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

“春運”,系“春節客運”的簡稱,據官方定義最先出現于1953年元月。每年春運期間,在水陸交通運輸過程中,都會發生一些治安案件。到目前為止,有資料可查的最早的刑事案件,是1953年2月7日發生于“江平”輪上的“二七特大盜竊案”。因此,該案也可稱為“中國春運第一案”……
巨款失竊
這年的春節是2月14日,2月7日那天下午6時正,隸屬于公私合營上海輪船公司的“江平”輪鳴響汽笛,離開上海十六鋪碼頭。該輪此次航行的終點站是湖北漢口,沿途停靠南京、蕪湖、安慶、九江。
這條客輪的四等艙12號房間,有一位名叫田源的乘客,他是私營上海高明食品公司糕點師,武漢人氏,此次回鄉探親過年。另外,他還擔負著一項老板姜儀交辦的特殊使命:把一筆巨款帶到武漢,交與其舅舅喻有道。喻有道原在上海法租界經營糖果,姜儀是其徒弟。1945年,喻、姜合伙開了高明公司,專門經營糖果糕點。
1949年秋,喻有道因身體原因告老還鄉回了武漢。臨行前與姜儀議定:從此公司盈虧與其無關,他的4億元(舊版人民幣,合新幣5萬元,下同)股金,分五年由公司退還,每年春節前交由其外甥田源回武漢探親時給他帶去。姜儀嚴格按照這個口頭協議執行,1953年是返還股金的最后一年。姜儀把1億元現鈔準備好后,連同送給老爺子的年貨裝了一旅行包,親自把田源送往十六鋪碼頭上了“江平”輪。
那時的輪船開得慢,從上海到漢口要航行將近五天。“江平”輪抵達第一個站點南京時,已是次日傍晚。船靠碼頭后,許多旅客都下船去散步,購買土特產,田源卻不敢行動,他得看守著那個旅行包。當然,坐了一天一夜船,還是有些疲憊的,他就走出艙房,站在門口船舷欄桿前透透氣,活動一下,也就不過幾分鐘就退回艙房了。
沒有料到的是,就是這短短幾分鐘時間里,放在鋪位下面的那個旅行包已經不翼而飛了!乘警馮初秋聞報二話不說,掏出警哨便狂吹,招呼碼頭工作人員攔住正順著舷梯下到碼頭要往外去的那些旅客,命令他們立刻上船。另一乘警袁濤聞訊趕到,當即封鎖了舷梯,所有人員只上不下。船上的旅客一律返回各自艙房,不準在外面走動。
1億元,就是后來的壹萬元。這在當時是什么概念?也不說可以購買到什么東西,就把時間往回退30年改革開放伊始吧,那時擁有萬元錢鈔的人被稱為“萬元戶”,因而受到社會的矚目,就可見一斑。當下,馮、袁稍一商量,立刻行動:向客輪政委報告;啟用船上的電臺向長航公安局(下稱“長公”)上海分局(“長公”及下轄分局于該年2月21日正式掛牌,但當時已經正式運轉)報告案情;通知“長公”南京分局客運碼頭派出所立即對已上岸正在出站的旅客中的可疑分子進行查檢;指派數名船員在船上巡邏,以防竊賊把贓款轉移或者扔入長江。
客輪準點起航后,根據“長公”上海分局和上海輪船公司的電令,馮、袁二乘警與“江平”輪政委蕭勝文組建專案組負責偵查“二七特大盜竊案”。專案組對案情進行了分析,認為先追查贓款為要;至于贓款的去向,有兩種可能,一是還在船上,被竊賊藏匿于艙房或者其他公用部位;另一是竊賊得手后立刻上岸了。后一種情況的可能性不大,因為1億元就是1000張10萬元面值的鈔票,失主離開艙房的時間不過短短兩三分鐘,竊賊得手后估計不敢原封不動拎著那個旅行包公然登岸,因為失主就在舷梯的必經之口站著,一眼就可認出他那只旅行包的。這樣,竊賊就要找一個類似衛生間之類的隱蔽場合把鈔票從包里取出來藏于身上,所以這兩三分鐘時間是不夠他使用的。因此,專案組決定抽調六名船員配合乘警在全船進行周密搜查,除了搜查每個乘客的行李,還要對全船公用部位搜檢。
午夜前,全船搜檢結束,沒有發現贓款,也沒見失主那個旅行包。這時,全船旅客都已休息,但專案組以及協助調查的船員還在工作,他們需要晝夜不停地在船上進行巡視。專案組跟南京方面聯系,得知南京方面對到岸旅客的檢查并無收獲。這就奇怪了,失竊的那個旅行包船上沒見,岸上也沒見,那么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專案組想來想去不得要領,于是就想會不會是失主報了假案?
調查“江平”輪
乘警把失眠的田源叫來,談下來,對方還是照之前報案時的話說了一遍。于是,乘警只好把同艙房的其他旅客喚醒。了解下來,得知田源上船時的行李里確實有一個旅行包,船到南京時,該艙房有六人到站上岸,三個去蕪湖、安慶的旅客上岸購物,在船上的另三個包括失主在內的到漢口終點站的旅客走出艙房,就在門口的舷梯口站著看人們上岸,其間聊過幾句閑話。田源先回艙房,一進去就失聲驚叫,另二位聞聲也進去,旅行包已經不見了。
以上調查可以排除田源報假案的可能。
這樣,專案組就不得不擔心:竊賊會不會竊得那個裝著1億贓款的旅行包后,在外面套上了偽裝物,然后拎著上了岸,未被碼頭上列為可疑人員予以檢查而僥幸順利脫身了?如果這樣,案件的偵查難度就明顯增加,而且是否能夠偵破可能還是一個未知數。
專案組于是決定擴大調查范圍,把調查的觸角伸向“江平”輪的全體船員。這種調查是雙向的,既要求船員對客輪在南京停泊的那段時間里各自的活動情況作出說明且有證明人,還要對案發和之后這段時間里身邊所留意到的情況向專案組反映。
這項調查先從專案組三人和船長開始,四人回憶了失竊時段各自的活動情況和證明人,每人寫了一份親筆陳述,張貼于乘警室的艙壁上。然后,把全船船員逐個喚來,進門先讓看艙壁上張貼著的東西,然后說明情由,要求對方配合。諸船員自是愿意配合,都按照要求說了說自己當時的活動情況以及證明人。說完后,按照專案組的要求再說說案發前后是否發現有什么可疑對象或者異常情況。
調查結果,專案組未在船員中發現可疑對象,客輪的活動場所有限,所有船員包括下班后正在休息的船員,都有不止一個證明人可以證明案子發生時段的正常活動,這個結果也是在專案組意料之中的。
不過,調查并沒白做,因為客輪伙房的兩個當班廚師向專案組反映:輪船停靠南京碼頭時,曾有一個旅客拿著一個罐頭前來伙房請師傅幫他開啟。提供幫助的那個船員老汪記得那是上海梅林公司生產的午餐肉罐頭。
如果光就這一次可能還不會引起伙房廚師注意,因為客輪上經常有旅客前來要求廚師相幫打開罐頭的。問題是,當兩個多小時前客輪停靠蕪湖碼頭前,那個旅客又拿著一罐油煎帶魚罐頭來廚房請廚師相幫打開了。廚師當時也說不出什么異常,但總覺得連續兩次有同一行為,似乎不大合適。這是從當時社會上的消費方式來說的,那時人們經濟條件普遍不咋樣,外出旅行能省即省,帶個罐頭已經算是小小的奢侈了。通常都舍不得打開,尤其是在輪船停靠碼頭的時候就更不會打開,因為碼頭上有的是價廉物美的當地小吃,買點兒來當下酒菜其滋味遠比罐頭要好。這個旅客兩次開罐頭都是在輪船停靠碼頭時段,廚師當時就議論說這小伙子不懂得節儉。
乘警對此情況產生了興趣,問下來,得知那個旅客的特征如下:那是一個年約二十四五歲的男青年,身高1.70米左右,偏瘦,戴一副黑色框架的眼鏡,膚色白凈,舉止斯文,說話很客氣,說一口上海話,穿一件藏青色派克大衣,頭戴一頂無檐紫絳紅色細絨線帽,看上去像是大學生或者從事教師、會計、銀行職員等職業的知識分子。
于是,專案組決定把這個旅客找來談談。可是,乘警和廚師老汪走遍了全船從一等艙到統艙的全部艙室,并未發現這個旅客。這樣,乘警心里就涌上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旅客有可能已在兩小時前輪船停靠蕪湖碼頭時下去了。
乘警隨即把當班的服務員招來,詢問客輪停靠蕪湖前是否有如此模樣的男青年換過票。四等艙服務員小胡說她給這個旅客換過票,當時她覺得有些奇怪,因為那人的船票是上海到漢口的,此刻船只開到蕪湖,他怎么就已經要下船了。那人的票是四等艙18號艙室第三鋪位,是個上鋪。
兩個乘警一聽,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可疑對象,稍一交換意見,馮初秋隨即奔報務室讓報務員往蕪湖碼頭發電報詢問是否發現過這么一個對象,同時通知“長公”蕪湖分局通報案情,要求分局注意緝查此人。袁濤則去了四等艙18號艙室,向其他旅客了解可疑對象的情況,并無收獲,因為那人自上船到下船,自始至終沒跟別人聊過一句話。
乘警沿著可疑對象所待過的艙室往伙房走了一遍,沒有什么發現;又走了一遍,馮初秋忽有所悟,說這家伙肯定是把竊得的那個旅行包藏到伙房了,然后,在蕪湖下船。他兩次去伙房“開罐頭”,就是為了藏匿和取出贓物。于是,立刻召集伙房人員,先把伙房檢查了一遍,沒有什么發現。正當乘警對剛才的判斷產生動搖時,廚師老汪開口了,說從上海開船時,廚房外的過道上堆放著一些糖包,現在還在那里……話未說完,乘警已經明白了,直奔糖包堆放處,只翻了上面的那幾個麻袋,已經發現了內有旅行包形狀的壓痕!
于是乘警終于明白竊賊原來是這樣作案的:他在船靠南京時下手盜竊了田源的那個旅行包,裝進了事先準備好的另一個旅行包之類的包包(后來知道是一個洋面袋),提著往伙房那里走去,當時船上有其他從南京登船的旅客,他混雜于間,沒人留意。然后,他把洋面袋藏于預先踩過點的糖包之中。返回時,為防人們對他產生懷疑,所以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罐頭請廚師相幫打開后拿在手里堂而皇之回到自己待的艙室。乘警檢查行李時,他坦然應對,因為他的行李里根本沒有贓款贓物。待客輪行至蕪湖停靠后,他再次去伙房那里,為防引起廚師的懷疑,也是先請人家打開罐頭,退出伙房后,他把罐頭扔進了長江,從糖包中取出了那個裝著旅行包的洋面袋,從容下船。
專案組當即將該情況電告“長公”上海分局要求請蕪湖方面協查。
案犯落網
“長公”蕪湖分局在蕪湖市公安局的協助下,查遍了全市所有的旅館,未能查得嫌疑人的影蹤。
信息反饋到“長公”上海分局后,分局刑隊領導對此進行了分析,根據“江平”輪乘警提供的嫌疑人情況,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此人的一個特征上:他跟廚師接觸時說一口上海話。這就是說,此人是上海人,另外,他知道“江平”輪是屬于上海方面的,也知道廚師是上海人。這樣,就得出了一個結論:嫌疑人是上海這邊的竊賊,而并非是外地流竄犯。
建國初期時,上海的盜竊、搶劫、詐騙等財產型犯罪分子還保留著舊社會時的作案特點:作案有地盤,市內各區、鐵路、水路、公路都分得清清楚楚,各干各的,如果有人超越范圍作案,就會受到黑道的懲罰,其手段嚴厲到甚至直接剝奪性命。因此,刑警判斷本案的犯罪嫌疑人應該是屬于專在水路作案的竊賊,從其作案手段來看,顯然是老手慣偷。這就好辦了,只要到十六鋪一帶去訪查就行了。
分局隨即指派兩名便衣刑警前往十六鋪碼頭調查。這二位都是抓扒手的行家,進了碼頭候船室轉悠了一圈,就逮住了一個扒手。將其帶到值班室,問下來,這個扒手說他們作案是有分類的,扒手是“鉗工”,在候船室、客輪上盜竊旅客行李的稱為“捉兔子”,互相之間并不交往,因此他不清楚刑警要查的那個對象的情況。
刑警只好改變方向去向“捉兔子”的調查,兩人在“長公”上海分局看守所提審了六名因“捉兔子”而被捕的案犯。六人中有兩個是新出道的小混混,不諳道上情況,答稱沒聽說過刑警調查的那么一個對象。另外四個都是老手,眾口一致稱有這樣一個人,叫什么名字不清楚,道上綽號叫“獨腳蟹”——向來單獨作案,不跟其他竊賊來往。因此,四人都不知道此人的家庭地址,甚至是哪個區的也不清楚。
刑警摸到了這條線索,哪肯白白放棄?當下翻查入所登記卡,又找出了兩名已經關押三四個月的“捉兔子”案犯,問下來,一個說聽說過此人,可是說不出更多情況;另一個則聽都沒聽說過。二刑警商量后,決定再去十六鋪碼頭撞運氣。
這回,倒是抓了個“捉兔子”的現行分子。可是,這是個剛踏上新社會的家伙——他在1948年因盜竊而被國民黨警察局逮捕,上海地方法院判其五年徒刑,押解提籃橋監獄服刑。上海解放后甄別在押人犯時,因其是貨真價實的刑事罪犯,應該繼續服刑。今年元月剛刑滿釋放,想乘春運來十六鋪作個案撈點錢財歡度春節,不想恰被拿下。這人根本不知道在其坐牢期間,同行中出了這么一個后起之秀。
次日中午,“長公”上海分局獲悉一個意外信息:從漢口駛往上海的“江漢”輪半小時前停靠南京上下客時,一個南京上船的旅客在放置行李時發現鋪位下面有一個空旅行包,問了同艙室旅客均稱不知是誰的,于是就交給了乘警莫天祥。小莫這時剛從南京碼頭派出所碼頭值班警員那里聽說“江平”輪發生盜竊大案之事,當時就覺得這個空旅行包似乎可疑。于是就向全船廣播要求旅客檢查是否丟失或者遺棄了行李,哪怕是騰空了的箱包等容器,卻無人作出反應。于是,“江漢”輪就向已經行駛至湖北境內的“江平”輪發電詢問失主被竊旅行包的特征,片刻接到回電后一核對,確認即是涉案物品。
“江漢”輪乘警隨即展開調查,得知該鋪位旅客是從蕪湖上船,在南京下船的;其特征與“江平”輪所述相符,也是絨線帽、派克大衣,不過都是黑色的,未戴眼鏡。乘警分析判斷,認為案犯攜贓物從蕪湖上岸后,并未離開該市,從黃牛那里買了一張到南京的船票,登上了“江漢”輪往回。這段時間里,案犯把那個旅行包內除贓款以外的東西轉移或者丟棄了,只留下了旅行包。上船后,他又把旅行包內的贓款轉移到另外容器內,把包丟棄于鋪位底下。乘警隨即去船上小賣部詢問,得知確有那么一個人去購買過一個印有“南京”字樣的藍色旅行包。
“長公”上海分局據此估計:案犯不會在南京停留,而急著攜贓款逃回上海。他逃回上海的交通工具無非是輪船、火車和長途汽車。輪船少,而且慢,所以估計他會選擇汽車或者火車。于是,“長公”分局決定派出警員前往北火車站和虹口公平路長途汽車站蹲守。
20名警員奉命分別前往北站、公平路車站蹲守,2月12日午夜,一個戴黑色絨線帽、穿同樣顏色派克大衣的男青年在北站檢票口被攔下,從其攜帶的那個嶄新的藍色“南京”旅行包中,搜出原封未動的1億元贓款。刑警發現其衣帽變色之謎:那是正反面可以調換著使用的雙面大衣和帽子。至于眼鏡,那也是用于化裝的,他并非近視眼,自蕪湖下船后就已經被他摘下后裝入盒子放進隨身攜帶的那個挎包了。
這個案犯名叫薛云白,25歲,出身原法租界一個米行老板家庭,家境富裕,抗戰勝利后其父涉嫌“漢奸罪”入獄病歿,家產被抄。家道敗落后,薛云白走上了犯罪道路。他把以前閱讀過的大量偵探小說、觀看過的外國偵探電影中的情節反復研究,運用于作案實踐中,成為一名大盜。
1953年9月29日,薛云白被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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