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芬
2012年10月,瑞典學院宣布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我問悅然:“莫言得獎你高興嗎?”
悅然說:“高興。”
我又問:“為什么高興?”
悅然向來只翻譯他自己欣賞的作家,如李銳、曹乃謙、高行健、北島、楊牧等。悅然不是莫言的譯者,他只是接受瑞典學院諾獎提名小組委員會的委托翻譯莫言的作品。悅然考察了各種語言的莫言譯本,發現其中很少有短篇作品。他明確指出,莫言的作品短篇勝過長篇,《小說九段》中的風景描寫有著沈從文一般簡潔風景畫的力道,作者描述的外在環境與內心樸質性情的互相交映,尤其使人感動。“他是雙腳站在土地上的農民的孩子。”他回答記者的話第二天刊載于《瑞典日報》頭條。
回答“為什么高興莫言得獎”,悅然說:“我高興一個鄉巴佬得獎,尤其是一個中國的鄉巴佬得獎,沈從文、曹乃謙、莫言都是鄉巴佬作家。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1948年,馬悅然到中國調查方言,在四川生活了兩年,結識了許多文人學者并成為一生的好友。初到中國時他給自己取了中文名字“馬可漢”,那個“漢”字有追隨老師高本漢的意思,日后他說到這個名字笑著搖頭:“這名字簡直不行!”當時四川華西大學中文系主任、一位優雅的學者聞宥教授為他取名“馬悅然”,他的瑞典語名字就是“悅然”(G?觟ran),相當于英語的“喬治”,這美麗的中文名字伴隨了他的一生。
馬悅然1946年開始追隨瑞典漢學家高本漢學習漢語,一生致力于漢語的研究與翻譯,而他的中文寫作卻推遲得很晚,這是所有漢學家的處境。2000年,以中文寫作的法國籍作家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臺灣報刊邀請馬悅然撰寫散文專欄一年,后集結成書即《另一種鄉愁》,我當時負責編輯聯合文學出版的繁體字版,李銳將書稿交給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簡體字版,還作了序。
我的朋友、研究中國左翼文學作品的臺灣學者施淑女贊嘆馬悅然一出手寫散文,就寫出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民國優雅白話文體。過了十幾年再讀《另一種鄉愁》,我更加喜愛。這本書尤為珍貴的意義是悅然在寫作過程中沉浸于對寧祖的畢生愛戀與懷念之中。2005年,悅然帶著老二佩爾、兒媳卡琳與孫兒女一大家人回到成都祭拜寧祖的父母。兒媳與孫兒們都是老外,卻如中國人一般磕頭跪拜;一家人又陪悅然重登峨眉山,走進報國寺。2007年秋天,四川畫家老友吳一峰百年冥誕畫展,我隨悅然回成都,也去拜訪報國寺,寺廟大致維持了當年居住的模樣。峨眉山風景如畫,游人如織,鄉愁就像還愿一樣還完了。
馬悅然的中文寫作來得雖遲,他的創作力量卻在很短的時間內全方位地爆發出來,明亮而有節奏。首先寫作散文集《另一種鄉愁》,接著創作俳句集《俳句一百首》,后又寫了微型小說集《我的金魚會唱莫扎特》,一部接著一部,最后還翻譯了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巨大的謎語·記憶看見我》(詩作與散文的中文譯本)。瑞典學院前任常務秘書霍爾斯·恩達爾是個優秀的散文作家,他也發現馬悅然有著運用漢語創作各種文類作品的才華。我認為,馬悅然游走于各種文類寫作都有著閃閃生輝的魅力,他是他自己的吹笛人,能召喚出往昔無限美好的記憶,傳達出他的語言學涵養與經年累月研究漢語文學的哲思。
《另一種鄉愁》呈現了一位漢學家研究中國音韻學、古文與現代中文作品的許多心得,馬悅然用簡樸的文字描述學術上深刻的道理,就像一幅一幅地拓印漢代畫像磚,當讀者看過之后,連綴起來,就能了解當時的文化生活,也理解了為什么漢學家需要研究中國音韻學。在《關于勞動號子的節奏》一文中,馬悅然用詩人曹辛之的筆名“杭約赫”三個字來記錄他在四川聽到的拉板車的人哼唱勞動號子的節奏。幾年之后,他發現兩千多年前荀子《成相篇》的節奏跟勞動號子的節奏完全相同。又過了一些年,他發現一個不識字但很有天賦的陜西詩人王老九吟唱的敘事長詩也有相同的節奏,甚至一些彈詞與“數來寶”也用這個節奏。馬悅然寫道:“世界上絕沒有一種語言的生命力能夠跟漢語相比。”
本書的一些文章將來會成為研究中國文學史未完的線索。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史有著不同的方法,最常見的是以一個學者的力量寫一本當代中國文學史,這個方法比較容易,因為一個學者只有一個觀點。1980—1982年、1986—1988年馬悅然兩度當選歐洲漢學協會主席。一次在德國召開的漢學會議,大家認為1949年以前的中國處于動蕩不安的時代,西方的漢學家有責任記錄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文學史,這個文學史最大的意義是使許多被歷史遺忘的中國作家通過這部文學史的出版而“復活”。
通過漢學家們的投票,由馬悅然擔任總編輯的《中國文學指南1900~1949》(A Selective Guide to Chinese Literature 1900~1949)分為短篇小說、長篇小說、詩歌、戲劇四卷,邀集一百名漢學家撰寫導讀書評,為作者立傳,闡述作品精華。在這個過程中,總編輯必須跟撰寫書評及擔任各卷主編的漢學家們不斷通信、討論、辯論甚至爭執才能得出大家都能接受的文學史觀點。真不容易!
1958年到1979年,馬悅然沒有機會拜訪中國。1979年4月,中國發給悅然、寧祖入境證,往后兩三年悅然回北京聯系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朋友,找到了他需要的中國現代作家所寫著作的第一版,記得曾在七月的大熱天揮汗如雨,在瑞典大使館一頁一頁影印了所有的小說詩集讀本。后來,這批影印本送進了瑞典遠東圖書館,作為他自己研究,以后也成為編選文學指南的參考依據。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悅然遍訪中國的學者作家,搜集研究文學史料的意見。悅然的好友馮至先生提到了一位被遺忘的詩人韋叢蕪所寫的長詩《君山》,共一百四十頁的《君山》可能是中國現代文學里最長的情詩。韋叢蕪生于1905年,寫作《君山》時才十九歲,一生只出版了兩本詩集。悅然欽佩馮至先生的文學觀點與研究態度,他不以功成名就的著名學者的姿態對被遺忘的詩人施以偏見,能夠秉持謙謹的公正之心看待不同作者的作品。1980年,馬悅然推薦馮至先生選進瑞典皇家人文歷史考古學院成為外國院士,而收入了《君山》一詩的《中國文學指南1900~1949》至今仍擺放在瑞典學院諾貝爾文學圖書館閱覽室的書架上。
馬悅然幾次提到“被遺忘的詩人”是研究文學史的非常嚴肅的命題。讀者也許奇怪為什么他常能發掘別人所不知道的詩人如楊吉甫、王老九,以及小說家如曹乃謙。悅然說:“那是我偶然發現的。”能使偶然變成必然,需要勤奮閱讀,需要手到腳到地做足功課,更需要一顆像馮至那樣的謙謹之心。
近年來學界興起一股風潮,引用薩依德的“東方主義”來作為否定漢學家研究的一種依據。我認為“東方主義”是好的學說,但利用此說法來否定漢學家的觀點,對真正優秀的漢學家不會有什么影響;反過來說,要是因此加深了對漢學研究的誤解,造成損失,那是西方文明走下坡路的一種象征。書中有一篇《巨人都到哪里去了》,悅然發現在高本漢的時代,無論西方還是中國到處都有學術巨人,現在卻沒有了。我們可以想想這是為什么。
《另一種鄉愁》增訂版添加了馬悅然的三篇新作《林中空地的石頭》、《想念林語堂先生》、《真理是美麗的》,附錄三篇訪問文章為編輯所選。
([瑞典]馬悅然:《另一種鄉愁》(增訂版),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