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麗 鄔冬梅 (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 621000)
上個世紀三十至四十年代,由于抗日戰爭的爆發,東部地區相繼淪陷,這些地區的學校也受到巨大威脅。因此在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指示下,部分學校遷移到到中西部地區。在遷徙途中,眾師生進行了各式各樣的宣傳抗戰救亡的活動。到達目的地后,這些學校的負責人與與教師一起,承擔起了教學工作。33歲的李廣田便是在這個時期跟隨學生隊伍從山東遷往四川綿陽,并被安排到國立六中四分校,即羅江縣,擔任班主任和國文教師。
從山東遷移到四川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李廣田與其他幾位老師帶領一支初中生隊伍,約500人,從山東泰安出發,途徑山東、河南等地最終到達四川羅江。在流亡過程中,李廣田和學生們看到了之前從未見過的景象,“走在窮山荒水之中,貧窮,貧窮,也許貧窮兒子可以代表一切,而毒害,匪患,以及政治教育,一般文化之不合理現象,每走一步都有令人踏入‘圈外’之感。”這些見聞改變了李廣田的思想,使他漸漸自覺地走出自己的“小天地”而開始關注“圈外”的世界。
雖然流亡中的師生面臨著嚴重的物質的匱乏和精神的考驗,但他們從未忘記抗戰救亡,他們滿懷激情地進行抗日救亡宣傳活動,“把流亡學校變成了一個戰斗的堡壘”。正是在這種激情和戰斗的氛圍中,李廣田“對于政治問題才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對于文學也有了新的觀點”。
李廣田在國立六中四分校任教期間依然堅持文學創作,從他這段時期的作品中不難看出,無論是作品的風格還是思想內涵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前期,李廣田是蜷縮在“象牙塔”里的,視野比較狹隘。李廣田自己也承認當時“因為自己在思想方面找不到道路,對于現實世界是越來越脫節了,只是過著一種小圈子主義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因此也就忘了外面的大天地”。他的前期創作中很大一部分是關于故鄉的。通過對故鄉風物、人事的描寫表達對故鄉的懷念。因文章中蘊含著作者甜蜜歡愉的回憶和對故鄉深深的的懷戀與眷慕,因此筆調十分質樸、清新,無刻意的華麗辭藻,卻是渾然天成,詩意盎然。
而抗戰時期的李廣田,視野明顯拓展,他“從藝術的象牙之塔來到了現實的十字街頭,不再對現實政治持超然態度,而開始密切關注世情和世事,而且常常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對政治和世界的態度。”李廣田在《畫家》中曾寫道:“這實在是一個暴風雨的時代,我想你不但要在這暴風雨中工作,還應該為了這暴風雨工作,為這時代留一些痕跡,為這時代盡一些力。”
李廣田視野的變化在他的《圈外》中體現得尤其明顯。
散文集《圈外》是李廣田在抗戰初期所寫,主要記錄了他帶領五百多名中學生從鄖陽遷移到四川的沿途情形。由于它是由紀行日記改編而來,因此就決定了《圈外》具有高度的真實性。李廣田在遷移中所經歷的艱難與困苦,所目睹的光明與黑暗,以及在目睹了光明與黑暗之后所產生的情感體驗都記錄在這個集子里。這樣帶來的結果便是:《圈外》盡現了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官民的百態,而其中展現得最淋漓盡致的則是大后方的黑暗。有小嶺塘的保長和鮑家店“陰森森的”小學校長那樣貪圖小便宜的小人;也有把鴉片當做空氣,生活舉步維艱的愚昧百姓。雖然作者“確未勵志專寫黑暗”但《圈外》最終卻像一面鏡子,將其中的黑暗誠實地反映出來。顯而易見,與之前的作品相比,《圈外》視野之廣闊,體察之深入,已經進入更高的境界。
由于大學時期受到頹廢派等思想的影響,加之當時的社會狀況,抗戰前期的李廣田在思想上找不到出路,“不滿現實而又對之無可奈何”只能“回憶故土童年、借尋找童年的歡欣求得自己內心的慰藉。”《畫廊集》《銀狐集》等前期作品選取了很多生活中抑郁不得志的寂寞之人。如《投荒者》中一腔熱血想要去塞外墾荒,最終卻只在那里留下一座孤墳的哥哥;《記問渠君》中有著自己獨特的思想和理想卻終日“受著鄰人的欺侮,受著妻子的嫌惡,病在一張極污穢的床上,而且死在一個恐怖中”的問渠君。“在這些鮮有人關注、被漠視冷落了的生命身上,李廣田傾注了驚人的同情。”在那個特殊時期,“寂寞感是知識分子的時代病癥,作者正好借以澆灌自己心頭之塊壘。”
反觀《圈外》,作品中蘊含了作者的許多情感,但其中體現的最強烈的是作者竭力從黑暗中尋找光明,并想要棄暗投明的渴望。作者本人也說過:“我卻努力在黑暗中尋找那一線光明,并時常想怎樣才可以把光明來代替黑暗。”因此《圈外》中的文字,盡管有強硬的批判,但更多的是帶著勝利的希望和奮斗的熱情。更有像《回聲》中的《力量》《民族的頷首》這類文章,低沉抑郁的情緒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具有力量的吶喊和樂觀積極的戰斗精神。如果說《圈外》是作者初步接觸到社會的黑暗而發出的感慨,文字比較感性,感情相對謹慎委婉,那么《回聲》則讓作者毫無顧忌地吶喊了起來。作者為力量吶喊,“而這些力量也就是抗戰的力量,建國的力量”這種力量“使新生命萌芽,使不愿死去的活起來,使活著的變得更堅實,使衰老者變得年青……”作者還為勝利吶喊,他相信“光榮的熱血是流不盡的,而勝利的春天也就在我們的眼前。”作者更為民族吶喊,他說:“我們這個民族實在太老了,但是他的衰老,并不足以致他于死亡,因為他,雖然聾聵,卻也為血,為呼喚,為求生的意愿所震動了。”如此看來,《回聲》簡直成了戰斗的檄文。
李廣田已經開始采用辯證的眼光來看待事物,看待中國當時的命運,已經意識到抗戰之后將會迎來新的命運。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覺悟,李廣田在抗戰時期的作品才會表現出積極昂揚的基調,才會傳達出不懈戰斗,勝利在望的樂觀態度。
通過對以上的分析,我們不難窺探出李廣田文風的轉變,主要有三點:第一,視野日漸開闊,不再戚戚于自己的哀樂和身邊的瑣事,而是將目光聚集到國家民族的命運上,對政治的態度也更加坦率明顯了。第二,時代特色鮮明,“雖然樸實、真摯、親切的基本格調末變,但早已不能再像東齋日子里那樣慢悠悠的走路了。這都是打上的時代印記和社會印記。”第三,文字變得堅硬,棱角畢現,如卞之琳所說:“雖然并不是劍拔努張,卻在言語中自有戰斗性。”
李廣田走出自己“小天地”看到了圈外的世界。他目睹了政治的腐敗以及下層百姓生活的艱難,這些黑暗面給他的精神以極大的震撼。但黑暗并不是全部,也存在著一些光明的星點,最讓李廣田驚喜的是青年飛速的進步。李廣田從“從青年人身上得到力量,得到支持”并且“同青年緊緊結合在一起”。
在四分校任教時,李廣田發現有很多學生非常熱愛寫作,常常有人來請教他關于寫作的問題,甚至每天都要寫一篇作品請求他幫助批改。因此,為了更好地指導和培養青年人寫作,李廣田決定要創辦一個青年人寫作的園地,《鍛冶場》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展起來。
《鍛冶廠》文藝刊物創刊于1939年6月1日,到1940年6月1日終刊,在一年時間內總共出版了十期。雖然《鍛冶廠》上印的是“鍛冶廠編委會主編”,但實際上這份刊物的真正主編是李廣田,不管是組稿、看稿、改稿還是寫編者的話,再到編排等都由李廣田一人負責。《鍛冶廠》的名字也是李廣田取的,借用了蘇聯革命早期一個文學團體的名稱。
《鍛冶廠》刊物是16開本,用土紙印刷,每期8頁,約容納14000字,在當時的售價是2分。第一期刊物的刊頭一副木刻畫:幾個青年學生手中舉著一桿大旗,旗上是三個醒目的大字“鍛冶廠”。首頁刊登用鍛冶廠編委會名義發表實際上是李廣田寫的《發刊詞》,內容是:“對于我們,這偉大的時代正是一個最好的鍛冶廠,我們將在這工廠中鍛冶我們自己。我們一方面要鍛冶我們的手藝,希望能為這‘抗日建國’的偉大時代畫一些光榮的記號;一方面更要鍛冶我們的整個生命,使我們的力量變得更加堅強,更有耐性,以期為國家民族多盡一些應盡的責任。而且,如果我們經過長期的鍛冶之后,能產生出一種較為像樣的作品來,那就再好沒有的了。自然,這還不過是一種愿望。因此,我們就出版了這個刊物——鍛冶廠。”
《鍛冶廠》自出版以來的一年多時間內,出版了十期,共發表了十三首詩歌,十二篇小說,十二篇散文,七篇文藝理論和一篇散曲,一幅木刻畫,其中包括李廣田的兩篇文藝理論《和青年同學談創作》《舊形式利用》,一篇散文《母與子》,陳翔鶴的五篇散文。方敬則發表了一首詩《一個禮贊》,此外還有一篇文藝理論和一篇散文。李廣田,陳翔鶴和方敬三位老師的帶頭創作,校內外學生的積極投稿,使得《鍛冶廠》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呈現出繁榮的局面,成為國立六中最受歡迎的刊物。
在那個戰火紛擾,人心驚惶的時期,《鍛冶廠》的出現,為迷茫的青年提供了一個宣泄內心的平臺,更成為為他們照亮前路,指明方向的燈塔。李廣田作為這份文藝刊物的主編自然功不可沒。
抗戰時期的四分校環境閉塞,教育資源匱乏,學生很難接觸教科書以外的知識。而另一方面學生們經歷了國家分裂,民族危亡,思想早已被催熟,精神上的追求早已遠遠超出了教科書的范圍。為解決這種矛盾,李廣田與其他老師到成都各個書店為學生采購進步書報雜志,盡最大努力為學生打開認識世界的大門。同時他還帶領學生在校園里開展了熱火朝天的抗戰文藝活動。
在遷徙途中,學生組織成立了“魯聲話劇團”和“狂飆劇團”作為流亡師生的前哨部隊,以街頭劇、小型話劇、口號、標語、歌詠、壁報等各種形式沿途宣傳抗日救亡。李廣田十分欣賞學生的激情與精神,認為“這時候已經不是先生領導學生,實際上是學生領導先生了。”但事實上,學生的抗日救亡活動離不開李廣田及其他老師的指導和協助。例如在遷徙途中十分活躍的“狂飆劇社”的名字就是李廣田起的,借用的是法國著名的“狂飆運動”的意義。李廣田與音樂教師瞿亞先精心管理著這個劇社,使得劇團的每次接頭演出都是人山人海,非常受歡迎,影響也是當時劇社中最大的。李廣田還和瞿亞先合作,寫了十余首膾炙人口的抗戰歌曲,李廣田寫詞,瞿亞先譜曲,例如有一曲名叫《青年團結歌》歌詞是:
全國的青年們,團結起來
以鐵的心腸,以鋼的意志
走向民族解放的戰場
為人類自由,為世界和平
把強盜們都殺光
殺殺殺!殺不死強盜,誓死不還故鄉
殺殺殺!殺不死強盜,誓死不還故鄉
沖啊,殺!
話劇社的歌詠宣傳活動很多時候就是演唱李廣田創作的抗戰歌曲,影響頗深。
《老百姓》壁報,是羅江第一份街頭壁報,由四分校幾個學生主辦,旨在用通俗、口語化的語言寫老百姓看得懂的文章,以宣傳抗日救亡。李廣田是這份壁報的實際領導者。每期選用的稿件都是由李廣田審閱,他還充當了《老百姓》壁報的評論員,通過評論對學生進行指導和鼓勵。雖然《老百姓》壁報出了五六期就因為學校復課而停辦了,但它在當時產生的積極影響,李廣田和學生的努力都是不可磨滅的。
復課以后,學生又打算在校內創辦一份壁報,因此找到李廣田,李廣田將其定名為《突擊隊》,還給出版編輯社起了個“拓荒社”的名字。李廣田曾解釋:“突擊隊”是借用了蘇聯工農業生產戰線上一種活躍的生產組織的名字,用它來作為壁報的名字是希望把壁報辦成進步的培養具有進步思想的人的園地。至于“拓荒社”則是采用了三十年代一個左翼文藝團體的名字,意義在與告訴青年要像拓荒者一樣披荊斬棘,開拓前進,要像革命者那樣,向著舊社會戰斗。《突擊者》壁報也成功地辦了起來,李廣田像之前對待《老百姓》壁報一樣,時刻關注著它的動態。
雖然李廣田所領導的校園抗戰文化活動在規模,地域等方面都受到限制,但其作用是顯著的,它與全國各地所有愛國人士組織的抗戰文化活動一起,組成“中華民族救亡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以抗戰文化作為反侵略斗爭的鋒利武器,配合抗日的政治斗爭和軍事斗爭,在動員民眾、推動文化工作者團結抗敵及戰地服務等方面發揮了重大的歷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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