、見解、經驗和觀點的工具平臺。主要包括網站、微博、微信、論壇、博客等。本文所涉及的社交媒體主要指以移動互聯網為平臺的微博、微信、QQ等社交工具。
2.社會資本
社會資本的正式提出最早可追溯到海尼凡(L.J. Hanifan),之后社會學家科爾曼(J.Coleman)于1988年發表關于社會資本的文章后,這一概念開始受到關注。1993年普特南(R.Putnam)的著作“Making Democracy Work:Civic Traditions in Modern Italy”出版后,吸引了眾多學科研究的目光。20世紀80年代,有關社會資本的研究首先在社會學領域興起,邊燕杰、張文宏等學者對此領域進行了大量實證研究。隨著社交媒體技術的普及和應用,傳播學領域的學者也開始關注這一主題。對于社會資本的概念,有個體層面和集體層面兩種取向,邊燕杰從個體層面定義了社會資本:(1)社會資本即社會網絡關系,個人的社會網絡關系越多,則個人的社會資本存量越大;(2)社會資本即社會網絡結構,高密度的社會網絡有助于約束個人遵從團體規范,而低密度的社會網絡則可以減少這種約束,為占據結構洞位置的個人帶來信息和控制的優勢,有利于其在競爭的環境中求生和先贏;(3)社會資本是一種網絡資源,是個人所建立的社會網絡,個人在社會網絡中的位置,最終表現為借此位置所能動員和使用的社會網絡中的嵌入性資源③。羅家德從集體層面角度研究社會資本,梳理了布迪厄、科爾曼等人的研究后,認為社會資本包含三個方面:(1)社會資本首先是社會結構中的“某些方面”,是有助于“特定行動”的社會連帶;(2)它是被作為一種社會連帶或是連帶的結構而被創造出來的;(3)它產生了行動,而這些行動可以帶來資源④。
本文研究對象為聚居在皮村的鄉城遷移者,筆者取用邊燕杰對社會資本的定義,測量鄉城遷移者:(1)個人社會網絡關系,且這種關系主要源自社交媒體的交往而形成;(2)個人所構建的社會關系網絡及其嵌入其中的社會資本。
3.身份認同
陳映芳從公民權/市民權、國民待遇/市民待遇等對概念出發,對身份認同與制度安排進行了分析。陳映芳認為,citizenship中包含了“權利”(right)和“身份認同”(identity)兩個組成要素,其中權利是citizenship的地位(staus of citizenship),是citizenship的法律層面(legal dimension),而身份認同是citizenship的感受(feeling of citizenship),是citizenship的心理層面(phychological dimension),是法律地位之外的另一種歸屬政治共同體的方式。以這樣的一種理論為基本范式,不難做出這樣的推論:一種與市民權相關的社會事實的成立和維持,一方面有賴于制度安排,另一方面也與相關群體的身份認同有關⑤。在目前的制度安排尚無太多松動(尤其是北京等特大城市的戶籍改革)的現實下,考察鄉城遷移者自我歸屬共同體的心理感受,就成為本次研究所要討論的主要內容。
社會學研究顯示,身份認同既包括制度安排所賦予個體在法律層面的權利,也包括個體感受的心理層面的歸屬感。在目前制度安排尚無法松動的現實困境下,鄉城遷移者也會在其社會交往中,通過建立各種社會網絡逐漸適應、融入所在城市的生活。而這種社會網絡關系的建立,既有助于他們對其共同體的歸屬認同,也可能提供某種資源使鄉城遷移者向著城市居民的身份認同逐漸靠近。社交媒體是他們建構其社會關系網的主要途徑,同時也是嵌入在社會關系網中社會資本的來源所在。我們力圖通過鄉城遷移者所使用的社交媒體所構建的網絡,及其嵌入在社會關系網中的社會資本分析,探討其與身份認同的關系。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設:
假設1:社交媒體的使用差異影響鄉城遷移者所建構的社會關系網絡;
假設2:鄉城遷移者所構建的社會關系網絡的不同致使其擁有不同的社會資本;
假設3:社會關系網絡及其所蘊含的社會資本影響鄉城遷移者的身份認同。
我們假設社交媒體的使用會增加鄉城遷移者提高其社會資本的機會,社會資本的增加又會有利于對其鄉城遷移者身份的改變。
本研究采用問卷調查的方式,調查時間為2014年10月12日、19日,共發放問卷136份,回收有效問卷120份,有效回收率88.2%。
樣本性別比例為,男性61.4%,女性38.6%。年齡構成多為21—40歲的中青年人??紤]到調查主題與移動互聯網使用有關,故此樣本的年齡分布能較好地代表鄉城遷移者中使用移動互聯網的人群。盡管所調查樣本均為智能手機的使用者,但其受教育程度仍較低,以初中教育程度為眾數(71.2%),其次為高中文化程度(16.1%)。月收入3000—4000元的比例為25.2%,2000元以下為19.1%,月收入在2000—3000元的比例相對較低為17.4%,4000元以上的比例為38.3%。與北京整體經濟發展水平相比,這一人群屬于低收入、低文化程度的人群。
1.社交媒體使用情況
調查樣本對社交媒體使用的基本情況如表1。

表1 社交工具使用頻率
由于被訪者對微博社交媒體的使用量較低,互動并不頻繁,在此主要關注以QQ、微信為交往工具的社交媒體。在社會網絡分析中,用來分析隸屬關系網絡即2-模網的方法和工具應用較為廣泛,居住皮村的鄉城遷移者所建構的社會網絡也可以看做是2-模問題,可以使用相關的方法來分析其結構特征。我們可以從被訪者社交媒體使用所構建的關系網中分析其具有的性質。
(1)度數中心度(Degree)指隸屬關系網中一個點所隸屬的事件數,一個事件的度數中心度是該事件所擁有的行動者數⑥。聚居在皮村的鄉城遷移者所建構的社會網絡,以“認識皮村的人”和“皮村之外其他機會認識的人”作為與其關聯的事件,分析結果如表3、表4所示。

表3 QQ好友社交關系2-模網中心性分析

表4 微信好友社交關系2-模網中心性分析
(2)接近中心度(Closeness)根據社會網絡分析的原理,隸屬網絡所有的點僅僅與事件有關聯,從一點出發的途徑必然首先經過該行動者所隸屬的各個事件;同樣,由于事件僅僅與行動者有關聯,因此所有從事件發出的途徑也必然首先經過該事件所包含的各個行動者⑦。仍然以“認識皮村的人”和“皮村之外其他機會認識的人”作為關聯事件,對被訪者的接近中心度的分析見表3、表4.
(3)中間中心度(Betweenne)關注的是,只有當一個事件的行動者不屬于其他事件時,該事件的中間中心度增加。在隸屬網絡中,由于每對行動者之間的聯絡都要通過行動者參與的各種事件來完成,因此,事件總是處于行動者之間的捷徑上,與之類似,對各對事件之間的聯絡都要通過行動者來完成,因此行動者總是處于事件之間的捷徑上。以通過社交媒體“認識皮村的人”和“皮村之外其他機會認識的人”作為關聯事件,計算被訪者的中間中心度如表3、表4。
可以看出,度數中心度最高的群體是“同鄉朋友”和“家人親戚”,度數中心度最低的群體是“居住在皮村的人”和“皮村之外其他機會認識的人”,同時度數中心度最高者,即“同鄉朋友”和“家人親戚”的接近中心度和中間中心度也最高,說明這兩個群體是農民工QQ/微信好友社交網絡中的核心交往點;同時,度數中心度低的群體“居住在皮村的人”和“皮村之外其他機會認識的人”相比,“皮村之外其他機會認識的人”接近中心度和中間中心度最低,說明通過社交媒體所結識的皮村之外的人,在農民工的QQ/微信好友社交網絡中未能占據中心位置。也即,皮村的鄉城遷移者在社交媒體上的社會關系網絡以地緣和親緣為核心,盡管他們身處異鄉的北京皮村,同鄉/親戚朋友仍是其通過社交媒體互動的核心圈子。
鑒于此,實證數據驗證了假設1。
2.社會資本的測量
本文以社交媒體建構的社會關系網中的職業來檢視鄉城遷移者社會資本的異同。在職業聲望和職業權力中,有學者認為職業權力所蘊含的社會資本高于職業聲望⑧。但由于在本研究中,在鄉城遷移者的社會網絡中,頗具職業權力的人離他們的現實生活較為隔離,因此,仍以職業聲望作為社會資本的衡量指標,分別對其社交媒體(QQ、微信)關系網絡中的好友職業進行比對。從圖1至圖4可以看出,無論QQ還是微信所建構的社會關系網絡,在認識皮村外的人所建構的社會關系網絡中,公務員、醫生、律師的節點面積大,聯系較為密集,他們所擁有的職業聲望可為與之密切聯系的鄉城遷移者帶來一定的社會資本。而不認識皮村之外的人所建構的社會關系網絡中,技術人員、企業經理、工程師是聯系較為密集的人。這一點可以從鄉城遷移者在建筑工地、工廠企業工作的現實中得到印證。
教師是以上兩類社會網絡中聯系都為密集的職業,這一點可從我們的實地調查中得到印證:皮村工人活動中心通過慈善機構捐贈、發行打工者原創唱片獲得的版稅籌建了皮村同心實驗學校⑨,居住此地的鄉城遷移者的孩子大多就讀于該校,學校教師成為他們溝通孩子學習的重要對象。

圖1 “認識皮村之外的人”被訪者的QQ好友職業類別

圖2 “不認識皮村之外的人”被訪者的QQ好友職業類別

圖3 “認識皮村之外的人”被訪者的微信好友職業類別

圖4 “不認識皮村之外的人”被訪者的微信好友職業類別
為進一步分析使用社交媒體的程度與其建構的社會網絡關系,在此對社交媒體的使用程度進行劃分,即“經?;拥暮糜褦盗看笥?0”為重度使用者,小于等于10,為輕度使用者。并對其與社交媒體(QQ、微信)所建構的社會關系進行獨立性分析,如表5所示。在社交媒體的重度使用者所建構的社會關系網絡中,嵌入其中的社會資本高于社交媒體的輕度使用者(卡方值為8.954,自由度df=2,顯著性水平為0.011,見表3—6)。
對微信的使用程度與其嵌入于社交媒體的社會資本進行分析,得出同樣的結論。
鑒于此,實證數據驗證了假設2。

表5 QQ使用程度與QQ好友范圍的交叉分析

表3—6 卡方檢驗

表7 微信使用程度與微信好友范圍的交叉分析
3.社交媒體使用與身份認同
對于身份認同,在此次調查中涉及兩個問題,其一,調查被訪者更愿意或更習慣于他人對自己的稱謂。如陳映芳在一篇關于農民工身份認同與制度安排的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樣,“概念使用的差異,部分地反映了研究者價值立場和問題意識的不同。即使我們是以客觀的實際情形為依據來定義研究對象,但研究者對研究對象的身份、地位的應然性的認知,必然會影響到對研究對象的社會屬性的界定和對他們的實際權利狀況的判斷,也會影響到視野的射程所及”⑩。因此本研究沿用陳映芳提出的對農民工的新稱謂“鄉城遷移者”。其二,發展5級李克特量表,分析被訪者身份認同的現實狀況。

表8 卡方檢驗
對第1個問題的分析結果如表9,幾乎一半的被訪者選擇了“無所謂”的態度,打工者、外來務工人員更為其所認可(兩者之和的比例接近三分之一)。對皮村文化活動中心提倡的“新工人”(11)的選項的選擇不到十分之一。這種選擇說明被訪者對身份與職業分離的無奈,也表現出對新工人稱謂的信心不足。

表9 更愿意別人稱呼您
另外,為探明被訪者通過社交媒體所構建的社會關系網絡及嵌入其中的社會資本與其身份認同的關系,以是否通過社交媒體結識皮村之外的人為劃分標準,將被訪者的社交媒體好友范圍分為兩組,與被訪者所能接受的稱謂進行卡方分析,結果顯示,卡方值為6.790,顯著性水平為0.341(見表10)。也即,在移動互聯網涉及媒體的使用中,農民工建構的社會關系網及其嵌入的社會資本與其身份認同并沒有顯著關系。

表10 卡方檢驗
為了進一步驗證以上結論,在此將對5級量表中涉及身份認同的題目加總,將其與被訪者社交媒體好友范圍進行方差分析。結果顯示,兩組被訪者在身份認同程度均值不存在明顯差異,Sig.=0.355(見表12)。說明在社交媒體使用中,鄉城遷移者通過社交媒體建構的社會關系網及其嵌入的社會資本與其身份
認同之間并沒有顯著差異。實證數據否認了假設3。

表11 組統計量

表12 獨立樣本檢驗
對這個結論,筆者在實地調查中進行問卷調查時,與被訪者的交談中可知,通過社交媒體構建的社會關系網絡的差異(這種差異反映為網頂的高低)及其嵌入其中的社會資本的多寡與其身份認同并沒有很大聯系,多數被訪者表示自己就是打工者。社交媒體確實拓寬了其交往的社會關系網絡,這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假設1和假設2。但是由于中國當下戶籍制度的安排,至少在近一個時期內尚無松動的跡象。筆者認為這些資源只是對其改善生活或獲得工作信息渠道有所影響,但是對其身份認同無法產生直接的明顯影響。身份認同的改變更多依賴于戶籍制度的改革與安排。
通過對皮村鄉城遷移者的實地問卷調查筆者得出以下結論:(1)隨著移動互聯網技術的發展,鄉城遷移者通過社交媒體構建和擴大了其社會關系網絡,為其生活工作信息的獲取帶來一定的便利和益處;(2)社交媒體所構建的社會關系網絡及嵌入其中的社會資本擴大或增加了鄉城遷移者的資源與人脈;(3)由于我國當下戶籍制度的松動尚待時日,身份認同更多依賴法律上的認可。
(本文系國家留基委2013年資助項目的研究成果。)
注釋:
① 三年前,筆者對皮村的自我“賦權”文化建設活動進行了調研。筆者認為移動互聯網技術為皮村的鄉城遷移者提供了建構社會網絡、社會資本的有效渠道,而對弱化鄉城遷移者的身份認同有著某種影響。這就是本研究繼續選皮村作為觀察點的緣由。
② 對由農村流入城市、滯留城市的人群,有不同的稱謂,農民工是其中普遍采用的。但是由于本研究認為,稱謂反映出主體對客體的身份的認識,映射了主體內心的對客體認識的取向。因此,在本文中采用學者陳映芳的方法,稱其為鄉城遷移者。
③ 張文宏:《中國的社會資本研究:概念、操作化測量和經驗研究》,《江蘇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
④ 羅家德:《社會網分析講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257頁。
⑤ 陳映芳:《農民工:制度安排與身份認同》,《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3期。
⑥⑦ 劉軍:《整體網分析講義——UCINET軟件實用指南》,上海格致出版社2009年版,第233、234頁。
⑧ 尉建文、趙延東:《權力還是聲望?——社會資本測量的爭論與測量》,《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3期。
⑨(11) 王錫苓、汪舒、苑婧:《農民工的自我賦權與影響:以北京朝陽區皮村為個案》,《現代傳播》,2011年第10期。
⑩ 陳映芳:《農民工:制度安排與身份認同》,《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3期。
(作者王錫苓系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李笑欣系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潘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