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睿
(哈爾濱理工大學 法學院,哈爾濱 150040)
?
依法治國研究
論消費者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的銜接
王睿
(哈爾濱理工大學 法學院,哈爾濱 150040)
[摘要]公益訴訟是我國《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重大突破性規定,回應了我國民眾關注的熱點問題。公益訴訟的目的在于保護社會公共利益,在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案件中,“人數眾多”的私人利益是不能與公共利益畫等號的。《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88條的規定肯定了公益訴訟的提起并不影響單個受害人提起私益訴訟的訴權,充分尊重了當事人的訴訟自由,但仍存在問題。在群體性私益和集合型公益都受到侵害的大規模侵害消費者權益案件中,群體性私利因具有潛在擴張趨勢而進入了公共利益的范疇。在我國現行立法否定私人可提起公益訴訟的前提下,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的融合僅能是使公益訴訟主體同時享有私益訴訟實施權。我國消費者協會提起公益訴訟的職責是法定訴訟信托,消費者將損害賠償請求權讓與消費者協會則屬于意定訴訟信托。將消費者協會作為訴訟信托禁止原則的例外情況對待,奠定意定訴訟信托的正當性基礎性,消費者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和自身條件決定是否將損害賠償請求權讓與消費者協會,更符合訴訟經濟要求。
[關鍵詞]消費者權益保護;公益訴訟;私益訴訟
一、問題的提出
公益訴訟是我國《民事訴訟法》和《關于適用<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有突破性的法律規定,也是順應民意,維護民生的重要制度。2013年1月1日實施的《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 “對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2015年2月4日實施的《最高法院關于實施<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解釋》)第284條至291條在貫徹《民事訴訟法》立法規定的基礎上對公益訴訟的審判程序進行了體系化的規定,對公益訴訟司法實踐進行了規范性指導。但是,由于公益訴訟所涉及社會生活的復雜性以及我國司法實踐經驗積累的相對匱乏,此次規定傾向于先集中解決制約公益訴訟發展的瓶頸問題,如立案條件,原告主體資格等,而其他相關問題只處于探索性階段,留待實踐經驗和理論研究不斷積累后逐步完善。有關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在審判環節如何協調和銜接問題即屬于此種情況。根據《民訴解釋》第288條“人民法院受理公益訴訟案件,不影響同一侵權行為的受害人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19條規定提起訴訟”的規定,如果公益訴訟所涉及的侵權行為同時也損害了私人利益,那么人民法院受理公益訴訟后,相關當事人可以另行提起私益訴訟。對此規定筆者認為存在以下三個問題需要深入討論:1.公益與私益關系問題。目前,我國典型公益訴訟案件主要涉及環境污染、侵害國有資產以及限制競爭、不正當競爭、侵害消費者權益等類型。《民事訴訟法》第55條將在我國表現比較突出,社會影響面較大的環境污染和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作為典型公益訴訟類型做出明確規定,同時輔以“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條件做出概括式補充,不僅回應了我國民眾關注的熱點問題,同時也確定了公益訴訟案件的受案范圍。但是“社會公共利益”本身是一個很不確定的法律概念,如何界定其范圍是公益訴訟受案范圍需要進一步明確的問題。2.司法解釋第288條的規定肯定了對同一侵權行為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可以并存,那么如何協調二者關系。3.司法解釋第288條的規定是否排斥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一并處理的司法救濟模式,這種模式是否更能節約訴訟成本,減少矛盾裁判風險,審判程序應如何處理等問題更需要進一步探討研究。由于我國消費者權益司法保護處于較低司法水平,立法機關、司法機關試圖通過公益訴訟模式改變這一困頓局面,因此本文選取消費者群體性權益損害角度對以上問題進行有針對性的探討,以期引發對此問題的關注。
二、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的關系
公益訴訟的目的在于保護社會公共利益,但是公共利益的保護和私人利益的實現并不是對立矛盾的,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也不是涇渭分明的。公共利益并不排斥私人利益,私人利益也可上升為公共利益,私人利益因權利主體的多數性和不確定性可升格為公共利益[1]。《民事訴訟法》第55條似乎是遵循此邏輯,規定“對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與此相呼應的,我國2013年修訂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7條規定“對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的行為,中國消費者協會以及在省、自治區、直轄市設立的消費者協會,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在《司法解釋》的起草過程中,有關“人數眾多”的判斷存在二種觀點,有意見認為消費者人數眾多且不確定才能構成公益訴訟;另有意見認為無須不特定加以限制[2]。對以上法條進行文義分析,似乎我國的公益訴訟案件的范圍包括三類:第一,環境污染案件;第二,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案件;第三,其他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案件。那么“人數眾多”的私人利益能否與公共利益畫等號,筆者認為結論是否定的。
筆者認為,出現以上問題的原因在于社會公眾對公益訴訟的殷切期待使立法技術采用了對法律術語泛化規定的方案, 以回應公眾、媒體對司法職能的要求。但是,這種模糊化、形式化的立法方案無力解決現實具體問題,需通過具體制度和規則設計予以明確化。私人利益的線性疊加絕非必然等同于公共利益[3]。現代型訴訟與傳統型訴訟的重要差別就在于訴訟糾紛所涉及利益的多元化,既會侵犯特定的私人利益,同時也會侵犯公共利益。眾多消費者權益侵害案件從受侵害利益角度劃分可能存在以下三種情況:群體性私益受到侵害案件、群體性私益和集合型公益都受到侵害案件以及純粹性公益受到侵害案件[4]。群體性私利受到侵害是指可確定數量的多數個體相同或類似的利益受到同一侵權行為的侵害,受侵害主體不具有擴張性。這類訴訟案件本質上仍屬于私益范疇,不因人數眾多而改變利益性質,應屬于普通共同訴訟中的代表人訴訟。群體性私益和集合型公益都受到侵害是指群體性私利受到侵害的同時還存在潛在其他利益群體將會遭受同樣侵害的可能性,侵害效果呈現出擴張性。這時群體性私利因其潛在的擴張趨勢,在某種意義上就進入了公共利益的范疇。如三氯氰胺奶粉事件,存在已遭受健康權侵害的消費者、食用奶粉但損害還未顯現的消費者以及潛在的消費者群體,這時不合格食品侵害的對象是眾多不特定的消費者利益和整個國家的食品安全和交易秩序。這類案件應屬于現代性訴訟,是本文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相互協調予以解決的范疇。純粹公益性受到侵害的案件是指只是公共利益受到侵害,訴訟主體與案件的關聯度非常小或是非常間接,屬于典型的公益訴訟案件。如市民呼吸新鮮空氣的利益,引用潔凈自來水的利益,等等。因而,《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的環境污染和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案件必須加以損害公共利益的限定語,以明確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防止濫用訴權的情況發生。
針對上文第二種情況即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并存的情況,在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案件中,由于消費者人數眾多且較為分散,而且單個受害人損害程度差異很大,因而一般可將此類案件按照當事人受侵害程度的標準分為大規模侵害和小額分散性侵害兩類。小額分散性侵害由于消費者受到侵害的利益較小,大多缺乏訴訟動力,由消費者協會提起公益訴訟較為妥當。大規模侵害由于受害人單個損害的數額較大,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如何銜接、協調需有針對性的構建訴訟救濟制度。
三、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界分模式
《司法解釋》第288條的規定肯定了公益訴訟的提起并不影響單個受害人提起私益訴訟的訴權,充分尊重了當事人的訴訟自由,但是也會造成以下問題:
(一)對第288條文義規定的反向解釋看,因侵害公益行為而同時受損的私益當事人不能加入公益訴訟中尋求司法救濟,而只能通過另行訴訟的途徑,這種規定加重了當事人的訴累,浪費了司法資源,降低了審判效率。雖然我國立法規定沒有賦予單個消費者提起公益訴訟的權利,但是消費者個體與公益訴訟存在利害關系上的密切聯系,公益訴訟所要處理的基礎事實關系,如是否存在侵害公益的行為和事實,是與私益訴訟完全一致的。因此,如果能將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在同一個訴訟程序中予以解決,在訴訟效率上要遠遠優于承認公益訴訟判決對私益訴訟產生既判力的做法。
(二)第288條的規定雖認可了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相互獨立的立法模式,但對兩者的優先地位問題沒有進一步明確。雖然按照理論邏輯的推導,公益訴訟應優先于私益訴訟,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可能會出現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同時提起,或者是私益訴訟先行起訴的情況。若公益訴訟和私益訴訟同時提起訴訟,將導致兩種性質不同的程序同時運行。因消費者權益侵害案件原告較為分散,結合我國立案登記制度的改革,很容易導致多頭訴訟,重復舉證的現象產生,雖然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規定私益訴訟可因公益訴訟的審理而裁定中止進行,但仍不符合訴訟經濟原則。如果私益訴訟先行提起,而公益訴訟卻遲遲未起訴,那么同樣會導致多頭訴訟,重復舉證,而且各私益訴訟的受案法院之間的裁判會發生相互矛盾,更有甚者由于私益訴訟與公益訴訟之間存在訴訟實力的差別,私益訴訟與公益訴訟的裁判結果也會存在沖突。
以上問題的出現將導致我國公益訴訟實施效果大大折扣,《司法解釋》第288條如何轉化為科學、有效的訴訟程序,筆者認為需開拓思路,另辟蹊徑。
四、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融合的模式
在我國現行立法否定私人可提起公益訴訟的前提下,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的融合僅能是使公益訴訟主體同時享有私益訴訟實施權。根據2013年修訂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7條“對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的行為,中國消費者協會以及在省、自治區、直轄市設立的消費者協會,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的規定,省級以上消費者協會是提起消費者公益訴訟的適格主體。按照大陸法系國家消費者協會提起公益訴訟的共識觀點,在公益訴訟中消費者協會主要享有不作為請求權和撤銷請求權,訴訟目的在于謀求防御性救濟。但是,為了避免出現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相互分離而造成的上文所述弊端,各國均在立法或司法實踐中探索通過受侵害眾多消費者向消費者協會轉讓私益請求權的方式,使消費者協會訴請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影響、恢復原狀或撤銷請求同時代表受害人請求損害賠償,實現訴訟規模效應,強化團體訴訟的威懾效果。
2002年德國修正的《法律服務法》第3條第8款規定消費者保護中心可以受讓消費者轉讓的求償請求權,以自己的名義提起損害賠償訴訟[5],如獲得法院勝訴判決授權消費者可分配到相應損害賠償金[6]。法國《消費者法》第L.422-1條規定:“數名已確定身份的消費者因同一行為人的行為而遭受具有共同原因的損害時,任何已獲批準的在全國范圍內具有代表資格的消費者團體,如果得到其中至少兩名消費者的授權,可以代表該消費者向法院提起損害賠償之訴。”同樣,如獲得法院勝訴判決授權消費者可分配到相應損害賠償金,如果一旦敗訴授權消費者喪失另行自訴的權利,但是不影響未授權消費者另行起訴[7]。我國臺灣地區“消費者保護法”第50條規定:“消費者保護團體對于同一之原因事件,致使眾多消費者受害時,得受讓二十人以上消費者損害賠償請求權后,得以自己名義,提起訴訟。消費者得于言詞辯論終結前,終止讓與損害賠償請求權,并通知法院。”而且以上國家或地區為了鼓勵消費者團體積極幫助消費者提起損害賠償訴訟,大多都允許消費者團體從勝訴賠償金中扣除訴訟所需的必要費用。域外立法的規定源于訴訟信托理論。訴訟信托是民事訴訟法領域借用信托法上的“ 信托” 概念發展演變而來的,本質上是一種擴大當事人適格范圍的重要制度。根據信托理論,為了訴訟的目的而將訴訟實施權和實體財產權都進行讓與,才能構成訴訟信托。以上國家或地區的法律規定都是允許消費者將損害賠償請求權讓與消費者團體,目的均為提起訴訟,是基于訴訟目的而對實體財產權所實施的信托行為。同時,為了避免消費者的損害,均由立法明確規定消費者團體在獲得勝訴判決后扣除訴訟必要成本費用后需返還給消費者相關利益。
在我國現行法律規定和司法解釋均沒有為訴訟信托實現創設空間,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卻萌發了眾多消費者委托消費者協會通過訴訟維權的需求:2005年11月至2006年4月,朱某等56名農民由于從梁某經營的“三才種子農藥經銷部”購買了發芽率低于國家農作物種子質量標準的305稻種,致使出苗率極低,迫使大多數農戶就該種玉米遭受了巨大經濟損失。在消費者協會組織當事人調解遭到經營者梁某拒絕后,取得了56位農民112份授權委托書。消費者協會指派副秘書長鄭某和法律支持中心主任李某以訴訟代理人身份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并墊付訴訟費用,要求被告梁某賠償經濟損失、承擔訴訟費用、鑒定費用。該案經人民法院合并審理后作出原告勝訴的判決[8]。該案例中,消費者協會突破了傳統固有的消費者協會支持消費者訴訟的方式,不僅僅是站在消費者背后提供法律咨詢、代為起草訴訟文書 ,而是從幕后走向臺前接受消費者委托出庭代理訴訟,集約化的解決了消費者的集體訴求,是凝集訴訟實施權的成功嘗試。我國《民事訴訟法》第55條和《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7條賦予消費者協會提起消費者公益訴訟的訴訟實施權。消費者協會無須消費者具體授權即可提起旨在保護不特定消費者利益的團體訴訟,要求經營者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撤銷霸王條款以及披露相關信息。按照發生原因的不同,訴訟信托可分為法定訴訟信托與意定訴訟信托[9]。我國消費者協會提起公益訴訟的職責是法定訴訟信托,而消費者將損害賠償請求權讓與消費者協會則屬于意定訴訟信托。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只能是直接受到權利侵害的單個消費者,享有法定公益訴訟實施權的消費者協會不能當然享有此類請求權,必須由相關法律允許作為弱勢群體的消費者將其補償性損害賠償請求權和懲罰性賠償請求權授予消費者協會這類公益團體[10]。在眾多侵害消費者權益的大規模侵害案件中采用意定訴訟信托模式存在的立法障礙是我國《信托法》第11條禁止以訴訟為目的設立信托以防范訴棍濫用訴權包攬訴訟。但大多數訴訟法學者傾向于結合《信托法》第61條有關“國家鼓勵發展公益信托”的立法精神對第11條作目的性限縮解釋[11]。消費者協會是消費者自治性社會團體,具有法定的非營利性,這類公益性團體集約化行使消費者損害賠償請求權帶有強烈的公益屬性,在有效社會監督和法律監督存在下發生包攬訴訟可能性較低,因此應將消費者協會作為訴訟信托禁止原則的例外情況對待,奠定意定訴訟信托的正當性基礎。由此,筆者建議將《司法解釋》第288條進行適當調整將是否對消費者協議授予私人訴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的選擇權賦予消費者,消費者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和自身條件決定將私益性損害賠償請求權讓與消費者協會提起團體訴訟,還是自行另行起訴。既尊重消費者的訴權,又能節約司法資源和避免矛盾裁判,公平和諧平衡協調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
[參考文獻]
[1]陳新民. 德國公法學基礎理論[M]. 濟南: 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200.
[2] 沈德詠. 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M]. 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753-754.
[3]張千帆. “公共利益”的構成——對行政法的目標以及“平衡”的意義之探討[J].比較法研究,2005,(5):1-14.
[4]丁寶同. 民事公益之基本類型與程序路徑[J].法律科學,2014,(2):61.
[5][德]布里吉特·居普里斯. 程序法視野下的消費者權益保護——德國團體訴訟的成功經驗和集體權利實現的未來[C]//范穎穎,譯.中德法學論壇(第7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9:49.
[6]綦書緯. 消費者集體救濟機制在歐盟及其成員國的發展[J]. 學術界, 2010, (9): 219.
[7]陶建國. 德法消費者團體訴訟制度比較研究—— 比較民事訴訟法(第八卷)[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 2011:35.
[8]肖建國,黃忠順. 消費糾紛解決——理論與實務[M]. 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 2012:312-313.
[9]趙磊. 信托受托人的角色定位及其制度實現[J]. 中國法學,2013,(4):79.
[10] 黃忠順. 論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的融合——兼論中國特色團體訴訟制度的構建[J]. 法學家,2015,(1):28.
[11]黃忠順. 消費者集體性損害賠償訴訟的二階構造[J]. 環球法律評論,2014,(5):70.
〔責任編輯:張毫〕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5)05-0036-04
[作者簡介]王睿(1978- ),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副教授,博士,從事民商法學研究 。
[收稿日期]2015-10-14
·訴訟法研究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