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花落 河川奔流

王曄

天才就是命中注定。天才當然也需勤奮，但天才就是桃樹能結桃，小鹿善奔跑，玫瑰會開花——我聽日本“歌謠界的女王”美空云雀的歌就有這感覺。日本人稱美空云雀為“永遠的歌姬”，歌姬是她命中注定的身份和使命。歌姬不僅是有副好嗓子。那嗓音是能呈現人間悲喜的五顏六色和人的七情六欲的。歌者自己的靈魂所具有的最動人的部分，乘著歌聲的翅膀，和嗓音要呈現的人間顫動一同起伏。跟天才的畫家用顏料，天才的作家用文字，天才的木匠用木材表達自己、呈現小宇宙和大世界一樣。

美空云雀擅長古典、爵士、歌謠等各類歌曲，最為人熟知的還數歌謠曲。歌謠曲是日本流行歌曲的總稱。進入昭和時期以來，狹義多指演歌。演歌本是明治初期的自由民權運動高漲期因為街頭演說被嚴厲取締而發展出的彈唱。昭和時期開始，演歌內容也從政治轉為義理人情、男女情愛。這些歌曲，唱的是愛、悲哀、苦惱、夢想和奮斗。多用七五調表現，基礎是4、7音階缺失的五度音階旋律;配樂折衷了西洋和日本音階，加入民謠、三味線等日本傳統音樂元素;以演歌為代表的歌謠曲正是日本人喜愛的主題和旋律。談論歌曲怕是勉為其難的事——很難用文字詮釋音調。美空云雀早期作品1952年的《蘋果追分》有這樣的詞：

唱：蘋果的花瓣

在風中吹散了哪

月夜里、月夜里、悄悄地

哎

津輕姑娘哭了喲

面對痛心的別離，哭了喲

蘋果的花瓣

在風中吹散了哪

呵

白：巖木山的山頂

棉絮一樣的白云

輕快地走

桃花兒開，櫻花兒開

然后早開的蘋果花吐蕾的那會兒

正是我們最開心的時節

可是，無情的大雨嘩嘩降落

白色的花瓣散落的時候

哎呀，不由想起在東京死去的媽媽

哎呀，哎呀

唱：津輕姑娘哭了喲

哭泣那傷心的離別，津輕姑娘哭了喲

蘋果的花瓣

在風中吹散

呵

白色的被花兒覆蓋的山，舒緩的白云，和緩的北國之春里花季的姑娘，姑娘在該笑時克制不住地哭了。她哭了呢——因為月夜，因為大雨，因為蘋果花。美麗的世界中還是有落花的憂傷，有對逝去親人的無盡懷想——這是一首凄美而動情的歌曲。《蘋果追分》起初是廣播劇《蘋果園的少女》的插曲，后來被1952年公映的同名電影采用。當時就創下了七十萬的單曲銷量。“追分”是日本民謠的一種，一般說來，曲調舒緩綿長，又帶有淡淡的哀愁。

歌曲對北國情景的描寫無疑是唯美和動人的。但那許多的“哎”、“呵”、“哪”被美空唱出來，比歌中其他的字眼更凝練而深情。尤其每一個拖長的“呵”和“哎”，在連接中有揚有抑，一唱三嘆。好比懸腕寫字、中鋒用筆，許多的力量在婉約中、在浮動中、在虛線里，但又真真切切地在。

這樣的難度決定了美空云雀的歌不是卡拉OK能模仿好的。卡拉OK最能讓民眾有出彩表現的恐怕多是些大路貨。美空云雀的歌非但不適合卡拉OK自娛，依我看，對日本演歌界的重量級歌手也是難題——唱美空云雀的歌，簡直是砸自己的牌子。比如美空最后的單曲《像河川的流淌那樣》，著名男歌手前川清、女歌手鄧麗君和天童よしみ都作過挑戰。前川唱得急，有一次，他一邊唱一邊利用間奏的空隙自嘲：“哎呀，這么唱下去，我會死掉。”引來觀眾的哄堂大笑。鄧麗君唱得深情、氣弱，唱不出人生的起伏跌宕、壯絕兇猛。天童相比之下略好，但終究是模仿，不敢越雷池一步。美空的演唱，聽者諳熟于心;別人的翻唱，聽來總覺得該厚重處不如美空厚重，該婉轉處不如美空婉轉，何況美空云雀特別擅長融合喜悅和哀愁，那喜和哀、剛和柔的轉折是渾然一體、自由自在的，就像河川的跌宕流淌本身。其他的歌手用認真到氣急敗壞的程度去唱，以為可以亂真，而美空是自如說話般輕松吐音的。唱就是她的說話方式，歌就是她的語言。胸有成竹，是說畫家;嗓子里有歌，是說美空這樣的歌者。

這樣的天才歌手，其歌唱生涯并非一帆風順。1946年12月，美空云雀在NHK“業余歌手嗓音自夸”節目初試鶯啼，結果在第一輪就被淘汰了。唱得太好，引起審查員的反感，審查員認為她的嗓音和表演是裝小大人，假如讓她通過，無異于鼓勵一種反自然的演唱，怎么說都有礙于影響。那時她還不姓美空，也的確是在模仿成人女歌手。昭和12年即1937年出生于橫濱市的她是家中長女，本名加藤和枝。受擅長音樂、開一爿小魚鋪的父親加藤增吉影響，九歲首次登臺。走上職業歌手的道路，是因為有過藝人夢的母親加藤喜美枝的拼死支持。1945年，母親喜美枝讓剛從戰場回家的丈夫為女兒組建了“美空樂團”，“加藤和枝”改稱“美空和枝”，開始了在家鄉小舞臺的表演。NHK節目審查員的批評對喜美枝來說真是當頭一棒。但她沒有死心。1947年春，在另一場市民嗓音自夸賽上，等到了審查員、音樂家古賀正男，古賀驚嘆女孩兒超出年齡的理解力和表現力，認定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堅定了喜美枝培養女兒的決心。這年10月，“和枝”改叫“云雀”。那時的日本正處于蕭條頹敗的戰后，在美妙晴空中飛翔的云雀，這畫面里何嘗沒有對生活的希冀。并且，這份樂觀和憧憬與在民眾中歌唱，對著人心的陰霾吹去清風的天才少女的行為十分吻合。

美空云雀于昭和24年也就是她十二歲時開始灌錄唱片;昭和30年，以一曲《哀愁波止場》獲得日本唱片大獎;此后一再憑借多首歌曲獲得各種獎項。一生共錄制一千五百首歌曲，原唱歌曲五百一十七首，唱片銷售總量超過八百萬張。她演繹了很多膾炙人口的名曲，如昭和39年的《柔》，45年的《人生一路》，61年的《愛燦燦》，62年的《亂發》等，唱著各種歌曲，美空走過了少年、青年，走到中年，周圍的人對她必然面臨的變聲有過憂慮。在前述《蘋果追分》這首早年名作里，童音的脆嫩被一重不知是起源于前生還是接續著后世的厚重低沉的聲音包裹，又毫不突兀，是孩童和成人間的聲音，女子和男子間的聲音，仿佛隱喻著人的出生和成長、老熟——它絕不單一、難以復制。其后，青年和中年美空云雀的聲音越發渾厚。這是聲音的成長路，仿佛聲音本身自有其生命，有它的少年、青年和中年;所幸，它始終鮮活，受人喜愛。在美空云雀晚期的歌聲里，還是能分辨出唱《蘋果追分》的“少女音”的面影。

如果非要在美空的聲音里挑選一種，我更喜歡少女美空在《蘋果追分》里鮮蘋果一樣的表達。到演繹《像河川的流淌那樣》時，美空云雀已被看作歌壇不死鳥，在高高的舞臺上任人仰視。由才藝、地位和生活的長期積累建立的非同一般的自信激勵她呈現超于一般的表達。但恐怕也難免因歷年浮世的經營，沾上非天然的成分——一個不經意間炫弄技巧的吐字行腔都可帶上世故的塵埃。所謂老道，它讓人佩服，可依我看，還是不如天然渾成更具純美。

當然，老道或純青的爐火對詮釋《像河川的流淌那樣》這樣的歌或許正妥帖。據詞作者秋元康解釋，在決定給美空量身定制歌曲后，他因其他工作在紐約停留，腦中一直思考著美空波瀾萬丈的大半生。下榻處，屋前就是東川（East River）。很快就要結束旅程回日本了。屋前的河流以某種方式連接著故鄉日本吧。所有這些情緒交織，《像河川的流淌那樣》這一主題生長出來。錄制結束后，美空說：“這歌真是好，人生也真是有時平坦有時曲折，有時快有時慢，真像是河川的流淌呢。但是，哎，最終，全都還是要流向大海呀。”本來，制作方錄制了含十首歌曲的合集，打算選擇其中另一首發單曲。美空執意以單曲形式發表《像河川的流淌一樣》。數十年的演藝生活中，事務上，她基本任人安排，自己只管唱，這一次，她很任性，看來是這首歌觸動了她的心弦：

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這里

細而長的道路

回頭望如此遙遠

能夠望到故鄉

凸凹不平的路

彎彎曲曲的路

連張地圖也沒有

那倒也是人生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緩緩的

多少時代流走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毫不停息

只是天空在暮色中浸染

活著就是旅行

這沒有終點的道路

跟在心愛的人身邊

一起尋夢

即便被雨水弄得泥濘的道路

有一天晴朗的日子會來到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等待季節變換冰雪消融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平和地，真想這樣將身心投入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無論到何時

還能傾聽碧水淙淙

走過大半生的美空能和這樣的歌相遇是幸運的，她能借此作酣暢的表達——可惜也像是不死鳥涅槃前的回響。

歌詞讓人咀嚼，比如“這沒有終點的道路”。通常人們說得多的，明明是人生的路都有終點呀。人在旅途，道路向前延伸，人或許看不到終點，即便如此，終點客觀存在。說沒有終點，在反邏輯中，倒渲染出一種英雄浪漫主義的色彩。在這種色彩下，終點，哪怕有，亦如美空所言，是匯入大海——它還在奔流，以某種世人看不清解不透的方式。

末一句：“無論到何時，還能傾聽碧水淙淙”。“無論何時”四字也給全歌注入蕩氣回腸的積極人生意義。命運曲折強大，但一條平和地奔騰向前的河川更強大。在奔流中，它始終有動聽的流水聲。它有夢想、有生機，它制造美——美是它的靈魂。

單曲發布約半年后的平成元年，即1989年的6月，美空終止了她五十二歲的生命。葬禮上，日本歌界和所有參列者以一曲《像河川的流淌一樣》和她告別。

從天才少女到歌壇不死鳥，這是一出歌壇女王的大戲。肉身是自然生長的，藝術的生命卻難免刻意鍛造的痕跡。兩個名字分不了合不得——“加藤和枝”和“美空云雀”。

曾幾何時，一個叫加藤和枝的女孩脫胎為美空云雀。云雀之名提醒她自己體內蘊含的歌唱宿命。她還趕上了電影蓬勃發展的時代，出演過約一百六十部電影，多數是主演，有時還在同一部影片中飾演三個角色。她的演技一流，片中有她的歌唱，但表演時間遠遠超出歌唱時間。只是她作為演員的才能不像作為歌手的那么超群。

自打美空云雀在1953年主演電影《大小姐社長》，母親開始用“大小姐”來叫自己的女兒，不久，周圍的工作人員也開始啟用這稱呼。“大小姐”這字眼，日文中主要有三種用法：一是稱呼大戶人家或主人家的女兒;二是對別人家女兒的客氣叫法;第三是指在富足環境中長大，不知世間辛苦的女子。這三個字，和魚鋪家庭出身，小小年紀就遭受戰亂，在和藝人們一起巡演的途中一路顛簸，出了車禍，險些喪命的加藤和枝照說并不相稱。可以說，母親對這一稱呼的青睞，暴露的是她對女兒的期望和暗示。

美空云雀和她的閨蜜、女歌手和演員中村メイコ相識時，兩人都不過十多歲。中村覺得有個男朋友明明也可以呀，對藝人沒有這方面的自由頗有怨言。美空答道：“媽媽說，我們做的是販賣夢想的生意。粉絲不喜歡的事就得忍著。”只要有粉絲存在，大小姐就得一直歌唱——這是母親灌輸給美空的認識。

盡管有母親的警告，1962年，美空云雀還是發表了和演員小林旭結婚的消息。云雀用短歌唱出愛的情懷：“我的心中，人所不知的泉水，將石子投在水面，讓它流動的你。”那投下石子兒的“你”，自然是小林旭。

母親卻夾在新婚的一對人兒之間。美空云雀原打算做個主婦，但她終究難以放棄演唱——歌唱，是她的命。早在1947年9月，參演途中遭遇車禍，她險些喪命，原本只希望她把唱歌當作娛樂而強烈反對以此為業的父親逼她放棄歌唱，小小年紀的她卻說：不能唱，毋寧死;她更時時意識到母親意志的存在。兼任經紀人的母親簡直是歌唱之神派來監督和支持云雀的。在母親和事業相關者看來，云雀是天上的，小林旭雖為名角，但和云雀比，終歸是地上的。這段婚姻持續了約兩年就散了。據小林旭的回憶錄，因為美空云雀母親的阻撓，他和美空云雀其實并未在法律上正式入籍。得知女兒和小林旭分手，母親毫不掩飾地歡呼。此后，美空云雀再無婚戀，從法律意義上說，她一直是母親的“大小姐”。

天上的云雀有在人間的愁苦。1973年，弟弟哲也涉嫌與黑社會有染、更以非法持槍等嫌疑被捕，也有流言蜚語，說黑社會頭目欣賞美空云雀的表演，是她的一大支持。這些直接導致美空云雀未能出演當年的NHK紅白歌合戰，這一除夕夜的電視盛會，中斷了16年連續出演的記錄。本來，作為紅隊的壓軸表演者，許多年來，美空云雀是“11點半的女人”，是百姓守歲時的陪伴。這是美空云雀的演藝生涯中一股強大的逆風，它持續了多年才漸漸平緩。自1981年起，美空云雀的母親、兩個弟弟相繼離世。雖說弟弟哲也的兒子克也早年已過繼到美空身邊，雖說美空一直勤勉歌唱，但憂傷難以排遣——“只剩我一個了”，她不得不借酒澆愁，常常，一晚上能喝掉一瓶半白蘭地。這毀壞了健康，也是她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像河川的流淌那樣》聽來，嗓音里還就透著那么一股煙酒味。

“誰都有苦痛、艱難的時候，這是只要活著就沒法子的事。然而，這份苦，總是每個人，因為有個什么支撐，要去克服的。我的支撐就是歌曲。”美空云雀曾在演唱會上表白。成長中或有母親的意志，但渴望高歌是她內在的心愿，這心愿被扶植、強化，是她成為藝術大家的動力，這力量超越了人間變故。美空云雀有不少歌曲重申在命運前絕不屈服、一以貫之追求藝術的觀念。《人生一路》、《人生將棋》、《歌是我的生命》等永不言敗的歌曲，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是概括。演唱中，觀眾常對她報以熱烈掌聲，這掌聲里，對她的人生態度和行動的贊同恐怕遠遠超出了對詞曲的認同。

為美空云雀定制的歌曲不少。而一些具有普遍意義的歌曲，美空云雀也在演唱里滲透了自己的情感和體驗，她用特別的吐詞、呼氣和停頓賦予歌曲另一重生命色彩。歌唱本是演繹。電影和戲劇演員用聲音、表情和形體來演繹;歌手主要是用聲音。日本演歌大家北島三郎這樣形容美空云雀的聲音：對一個表達對象，美空能用七種顏色的聲音去呈現。難怪，有些詞曲樸實無華，似乎稀松平常，經美空云雀演唱，就有了充沛的血肉。美空云雀的演唱不單演繹作品，更是塑造作品。被視為天才的美空云雀其實十分勤奮。在家收錄機不離身，要聽無數次的試音帶，找尋最適合自己的抑揚頓挫。她不識譜，在樂譜上標出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記號。一首曲子錄音前至少要準備兩周。

美空云雀在排練《悲傷的酒》這首歌時，借天才的直覺，以為第一和第二段的間奏偏長，情緒上也需要說白。一個電話打過去，詞作者石本美由紀欣然采納了意見，兩小時后，石本借助電話把臺詞傳達到排練現場。美空云雀不是照本發聲，而是積極參與對歌曲的培育。她不僅用聲音歌唱，更把歌詞和曲調在內心先化解、再凝結，然后從嗓音中吐露出來。歌詞和感情在胸中糅合，表現為變換自如的歌聲。日本歌謠界有很多歌唱名家好嗓好歌，但像美空云雀這樣，和歌曲高度接近合一，幾乎血肉連接的，并無第二人。

甚至，美空云雀自己也喜愛作詞，被譜曲的有二十二首歌，其中十八首由她自己演唱，其他贈予其他歌手。詞作者署名：加藤和枝。如《雜草之歌》，也是一種自況，但這里的自我，不是“大小姐”，更不是“云雀”，而是又低又賤的“雜草”：從出生到現在，忍耐著走來，這樣的淚，有誰知道。雖說被踐踏，還是生存下來。路邊的雜草一樣，成了堅強的女人。

美空云雀的一些演唱被稱為“含淚的激情演出”。眼中噙滿淚水的，暗含飲泣的，或大粒的眼淚一顆顆滾下的，究竟是她特別能入戲，還是歌詞極易勾起她的親身體會？也許兼而有之，也許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歌曲符合美空的人生，有定制的成分，描繪了美空的生活態度，反過來，也是對她的人生姿態的不斷強化。她堅強，她或許只能選擇堅強，于是也越來越強。昭和43年推出的西條八十作詞的《藝道一代》。首段大意說，一心一意走在藝術之路，無論勝敗，唯有盡力。女人咬住黑發。仰頭看，只見朦朧月。這樣的歌詞和美空的經歷吻合。而到第三段，直接出現了“云雀”兩個字。“云雀”像是取自歌手的藝名，又像是譬喻。前段歌詞中提及的走藝術道路的這個人，這女人很像云雀，就是云雀。她不僅有這樣的藝名，也有和云雀吻合的飛行特征：

雖說是小小身子，云雀這鳥兒

哭泣著精力充沛地，升上天空

麥田小小的鳥巢里

看著我，看著我的

媽媽在，媽媽在。

美空云雀身高不足一米五，確實是個小個子，她也確實是在媽媽扶持下才可能專心致志走歌唱之路。

一是可以捫心自問的“我”，一是社會和他人的“我”。有人說過，人不能滿足于自身之中的生命，人希望有一種想像的生命活在別人的觀念里，為此力圖表現自己。其實，對一種想像的生命的塑造無可厚非，甚至可褒獎，人希望升華，這何嘗不是一種美好。不管怎么說，難以否認的是，有意無意中，加藤和枝努力保持和演繹了一種介于現實和想像間的存在：天才少女、大小姐、演歌女王、不死鳥，也就是“云雀”，而壓抑了“和枝”這一原本更真實的存在。壓抑肉身存在的行為，有時被人指為懦弱，是甘做懦夫以求為人勇敢的名聲。但我以為，這指控過于武斷。一種風格究竟是懦弱還是勇敢，有時難以厘定。有時一種行為就在懦弱和勇敢之間，既是懦弱，也是勇敢。

昭和62年（1987）4月，美空云雀四十九歲第一次入院，被診斷為兩側股骨頭壞死和慢性肝炎。這期間，媒體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夸張報道。對此，美空在日記中寫道：“克服悲傷，堅強地活過來的人，一旦表現出脆弱，就有人以此為材料大做文章，真是太卑鄙了。裝出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在電視上瞎報道，對倒下的云雀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哪怕是為了這，我也絕不可以就這樣輸掉。——和枝”這里，兩個名字在同一時空里出現了，一個叫“云雀”，一個叫“和枝”。它們被自如地轉換，又被明確地區分。從日記、書信、自述、題畫等可以看到，這樣的轉換時常發生。有時，這個人說起“美空云雀”是說“自我”，又仿佛說一個“他者”。“美空云雀”是不能言敗的不死鳥，“加藤和枝”則是個承受著苦痛有著常人悲歡的女子。“美空云雀”有一個叫加藤和枝的肉身載體，更是超脫時間和空間的一個存在，其真正的載體不如說是歌聲及刻錄了歌聲的影像，是從這個意義上，“美空云雀”有了做不死鳥的可能。

出院不久，美空云雀就錄制了單曲《亂發》。據美空云雀的愿望，作曲家船村徹特意用一些高難度的音來表現。錄音時，船村徹十分忐忑，怕剛出院的云雀沒有體力唱這樣的曲子，然而聽著錄音，船村徹發出的只能是贊嘆：“到底是云雀！”可能真是和疾病有關，我聽這首單曲，覺得聲音特別，與其說是虛弱，不如說在原本人們耳熟能詳的美空云雀的圓熟之外多了些柔和與凝練的深情。一個原本時時逞強，不吐弱音的云雀，偶爾在啼叫中透露了內心的飲泣，這或許不是壞事，反而更貼近生命的真相，更扣人心弦。

昭和63年（1988）的4月11日，在新建成的體育館東京巨蛋，美空云雀舉辦了題為“不死鳥——朝著新的天空飛翔”的復歸公演。身著裝飾了羽毛的深紅色禮服，唱罷最后一曲，即第三十九首歌《人生一路》，美空云雀面對五萬名觀眾張開雙臂，走過一百二十米長的花道（本為歌舞伎語匯，穿過觀眾席直抵舞臺的演員通道）。當舞臺上煙霧升起，觀眾無法看到她時，她癱倒了，她對制作人黑天耕司說，“觀眾挺滿意的呢”。她注意的不是身體的疼痛，而是觀眾的反響。

不死鳥演唱會雖已舉行，重病依然纏身，美空云雀卻從5月就開始了全國十三個地方的巡演。次年2月，又開始新一年的巡演，終于，身體衰弱的她到了不能乘車的地步，全靠直升機移動;而一旦從舞臺回到化妝間，她就立刻躺下休息，她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2月7日在九州小倉，她堅持唱完了全部二十首曲子，次日便不得不入福岡的醫院。后回東京休養、住院。即便如此，她掛念著預定4月17日在故鄉橫濱的祝賀演出。兒子勸她終止所有演出，因為生命更重要。她說，倒在舞臺上，正是媽媽所期望的呀。醫生對她陳述事態的嚴重，歷經磨難的她默默無言。在許久的沉寂后，她還是沒有話，眼淚卻刷刷地留了下來。

再次入院，走在人間的最后一程，美空云雀在病榻上，用畫筆描繪心中的天空。她在畫上題道：“廣闊又蔚藍的希望之空/假如我有羽翼，真想飛向那青春的天空。/年輕，是多么美妙！”畫面上是一位戴草帽的少女的背影，她斜挎一只綠背包，包上有一個大大的樂符。歌唱了一生的美空云雀并不識譜，卻為表現少女和音樂的特殊關系，才用樂符做了書包的裝飾，也給這以背影示人的少女貼了個標記吧。天才少女歌手，是世人給美空云雀的標簽，也成了她本人的自畫像。

花，也是美空云雀喜歡描繪的對象。她寫道：“感覺到一天的開始的花兒，把純美的空氣死命地吸下”。美空云雀想健康地活著，她何嘗不是一朵想呼吸生命空氣的花兒。

還有這樣的題畫：“一個女子，獨自沉思，然后，淚的首飾和歌的心，給遠方的你。”畫上的女子這次露出的是正面，她看去像是個公主，又帶著女王的氣勢。她有王冠一樣的頭飾，有月牙般的項鏈和耳飾，這些裝飾閃閃爍爍，像是由星星，又像是由淚珠連綴而成。她似乎是站在一個舞臺上，像是還在表演也像是已在作別。

叫加藤和枝的女子在人生最后階段的病床上思考和感受一切，人生的畫面一一晃過。登過那么多舞臺，有過一次法律程序不完備的短暫婚姻，有一個過繼的兒子，最終，媽媽監督下的天才少女歌手形象，不僅烙在觀眾的眼瞼中，怕也烙在了她自己的眼瞼里。

“大半夜的，對不起。已經是不行了。”給閨蜜中村メイコ的電話里，美空的聲音極其微弱。這是平成元年即1989年3月，距不死鳥演唱會一年未滿。美空在病榻上試圖唱一唱《蘋果追分》——連一段都唱不了了。5月27日，對媒體的報道很是苦惱的她，給大眾留下了最后的訊息：“麥田里，云雀一只，在飛行，不許打這鳥兒，村民喲！”5月29日，她在病室度過了五十二歲生日，6月24日，她因間質性肺炎引起的呼吸衰竭離世。

加藤和枝，藝名美空云雀。她的一生貫穿昭和時代，在平成元年戛然而止，成了名副其實的“昭和的歌姬”。平成元年7月4日，鑒于她對日本歌謠界的貢獻，被追授國民榮譽獎，她也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