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福
一、引言:閃婚閃離,婚姻兒戲?
2014年9月15日,《半月談》雜志刊登記者調查《豈一個“離”字了得——農村婚變進入高峰期》,報道展現了當下鄉村社會脆弱的婚姻狀況,引發社會關注。筆者及筆者所在的研究團隊常年從事農村調查,對農村婚姻家庭問題多有關注,我們發現,彩禮暴漲、早婚早育、未婚先育、閃婚閃離……婚姻領域出現的一系列新現象正在挑戰著鄉村社會的婚俗傳統,幾乎城市里發生的婚姻觀念變革都能在鄉村社會找到類似的樣本。可以說,當下鄉村社會的婚姻變革無論從廣度還是深度上,都是空前的。
在諸多新型婚姻模式中,早婚和閃婚是最具代表性的。早婚和閃婚經常是重合的,即青年人未達法定婚齡而在很短的時間內締結事實婚姻,以后再補辦法律手續。早婚在歷史上就頻繁出現,現象雖然相似,其背后的發生機制卻有不同。閃婚卻著實是個新鮮事物,它完全改變了婚姻的嚴肅性。以往那種從容不迫按部就班的婚俗過程,也是雙方家庭相互檢驗經濟實力、社會資本和人品素質的過程,閃婚則意味著取消了這一過程,從相親到結婚往往集中在一個星期到個把月時間內,許多的婚俗禮儀都被省略了,基本上就是相親-過大禮-結婚三部曲,而且大多集中在春節期間。閃婚的出現除了與早婚有相似的發生機制外,它更徹底地暴露了婚姻的“游戲化”。許多地方的閃婚都伴隨著“閃離”,倉促達成的婚姻經常禁不住耐心的磨合,就因為年輕夫妻的急躁而迅速失敗。
二、農村婚變的軌跡
古代的理想婚禮是以“三書六禮”為核心的一整套禮儀習俗,其中的六禮包括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對民間婚俗影響巨大。在具體的禮儀實踐中,相親、測八字、算日子、過大禮、迎娶、回門等民間化地方化了的習俗把婚姻變成了一項非常復雜、嚴格甚至頗有些神秘的公共事務。說它是公共事務,是因為婚姻并不是年輕男女的私事,也不是雙方家庭的私事,許多親屬,包括逝去的祖先,以及一些神靈都成為左右婚姻不可或缺的力量,“同姓不婚”“累世不婚”等通婚制度也顯示了自己人結構衍生的公對私的天然影響力。年輕男女在婚姻締結的全過程中都嚴重缺乏自主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賦予婚姻合法性的決定因素,兩情相悅私定終身不但得不到社會承認,反而可能招致嚴重懲罰。禮樂制度的主要目的就是節制情欲,二者的張力在婚姻領域表現得尤為突出,焦仲卿與劉蘭芝的悲劇故事盛傳千年不衰,表明情與禮的糾結始終沒能得到理想的解決。宋明以后,禮樂制度剛性化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禮教吃人”遂成為近代以來知識精英,特別是青年知識分子向婚姻家庭領域發出的血淚控訴。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成為締結婚姻的前提與原則。在這種現代婚姻觀念中,婚姻當事人才是主角,社會與國家只能是服務性的,而不能起決定作用。如此一來,傳統時期的婚姻制度就變得面目可憎了。
上個世紀50年代以后,鄉土社會的婚姻變革開始加速。《小二黑結婚》《劉巧兒》《李二嫂改嫁》等為農民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將“婚姻自主”的政策與理念做了廣泛普及,包辦買賣婚姻徹底失去了正當性。大體來說,直到90年代末期,這半個世紀的婚姻變革表現出許多的共性。這時期最重要的變化就是青年人自主性提高。相親不再是走過場,青年男女依據個人意志做出的相中與否的選擇成為婚姻能否成功的關鍵環節。生產隊里的集體勞動創造了男女青年直接接觸發展感情的大量機會,增加了生產隊的內部通婚,特別是在東北、江漢平原等中部農村地區,這種通婚形式非常多。其次就是一些舊式婚姻習俗被廢止,比如童養媳。相比之下,不變的方面更多。家庭在婚姻中仍然起著決定作用,人們在擇偶時還是會首先考慮對方家庭情況,甚至生產隊的經濟狀況,許多自然條件惡劣經營困難的生產隊常出現群體性的光棍現象。
上世紀90年代末以來,農民大規模外出務工,人口流動的節奏改變了人們的交往習慣,自然也讓傳統鄉土社會那種從容不迫的婚禮習俗遭到嚴重挑戰。本世紀初,農村80后一代人整體性進入婚姻市場,這一代人普遍接受了初中程度現代教育,并從青春期就開始外出務工接觸外部世界,婚姻觀念受現代社會影響很大,他們對婚姻中兩情相悅的高要求是空前的。傳統婚姻制度遭受的第一波考驗就是打工青年的自由戀愛。以往的自由戀愛是在村莊熟人社會內部發生的,雙方父母和親屬都知根知底,并沒有對傳統的婚姻制度產生根本性沖擊。打工青年的自由戀愛卻是在城市發生的,戀愛對象也很少是本村人,可以說全過程都在農村父母的掌控之外。當他們興沖沖帶著操著外地口音的男女朋友回村時,在鄉土社會引起軒然大波,特別是其中不乏未婚先孕甚至未婚先育的。父母的被動、懷疑與氣憤,青年人的主動、堅定與意氣風發,兩代人的博弈由此開始。大致來說,這個博弈過程目前已經基本結束。如今,當90后一代進入婚姻市場,鄉土社會已然適應了人口流動帶來的婚姻市場以及青年人婚姻觀念的變化。
當然,我們同時也要看到,鄉土社會的婚姻變遷并不是徹底的新舊替代,傳統婚姻制度還在許多方面繼續發揮著作用。比如,盡管個人自主性提高,但婚姻仍然受家庭的掌控,特別是在華北和南方農村,父母對子女婚姻行為的影響力仍然比較大。華北農民要為子女結婚支付幾乎全部經濟成本,自然也就具有相當大的權力。南方農村的地方性規范還比較有約束力,婚姻禮俗傳承得相對比較完整。但是,在這些變與不變的復雜現象背后,其實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革,那就是婚姻神圣性的消解。
三、婚姻的去神圣化
中國社會歷來認為婚姻不是件小事,乃“禮之本”,“夫禮始于冠,本于昏,重于喪祭,尊于朝聘,和于射鄉。此禮之大體也”(《禮記·昏義》)。婚姻也不是件私事,“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禮記·昏義》),這全是從家族興旺與血脈延續著眼。俗語說婚姻乃“終身大事”“不可兒戲”“故君子重之”。
婚姻的嚴肅性體現在婚禮上。用個人自主權來衡量和評價傳統婚姻制度必然造成問題的簡化甚至曲解。婚姻并非目的,而是手段,是建立家庭延續香火的手段,也是個人自我實現圓滿人生的第一步。婚姻大事之所以是公共事件,是因為它事關整個家庭乃至家族的興旺發達。對父母來說,主導子女的婚事首先并不是權力問題,而是責任問題。他們一方面是為子女負責,要給子女建立穩定幸福的家庭,另一方面,他們也是在向祖先負責,從本質上說,父母只是祖先和子孫的代理人,他們掌管家庭是要順利完成承前啟后的“人生任務”,否則,不僅死后愧對列祖列宗,更可能受子孫怨責。換句話說,作為一項世俗事務,婚姻的背后卻深藏著超越性的關懷與生命想象,它只是人實現其本體性意義的一個步驟。正因為有這樣嚴肅深沉的超越性關懷,婚姻過程的每一步都要謹慎莊重,這對雙方家庭都是一次全方位考驗。婚姻中的一些宗教性安排,無論是婚前測八字、算日子,還是婚禮上拜天地祭祖先,都是希望借助神秘力量鞏固婚姻的穩定長久。即使是雙方父母的人生經驗都不足以應付這些考驗,因此才需要專業人士的協助,媒人、陰陽先生、宗族長老等角色都是不可或缺的。相比之下,青年男女的能發揮的作用實在太小了,這恐怕主要不是不給他們權力,而是即使給了權力他們也一無所知。他們的作用就體現在相親時的短暫試探,即使這點作用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愛情也好,或是簡單的好感也罷,對長久穩定的婚姻都是微不足道的。在鄉土社會中,沒有成家的人還算不上真正的成年人,如果任由他們來決定并不只是他們私事的婚姻,豈不是像兒童游戲一樣隨便和不負責任嗎?所以說,我們在不假思索地批評傳統婚姻制度以家庭利益犧牲個人自主權的時候,也要注意到婚姻的兩重性,即一面是功能性,另一面是神圣性。
除此之外,鄉土社會對婚姻的嚴肅還有其經濟和社會成本的考量。傳統時代小農的經濟剩余非常有限,為了應對婚姻大事往往要傾囊而出,加上當時普遍多子,經濟負擔更是沉重。因此,婚姻失敗的機會成本是非常高的。貧困一直是鄉土社會形成男性光棍的主要原因,童養媳、換親、娃娃親、招贅等各種婚姻策略也無多是受經濟條件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同時,婚姻失敗的社會成本也是非常巨大的,離婚是不光彩的,不但女性要受社會輿論懲罰,男性在婚姻市場上的地位也會下降。何況,結婚只是開始,還有數十年的大家庭共同生活要去面對,盡可能選擇一個能夠被全家人接受的對象,就是非常現實的考量了。
傳統婚姻制度的雙重意義和雙重成本決定了其頑強的生命力。新中國成立以后,社會革命率先在婚姻家庭領域展開。新中國第一部法律即《婚姻法》,婚姻自主的觀念迅速在鄉村社會傳開。不過,我們同時也要看到婚姻穩定性仍然受到社會習俗和國家制度的雙重保障。婚姻禮儀中的社會力量和宗教力量仍然非常重要,彩禮非常微薄卻不能沒有,儀式雖有簡化(特別是剔除了與買賣婚姻和封建迷信有關的部分環節),但在實踐中,農民還是會變通地保留許多傳統,媒人仍是不可或缺的,測八字算日子也還在偷偷地進行。最重要的是,婚姻的雙重性仍然頑強地存在著,婚姻的嚴肅性和穩定性并不比傳統時代差,新政府所制定的政策措施,比如開介紹信、婚姻登記等,也是在用行政力量維護婚姻家庭的穩定。
婚姻觀念的徹底變革是伴隨農民外出務工潮開始的。從客觀上說,人口流動導致局部婚姻市場失衡。人口流動造成了通婚圈的擴大,導致局部婚姻市場上的性別失衡,特別是那些經濟欠發達地區,年輕女性外嫁帶來了男性尋找適齡結婚對象的困難。以前,女性再婚的社會成本是非常高的,如今,婚姻市場的資源稀缺客觀上放松了對再婚行為的輿論監控。婚姻市場資源稀缺還造成人們過早進行資源爭奪,助推了早婚、閃婚等行為的發生。女性稀缺則帶動了女方在彩禮要價談判中的優勢地位,助推了彩禮價格的暴漲,為了節省成本,人們也傾向于早結婚。人口流動客觀上也讓傳統婚姻習俗失去了社會基礎,從容不迫的繁瑣禮節讓位于短時間的高效要求。無論是先戀愛后結婚,還是先結婚再戀愛,婚姻儀式都只是一次工具性的確認,儀式的約束力在青年人的自主意志面前變得非常脆弱。從主觀上說,現代婚姻觀念對鄉土社會的沖擊,人們通過各種媒介接受的信息都在宣揚個體主義式的愛情與婚姻自由,盡管其具體實踐還要受到各種現實條件的約束,但它作為一種價值理念卻已經獲得了普遍認同,并成為影響個人婚姻行為的主要因素。
婚姻去神圣化的具體表現有三:一是戀愛與性觀念的開放與個體化。許多早婚和閃婚都是青年人未婚先孕造成的,不管是否有戀愛的基礎,婚前發生性關系都很普遍,甚至有的父母會鼓勵兒子“把女的肚子搞大再說”,一些年輕人甚至在婚后都會通過QQ等進行網戀。對愛情與性的憧憬與落差、雙方脾氣性格的不合等個體性考量都成為“閃離”的主要原因。此外,中年人(特別是留守婦女和留守男性)的婚外性行為也增加了。二是婚姻形式的理性化。人口流動、婚姻市場的變化對傳統的以追求穩定為目的的婚姻形式構成了挑戰,農民更加理性地根據形勢變化和現實需要靈活地改變和選擇婚姻形式,為此,犧牲傳統婚姻儀式中的嚴肅性甚至神秘性都是可以的。另外,子女早婚早育,父母就可以趁年輕為他們照顧小孩代種土地,以代際分工的方式幫助小家庭盡快積累發展資本,同時,父母早點完成人生任務,就可以拉長積攢養老資源的時間。這些都是急躁行為背后的理性考量。三是婚姻穩定性的脆弱,離婚率的普遍提高已是不爭的事實。婚姻是結成家庭的手段,家庭則因為有父母、子女的存在而構成了一個超出夫妻關系的社會單位。傳統時代的香火綿延觀念,更是將家庭納入到“祖先-子孫”的超時空脈絡之中,從而賦予了家庭宗教性的神圣意涵。婚姻的不穩定性大多肇因于夫妻關系的破裂,這表明個體化的意愿已經主導了人們對婚姻家庭的認知,父母、子女等家庭關系被夫妻關系排擠到次要位置,“祖先-子孫”的血脈綿延早已消失,婚姻家庭失去了超時空的宗教神圣性,變成純粹世俗化的事物,支婚姻家庭穩定的價值基礎瓦解了。
四、結語
婚姻的不穩定幾乎是現代社會普遍面臨的問題。在有宗教傳統的西方社會中,傳統的婚姻要通過宗教的確認獲得其合法性,教堂中的儀式也給世俗的婚姻賦予了宗教力量的庇護和約束,解除婚姻是對上帝的不負責任。天主教至今仍然延續著這一傳統,新教國家中宗教對婚姻的影響已經非常微弱,宗教已經變成了一種浪漫的儀式,婚姻完全世俗化了。我們的鄉土社會缺乏這種宗教傳統,婚姻的神圣性本來就不是通過宗教賦予的,而是體現在一系列制度安排中,庇護和約束婚姻穩定的自然也就從來不是宗教組織的責任,而是世俗化的社會力量(祖先、神靈等的作用也是通過社會力量發生影響的)。韋伯所說的現代社會的祛魅同樣發生在婚姻領域,西方宗教社會里,婚姻的祛魅就是婚姻完全變成個人的世俗的私事,與榮耀上帝,實現救贖無關,而只是關乎個人自由與幸福。這是“個人—神”關系中的祛魅。鄉土社會婚姻的祛魅(去神圣化)不是在“個人—神”的關系框架下發生的,而是在“個人—家”關系框架下發生的。“家”是一個世俗的社會制度,同時它又是蘊含著祖先—子孫無限精神在內的具有超越性的共同體。婚姻不過是個人融入這個共同體的手段,融入共同體就意味著夫妻二人要與其他家庭成員一道,致力于立業興家,延續香火,最終實現個人的圓滿人生。
婚姻的祛魅意味著它不再是打通個人與家共同體關聯的手段,而是個人當下的幸福享受的手段,厚重綿長的“家”被從婚姻的意義中剔除了,赤裸的個人在婚姻中相遇,追求的只是兩個人或者小家庭的幸福。追求幸福當然無可厚非,只是,這種個人幸福已然不能通過家共同體得到升華了和最大程度的分享了。這表明中國農民自我實現的方式已然發生深刻變革,這才是婚姻變革中最深層的危機。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