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壺青梅煮酒

風(fēng)煙

愛情如一壺溫了千年的酒，雖瓢飲者不絕卻猶未嘗盡這個中滋味。揭開蓋子，讓人甘心就此沉醉。玉碗盛來，遙見古時月色于其中蕩漾，酒香甚是撩人。于是端上一杯酒，走回了那舊時情觴。

青梅飲：距離

若問起，愛一個人很苦嗎？苦到“感時思君不相見”？今人是很少能體會到這些許的辛苦了，地球那么小，不僅兩個人相聚容易，相聯(lián)容易，見了面之后還要更加親密。如果你給一個朋友發(fā)短信，卻很可能是他的女朋友模擬著語氣在回復(fù)，一個不知誰在與自己交談的惶恐時代。

然而相愛的人又那么容易分開，分分合合的轉(zhuǎn)換，要合，不過是一張機(jī)票，一串短信；要分，不過是一句再見，一個轉(zhuǎn)身。一個距離長長短短，恩愛廉價的時代。

古人卻不是這樣，隔了山山水水的思念，盼一個花開是那樣久長。距離讓相許格外珍重，讓相愛格外牽腸，讓相守格外悠長。

最知名的“距離”，該屬李之儀寫下的，甚至知名得有點像“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樣讓人們忽視了平滑熟爛的字句中沉甸甸的情懷：

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一彎江水的距離，不似今日捏上一只船票，登上客船就可以消弭的。煙水繚繞，帆去帆來卻望不見江下的那個身影，兩地別離心，天亦老。

然而多么美！戀著一個人，處處皆可言情，花上有你的溫柔，云上有你的灑脫，飲上一瓢水，也有你的氣息從遠(yuǎn)處隔山隔海地漫過來，連山石也變得多情。我將往日的回憶摘下，細(xì)細(xì)拴上想你的每一夜，投入長江，你在江尾拾起了，就把這江水日日喝上一碗，里面有我對你的訴說千千萬萬遍。

正因相離是如此漫長，而牽念如抽刀斷水日益洶涌，所以誓言才如此日月可鑒，山河回響！恨相忘，所以怕作浮萍聚，年少輕狂的時候讓我們不輕言說愛；恨分離，所以愛如江水，潮打心城不還，牽了手就不再輕易放手。此恨綿綿，江水知道誓言無休，等你，不論幾度春秋。

在愛情里，距離竟將思念拉得如此優(yōu)美纖長，接天流。這江水因有你舀過，守著它，連等待也變得甜蜜。過盡千帆，當(dāng)你歸來，還有什么能再剪斷我們腕上的紅線，如果愛情已經(jīng)日日夜夜描摹過、歲歲月月夢回過、山山水水不曾放飛過？

并不是要一味贊頌只有距離才美麗，才能讓愛情結(jié)得正果。而是往往，聚散太過輕易，便像伸手可摘青梅，嘗一下，似乎還酸，便即隨手丟下。而忘了一顆梅子的生發(fā)是多么艱難卻詩意的過程，忘了再等一等它的成熟。

但若是那愛慕星光的人，非得要一步一階地拾級而上危樓才可摘得星辰歸，那樣漫長的獲得，是誰也不會輕易張開手心讓這至寶滑落的。

一條江的距離，足夠思量愛情。思而不見，愛還能否持續(xù)。

青梅待：守望

還有一種等待，卻是無從丈量的距離，是望穿此生也不一定能遭遇花期的守望：

蝶戀花

晏殊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詞中一句“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因被王國維用于了他著名的三層境界之第一層，而更加廣相流傳。本就是美得云星霧繞的一句詩，因著被王國維單拎出來推到世人面前，定睛細(xì)看之下，更是驚艷得心搖魄動。只這一句，便似叫人行在月下，迷蒙得風(fēng)來暗香滿，迷離得花空煙水流。

后人往往將這《人間詞話》中的理論引申為人生的三種境界：第一層是獨上高樓的迷茫，尋不到方向時的輾轉(zhuǎn)與徘徊；第二層是確定道路后，“衣帶漸寬人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堅持與辛苦；第三層是修來正果，“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欣慰，付出終于圓滿。

那么，人生最喜是終于攀得這最后一層境界，云開霧散，花團(tuán)錦簇。那時再回望來時路，連曾經(jīng)的種種苦難也變得意趣盎然起來。然而我最心折的卻還是在第一層境地里小園獨徘徊的香幽。那時候一切結(jié)果還未揭開，生命還尚未著色，所有盼望和期待都隔花隔霧的迷離，月色如許，卻不是屬于我的良辰。在這時候，你還肯贊頌這人生美好嗎？當(dāng)一無所有？

可我要說，是的，一切追求不是為了占有結(jié)果才會明媚。縱然能攀上山頭，最后的駐足點才那么有限，而享受的過程卻可以那么長，灑在了生命進(jìn)程的每一處。從山腳下一路走來，腳步終會停在哪一處峰谷也并沒那么要緊，因為曾經(jīng)，有陽光撒滿路。

在愛情里，也是如此。不管是否遇見了那個要等的人，不管是否有這一個要等的人，能保有一份守望的情懷，便恰似開一樹杏花飄雪的詩意，惻惻輕寒亦不減香濃。

所以，當(dāng)你在涼涼的夜下有著如歌的行走，如夢的癡茫，請相信，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有一個人此時此刻會同樣在斑駁的夜空下難以入眠，只要你善于苦苦的等待。

等待，是的，苦苦的等待，然而這種等待卻讓人喜愛。就像“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路可以望斷了、望盡了……可能卻還是望不到夢里的人。可是，還是可以依舊繼續(xù)地等待下去呀，守望悲劇里的美麗，守望愿望中的愛情，守望那個，無可取代的人。等不到，或者等來了失望的結(jié)果，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因為世間最美好的狀態(tài)，正是“花未全開月未圓”的時刻。讓人的內(nèi)心，永遠(yuǎn)還有希望，永遠(yuǎn)還有期待。

人生不怕愛錯人，不怕沒愛過，唯怕，真愛駕著七彩云霞來了，而你卻已經(jīng)為自己套上了緊箍咒，早已放棄了自由。恨不相逢未嫁時。珍視獨上高樓的期待吧，如果不是你的愛走來，請別輕易下樓。天涯盡頭，無論那人是否回旋在燈火闌珊，你執(zhí)著的身姿是一種高貴的保留。

青梅嗅：含蓄

揀盡寒枝不肯棲，是寧愿沙洲冷。但待那青梅終于長成的時節(jié)呢？滿腔歡喜，如何噴發(fā)？那隨春風(fēng)絲絲上長的心悅無聲，已如青藤攀滿心懷：endprint

點絳唇

李清照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人來，襪刬金釵溜。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最妙此句：“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感謝那一回首間，我抬了頭，撞見了此生命定的相遇。我看見露華滿天，飛花無度，而你正從這當(dāng)中走來，燦如紫薇星的降落。最喜李清照此刻所寫的小女兒情態(tài)。明明心湖零亂，早就一池春水吹皺，偏偏還要遠(yuǎn)遠(yuǎn)的，把上一枝青梅，嬌羞無限。

讀來不覺叫人微笑，在青澀的年華里才有的青澀情懷。單只這一句，便已讓人愛上了那含蓄年代，所特有的美麗。將滿懷心事細(xì)細(xì)收羅好，并不急于全部向你放飛。等你走近，自可看清這花滿枝頭，素胚上為你勾勒的心事筆墨正濃。

所說的這份含蓄，并不是崇尚禮教桎梏中的安分守己，而是憐賞在悠悠我心之時的欲說還休。有人偏偏就覺得，愛情最美妙的時段，是在那欲得而未得、牽腸掛肚又悱惻猜思、乍喜乍疑的撲朔迷離之時。由此看來，古人的含而不露倒比今天的單刀直入更高明，更有情趣的多。

只是若問起，難道他們就不急嗎？———她定要嫣然地一笑，言言語語都凝在唇邊，卻再不吐露更多。

既然浩浩人海已讓你我遇著，那又何必再惶急，一步步腳踏實地的靠近，我自也遞出手掌等你來握。若我們之間這樣一段路程都惶恐意外，那未來的山水迢迢，人生路上何敢攜行？情緣不是一步來急便可締結(jié)的，流星最是來勢洶洶，卻也最早去勢匆匆。江河不語，然而一路蜿蜒崎嶇過后，終將此身投入大海，不舍晝夜的相融。

———這是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此生唯一，也是地勢使然的命里有約。

因而，回首欲訴，卻把青梅嗅，是一種“認(rèn)定”之后的沉默，是“卻步”而不移步的守候。含蓄是一道唯美的問答，時間會寫出最終的結(jié)果。

這樣的愛情，如一卷詩娓娓道來，讀到結(jié)尾，抬首間，梅子正熟。

青梅弄：純真

還有一種梅的青澀，雖已種下千年，卻仍未轉(zhuǎn)黃，只因世人太過愛它長成之前的翠綠欲滴，零露如珠：

長干行

李白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yù)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yuǎn)，直至長風(fēng)沙。

人們最熟知的莫過其中那一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了，紙張簌簌間，仿若畫面就鋪成了那樣一個綠蔭正濃的夏日，不知愁滋味的純真年代。不管讀的人是否真有過這樣青梅竹馬的往事，每個人卻都愿意相信這唐朝的時光仍還停在那個夏日的午后，少男少女的童真還設(shè)身其中的保留著。詩以寄情，此情尤為青青。

如此單純的我歡喜你，你歡喜我，像一株初挺的青蓮未沾染塵世的利益糾葛。只知你拋我一顆青梅，我撩你一抹花枝，只你我二人便可游戲整日。如此簡單潦潦，就如一桿青竹便是你的高頭大馬，而一條狗尾草便可繞上我的指根，纏作你娶我回家的指環(huán)。

馬未都先生曾形容過這一場景，說是小男孩圍著小女孩起膩———“起膩”一詞，實覺大妙！正是這一副“最喜小兒無賴”的嘻皮模樣，日日前來，趕也不走的胡攪蠻纏。———直到有一天他長大，恍悟原來圍著她打轉(zhuǎn)不再僅僅是一種習(xí)慣，而早已化作了一種心底的守候。原來當(dāng)年互相拋擲的青梅就裹著懵懂的愛戀，埋入歲月，隨著時光流轉(zhuǎn)，這時也已悄悄長成。

看他們那新婚后的描寫，多么可愛喜人，叫人忍俊不禁！新婚婦自小與她的丈夫朝夕相見，然而一旦真的衣襟相結(jié)后，卻害羞得像一朵壁角的小花遲遲不肯轉(zhuǎn)過頭來，任他再如幼時般千求萬喚，這株含羞草還是久久不肯開顏。

只等到十五歲的一天，女孩子終于也似當(dāng)年的男孩恍然大悟而情花怒放的那一刻，那一刻瞬間長大。這才明白，原來早在那么久那么久以前，他就已經(jīng)駕馬來迎娶他的新娘了，而她也已在那么早那么早的從前，就接納了他的鞍前馬后。從那兩小時起，就如灰如塵，日日不分，花前樹下，處處為證。（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這是一枚青梅的故事，已被講起了千年。兩情之悅，難得在于不摻入成人之后的千般顧忌、萬種考慮，身份、地位、財產(chǎn)、前途……無一不是感情的砝碼。而當(dāng)洗盡這種種鉛華，又有幾人依舊染情愁？———一桿竹，一顆梅，他們愛在無條件為你，無條件等你。

兩情之悅，亦難在朝朝暮暮過后，一往情深是否消磨于時光。就像今人常說的審美疲勞。縱滿園春色，亦難免年年遲早要褪盡韶華。而當(dāng)真執(zhí)子之手后，歲歲重復(fù)的軌跡，日日不變的晨昏，要在瑣碎度日中守住感情的恒溫，更難過寄夢相望時的兩地相思。因為后者常常會美化記憶里的愛人，而前者是逃不開的種種缺點一覽無余。———一桿竹，一顆梅，多少年來，他們愛在時時相見，刻刻不厭。

故事到這里該有個完滿的結(jié)束了，人們都深深地記著“青梅竹馬”，記著“兩小無猜”。然而講故事的人往往忽略了男女主人公的后半生，他們長成之后的人間百態(tài)。

無慮亦無憂，那只屬于童話般的過去，當(dāng)男孩子和女孩子走出童話，他們同樣要淪陷于塵世悲歡，生離死別。她的他再不騎竹馬了，他要為生計、為家庭、為前景、為現(xiàn)實種種，背負(fù)著她的牽掛離開，留她坐守紅顏凋落。她守著青梅竹馬的往事，守到轉(zhuǎn)瞬間暮色已蒼茫。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yù)將書報家。”

這才是故事的結(jié)尾，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尾。你可以想象他明天就回來，也可以認(rèn)為他永遠(yuǎn)不曾歸來，也許這是個喜劇，也許它是個悲劇。人生就是這樣一個未完成時，我們無法在今天的日記里書寫明天的故事，也無法用今日的畫筆修改昨天的圖卷，但唯一可知的是，今天永遠(yuǎn)比明天年輕，今日永遠(yuǎn)比昨日豐收。

一桿竹，一顆梅，她擁有過了。

一紙信，一個人，她還在堅持。

此生未結(jié)，然而生活依舊可稱完滿。

……

以古情映今情，以今情祭古情，行至此，手中這杯酒依舊未盡。但已經(jīng)心折在了那份等待、那個守望、那抹含蓄、那份純真中，為這今朝不再的情致沉醉。仿若喝醉了千年的如血斜陽，方知，千古情未了。懷念青梅煮在酒觴，那樣細(xì)細(xì)品味的愛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