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麗++孫娟
法庭、法律、法官等元素共同構筑了訴訟這一人類社會糾紛解決方式。然近年來,訴訟這種承載公平與正義價值的制度載體卻被不法分子利用作“智者的法律游戲”,即通過構筑虛假的訴訟,利用法院的裁判權和強制執行權謀取非法的利益。據浙江高院做過的一項調查,基層法院近九成法官稱:曾接觸到虛假訴訟案件,八成法官認為該類案件有逐年遞增的趨勢。 面對虛假訴訟愈演愈烈之勢,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對此作出回應,即首次以立法的形式規定了虛假訴訟的行為表現、制裁措施。 然而解讀這一法條,不難發現,其規定尚過于原則和抽象,面對司法實踐中形態多樣的虛假訴訟,法律適用仍是擺在司法者面前的一個難題。
一、問題審視:虛假訴訟案件法律適用不統一
(一)虛假訴訟典型案例
虛假訴訟行為人試圖假借法官之手實現自己的非法意圖,不僅侵害了第三人的權益,還嚴重損害了司法的權威,具有極大的社會危害性。然而,無論是法學理論界還是司法實務中,對虛假訴訟進行法律規制的認識并不一致。下面以幾則案例加以闡釋。
案例一:2003年,汪某與杭州某建設工程公司商議成立了衢州分公司,汪某任總經理。后該公司因年檢逾期于2004年8月17日被吊銷營業執照。2006年初,汪某為償還其個人對陳某的160萬元欠款,與陳某虛構“衢州分公司在2003年6月至2004年8月期間向陳某借款160萬元未歸還”的事實,向衢州市中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杭州某建設公司及衢州分公司向陳某歸還“借款”160萬元,并支付相應的利息。一審法院判決駁回陳某的訴訟請求。陳某遂向浙江高院提起上訴。二審期間,汪某提供了虛假的證言,并出具了虛假內容的情況說明,導致二審法院作出陳某勝訴判決。后該公司及時報案,汪某被檢察機關以詐騙罪訴至衢州市某區法院。經法院審理認為:汪某的行為已構成詐騙罪,但其在實施犯罪時因意志以外原因而未得逞,屬犯罪未遂。
案例二: 2008年2月鄭某夫婦向朱某借款30萬元、利息1分、期限3個月,到期后因鄭某夫婦負債數額巨大無力償還。此三人便偽造了70萬元的借條,商定由朱某按100萬元起訴,以提高朱某在債權分配中的比例。由此,朱某獲取執行款超過30萬元的部分再返還給鄭某夫婦。法院受理后,雙方均同意調解,法院遂以100萬元借款為標的作出民事調解書。此后,朱某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執行過程中,執行人員發現該案100萬元借款中僅30萬元約定1分利息,另外70萬元未約定利息,經查問、核實,雙方承認虛構借款的事實。本案中,原被告雙方的虛假訴訟行為損害了鄭某夫婦的其他債權人的利益。后法院對此案進行了再審,并最終做出了對雙方當事人各罰款5000元的決定。
案例三:賣方何某與買方張某通過中介簽訂二手房轉讓合同后近半年,房價上漲,市場實際價格比轉讓時高了80多萬。何某為挽回損失,與鄭某簽訂了一份虛假合同,又故意出了一份要求鄭某加價的函。鄭某遂虛假起訴何某,訴請法院判決房屋歸其所有,并獲得法院勝訴判決。后張某收到法院判決書后,方知自己的房屋被判給鄭某,遂向檢察機關申訴,查清事實后,檢察院提請抗訴,后法院作出裁定,撤銷該民事判決,房產最終屬于張某夫婦。與此同時,檢察院以何某涉嫌妨害作證罪依法提起公訴。
(二)虛假訴訟案例司法適用分析
通過上述案例,我們不難看出,目前司法機關對虛假訴訟行為的法律適用較為混亂。如案例二中,僅將行為人的行為定性為妨害民事訴訟的行為,依照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對其進行處罰。而案例一中,則將行為人的行為定性為刑事違法行為,以詐騙罪對行為人進行規制,盡管行為人的意圖未得逞,但只要實施虛假訴訟的行為,數額達到入罪要求,即以詐騙罪的相關形態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案例三中,則是以妨害作證罪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規制。不同的司法機關對虛假訴訟的行為適用法律不統一,造成同種行為不同種對待的不公正狀態,嚴重損害了司法公信力,而且不利于實現對此種危害行為的打擊和有效規制。
可見,司法實踐中,對虛假訴訟行為如何進行規制,認識不一。有觀點認為,基于虛假訴訟行為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其侵犯的客體是法院正常的裁判秩序,建議在妨害司法罪一節增設訴訟詐騙罪對虛假訴訟行為進行規制。 也有觀點認為虛假訴訟,尤其是其中的訴訟詐騙是三角詐騙的典型形式,應當以詐騙罪論處。 還有觀點認為,民事訴訟中當事人偽造證據欺詐行為確實可能會給被害人造成損失,且嚴重擾亂了民事訴訟的正常秩序,其危害程度絕不亞于詐騙犯罪,但從犯罪構成理論分析并不構成詐騙罪、合同詐騙罪,由于沒有相應條款加以刑事處罰,根據“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的原則,只能按無罪處理。 其理由主要有,一是詐騙罪的行為人使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欺騙方法,使對方產生錯覺,信以為真,從而自愿交出財物。而訴訟欺詐的對象不是對方(被害人)而是法院,法院判決對方敗訴,交出財產時,對方也不是自愿的,而是被迫,系懾于法律威嚴之故。二是詐騙罪侵犯的客體是財產所有權,而訴訟欺詐必然侵犯法院的正常審判活動,但卻不一定侵犯他人的財產權利,其主要犯罪客體應該是司法機關的正常活動和秩序。
二、原因分析:理論認識分歧與法律依據缺乏
(一)對虛假訴訟的概念認識不一
虛假訴訟的概念是司法實踐處理此類案件的基礎性問題,但無論理論與實務界,對虛假訴訟的含義認識不一。有學者認為,虛假訴訟是指行為人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為目的,利用虛假的證據,提起民事訴訟,破壞法院的正常審判活動,促使法院做出錯誤的判決或裁定,而使自己或者他人達到獲得財產或財產性利益目的的行為。 有學者認為,虛假訴訟是指當事人出于不合法的動機和目的,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利用法律賦予的訴訟權利,采取虛構訴訟主體、事實及證據等方式提起民事訴訟,使法院做出錯誤判決或裁定的行為。 還有人認為,虛假訴訟是指行為人惡意串通,虛構法律關系、捏造案件事實,以訴訟當事人身份進行民事訴訟,以獲取非法利益的行為。 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第112條則將虛假訴訟界定為,當事人之間惡意串通,企圖通過訴訟、調解等方式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對虛假訴訟內涵與外延的不同認識,也影響到實踐中對此類的案件的正確定罪。
另外,筆者還發現,對虛假訴訟與訴訟詐騙存在認識上混亂。無論在學術論文著作中,還是在司法實務中,很多人都將虛假訴訟與訴訟詐騙視為同一概念,認為是同一事物的不同表述。筆者認為,這種觀念混淆了虛假訴訟與訴訟詐騙的本質區別,不利于對不同違法行為的法律規制,進而導致對其法律適用的混亂。對訴訟詐騙進行定義也是見仁見智。張明楷教授在其《論三角詐騙》一文中采用的是日本學者曾根威彥的觀點,認為訴訟詐騙的概念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訴訟詐騙,是指欺騙法院,使對方交付財物或者財產上利益的一切行為;狹義的訴訟詐騙,是指行為人將被害人作為被告人而向法院提起虛假的訴訟,使法院產生判斷上的錯誤,進而獲得勝訴判決,使被害人交付財產或者由法院通過強制執行將被害人的財產轉移給行為人或者第三者所有。 筆者認為,“詐騙”一詞在一般意義上是多見諸刑法學的概念,其被廣泛使用于刑法理論和刑事司法實踐。而上述從狹義角度對訴訟詐騙內涵的界定與刑法理論中對詐騙罪之“詐騙”的界定具有一致性 。因此,筆者傾向于贊同從狹義角度界定訴訟詐騙的內涵,以彰顯訴訟詐騙的本質特征,并與近似概念能夠界分。從這個角度而言,訴訟詐騙是虛假訴訟的子概念,是虛假訴訟的表現形式之一。虛假訴訟與訴訟詐騙雖有諸多重合之處,但在外延上,訴訟詐騙應為虛假訴訟所涵蓋。文中筆者也將在這個層面上討論虛假訴訟的法律適用。
(二)追究虛假訴訟行為的法律依據不明確
從立法層面來看,其一,盡管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對虛假訴訟行為作出了相關規定,但這一規定尚且過于原則和抽象,且不易于操作,對于何種虛假訴訟可能構成犯罪、構成犯罪的究竟如何追究刑事責任等,都沒有予以明確。其二,現行刑法典對實施虛假訴訟的行為如何進行規制也沒有明確的規定。其三,盡管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2002年10月24日《關于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如何適用法律問題的答復》指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所侵害的主要是人民法院正常的審判活動,可以由人民法院依照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作出處理,不宜以詐騙罪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如果行為人偽造證據時,實施了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的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第280條第2款的規定,以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追究刑事責任;如果行為人有指使他人作偽證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第307條第1款的規定,以妨害作證罪追究刑事責任。”但該答復的合理性在學界也遭受到一些質疑。
為此,各地相繼出臺的相關的地方性司法文件,對本區域內的虛假訴訟行為進行規制和打擊。例如,2010年8月浙江高院和省檢察院聯合出臺了《關于辦理虛假訴訟刑事案件具體適用法律的指導意見》;2010年10月廣東高院制定了《關于強化審判管理防范和打擊虛假民事訴訟的通知》;2011年1月廣東省檢察院制定了《關于對民事訴訟欺詐加強法律監督的指導意見》;2011年9月江西省高院、省檢察院、省公安廳、省司法廳聯合出臺了《關于預防和懲處虛假訴訟的暫行規定》;2011年11月份湖南省長沙市中院制定了《長沙市中院關于防范和治理虛假民事訴訟行為的若干意見》,等等。這些地方性的司法文件分別對虛假訴訟的定義、類型、甄別方法、審判執行中的程序性規定、刑罰適用等方面進行了詳細規定。其出臺能夠增強法官對虛假訴訟的了解、發現和識別,同時對其如何進行法律適用提供一定的依據。但同時這些文件的出臺正是上位立法缺位的結果,各地制定不同的地方性司法文件,勢必導致法律適用的不統一。如何對此種行為進行統一法律規制和法律適用仍是司法者面臨的難題。
三、概念厘定:虛假訴訟的概念及類型化區分
(一)虛假訴訟的概念辨析
研究虛假訴訟的法律適用問題,有必要先厘清虛假訴訟的內涵和外延,上文羅列了虛假訴訟概念的相關觀點,筆者認為,上述觀點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尚不能囊括虛假訴訟的全部外延。主要表現為:
1.虛假訴訟不以當事人惡意串通為要件
下面以一則案例加以闡明。案例四:2003年5月13日,吳某向法院提起訴訟,訴請謝某償付借款本息及違約金,共計人民幣3.29萬元。吳某向法院提交了兩份借據憑證。在第一份具有“謝某”簽字字樣和蓋有私章的借據上載明,謝某向吳某借款人民幣1.73萬元,約定第二年回滬后30日內歸還,并約定借款總額10%違約金。在第二份僅蓋有謝某私章的打印借據上載明,雙方確認謝某上次借款,但因暫時無法還款,雙方商定借款期限改為四年,利息按月息2分計算,到期后謝某一次連本帶息一并歸還,如違約,由謝某按還款總額的30%承擔違約金。一審期間,謝某因未收到法院開庭傳票,法院缺席判決吳某勝訴。判決生效后,法院向謝某執行上述錢款時,謝某方知上述判決,遂向檢察院提出申訴,并申請對借據上的簽名進行筆跡鑒定。鑒定結論證實,借據上的簽名系偽造的。后經法院再審
查明,第一份借據上“謝某”的簽名系吳某掃描偽造。
在本案中,吳某以非法占有謝某財物為目的,使用偽造借據簽名的方式,虛構了謝某欠款事實,通過法院民事判決的形式,對這一虛構事實予以固定,是一起虛假訴訟案件。但本起案件中,并沒有當事人雙方的惡意串通,僅是由一方當事人通過虛構事實、偽造證據的方法,策劃的一起虛假訴訟案件。
2.虛假訴訟不要求行為人必須是虛假訴訟案件的雙方當事人
下面以一則案例加以闡釋。案例五:1997年底,王某出資與張某共同經營煙火生意,后因雙方發生矛盾而終止,張某尚有人民幣4.7萬元未歸還給王某。后來王某取得蓋有A公司(系張某私人承包)公章的空白信紙后,指使龔某以A公司的名義書寫了虛假的“還款計劃”,編造所謂A公司向蔡某借款人民幣40萬元,尚有34.7萬元未歸還的事實。王某又指使蔡某以蔡的名義,于1999年1 月向法院起訴A公司。兩人約定,一旦執行到錢款,就由兩人瓜分。蔡某以原告的身份參與整個訴訟過程,王某則在幕后積極策劃。1999年3月法院根據原告的財產保全申請,裁定凍結A公司存款、查封、扣押A公司財產。同年6月,法院判決A公司歸還蔡某34.7萬元。后張某上訴,但二審維持原判。王某又以蔡某的名義申請執行,法院對A公司及張某的部分財產進行查封。后因檢察機關依法介入而案發,該案未能繼續執行。經檢察機關抗訴,上級法院撤消了原一、二審民事判決。王某、蔡某也因涉嫌犯罪被立案偵查。
這也是一起典型的虛假訴訟案例,但本案中,我們可以看出,該起虛假訴訟的具體策劃人是王某,而虛假訴訟的雙方當事人則是蔡某和張某及其承包的A公司。
綜上,虛假訴訟表現形態多樣,究竟應如何對其定義,才能準確界定虛假訴訟的外延?筆者認為,對虛假訴訟進行定義可以從這類案件的特征入手。
(二)虛假訴訟的特征
由上述兩起案例可知,虛假訴訟有如下特征:
1.從行為人主觀方面進行分析,虛假訴訟的行為人一般以獲取非法財產性利益為目的。無論是案例一中的吳某,還是案例二中的王某,其主觀目的都是為了非法占有他人財物。
2.從行為人違法路徑方面考量,虛假訴訟的行為人一般是通過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的方式,利用法院的裁判權固定其虛構的事實,而后利用法院的強制執行權實現其不法目的。
3.從行為人實施違法行為的方法上分析,其行為人一般是通過偽造證據、捏造事實、虛構法律關系等方法來實現不法目的。這里捏造事實包括夸大原有事實和虛構完全不存在的事實兩種形式。如案例五中,行為人王某就是虛構了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事實,進行虛假訴訟。
由此,筆者認為虛假訴訟是指行為人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為目的,利用偽造證據,捏造事實、虛構法律關系的方法,通過提起民事訴訟,破壞法院的正常審判活動的途徑,利用法院的民事裁判權和強制執行權,促使法院做出錯誤的判決或裁定,而使自己或者他人達到獲得財物或財產性利益目的的行為。
(三)虛假訴訟的類型化區分
通過上面的分析,筆者認為,在司法實踐中,虛假訴訟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即虛假訴訟案件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偽造證據,虛構法律關系,共同實施損害第三人的合法權益的行為;二是單方訴訟欺詐型虛假訴訟,即虛假訴訟一方當事人通過偽造證據、虛構事實等方式占有對方當事人的財物或財產性利益。另外,對于虛假訴訟雙方當事人或者一方當事人受第三人唆使,實施損害案外人或者對方當事人財物的行為。在行為外觀上,這種類型的虛假訴訟通常可以包含在上述兩種虛假訴訟當中,故此處不再將其單列為一種獨立的類型。
四、路徑研究:虛假訴訟行為的多元化法律規制
通過對虛假訴訟概念及特征的厘定,虛假訴訟主要有兩種表現形式,即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和單方訴訟欺詐型虛假訴訟。其中單方欺詐型虛假訴訟又可分為訴訟詐騙和非訴訟詐騙形式的民事欺詐,這兩者的社會危害性和法律后果也不盡相同。訴訟詐騙是單方訴訟欺詐型虛假訴訟的典型形態。筆者認為,虛假訴訟在司法實踐中表現形式多樣,其社會危害性也不盡相同,其在某一司法程序中的完成形態也表現不一,因此,建議在對虛假訴訟行為進行類型化區分的基礎上,建立多元化法律規制的路徑。
(一)對虛假訴訟的刑法規制
1.虛假訴訟之訴訟詐騙行為構成詐騙罪的法律分析
筆者認為,對虛假訴訟中的訴訟詐騙,如果根據刑法典和相應的司法解釋的規定,滿足“數額較大”的構成要件要求,當以詐騙罪的相應形態論處。理由如下:
(1)訴訟詐騙的行為人實施訴訟詐騙行為時,是為了通過民事訴訟非法取得他人財物,其主觀上當然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生使他人財產遭受損失的結果,并且希望這種結果發生,所以具有詐騙罪的直接故意與非法占有目的。
(2)訴訟詐騙符合三角詐騙罪的客觀構成要件,而各國刑法理論與審判實踐普遍認為,三角詐騙構成詐騙罪。詐騙罪(既遂)在客觀上必須表現為一個特定的行為發展過程: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對方產生或者繼續維持錯誤的認識——對方基于認識錯誤處分(或交付)財物——行為人獲得或者使第三者獲得財產—-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 具體到訴訟詐騙而言,訴訟詐騙行為人的行為使法院的法官產生了認識錯誤,法官不僅有權做出判決,而且有權決定強制執行。換言之,法官具有處分被害人財產的法定權力。所以,法院的法官是受騙人,也是財產處分人。基于法官的審判權和強制執行權,使得被害人的財產遭受損失。因此,訴訟詐騙符合詐騙罪之三角詐騙的行為模式。
(3)訴訟詐騙與詐騙罪侵犯的法益具有同一性。訴訟詐騙行為人通過實施欺騙法院的行為,最終導致的是受害人財產上的損失;而詐騙罪通常是被害人直接處分自己占有的財產(包括自己占有且所有和自己占有但并非所有兩種情況),處分財產的原因是行為人的欺騙行為;處分財產的結果是使自己的財產遭受損失,具體表現為將自己的財產轉移為行為人或者第三者占有。因此,其侵害的法益是受害人的財產法益。誠然,訴訟詐騙通過提起民事訴訟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對司法秩序、司法權威造成了影響,但是其最終的目的是非法占有他人財物,訴訟只是其犯罪的一個手段而已。因此,在訴訟詐騙中,行為人侵犯的主要客體是財產的所有權,司法秩序是其侵犯的復雜客體中的次要客體。就現行刑法來看,將某一罪名歸于某一類罪的標準主要是犯罪行為侵犯的主要客體。如金融詐騙犯罪侵犯的不僅是金融管理秩序也侵犯了公民的財產權益,但這并不妨礙金融詐騙犯罪是詐騙犯罪的特殊形態。所以,不能因為訴訟欺詐犯罪侵犯的是復雜客體,而否認它與詐騙犯罪在侵犯客體上的一致性,從而否定訴訟詐騙行為是詐騙犯罪的一種行為模式。
上述關于訴訟詐騙行為構成詐騙罪的理論分析同樣適用于惡意串通型的虛假訴訟案件中。不同僅在于,在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中,訴訟詐騙的受害人是案外第三人,而不是虛假訴訟案件的被告人。但這不能改變實施虛假訴訟行為人行為構成詐騙罪的刑事違法的性質。
2.虛假訴訟中的共同犯罪認定
前已述及,虛假訴訟分為兩種表現形式,一是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二是單方訴訟欺詐型虛假訴訟。虛假訴訟中的共同犯罪主要存在于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是指雙方當事人為謀取非法利益,惡意串通,通過虛構事實,偽造證據,虛構法律關系,提起民事訴訟的手段,侵害第三人合法權益的行為。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是原被告雙方惡意串通,侵害第三人合法權益,行為人之間存在事前的意思上的聯絡,具有共同的犯罪故意,共同實施虛假訴訟的行為,而且由于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在庭審過程中不存在實質性的對抗,法院多以調解結案,訴訟詐騙人的不法目的實現渠道更為暢通,社會危害性也相對更大。在惡意串通型虛假訴訟中,如果訴訟詐騙達到數額較大的標準,當以原被告雙方構成詐騙罪共犯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
另外,需要提及的一種情形,即受第三人唆使而實施虛假訴訟的情況。如案例二中的王某和蔡某的行為。筆者以為,在此種情形下,也應當按照詐騙罪共犯的理論,區分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的主犯和幫助犯,根據各行為人在實施虛假訴訟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來對其定罪處罰。
3. 虛假訴訟行為構成詐騙罪的數額認定
根據虛假訴訟中民事法律關系是全部虛假還是部分虛假,可將虛假訴訟可以分為兩種情形:一是完全的虛假訴訟,即詐騙行為人通過偽造虛假證據捏造一個完全不存在的民事法律關系,繼而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騙取法院的信任,并借助于法院的裁判權和強制執行權非法取得他人財物。下面以一則案例加以說明。案例六:2009年2月,被告人朱俊華為非法獲利,默許他人在還款《承諾書》上加蓋私刻的某公司印章,謊稱該公司欠款785萬元向法院起訴。檢察院經審查認為,朱俊華欲通過民事訴訟騙取公司財產,數額特別巨大,遂以朱俊華涉嫌詐騙罪提起公訴。 本案中,朱某的行為,其私刻某公司的印章,虛構完全不存在的法律關系,此案中的785萬元即是訴訟詐騙的數額;二是不完全的虛假訴訟,即詐騙行為人與受害人之間己經存在一個民事法律關系,行為人在原民事法律關系基礎之上,通過偽造證據或者變造己有證據的內容,編造一個部分虛假的民事法律關系,并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騙取法院的信任,并借助于法院的裁判權和強制執行權占有受害人財物,如案例四中虛假訴訟行為人的行為,訴訟詐騙行為人之間原先存在一個30萬元的借款關系,為考慮各方自身的利益,雙方惡意串通,在合法的借款30萬元的基礎之上,又偽造70萬元的借條,將訴訟標的提升為部分虛假的100萬元。對于完全的虛假訴訟,其詐騙數額比較好判定,法院判決轉移給詐騙行為人或第三人的財物之數額,就是詐騙罪的數額;對于不完全的虛假訴訟,由于原來己經存在一個真實的民事法律關系,所以法院判決轉移財物的數額中可能包含有詐騙人應得的財產,轉移財物的數額未必都是詐騙罪的數額,只有在減去詐騙人應得財物后剩下的部分,才是虛假訴訟行為非法獲得的數額,即詐騙數額。故在案例四中,詐騙數額為70萬元。
4. 虛假訴訟構成詐騙罪數形態分析
司法實踐中,虛假訴訟通常采取偽造證據,虛構法律關系的形式,而偽造證據的行為可能觸犯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和妨害作證罪,如案例六中朱某的行為,其通過私刻的某公司印章,謊稱該公司欠款785萬元向法院起訴。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2002年10月24日《關于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如何適用法律問題的答復》也指出:“……如果行為人偽造證據時,實施了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的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第280條第2款的規定,以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追究刑事責任;如果行為人有指使他人作偽證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第307條第1款的規定,以妨害作證罪追究刑事責任。”
筆者認為,僅以此兩罪評判虛假訴訟行為的刑法當罰性是不周延和不恰當的。一方面,在司法實踐中廣泛存在沒有偽造印章和妨害作證行為的虛假訴訟;另一方面,即使存在偽造印章等行為,其也僅是虛假訴訟行為人企圖侵害他人財產的手段行為或方法行為,其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實施訴訟詐騙時,應屬于牽連犯或想象競合犯,從一重處罰,即以詐騙罪論處。另外,當行為人在實施虛假訴訟行為的過程中,指使他人作偽證時,也屬于牽連犯或想象競合犯,同樣應從一重論處。
5.虛假訴訟構成詐騙罪的既未遂界定
根據刑法的基本理論,對犯罪未遂的界定是以行為人是否著手為分界點。在虛假訴訟行為中,應當以行為人開始實施詐騙行為為認定標準。考慮到我國刑法未對虛假訴訟的刑罰當罰性予以明確規定,同時本著刑事謙抑的原則,在虛假訴訟行為著手的認定,宜以提出虛假證據并提起詐財訴訟時作為著手的起點,純粹偽造證據的行為不能視為虛假訴訟的著手行為,屬于虛假訴訟之預備行為。
在司法實踐中,虛假訴訟行為人實施虛假訴訟時,可能會出現以下三種情形:
(1)行為人實施虛假訴訟行為,在一審階段或者二審階段即被法院發現,因而被法院駁回訴訟請求。此時,行為人已經著手實施犯罪,向法院提起虛假訴訟,但因意志以外的原因而未得逞,因此,屬于詐騙罪未遂。
(2)行為人實施虛假訴訟的行為成功欺騙一審甚至二審法院,法院作出行為人勝訴的判決。受害人提出上訴或申訴,最終通過啟動二審或審判監督程序來推翻原裁判。此種情形下,行為人也已經著手實施犯罪,向法院提起虛假訴訟,但最終因意志以外的原因而未實現其非法占有他人公私財物的目的,因此,也屬于詐騙罪未遂。
(3)虛假訴訟行為人在一審或二審中均獲勝訴,甚至在經過審判監督程序后依舊不能推翻原判決。詐騙行為人申請強制執行,受害人遭受損失。此種情形下,虛假訴訟行為人通過實施虛構事實、偽造證據,提起虛假訴訟的行為,實現其非法占有公私財物的目的,構成詐騙罪既遂。
需要著重提及的是,詐騙罪既未遂的標準,學界存在幾種學說,包括失控說,占有說和控制說等。而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第1條第5款對此予以明確,規定已經著手實施詐騙行為,只是由于行為人意志以外的原因而未取得財物的,是詐騙未遂。由此,我國在刑事司法實踐中采用的是占有說的觀點,即只有取得財物才能認定詐騙罪既遂。 因此,在虛假訴訟中,行為人僅取得勝訴判決,即使是生效判決,并不當然意味著詐騙罪既遂,只有當受害人交付財物或者被法院強制執行財物時才構成詐騙罪既遂。
(二)對虛假訴訟的非刑法規制
虛假訴訟在司法實務中大量存在,而且行為人意圖通過虛假訴訟侵害他人財產的數額通常也比較大。在數額達到詐騙罪的入罪要求的情況下,可以動用刑法手段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規制。但在司法實踐中,也可能存在虛假訴訟意圖侵害財產的數額達不到入罪標準的,此種情形下,有必要設置非刑罰化的處理方法對虛假訴訟行為進行規制,以實現法律的指導和評價功能。在數額達不到詐騙罪入罪要求的情況下,仍然分為兩種情況,即行為人的意圖得逞和未得逞。
1.在虛假訴訟行為人的意圖未得逞的情形下,可以直接根據民事訴訟法關于虛假訴訟的相關規定處理,僅將其視為妨害民事訴訟的行為,依據修訂后《民事訴訟法》第112條和113條 的規定給予行為人相應的制裁。
2.在虛假訴訟行為人的意圖已經得逞而尚未達到詐騙罪的評價標準的情形下,建議構建民事侵權損害賠償制度,賦予虛假訴訟的受害人以侵權之訴的訴訟主體資格,通過提起民事訴訟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如在《美國侵權行為法重述》當中,直接將“濫用法律訴訟”作為允許提起損害賠償之訴的訴因,行為人應當就其行為所導致的損害后果承擔侵權責任。 雖然我國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第56條第三款 規定了第三人撤銷之訴,對當事人通過惡意訴訟等手段侵害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的情況予以救濟。但對單方欺詐型中尚不構成訴訟詐騙的虛假訴訟受害人尚缺乏救濟手段,因此,有必要設置民事侵權損害賠償制度,對這種情形下的受害人予以救濟。
基于虛假訴訟的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和其在司法實踐中的多發性,對其進行法律規制和法律適用的研究存在極大必要性和迫切性。本文筆者立足于司法實踐中的典型案例,從虛假訴訟的基礎理論入手,對相關概念展開分析,并結合具體案例,對其司法適用難題進行分析,對化解路徑進行探索,主張根據虛假訴訟的具體表現形式,分類進行法律規制,試圖建立起多元化的規制模式,對這一行為進行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