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乾
論數字時代的被遺忘權
——請求享有“清白歷史”的權利
■ 陶乾
當信息脫離紙質媒介被數字化之后,個人的信息,包括一個人不光彩的過去,很可能在網絡上留下了持久的數字化印跡,可隨時隨地通過搜索引擎被檢索出來。近年來在一些國家,有公民要求對有關自己過去的信息享有“被遺忘的權利”,要求網絡媒體和搜索引擎刪除網絡上有關他的過去的信息。鑒于此,本文將對被遺忘權從法理、社會價值、成本效益與相關權利的沖突和協調四個方面來進行討論,為實踐中處理公民要求刪除網絡上的信息的問題提供參考。
被遺忘權;隱私;成本效益;清白歷史;言論自由;知情權
在古希臘的神話中,冥府中五條河流之一是忘卻之河(Lethe),亡魂須飲此河水以消除其關于之前生活的所有記憶。這也恰似中國古代傳說中用忘川河的水煮制的孟婆湯,喝了它便可忘記一切,投胎轉世,有一個新的開始。神話畢竟是神話,傳說也不過是臆造。但在真實的世界里,“忘記”的價值與意義始終是哲學家、社會學家、甚至法學家們熱議的話題。計算機與網絡時代的來臨使得被電子化了的信息更容易保存和再現,而這也為“忘記”帶來了新的挑戰。在電子化的大數據時代,“被遺忘”遠比傳統社會紙質媒體下的“被遺忘”要難。
2010年,一位西班牙公民向西班牙個人數據保護機構提起投訴,稱他多年前因無法償還銀行貸款,其住所被收回拍賣,但事情早已過去,并且已經得到了解決。可是,用谷歌搜索其名字會顯示一條鏈接,鏈接會指向1998年一篇有關其房屋收回的新聞報道,為此,他要求谷歌移除搜索結果。西班牙個人數據保護機構責令谷歌刪除鏈接。谷歌不服,提起訴訟。西班牙高等法院將本案所涉及的法律問題提交至歐盟法院裁決。2014年5月13日,歐盟法院做出裁決,判定歐盟公民有權要求互聯網搜索引擎提供商移除與其相關的搜索結果。該裁決結果引發了歐洲國家與美國學術界與實務界的激烈討論,這也正反映出對于被遺忘權的認識尚未達成一致,因此,有非常重要的研究價值。
1.廣義的與狹義的被遺忘權
縱觀學術界和司法判決所涉及的與被遺忘權有關的論述,可將被遺忘權從廣義和狹義兩個方面進行界定。從廣義上講,被遺忘權指的是信息主體所享有的要求信息控制者刪除互聯網空間里的有關他的信息的權利。此處的信息主體指的是被遺忘權的權利人,即被刪信息所涉及的人,僅指自然人,不包括法人或其他組織。信息包括了有關該自然人的各類身份信息、新聞報道和評論等資料。狹義上講,僅指權利主體要求刪除網絡上他人所發布的有關他過去的不當行為的信息的權利,比如涉及信息主體過去實施的違法犯罪活動或違背一般的社會道德準則、行為準則的行為的信息。這些信息可能是過去發布的但仍保留至今的信息,也可能是現在發布的關于過去事件的信息。鑒于此類信息是有關信息主體的過去行為的信息,并且是可能會給信息主體帶來社會負面評價的信息,所以,狹義的被遺忘權又被稱為是一項請求享有“清白歷史”的權利。本文的研究,主要是以狹義的被遺忘權為研究對象。
需要指出的是,被遺忘,并不意味著被所有人所遺忘;刪除,并不意味著從人類歷史上所有的記錄中抹去。所以,權利人所希望刪除的網絡上的信息,在某個線上的空間或線下的載體上依然可以被找到,比如在司法行政機構的信息數據庫中、在檔案管理部門封存的個人檔案里、在圖書館過期報刊庫中。信息依然存在,但不是“無所不在”;信息依然能夠被獲取,但不是輕而易舉、隨隨便便地被獲取。所以,被遺忘權關注的重點并非是信息的刪除,而是信息的按規定使用。
2.被遺忘權的人格權屬性
作為權利主體要求刪除網絡上的有關他的過去不當行為的事實信息的權利,“被遺忘權”包含兩層含義,一方面是一項消極的權利,給他人施加一項義務來使其忘記權利人的過去,這是權利人所期達到的效果;另一方面,是一項主觀的積極的權利,是權利人的“不受過去干擾”的權利,即權利人需要有自由和能力控制與自己的過去有關的信息。如果該真實信息的披露會給權利主體帶來有害的效果,權利主體有權要求不受關于他信息的使用所帶來的影響。
所以,被遺忘權是一種對個人信息的自治權。“由于各種原因,人們改變身份,開始新的生活。如果其目的不是欺騙性質的,不是為了試圖逃脫法律責任和義務,那么,這種新的身份的構建是一種個人自治”。
被遺忘權也是一項與名譽和人格尊嚴有關的權利。被遺忘權的客體是網絡上與信息主體有關的可能會給他帶來負面評價的信息。信息主體所希望的并不僅僅是對他們的隱私和信息的控制的能力,而事實上,希望的是對他們的在線名譽的完全控制①,有學者將這種允許一個人在網絡上能有一個“新的開始”稱為“名譽破產”②,這背后是對一個人的人格和尊嚴的保護。但被遺忘權并不是名譽權的范疇,因為構成名譽權侵權的信息是虛假信息,而被遺忘權的客體是真實的信息。在德國,“個人的再社會化是人格權所保護的重要權利,其目標是使被公開的對象能夠在社會中立足并適當主張權利。所以,此種權利若遭受相當程度的損害,即構成對其人格權的侵害”③。正因如此,這項權利只能是由信息主體本人來行使。不僅在德國、法國和意大利這些歐盟成員國,而且在日本、瑞士等國家涉及網絡環境下被遺忘權的案例,判決均以侵犯人格權為案由進行審理。
3.被遺忘權與隱私權的關聯
根據上文的分析,被遺忘權是一項涉及自治、人格、尊嚴這些價值理念的權利,這與隱私權的價值是一樣的。正因如此,在學界的討論中,被遺忘權總是與隱私權相關聯,被遺忘權是否是隱私權的一部分呢?1890年,美國法學家沃倫與布蘭代斯發表論述隱私權的文章,成為隱私權理論的里程碑式的研究成果。他們對隱私權的描述中指出這是一項“不受干擾的權利”(right to be let alone)④。隨后,艾倫·威斯汀在他1967年完成的具有廣泛影響力的著作《隱私與自由》一書中,將隱私定義為一種“個人、團體或機構享有的控制、編輯、管理和刪除關于他們自身的信息并決定何時、以怎樣的方式、在什么范圍內讓他人知曉這些信息的權利”⑤。上述觀點已被理論界廣泛接受,并在各國立法中有所體現。正如歐盟《關于與個人數據處理相關的個人數據保護及此類數據自由流動的指令》明確指出的,“要保護自然人的基本權利與自由,尤其是個人數據處理所關系到的對隱私權的保護”。所以,隱私權在內涵上是一種對個人信息的自決權以期不受干擾的權利,從邏輯上包含了被遺忘權——對個人過去信息的自決權以期不受過去干擾的權利。
然而,被遺忘權被隱私權涵蓋的主要障礙在于,作為被遺忘權的權利客體的信息,在過去的某段時間內是已被公開的信息,但現在不允許第三人再獲取該信息。也就是說,被遺忘權試圖使已落入公共范圍的信息拉回到私人控制的狀態。那么,已公開的信息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后,能否成為隱私權保護的客體呢?隱私本身受文化、社會環境等的影響很深,對某人某個信息的披露是否會干擾到其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甚至對于不同的人而言,答案可能是不同的。所以,判斷隱私權是否受到侵犯,關鍵要判斷的不是該信息本身,而是要判斷權利人的生活是否因該信息的公開而受到不當的干擾,如果是,那么該信息就屬于隱私。所以,對于在過去已公開但隨后逐漸淡出公眾視野的事實信息,在未來對于這個人來說是否是隱私,取決于其是否因該信息的重新公開而受到干擾。正如新西蘭法院在一起判決中指出的,已公開的事實(例如過往的定罪紀錄),隨著時間的推移,是可以變為私人事實的。⑥
總而言之,本文所界定的狹義的被遺忘權并不是一項新的權利,而是在數字時代,科技創新給隱私保護所帶來的威脅的一個應對機制,本質上,被遺忘權屬于隱私權的一部分,現行民事權利體系能夠涵蓋這項權利。
法國律法上的le droit à l’oubli和意大利律法上的diritto al’oblio是被遺忘權的典型,對應的英文是the right of oblivion,意思為遺忘、赦免的權利。這項權利允許服刑完畢并已改過自新的人反對對其過去罪行及服刑這一事實公開。遺忘是一種對他人的赦免,對于被赦免的人來說,也意味著一種救贖和重生。正如引言所述,孟婆湯與忘河水在中外的傳說與神話中被賦予給黃泉路上的人讓其能夠洗掉記憶與罪惡,獲得新生。所以,“遺忘”的價值在于給人以被原諒和重塑。
1.“被遺忘”與“遺忘”
人會成長、進步和改變,隨著時間的推移,犯錯的人應當逐漸地被原諒。評價一個人,應當主要看其現在的狀態,而不是揪著他的過去不放。所以人不能被永遠地與過去聯系在一起,尤其是過去會給他帶來精神上的負擔或傷害。而事實上,此人已經為其不當的行為付出了代價或者已償還了他對這個社會或他人的債時,這件事可以被忘記,不應該一直用已過時的負面信息來使得信息主體始終受壓迫。更重要的是,人應有權獲得重塑,這有利于個人發展,也有利于社會的進步。永久地讓犯錯的人的信息向公眾開放會危及對該行為人的改造。如果一個人一直生活在別人對其不光彩過去的評判陰影中,那么這不利于其改進和重塑,從更大的范圍上講,不利于社會的發展。1972年,艾倫·威斯汀與米凱爾·貝克在著作中指出:“許多不同的宗教、人文和精神取向的公民都認為,鼓勵個人重塑其生活是對社會有益的,人們知道或感覺到他們能夠在隨后的經濟和社會生活的每一個關節點與過去的錯誤隔離開。
被遺忘的權利是以第三人為立足點,但從第一人稱的角度,去遺忘的權利,是一個人忘記自己的過去的權利,這種忘記不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的,而是說從社會和法律的層面上來講。一個人能夠擺脫過去的歷史給他造成的陰影,而這樣是有利于人生發展的。尼采在《歷史對人生的利弊》一書中寫道,一個人之乎于一個國家,快活、良知、快樂的事、對未來的自信,這些都取決于存在一個分界線,將光明和輪廓與黑暗和模糊分離開;取決于一個人能夠像在正確的時間記憶一樣在正確的時間忘記;取決于具有強大的本能意識到何時是有必要感覺到過去⑦。尼采將過去進行了三層劃分:歷史的、無歷史的、超歷史的。“無歷史的”“超歷史的”有利于人生,有利于激起個人的奮斗,創造出美好的生活。如果人生需要幸福與快樂,那么適時的忘記是重要的。所以,人不能深陷于歷史,不能自拔。
2.已有法律機制中的“遺忘與重塑”
事實上,在破產法、公司法、未成年人犯罪、個人信用記錄中,已涉及到“原諒和忘記”這個內涵。允許資不抵債的企業申請破產、封存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等做法是在給企業經營者、未成年人一個重塑未來的機會。再比如,公司法上,因一些經濟型犯罪,比如侵占挪用財產、貪污賄賂等被判處刑罰,刑滿之后的法定期限經過之后,或者對企業破產或被責令關閉負有個人責任的高管在法定期限經過之后,不得擔任公司董事、監視和高級管理人員。在北美一些國家,對于使用信用卡或者是向銀行貸款的個人來說,如果消費遠遠超出自己的還貸能力時,他也可以申請個人破產。自破產之日起,他在任何銀行或者借貸公司將不再有信用。破產人在破產七年以后可以重新獲得銀行的信任,可以再次申請信用卡或者貸款,這種情形就是“遺忘與重塑”的一種表現形式。“遺忘與重塑”模式要比“保存與評估”模式更有利于個人和社會的發展以及人類社會的延續。
3.數字時代“遺忘”面臨的挑戰
在互聯網時代,電腦所保存的數字記錄也可以高效地被轉發到新的地方和新的單位,過去存儲的記錄為新單位預先設定了對一個人的評價⑧。人們被迫生活在一個從幼時的記錄一直與一生關聯在一起的狀態之下,僅僅通過搜索引擎,所有的信息隨時隨地都能被“人肉”出來,一個人的“過去”似乎總是“現在的”,這種情況會使得一類人永遠在社會上抬不起頭來⑨。所以說,這種不受限制的信息流動可能會妨礙到我們的自由。⑩“大數據時代的預言家”維克多·邁爾-舍恩伯格認為,遺忘能使社會原諒它的成員,并且對改變保持開放的態度。數字化記憶漸漸破壞了遺忘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它還讓我們暴露在人類具有潛在毀滅性的過度反應面前——那就是另一個極端,完全漠視我們的過去(11)。所以,應允許信息主體要求公眾可以獲取到的有關他的信息僅僅是與其當下生活相關聯的信息。
批評者認為,很難或幾乎不可能去預測到一份信息在未來是否是有用的。所以,允許人們來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要求刪除網絡上的信息,會導致未來的信息缺失、事實不清(12)。但正如上文所述,刪除,并不意味著從人類歷史上所有的記錄中抹去。被遺忘權不等于是一種重寫或刪除歷史的權利。所以,權利人所希望刪除的網絡上的信息,在某個線上的空間或線下的載體上依然可以被找到。信息依然存在,但不是“無所不在”;信息依然能夠被獲取,但不是輕而易舉隨隨便便地被獲取。所以,對于此信息的獲取有直接的相關合法利益的主體,他們可以通過法定的途徑去獲取。
被遺忘權所對應的信息是可能給信息主體的名譽帶來負面影響的信息。而我們之所以如此在乎自己的名譽,是因為“名譽是一項有價值的資產,是其他人對名譽享有者作為交易、社交、婚姻或其他類型的伙伴的估價”(13),所以提高名譽有助于降低交易成本。而提高名譽的一個方法就是宣揚“好”的事實信息而讓人忽視或埋葬個人“壞”的事實信息,即“不名譽的信息”,如一個人有犯罪記錄或不良信用記錄,或他曾通奸等,是一種如果公開將有損一個不應得的好名聲或是創造一個應得的壞名聲的信息。
1.不同法律保護水平之下的成本與效益
若法律為信息主體(賣方)保護“不名譽的信息”,那么希望獲取信息以決定是否與信息主體進行交易及在多大程度上交易的人(買方),會不得不尋求二手信息或通過更好的成本獲得信息,交易成本加大。因此,過多的法律保護,對于買方來說是成本,對于賣方(信息主體)來說是利益。
若法律規則允許所有信息的披露,那么會對信息主體產生一張“信息隱藏”的激勵,而這種激勵會進而帶來消耗和損失。波斯納的《司法的經濟學》對此問題作出了分析,“他有犯罪記錄,法律不給他隱藏這種記錄的權利,因此他竭盡全力避免他人發現,他會改變自己的姓名、工作地和居住地,甚至會改變外貌。如果拒絕承認有關個人不光彩信息的產權的主要后果只是增加了費用,即用一些費用很高但很有效的方法來掩飾自己的形跡,那么社會的收益就會很小并且很可能是負值”。因此,過少的法律保護,對于買方是效益,對于賣方是成本。
2.邊際效益與邊際成本的平衡
如果社會作為一個整體是由信息主體(賣方)和想與信息主體進行交易的人(買方)組成,假設社會選擇對信息由法律保護的水平是一個變量(θ),那么社會總體的關于信息方面的福利(π)就是賣方(s)與買方(b)由法律保護水平這個變量所產生的不同的效益(R)與成本(C)的差價之和。社會作為一個整體,需要選擇最優的法律保護水平(θ*)去最大化其關于信息管理方面的福利:

從最基礎的效益最大化的經濟學理論可以得出,社會最優的法律保護水平應該是當雙方的邊際效益與邊際成本達到平衡的水平。

具體最優的法律保護水平的結果當然由雙方的效益與成本的具體函數而定。
當我們僅僅考慮法律保護水平對個人的效益與成本時,同樣的原理也適用。但是在這個環境里,每個人既可以是信息主體也可以是想與信息主體進行交易的人,所以對所有信息一視同仁的單一法律保護水平不一定可以保證個人的邊際效益與邊際成本達到平衡,這時,取決于個案中,個人對信息主體和想與信息主體進行交易的權重選擇。信息主體對于過去的信息的掩飾動機常常是要誤導同他交往的人,因此,對“不名譽的信息”的過度法律保護“將培養雇傭、婚姻和其他個人服務市場中的欺詐”,產生欺騙性刪除請求,進而影響搜索結果的準確性。然而,并非所有的不名譽的事實信息對每一個特定情形下的交易對方均有意義,所以只有在對交易相對方有用的信息的披露充分并且便宜獲取的情況下,才會避免多余的交易成本,促進有益交易的達成。
各國在司法實踐中,無論是接受被遺忘權還是不承認被遺忘權,最核心的討論焦點都是被遺忘權與其他基本權利的沖突,主要涉及的是與公眾知情權、言論自由權的沖突。
1.被遺忘權與公眾的知情權
“個人與團體間具有社會關聯性及社會拘束性,因此個人的信息自主權必須忍受重大公益的限制”(14)。而被遺忘權所保護的可能會給信息主體帶來負面評價的信息,對于信息性質的判斷更是要站在公眾的立場和視角之下,主體對信息隱藏的主要目的是維護其社會形象和交際關系。那么,也就意味著,被遺忘權具有很強的社會屬性。
正因如此,在判斷信息主體是否有權要求刪除一份信息的時候,必須要考慮社會的公共利益。第一,要考慮該信息是不是公眾必須知道的信息,從法律上講,即公眾是否有了解這份信息的權利。第二,對這份舊信息的重新公布需要是出于保護現在公眾的目的(15)。所以,被遺忘權與公眾的知情權的沖突本質上是信息主體要求刪除信息的合法利益與社會公眾要求獲知信息的利益之間的沖突。如何平衡這兩種利益,瑞士和德國的案例可以為我們提供參考。
瑞士法院在一起針對電視臺所拍攝的紀錄片的案件(16)以及一起職務犯罪的姓名公開案件(17)中,分析了受刑事處罰者的被遺忘權,其中談到了被遺忘權與公眾的知情權的協調。媒體報道被刑事處罰的罪犯的名字的權利受限于司法審判程序的時間,這個時期結束之后,官方記錄不應再被媒體和公眾獲取,因為罪犯對于公眾而言,不再相關了。這個信息已經不再關乎公共利益,并且對個人的改過自新起反作用。原告要求其私生活受到尊重的權利不因事件本身的真實性而受到限制。當相當長的時間經過之后,人們對罪犯身份信息的知情權會消失,讓路于罪犯的被遺忘權。盡管媒體有責任也有權利來讓公眾知情,公眾也有這樣一個知情權,但是,這些權利受個人私人領域受到尊重的權利的檢驗。
在特定案例中,如何平衡信息主體要求刪除信息的合法利益與社會公眾要求獲知信息的利益之間的沖突,要結合具體案情來具體分析,并且,會在不同的時間、文化背景、針對不同的人有所不同。正如德國聯邦憲法法院于不同時期審理的針對1969年發生的同一起搶劫案的報道是否影響到罪犯出獄后的重新融入社會的兩期案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判決。1972年,德國一家媒體拍攝一部紀錄片講述這起事件,片中包含了三名罪犯的名字和照片,紀錄片中的罪犯由三位演員扮演。當年,被認定為從犯的司機提起訴訟。1973年,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判定:一般性的新聞節目報道犯罪事件時,一般來說,公眾對于信息的利益超過了犯罪份子保護自己人格權的利益。但是,對人格權的保護為此類事件的報道施加了時間上的限制。該紀錄片的放映會危機到權利人重新融入社會的利益。二十多年后,電影中不再包含三名罪犯的名字和照片。兩名此案的主犯提起訴訟。罪犯服刑期結束后,他們的一般人格權不足以禁止媒體使其面對自己的罪行。在影片中,只有認識他們的人才能從影片中識別出各個角色,況且犯罪時間與影片的播出時間有很多年的間隔。禁止該影片的放映,不僅阻礙到影片中對于犯罪事件本身的描述,也影響到對當時的社會現狀的寫照,有違德國基本法第5.1.2條的廣播自由權。所以,最終該影片被允許放映。(18)
2.被遺忘權與言論自由權
與被遺忘權相關的言論自由,主要是網絡服務提供商作為傳播媒介的新聞自由和傳播自由。反對被遺忘權的學者的主要顧慮是,“被遺忘權將允許我們逃避我們的過去,這樣的權利會對言論自由構成嚴重的威脅,會致使網絡的開放性大打折扣(19)。但歐盟的立法者卻在為此極力開脫。歐盟委員會的官方網站上對被遺忘權的介紹中寫到,被遺忘權與言論自由權并不對立的,它們可以成為朋友。被遺忘權并非凌駕在言論自由或媒體自由之上。個人數據保護與言論自由保護應在平等的地位上予以平衡。
被遺忘權與言論自由權之間的沖突實質上是信息主體要求刪除信息的合法利益與信息控制者合法處理信息的利益之間的沖突。平衡這兩種利益需要考慮的因素有二。第一是該過去的信息是否仍然有新聞價值;第二,該信息的公開是否是實現新聞價值所必需的。新聞價值并不一定因為時間的過去而不復存在。對有新聞價值的信息,應限制對其的刪除。至于該信息對于新聞價值實現的必要性,需要結合具體案件來分析。比如在一起起訴《日內瓦》雜志和《洛桑日報》(20)的訴訟中,曾因武裝搶劫銀行而被執行有期徒刑的人,在已改過自新之后,起訴一篇文章的作者和出版商,在該文章中報道了一起關于過去與他一起犯罪的共犯的新的刑事審判,在報道中,提到了原告的名字和過去的犯罪行為。原告稱,他受到了經濟上的和精神上的損害。法院認為,盡管向公眾提及原告過去的行為在此特定的案件中有新聞價值,但是,公開其姓名是沒有必要的,也妨礙了國家改造一個有前科的人的能力,被告侵犯了原告的被遺忘權。
綜上,作為隱私權范圍里的被遺忘權,這項權利不是絕對的,要和其他基本權利之間保持一種平衡,這種平衡需要落實在具體的法律規定中,其中涉及了很多規則。權利人提出要求時需要提交的個人身份信息包括什么?提交請求的方式以及搜索引擎服務商拒絕權利人請求的理由有哪些?同意消除后,是否需要通知涉及的網站?所涉及的網站是否有提出異議的權利?在多長時間內刪除?是否要在網頁上通知其他的網絡用戶其預搜索的結果有部分內容不能顯示?權利人所要求的,是否需要是非常具體的某個搜索結果,還是一般性的,比如要求刪除所有的涉及某個新聞的搜索結果?對于未來可能出現的新的搜索結果,如何處理?在確定搜索結果是否應該刪除還是保留上,是人工的,還是有什么自動的處理措施?所以,在承認被遺忘權的國家,不僅需要詳細全面的規定來保障被遺忘權的有效行使和預防權利的濫用,而且,還必須設定一些原則性的或不窮盡式的、列舉型的在網絡與數據系統中保留信息的合法理由的情形來限制被遺忘權的過度行使。
當信息主體不再希望自己的信息被處理,而且,也沒有合法的理由必須保留這些信息時,應當有權利要求信息被刪除。這項權利體現了公民的一般人格權和作為具體人格權的隱私權,并且,這項權利具有一定的社會價值。通過成本效益分析,我們發現,對所有負面信息一視同仁的單一法律保護水平不一定可以保證個人的邊際效益與邊際成本達到平衡,要取決于個案中具體的信息對交易相對方是否有用。在處理被遺忘權與媒體的言論自由權、公眾知情權的沖突時,要考慮信息主體要求刪除信息的利益、信息控制者處理信息的利益、社會公眾要求獲知信息的利益三者間的平衡。在本文看來,盡管被遺忘權的行使會為網絡服務提供商帶來麻煩,我們必須面對隱私法的現代化問題,重視全球化與新技術對隱私和數據保護的影響,制定詳細、全面的規定來保障被遺忘權的有效行使,防止權利的濫用,以此減少對其他基本權利的影響和對網絡發展的阻礙。
注釋:
① Rosen J.,The Web Means The End Of Forgetting,the New York Times,21.07.2012.
② Jonathan Zittrain,The Future of the Internet and How to Stop It,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p.205.
③ 參見陳耀祥:《論大眾傳播媒體報道SARS疫情與人格權保護之沖突》,載于《臺灣海洋法學報》,2004年第2期。
④ Samuel Warren&Louis Barandeis,The Right to Privacy,4 HARV.L.REV.193,1890.
⑤ Alan F.Westin,Privacy and Freedom,Atheneum New York,1970,p.7.
⑥ Tucker v News Media Ownership Ltd(1986)2 NZLR 716 at pp.731—733.
⑦ Frederic Nietzsche,On the Uses and Disadvantages of History for Life,Untimely Meditatio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62.
⑧ Alan F.Westin,Michael A.Baker,Databanks in a Free Society:Computers,Record Keeping and Privacy,Times Books,1972,p.267.
⑨ Gary T.Marx,Undercover:Police Surveillance in Americ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223.
⑩ Daniel J.Solove,The Future of Reputation:Gossip,Rumor,and Privacy on the Internet,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p.17.
(11) [英]維克托·舍恩伯格:《刪除:大數據取舍之道》,袁杰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2頁。
(12) Ausloos Jef,The'Right to Be Forgotten'—Worth Remembering,Computer Law&Security Review,Volume 28,2012,pp.143—152.
(13) [美]理查德·A·波斯納:《正義/司法的經濟學》,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9頁。
(14) 王澤鑒:《人格權的具體化及其保護范圍·隱私權篇》,《比較法研究》,2008年第6期。
(15) F Werro,The Right to Inform v.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A Transatlantic Clash in A Colombi Ciacchi,C Godt,P Rott and LJ Smith(eds),Liability in the Third Millennium(Baden-Baden:Nomos,2009)pp.285—300.
(16) BGE 109 II 353(1983)。
(17) BGE 122 III 449(1996)。
(18) Beschluss des BVerfG vom 25.November 1999,Az.1 BvR 348/98 und 1 BvR 755/98.
(19) Jeffrey Rosen,Free Speech,Privacy,and the Web That Never Forgets,Journal on Telecommunications&High Technology Law,Volume 9,2011,pp.345—356.
(20) 5C.156/2003/frs。
(作者系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國際經濟管理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潘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