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批判（組詩）

冰客

永不贊美故鄉

一直把村莊背在

肩上孤獨地遠行

一直把方言揣在

心上與鄉親對話

一直把思念納成鞋墊牽扯步履

一直把回鄉看作神圣

看作一場盛典

看作永生的宿命

故鄉總是奪回我的遠方

在異鄉 我總是擔心風大

吹痛我奄奄一息

弱不禁風的故鄉

故鄉已被城市掏空勞力和內臟

變得體力不支沉疴染身

多少年來

在異鄉 故鄉

都成為我巨大的傷口

總是在無邊的暗夜陣陣泣血

如潮般涌來

覆蓋我穿越長夜的夢

可一切都變了

當我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

那高聳的煙囪

猶如城市的肺病

掠奪著我的鄉村

那穿山越嶺的橋梁和公路

摧毀了我祖傳

上百年的土房老屋

阻斷了我回鄉的路

那流淌著轟隆隆機械聲的廠房

吞噬了喂養我們一家六口人的

三畝二分口糧地

工業污水洶涌著

小魚蝦歡快的小溪

魚蝦死絕的河道

充斥著我兒時的歡樂

昔日的歡樂與寧靜

已被喧囂取代

在異鄉 我總認為我是

故鄉河西村的人

而回到故鄉

我卻成為了河西村的

陌生人

拒絕我就像一條狗

拒絕一個過客

我心存故鄉 卻被故鄉拋棄

我拒絕異鄉 卻被異鄉接納

我是一個歸人

卻成為一個過客

我再贊美故鄉我就是一個罪人

我站在被故鄉

拋棄與拒絕的路口

讓一輛過往的車輛

撕心劣肺地輾碎

我那顆陣痛的回鄉心

只能讓河西村

成為我永不贊美的故鄉

告別書

來到這個世界

最終都是為了一個告別

給世界 ?給大地

最好以文學的形式

對愛的 ?恨的

都來一個告別

無論站得多高

無論望得多遠

告別都只是一種形式

高尚的 ?卑劣的

都會隨著告別

盡皆離去

告別只是為了尋找

尋找更多的美好

好也罷 ?歹也罷

告別最好

來到世上只是為了

完成一個告別

一個莊嚴的告別

告別虛偽，告別明爭暗斗

告別人世滄桑，告別世態炎涼

告別愛恨情仇，告別高低貴賤

告別回家的路，不再一舉雙得

告別莫名其妙的奉迎

告別真誠與淡定

也許告別是世上最高的境界

誰說故鄉讓我變得一無所有

告別異鄉

告別我流浪

半世的漂泊和心靈

我會收獲寧靜與淡定

告別詩歌 告別文學

告別事業 告別追求

我會收獲所有的平靜

如水 如雪 如菊花綻放

如我來世的坦途

告別上帝

告別我神圣的宗教

只要不告別河西

告別城市 告別人群

就是不告別我那豐收的大地

我就會收獲世界 收獲一切

收獲大地上一望無際的鄉愁

還我方言

普通話奪去了我的方言

讓我在異鄉失語

多年來 我在

方言中游走四方

遠走他鄉

祈望守住方言

守住我的母語

守住我的河西

當普通話拉遠

我與鄉親的距離

我只好在城市漂泊

普通話無法校正

我根深蒂固的方言

更無法讓我與鄉親對話

遠離方言就是失去了鄉音

離別故鄉 但不離開方言

少小離家 鄉音無改

普通話毒害了我的故鄉

隔斷了我與鄉親的交流

還我方言

就是還我與鄉親

親切對話的權利

方言永遠是我的母語

教我呀呀學語 蹣跚學步

教我長大成人

站在故鄉的原野上

這方水土養育了我的母語

改掉方言就是改掉我的籍貫

揣上方言遠走他鄉

就是把故鄉揣在心上

就是把鄉土裝進行囊

還我方言

還我故鄉

記住方言就是

記住一條回家的路

不再遙遠

沒有鄉土的故鄉

鄉村是我的根啊

因為這道根

我從鄉村走進了城市

幾十年沒忘鄉村

就是因為那道根

那道哺育我一生血脈的根endprint

誰說我沒有故鄉

鄉村土地永遠是我的故鄉

誰說我沒有鄉戀

故鄉鄉親親人

永遠牽掛著我的情感

土地河西

永遠是我成長的搖籃

因為離開才擁有了故鄉

再回故鄉

土屋卻早已被樓房取代

道路的泥濘被水泥路硬化

誰能再看到那茅草土房

寫滿的風霜

誰能再細數瓦片承載的過往

老屋的滄桑被現代建筑工

洗劫得蕩然無存

鄉村已被城鎮化

獨立在城市一樣的馬路

我在端祥

是誰擄奪了我的鄉村

是誰扼殺了我的故鄉

當我站在這

早已面目全非

被城市掏空鄉村勞力

喚走我的發小伙伴

掏走我的歡樂與憂傷的鄉村

站在這一個早已

不是故鄉的村莊

我成為了一個無根的人

我站在我永遠的鄉土之上

這里早已成為了我

沒有鄉土的故鄉

還鄉記

其實我可以不還鄉

因為父母已不在人世

老屋也已坍塌

回鄉 ?我已沒有任何牽念

如果不是祭祖

我可能會忘掉故鄉

當我再次踏上返鄉的征程

我是鼓足了勇氣的

但一切的一切還是讓我失望

童年的窯場呢？

童年的秋千呢？

那夏日鳴叫的蟬聲呢？

那童年歡樂嬉戲的稻場呢？

一切都沒有了蹤影

就連那掛滿了

我童年無限歡樂的

土房屋檐

也早已被廢墟替代

還鄉總是讓我一次次找到淚水

童年的老屋及鄉鄰的土房

也都被樓房取代

喜歡那土路的泥濘

卻被水泥掩埋

喜歡那小麥稻穗豐收的喜悅

但卻被沒膝的荒草填滿

喜歡那歡樂的稻場

但被樓房占據

喜歡那秋千蕩漾的歡聲笑語

但樹木被伐

喜歡和兒時的伙伴交流

但都南下北上打工了

這哪里是我的鄉村呢

哪里是我的河西呢？

多少次不回故鄉

不是因為我忘了故鄉

是因為故鄉已不是我

想象中的故鄉

土房老屋坍塌、減少

莊稼減少

土地荒蕪

就連道路也被淹沒

挖斷了山的龍脈

找不到兒時的伙伴

只有老弱病殘的鄉鄰

將河西堅守

鄉村孤獨

站在故鄉的原野上

我只看見不斷增多的是墳

死去的正是我的鄉村

我的河西

鄉親的人情

張家的張叔嫁女

李家的李奶去世

王家的兒子結婚

趙家的趙叔六十大壽

錢家的大哥建造新屋

這些鄉親們平時的婚喪嫁娶

等等一切鄉風民俗

我都應該去送上我的人情

送上兩斗谷子

或者三升包谷

哪怕是微少的三五十元禮金

也都應該

但是我遠離他鄉

身不由己

不是不知信息

就是無法趕回

我心感抱愧

由此欠下這鄉親們的人情

無論我走多遠

這些人情我都銘記在心

回到河西

我一定還上

我欠下鄉親們的人情

遠遠不止這些

鄉親們對我的厚望

每當我走出村口時

鄉親們送我那溫熱的目光

總是照亮我今生的前方

激勵著我走出村外

走向遠方

這些厚愛與人情

都是我一輩子也還不了的

正是有了鄉親們的這些

厚愛與激勵

才使我走出了河西

走到了現在

因此我會感念一生

雖然無以報答

但我會記住

每當鄉親們的大事小事

我都會千里迢迢地趕回

去送上我的人情

但終久不是每件事都能趕回

因此我還是欠下了

鄉親們很多人情

這些人情我今生還不上

來世再還

但我一定要還

還有那次次

送我出村激勵我前行

溫熱囑托的目光

來世我都加倍奉還

還上我欠下鄉親們

一生一世的人情

火車向著一個地方開

火車向著一個地方開

穿過山脈 ?河流

與隧道

不管穿過什么

只有一個目的

向前 ?總是向前

前方是什么？

火車不用去想

河西 ?故鄉 ?遠方endprint

無論哪一個詞

都是一個地方

要么穿過白晝 ?要么穿過夜色

要么送出 ?要么迎歸

但終歸都是向著一個地方開

火車向著一個地方開

沒有思想的火車

它不明白那個地方是什么

惟有被火車馱載的人心中明白

那里會盛開鮮花

那里會承載夢想

那里才是永遠渴望但或又

不可抵達的遠方

遠離河西 ?坐在火車上的我

時常漫無目的卻又這么想

搭乘這列不知駛向何方的火車

總會向著一個地方去

向著我的明天

向著我的夢想和未來

向善而生的樹

樹木 ?向善而生

造就一世的孤獨

生長總是讓它

挺立起向上的力量

泥土與四季

和獨立的曠野

是它一生同病相憐的伙伴

孤獨

自不言說

遺落的樹葉

是一片片傷心的秋天

樹葉落盡

一樹的孤獨落盡

默默生長的是年輪

是穿過秋天的時間

站在這株孤獨的樹下

沒有什么傷心

比孤獨的樹更加傷心

落盡葉子的樹

只有用伸向天空的樹枝

向四季呼喚

呼喚冬天過去

春天早來

落單的孤雁

飛落了天空

孤雁落單

傷心和孤單都寫滿雙翼

一切被天空蔑視

孤雁落單

內心的孤獨

寫滿回鄉的路

一心向前

向前就是力量

沒有什么比遠方

更讓它驚心動魄和驚喜

我欣賞這只孤雁

它不為孤獨所動

它總是在費力地尋找前方

尋找那群散失已久的伙伴

它在用力量證明自己

落單并不意味著遺棄

它并不認為被天空蔑視

而是在蔑視天空

博大的天空

并非無路可走

飛行在漫無目的的空中

方向總是掌握在翅翼之上

抖落一生一世的風塵

向前

孤獨才讓它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是它將天空和大地一分為二

此刻 ?這是它的天地

沒有誰可以和它爭奪

此時的它擁有了整個世界

落單的孤雁

只有落單

才能獨享整個世界

因此落單并不都是壞事

有時落單才能找回自己

找回屬于自己的天空和大地

不與誰爭

獨享自我

站在雪原上

站在雪原上

一望無際的孤獨

仿佛巨大的悲傷

籠罩著一個人的世界

憂傷直到天際

雪在落

越下越大

瞬間鋪滿世界

雪掩埋一切又創造一切

巨大的蒼茫 巨大的白

大地蒼茫 ?白色無垠

雪融入世界

融入一個整體

一片巨大的白

將天地合而為一

又一分為二

當我再次寫到雪花

我的思緒便又飄向故鄉

飄向那個飄雪的冬夜

雪花自天而降

誰踩傷了雪

誰就傷害了冬天和潔白

看見雪我就想起了溫暖

猶如大地受孕的光芒

那溫暖而向上的力量

正是大雪所孕育的新生

落日

落日西沉

或高過樹梢

或僅僅高過山峰

大地仿佛樹起一座墓碑

當一切晚霞落盡

我看到了日子一天圓滿的歸程

被太陽照耀的千山萬水

瞬間融進黃昏

太陽仿佛被埋葬

一天中從生到死

落日與余暉同在

只有黃昏安放我靈魂的歸宿

成為我今生晚霞照耀的故鄉

太陽從早到晚

就是日子一天的行走

所有的疲憊

都寫成那一河鮮紅的血污

今晚獨對夜色

獨對那一河孤獨

等待東方升起的黎明

雪落黑夜

大片 小片 無數片

從天而降

空中飄落

落在地上

都是落在黑夜的心中

黑暗的世界

惟有雪是白色的

靜寂的大地

無語的世界

雪落無聲

沒有誰能喚醒我

只有雪

這寒冷的圣物

夜色中的雪

天空黑暗

世界失語

只有道路是白的

一張幕布

沒有誰能證明雪飄落的過程

只有路燈endprint

黑夜落雪

惟有燈光

照亮你的前程和歸去

隕落

大地是你最后的歸宿

落下 ?不是悲哀啊

尤其是在黑夜

我們都想在

無人知曉的夜晚落下

落下

是為了告訴明天的道路上

一個潔白而燦爛的黎明

河西大哥

河西山鄉

廢棄的生產隊一間破倉房

租住著貧病交加的大哥

帶著老婆和三個女兒

簡陋而貧窮的生活

大哥一生生育五個女兒

他一心盼望生個兒子

可個個都是女兒

結果老三夭折

老五送了別人

只有三個女兒伴隨他老去

為了生兒育女

大哥一直在外打工

也做生意

到建筑工地 ?進工廠

也販菜

生活有時過得也像模像樣

但一直在城市過著租居生活

大女兒好學考上了大學

二女兒尚在高中

三女兒也已讀初中

可不幸的是一紙癌癥的診斷書

擊倒了大哥

一家的頂梁柱垮塌

生活由此變得貧病交加

病危的大哥回到河西

老屋早已坍塌

新房無力建起

于是只有租住

生產隊一間廢棄的破倉房

支起一個液化氣灶

便支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最終 ?大哥沒能抗過

那奪命的癌魔

慘死在癌魔之手

送別大哥就在那間破倉房前

簡陋的帳篷撐起了他

一家全部的家當

大哥的遺體躺在那間

狹窄的倉房內

一層白布裹住了他病弱的身子

這一刻

我明白了什么叫無立錐之地

我看見了什么叫命如紙薄

開鐮

開鐮的日子

是最幸福的時光

站在一望無際的麥田

麥穗灌漿飽滿的聲音如風過耳

這是一場收成

金色千里的麥浪

涌向天邊

涌向海天一線

頭頂比太陽還大的草帽

手握鐮刀

彎腰是為了讓成熟的挺立倒下

成片的倒下才是

一片更廣闊的幸福

幸福如麥芒

笑逐顏開

開鐮如風景

更是殺手

讓一株株生長一季的麥子

就此倒下

沒有什么傷心比農人更傷心

雖然播下種子

收獲糧食

但親手割斷自己的血汗般泣血

于是 ?收割的麥田里

總是留下一道道傷痕

一道麥子一道記憶

一道麥茬一道傷痕

誰割倒了麥子

誰就奪走了我的愛情

奪走了我豐收的景象

久違的陽光

已經多少年沒回河西

久違的游子

仿佛這久違的陽光

照在人的身上

暖暖的總是那樣的親切

土地總是在陽光的照耀下

散發出泥土的芳香

而我這久違的游子

站在這久違的陽光下

面對我的河西

卻變得無言

多少年 ?我雖然早已走出了

河西的視線

但卻永遠也沒有

走出故鄉的牽掛

身在天涯 ?根在河西

異鄉有陽光的日子再多

也沒有河西的陽光溫暖

那沾染了異鄉煙火

與空氣的陽光啊

就是沾附著我這一個游子

漂泊異鄉的心靈

河西 ?我生命的母土

我只有站在您的身旁

才會備感親切與溫暖

就像這久違的陽光

雖然照在異鄉

也能時時勾起我的鄉愁

走親戚

富城市 ?窮鄉村

鄉村有我的窮親戚

提著禮物到鄉村去

去鄉村看望我的窮親戚

拐過一道道山梁

夏日 ?我的窮親戚

在深山老林的村口

還身著厚厚的棉衣

等我

我并不富有

只是比我這還居住

在深山里的親戚

好過一點

他們平時很少出山

更不進城

但有一次進城

也是夏天

是這位親戚

平生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城市

從縣城到了市里

不為別的

就為給我送來四只土雞

二百個雞蛋

答謝我

親戚一家四口

兩個殘疾

只有靠這位母親勤扒苦做

兒子外出打工

本應享受低保

因無背景

與她家無緣endprint

我找了縣里鄉里的領導

經調查核實后

問題迎刃而解

親戚因此感激不盡

親戚進城十分突然

她是到了車站

下了車才打我電話

無奈我只好去接

否則偌大的城市她會迷路

人來人往的客運站

親戚格外引人注目

赤日炎炎下 ?我早已穿了短袖

而深山怕冷的親戚

卻穿著厚厚的衣服

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

提著土雞和雞蛋

站在烈日下

解放鞋上的泥土

證明她來自雨后的鄉下

那一刻

我的眼淚如身上的汗水

滾落

臨行 ?我以加倍的價錢

塞給了這位親戚

再來深山看看他們一家

我才心安

必須在親戚家吃上一頓飯

我心才踏實

一盤花生米

一碟白菜

還有放了多年的臘肉

和地里的蔬菜

七八個盤子擁擠著我的雙眼

吃慣了大魚大肉

這些菜卻讓我吃得倍加珍惜

一瓶劣質白酒

我幾乎一飲而盡

跑了很遠去買的啤酒

我也要品嘗

不然會虧了親戚的心

飯畢離去

我才知道

這是鄉村人的淚和命啊

坐著寶馬回河西

道路崎嶇

寶馬車在山路上蜿蜒

這是回鄉的路

寶馬車猶如我負重的山脈

負重的河西

一路嘆息

這是榮光

豪車與回鄉

都只為著一個目的

遠離故鄉的游子

無論走出多遠

都會回歸

回到生養他的“河西”

在他鄉

生活與奮斗的疲累

讓我落盡一生一世的風塵

走在天涯

走在回鄉的路上

而坐著寶馬回河西

才會找到回鄉的溫暖

是什么會驚艷我的鄉愁

鄉村與鄉親的目光

都會親切如這片土地

坐著寶馬回河西

就如我坐著出走時的班車

沒有異同

只有這回鄉的溫暖

一成不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