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錫山

用昆曲演唱的戲曲作品稱為昆劇(明清稱為“傳奇”),昆劇的音樂,在元末明初產生時因創始于昆山而稱為昆山腔,至今已有六百年的歷史。經過晚明魏良輔改革后,昆山腔成為“水磨調”(以做成無限美妙的糕團的水磨糯米粉這樣的柔軟甜美清香做比喻),流麗悠遠,動人至深,引出文學家的無限創作激情。
為了規范唱腔,使寫戲的、唱戲的都能字正腔圓地準確表達;又為了防止萬一因戰火、災害摧殘而人毀曲亡,像“霓裳羽衣曲”那樣徹底失傳,在清兵于順治二年(1645)南下后,憂慮江南文化的毀滅,于是江南曲家齊心合力,在幾代人的接力的基礎上,繼續精心研究和寫作,于十年后的順治十二年(1655),昆曲的音樂曲譜經典《南詞新譜》完成刻印、出版。北曲(元雜劇的音樂)因沒有這樣完整的曲譜經典,失傳了:昆曲——南詞,有曲譜,就永生了。昆山腔中的北曲,吸收了北雜劇音樂的精華,于是昆山腔——昆曲,融南北戲曲音樂之優長;而元雜劇剛勁殺伐的北曲的部分精華,也依附于昆曲而部分地延續了生命。當時多少家破人亡、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凝聚成滿腔怒火,而無窮的悲憤竟然由如此登峰造極的高雅優美的藝術手段予以表達、給以撫慰、給予宣泄,于是劫后余生者能夠舔干血跡、擦干眼淚,開始新的文化創造和經濟建設。這是民族不亡、樂觀向上的力量之一,更是世界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跡!《南詞新譜》這個昆曲藝術的登峰造極的研究成果,則是這個奇跡的一種理論表現!
或許有人認為,血淚相伴中創造的這個成果,是為輕歌曼舞、低吟淺唱服務的,于現實何用?于保護江山、捍衛生命何用?完全“無用”。但“無用”的偉大著作有著深遠意義。帝王將相無能無用,因此中原板蕩,江山淪落,百姓跌入血泊之中;而“無用”的文人知道自己在什么領域有用。文人的生命是文化,失去文化,文人就沒有了生命;文化是民族東山再起的根本,失去了文化,民族必亡。昆曲是民族文化的一個罕有與其倫比的瑰寶。江南文人創造、發展了這個瑰寶。江南文人在烽火未息之時,即集思廣益、自覺而無私投入《南詞新譜》的整理和研究。當成果完成時,參與的眾人自感完成了一個民族文化的重任,他們珍惜這個成果,珍惜創造這個成果過程中一起度過廢寢忘食十年血淚歲月和稀世友誼,于是鄭重地在全書卷首的序后,特地附錄了《重定南詞新譜參閱姓氏》,開列了作者95人的名單。這么龐大的一個作者陣容,形成了這份令人肅然起敬的毫無功利、只有犧牲,但又自珍自重的名單。名單上還鄭重列出每一位的家鄉籍貫。分屬江南的二十六個佳勝之地、四十三個姓氏的九十五位文士的英名,將與昆劇共存!
上海藝術研究所資深專家周鞏平先生,從這份光輝的名單著手,以三十年的功夫,研究這個群體的歷史和發展,在梳理、考證了他們所屬的明清兩代江南曲學世家概況的基礎上,于近20個望族中重點剖析曲壇盟主吳江的沈氏家族、吳中葉氏家族、顧氏家族,嘉興卜氏家族、太倉兩大王氏家族,共六個名門世家;并兼及與吳江沈氏有婚姻關系的吳江瀾溪周氏家族、吳門袁氏家族、吳江吳氏家族和趙氏家族;還有山陰祁氏家族、紹興孟氏家族、上海范氏家族,以及馮夢龍、馮熵父子等八個家族。
在我國幾千年的文明史上,文化世家對地域文化乃至整個華夏文明的演變發展都有很深遠的影響。但過去的家族史研究,多注重于家族制度、世系傳承、血緣關系等人類學、社會學領域的問題。而戲曲史的研究,多關注于作家作品和藝術家生平事跡,缺乏對藝術家家庭家族環境的整體關照。周鞏平此書首次打破學科分類的界線,將研究的眼光注視到戲曲家的家世研究。此書指出:“曲學世家”,是指一個家族中有許多人甚至幾代人參與戲曲與散曲創作、曲評曲論撰寫、曲律曲譜制定、組織戲班演出等活動,對地域文化乃之整個中國戲曲藝術發展的進程都產生重要影響的一類文化世家。而“江南”則取其本義,乃指文化和經濟最為發達、昆劇最為興盛的蘇州、松江、常州、杭州、嘉興、湖州、太倉,蘇南六府一州,加上浙東的紹興府,也即今日的蘇錫常杭嘉湖、上海和紹興地區。立論的創新性,這是本書的第一個成就。
周鞏平為了寫作此書,將京滬和江浙各家圖書館收藏的有關幾百種家譜,以“張羽煮海”的精神,做了大海撈針式的窮盡性打撈,從家譜中抄摘戲曲家生平活動的資料,與各種戲曲文獻的相關記載進行比勘對照,弄清曲家的曲作情況和戲曲活動情況;將每個家族所有的曲家根據家譜世系、世考、世表的文字記載,把其祖孫、父子、兄弟、叔侄的血緣輩分世系關系梳理清楚,再根據家譜的記載,厘清各個曲學世家之間的各代婚姻狀況,畫出其聯姻而成的血緣關系網。周鞏平同時又大面積地廣泛查閱郡邑文獻、方志、雜史、筆記、碑乘和詩文集,補充材料。資料的詳盡和全面,是本書的第二個成就。
本書的一個重要特點和優點是揭示江南出現曲學世家的宏闊歷史背景和文化背景。本書指出葉氏家族由宋至明清的數百年中,對“樂”的文化觀念一以貫之:習樂可以蕩滌心胸,修身養性,可以治理家風,進而移風易俗。葉氏的這個認識是儒家的基本觀點,孔子傳授的六經即有《樂經》,可惜失傳,故今存四書五經。五經中的《禮記·樂記·樂施》說:“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將音樂對于人的心靈成長和民族發展的重大意義揭示無余,故而中國古代教育極其重視音樂和藝術素養(琴棋書畫)的培養,文人和民眾歷來極其重視戲曲、曲藝之類的藝術享受。
本書又指出江南地域文化氛圍因素起了很大作用;指出江南一帶文人士子自古就有喜好音樂的傳統。三國東吳的杰出軍事家周瑜就是一位知音擅律的名家,“曲有誤,周郎顧”即成為流行千古的美言。近的來說,元末明初江南著名詩人、書法家、畫家多喜好唱曲。客居松江的浙人、文壇領袖、詩人兼書法家楊維楨善吹鐵笛,也作曲,晚自號鐵笛。大畫家倪瓚善琴操,精音律,留傳北曲小令,迷戀戲曲,《青樓集》也有他的記載。另有定居華亭的南朝的文化大家顧野王的后裔顧瑛(1310—1369),別名阿瑛,為元末昆山巨富,是昆山腔著名的創始人之一。他“輕財結客”,“卜筑玉山草堂,園池亭榭,餼館聲妓之盛,甲于天下。日夜與高人俊流,置酒賦詩,觴詠倡和”。顧瑛在自己名園中舉行的玉山雅集,形成了當時江南著名文人、畫家相聚唱曲、吟詩的文化中心。倪瓚和楊維楨皆是他的詩友、曲友。《琵琶記》的作者高明,也是聞名而來的座上客。
與此相關聯,本書追本溯源地揭示戲曲世家的悠遠歷史和煊赫祖先。如顧氏是三國名臣顧雍的后裔,王氏的祖先則為東晉開國名臣王導。這些世家在晚明時出現了多位高官,仍以王氏為例,這一累世簪纓,歷代仕宦的望族,有官至南京刑部尚書的文壇領袖王世貞、有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一代名臣王錫爵等。位高威高的權臣,在家鄉倡導戲曲創作、評論和演出活動,具有“上有好者,下必從之”的社會引導效應,而世代積累,更具高雅藝術推廣和發展的強大威勢。例如兩代曲壇領袖沈璟、沈自晉的沈氏家族,此書列出12世43人的世系名單,尤詳于第九世至十二世之27人,另制表說明他們三個支族的配偶情況,配偶中的女曲家及其娘家情況等等。
周鞏平此書齊全收集了各方面的資料,清晰整理各家族內部和各家族之間的人員關系的聯姻狀況和親族血緣、文化血緣的網絡。人們津津樂道于有重大實惠的政治聯姻,經濟利益的聯姻,而本書則贊美志同道合的文化聯姻、藝術聯姻,美妙的愛情和同樣美妙的藝術和文化相結合的碩果有三:一、創造和發展了中國特有的“知音互賞”式夫婦的美妙愛情模式;二、夫婦合作或互相激勵而產生了豐碩的文化、藝術成果,例如詩歌、戲曲和共同的欣賞實踐等;三、養育了繼承和發展文化藝術愛好的子女,哺育子女成為新一代出色的戲曲作家、專家和鑒賞家、藝術活動的組織者等等。而且各個有親戚關系的家族之間,互相合作、促進了戲曲事業的發展,并形成了發展網絡和聲勢。本書著重揭示的這個顯著特色,是獨特的,也是領先的一個重大成果。
周鞏平在此書中還突出介紹江南戲曲世家中的眾多杰出人才具有多學科貢獻的特點。不少戲曲家,同時又是著名詩人、小說家、書畫家。例如馮夢龍是戲曲家兼小說家,葉氏家族有葉紹袁與沈氏家族沈宜修夫婦的第六子葉燮是清初著名詩人,更是中國美學史上的詩學大家,其《原詩》一書是中國古代文論和美學的一流著作。而王氏家族中的王時敏,則是清初大畫家“四王”之一。因此此書從這個特定的角度顯示了作為全國文化中心的江南地區的動人風采。
晚明清初的江南知識女性為戲曲發展也作了出色的貢獻。書中論及的有沈氏家族的沈靜專、沈惠端、沈少君等,葉紹袁與沈宜修夫婦的次女葉小紈、三女葉小鸞等。
本書深入分析江南世家將曲學成為家學的歷史原因,用理論語言正確描繪和評論其創作、研究和文化建設的成果和貢獻,出色完成了他所承擔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的最終成果《江南曲學世家研究》。這部研究戲曲(實則是昆劇)世家的首部重要著作,作為“上海藝術研究所學術文庫”出版的首本專著,研究的層次高,難度大,資料豐富,理論性強,是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規劃項口的一個優秀成果,更為沉寂多年的上海藝術研究所的重新崛起做出了一個良好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