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林


桃花的粉紅點綴著生機盎然的春天,白居易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吾自云:三月桃花雨相和,雨晴風暖花影亂。正如每一首詠桃詠春的詩句,恰是春天里最美的畫卷。時常想起故鄉我種下的桃樹,桃花的嬌羞、浪漫給了我許多創作的靈感,夢里常回到故鄉,酣睡在桃樹下的石凳上,落英繽紛,詩意緣起,讓我今生踏上了通往桃花緣的藝術之路……
我生在鄱陽湖畔的小山村,臨水而居。早春江南,大地從蕭瑟靜默的冬天蘇醒,鶯飛草長,桃紅柳綠。童年的我,最喜歡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忙碌,種了不少樹和竹子。某日,我在山上發現了一棵不到半米高的桃樹苗,如獲至寶般將其挖回種在家旁,并找來稻草和草木灰夯實桃樹周圍的土基,在桃樹的周邊種上向日葵和洋生姜與它相伴。每天放學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它,可是數月過去,向日葵和洋生姜繁茂蔥蘢,桃樹卻好像枯萎凋零。失望之余把它連根拔起,扔在屋后的坡坎上。南國的雨季漫長如絲,某天我走在泥濘的屋后,發現躺在那里的樹竟然長出數片新綠,竊喜之余將它又種回。兩年后,在我精心照顧下這棵樹已經比我高出了許多,此時,我父母移植了一棵幾乎同樣大小的桃樹種在旁邊,后來爺爺也在不遠處種了一棵桃樹,春暖花開之際,屋旁一片芳菲,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花香,大地散發著綠草與泥土的芬芳。某個周末,我在兩樹之間綁上三條粗繩,中間反放著一塊媽媽的洗衣板,弟弟們輪流坐著玩了一會兒就去午睡了,而我就躺在上面睡著了。春風三月和細雨,夢里花落知多少,醒來滿身桃紅,落花一地……
少時的我,與兩個弟弟同母親在村里相依為命,母親勤勞達觀、善良的心境浸染著我們。鄱陽湖畔寬闊的湖面似乎給予了我們更寬廣的視野,夏季汛期湖邊洶涌中垂釣的激情,冬季干涸河床的淺灘中收獲的樂趣,成為我童年最快樂的記憶之一。當我9歲時,踏著曾祖父的足跡,全家移居景德鎮,開始融入城市生活的奮斗之路。父親是一個勤懇的手藝人,在復原景德鎮古窯的蟠龍崗工地上,為重現景德鎮千年前的輝煌,父親和他的工友們潛心鉆研,夜以繼日地工作,復建出的一排排手工作坊和數座承載景德鎮厚重歷史的“鎮窯”重現著昔日瓷業的勝景。在父親手把手地指導下我稚嫩的雙手也拿起刮刀刮起了樹皮,為了表現自己是個男子漢,我總是特別賣力,常常是汗水浸透全身。記憶中,那時古窯瓷廠瓷器的精美實在令人興奮和渴望。我經常跑到“鎮窯”門口觀看燒窯和出窯,記得那時燒窯好像用松木,那些精細的泥坯在火海里燃燒著,場景十分奇特與壯觀。我心中很納悶,很多時候,燃燒后形成的都是灰燼,而這些泥坯為什么燒成后還成為了精美的瓷器呢?那精美的青花瓷紋樣和斑斕的色彩又是怎樣出來的?由于語言上的差異和年齡的問題,我的提問并沒有得到瓷工叔叔與阿姨們的注意。然而,對瓷器的好奇與迷戀卻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
讀初中時,一個偶然機會,我頂崗家里一個親戚進入景德鎮市光明瓷廠,期間安排我去學畫瓷,雖然沒有什么美術基礎,但我十分用心,并希望能早點學會,于是夏季每天最炎熱的午后都去師傅家學習勾線4個小時,這樣持續了一個暑假,我學會了勾線。最后結束時,師傅對我說:“你現在可以靠自己的雙手混飯吃了。”這句話令我既興奮又惶恐!正準備去瓷廠上班時,卻傳來了景德鎮十大瓷廠破產的消息,于是我又回到了課堂。畫瓷從此擱淺直至后來考上了瓷業黃埔景德鎮陶瓷學院美術系,在學校濃郁而又新銳的瓷業氛圍浸染中我閱讀了很多書籍,思索著成長歷程中我及家人所遭遇的苦難與喜悅,并開始了對現當代藝術的思考與學習。從此逐步擺脫了重復的窠臼,個體意志與審美獨立的認知也在這一歷程中形成。
大學實習期間,我在某企業設計室搞新產品研發,在焦頭爛額之際竟然畫了一座青磚黛瓦,煙雨朦朧的房子,院子里伸出幾樹桃枝,突然想起了兒時睡夢中落在身上那朵朵桃花的美景,如今這個畫面構圖經過多年的修改和提煉,那點點花雨候春來,朵朵紫云降人間的意境或已與之契合了許多,時光流轉,依然再續夢中桃花緣。
燃燒的信仰是我的藝術人生路,在流淌萬年之久的藝術長河中,始終綻放著一朵融金、木、水、火、土元素為一體的藝術之花,那便是陶瓷藝術。她獨特的氣質、美麗的今生與坎坷的前生吸引著無數的信徒。在路上,每一次階段性的真實存在都記錄在這些泥土之上,在1320攝氏度烈焰淬煉,浮華灰飛煙滅,汗水與希望凝聚成變幻莫測的釉彩與圖式,去偽存真化作永恒的存在……向大地致敬,向火神致敬,泥土是我最愛的敘述載體,在烈火的擁抱下,我的意志與汗水化作一件件美麗的作品,亦如那落在我身上朵朵嬌嫩的花瓣。
歲月匆匆,驀然回首從藝近20載,時光宛如昨日桃花枝頭凋落,童年簡單淳樸的快樂卻是暗香持久的記憶。歷經執念造就的人生無常,大喜大悲之因果輪回,靜坐臥榻,焚香烹茶,憶起那年睡夢中鳥兒歡樂的歌唱猶如耳旁回放。桃樹下,雨后初晴的陽光依然灑在我酣睡的身上,那滿身粉嫩的落花是那樣的美麗與愜意……正如唐寅詩云: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酒醉酒醒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 三月煙雨朦朧的清晨,我牽著她的手來到我的故鄉,桃樹枝頭粉紅間新綠點點,夜來雨,花滿地,我拾起一朵桃花為她戴上,她一抬頭,嬌羞的眼神在泛起的紅潤間愈發動人,她說:“我想要這么一個人,能夠陪我在夏日的雨后去山野間采一束山花,我回頭,她的眉眼噙著笑,白襯衫在微風中鼓著涼意,用唇齒間好看的弧度,說著我愛你……”
我說:“我的女人,能夠和我一起馳騁在清風拂面的郊外。黑夜里,你帶著甜蜜的笑容依偎在我的懷中,我們十指相扣,緊緊相擁,車內迷人動感的音樂在黑暗的路上劃過一道前行的亮光……”
一些人,一剎那的對視即是故鄉;相愛,一見如故……
這或是一種桃花緣起的心境,而我的作品便是這心境的凝固和記錄。當你駐足期間觀望這些作品,一些人或許會看到自己內心那份渴望的寧靜與美麗。當下許多人以為,技術的精致與形式的刺激加上一個時髦的點子就可以做出好的作品,卻忘了技術的精致,形式的刺激是可以制造出來的,但精神的震撼卻是不能制造,那是藝者用自己的經歷、心智、修養、技藝和虔誠乃至苦難鑄就,非機巧所至。藝術的桃花緣里,我愿做那奔騰不息的山泉,一路踏歌而行……
責任編輯 梁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