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那個年代的某個農忙日子,天不亮就來到田頭干活的社員們累了、餓了、渴了,生產隊長卻遲遲不下“歇煙令”。大家急了,一個個下意識抬頭,想看看唯一可以當作時間坐標的太陽走到哪里了。哦,不巧,太陽正躲在厚厚的云層里呢。無奈,社員們只得就“現在到底幾點鐘了”這個既單調淺白又抽象玄奧的話題,嘰嘰喳喳來一番不知誰對誰錯的競猜。
忽然,有人驚喜喊道:“嚴老師來哉,問問他!”
嚴老師是鎮上派來的村小校老師,二十來歲,梳小分頭,鑲一顆銀牙,挎一只黃帆布背包,挺神氣。不過,社員們顧不上看他的這些,而是急著想問他,現在幾點鐘了?
嚴老師駐步,笑瞇瞇,站在田埂橫頭,慢慢地抬起左手腕,輕輕地捋了捋衣袖,一塊亮閃閃的手表漸露尊容。
社員們伸長脖子,瞪圓雙眼,凝神屏息等著嚴老師“報時”。
嚴老師有點“刁”,足足過了十來秒鐘后才張開吐字清朗的嘴巴,一字一字地說,現在是……
那時,我雖然只是個跟著大人們去田頭弄泥巴、捉泥鰍的頑童,但每每看到大人們向路過田頭的嚴老師探問時間這一情景時,幼稚的心田里竟會生出一個美滋滋的夢想——自己長大后也當老師,當上老師后就會有手表了。
農忙收尾后,父親和另外兩位社員搖船去蘇州城里運肥料,我也跟著去了。動身前,母親從并不寬裕的米囤里量了二十來斤粳米,讓父親帶去賣了,以貼補家用。入夜時分,頂著逆風搖了一白天的運肥船終于泊在了三塘橋畔。父親站在船頭板上,悄悄地問岸上的城里人,阿要米?一位阿姨走到船上,湊著昏暗的路燈,看米質,談價佃,最后成交。父親小心翼翼地把米錢放進錢夾。約摸過了一桶煙工夫,一位瘦長個子男人躡手躡腳地走到船上。那人才站穩船板,就從衣袋里掏出一塊手表,問父親要不要?父親只是看了看,連個價佃也不敢問。那人一下猜透父親的心思,順勢說,便宜得很,八塊錢。父親沉默。那人繼續說,這可是一塊挺好的手表,只是他眼下手頭緊,急需花錢,所以才……
父親伸手,接過手表,看了看,掂了掂。我靜靜地站在一邊,但見一縷略大于五分硬幣的光圈在朦朧不清的夜色里悠悠晃動。兩位同船在父親的衣角底下扯了扯,意在攛掇說,買,合算的。
父親這才開口,問那人,再便宜點好嗎?
那人倒是爽快,說,不要再還價了,五元錢。
這一夜,因為左手腕上多了一塊全村人誰也不曾擁有過的手表,父親倍感榮耀,興奮不已。可惜,一來光線暗,二則從沒讀過手表,父親嘴里的時間總是擺脫不定,而讓人難以置信。
入睡前,躺在船艙底稻草鋪上的父親再次高高地舉起左手腕,對著兩位同船鄭重約定,明天早晨由他負責叫醒,六點鐘準時起身,然后去城里吃早面。
次日清早,父親是第一個起身了,但并沒有兌現他的“叫醒”諾言,而是忙不迭將草席卷起來,就著船板,噼噼啪啪搡個不停。同船惶惑,問父親,干什么呢?父親蔫著頭臉,猶如惡夢乍醒,說,手表散架了,連時針也找不到了……
一晃,時間之輪飛轉到了1976年9月。
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我,高高興興地踩著鄉村小路,頭頂蔚藍的天空,去鎮上一所中學當教師。激動之際,我還真的想起了小時候的那個念頭——當上老師后就會有手表了。事實上,因為薪水不多而囊中羞澀,我在一年多時間里一直沒有實現買手表的心愿。而且始料不及,教書這行當是少不了手表的,否則,焉能準確掌控四十五分鐘一堂課的時序節奏?包括,溫習上一課知識幾分鐘、導入新課幾分鐘、提問幾分鐘,分析課文幾分鐘、布置作業幾分鐘等等。
一天,校長找我,說,要來聽我的課。我一下慌了陣腳!稍作冷靜后想:自己初登教壇,毫無經驗,只能竭盡自己的努力了;而倘若,手腕上有塊手表該有多好!
上課鈴即將在我的高度緊張中響起。就在那一刻,既是我老師亦為我同事的黃老師把她手腕上的手表撂下來,借給我戴。
我一愣,如遇“救命菩薩”!
從此,我越來越想買塊手表了,二十多元、形制笨拙的鐘山牌也行。辦公室里的同事們也多次給我友情提醒,趕快買塊手表吧。鄉下父親更是一次次地帶著“關云長賣豆腐”的口氣,說我是該買塊手表的。
直到次年國慶期間,我終于從二十多元的月薪里一點點地省下四十多元,然后,托一位女老師的男朋友,要到了一張緊俏得很、用作購買蘇州牌手表的券。
真是偌大的開心事!當我第一次戴上屬于自己的那一塊漂漂亮亮、唧唧作響的新手表時,頓覺身價倍增,心神飛揚。末了,還會在別人面前急切而委婉地顯擺一番。
仿佛是夢境,近四十個春秋過后的今天,手表這玩意兒竟然真成了玩意兒。家家有,人人有,機械的,電子的,中低檔的,中高檔的,國產的,進口的,多如青菜蘿卜。而且近乎是悖謬,手表越是多,戴的人越是少。理由是,眼下人們美美地享用著的手機、網絡、電視機和汽車等現代工業科技品,哪樣不設置個既方便又精準的電子表?
我也不常戴手表。曾有幾塊,先后送給了老父親。老父親的觀念仿佛還停留在那個年代,或者說很懷舊,所以,天天戴著手表,坐在新農村建設的風景里,有事沒事都會看一看手腕上的那一枚不知疲倦的時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