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寫作,對我來說
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和我自己,和另一個人,和世界進行對話的方式,在日常,我總是顯得愚鈍而木訥,而寫作帶給了我某種補償。博爾赫斯在一篇題為《創造者》小說中寫道,一個具有野心的創造者想畫一張完整的世界地圖,在這張地圖中所有的河流、房屋和樹木,一切一切都要得到微觀化的體現。而等他完成這張地圖的時候,他發現他所畫下的,是自己的那張臉。我覺得寫作其實也就像這個“創造者”那樣,一個人通過畫自己的臉,畫自己的心,畫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和感知,進而畫出整個世界。寫作,對我來說,也強調著:個人的在場;無限。
寫作,對我來說意味了快樂。我承認我喜歡這個讓我感覺著快樂的事業,盡管它的核心微苦。我也承認,寫作對我來說也意味要發現痛苦,艱難和向黑暗前行……它并不比快樂更輕,它甚至時常會將某些細微放大,放大到讓人感覺承受的艱難——是的,我沒有想到拒絕。我覺得,即使我不寫作,痛感也會在我的生活和思考中層層出現,而我不寫作,寫作中的快樂卻可能從不出現。
在寫作中,我尋找那種生活在樹上的感覺,那種俯視和悲憫,那種愛著,卻永遠拒絕與生活平視,拒絕隨波逐流更拒絕同流合污的感覺。同時,寫作對我來說意味著冒險,我愿意自己的每一篇小說都具有一種前行的姿態,它得做出自己的發現,它應當多少擺脫“影響的焦慮”,它至少與我的以前不同。我渴望我的寫作能給我自己帶來“災變”感,它甚至讓我自己都感覺不安和尷尬,我對自我的解說都會感到艱難,無從下嘴……我愿意在寫作方式和語詞中埋下“災變”的東西,這種小花樣會讓我在游戲和探尋中感覺快樂。我承認,對于技術我是迷戀的,對于未知我是迷戀的,對于人類的生存境遇,對人生存的種種質詢我是迷戀的,對于未來我是迷戀的。這種迷戀也時常讓我感覺恐懼。
寫作,對我來說……未說的部分可能比我現在說出的更接近我的想法,也更重要。
我的寫作
我習慣將一個人的生存比做沙漠里的沙子。我喜歡對自己和自己的寫作提出這樣的問題:在沙漠中一粒沙的存在是存在么?它如何能在眾多的沙中呈現它的面目,呈現是否真的具有意義?在風中,哪一點兒是沙子的聲音,是集體的還是個體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寫作也就是對沙子存在的追問過程。常常是在這個時間里我有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答案,再過一段時間后它會遭到否定。我面對的是一個無解方程,而我有著固執的解題興趣。當然,寫作在我看來也不是提供什么答案的,它所做的也許只能是使問題成為問題得到呈現。在這點上,我有時感覺自己就像那個挑戰風車的人,我的思考早就讓上帝和先哲們笑過多次了,可我還是愿意繼續這種過程。
我時常將我的寫作看作是在我側面的一面鏡子,在我的《那支長槍》《蹲在雞舍里的父親》《英雄的挽歌》《如歸旅店的敘事》等一系列關于父親的小說中,我寫下的實質是我自己。《那支長槍》是我至今較為滿意的短篇,我在故事中的“我父親”身上畫下了我的側影。我通過那篇小說來進行我的追問:假如一個人,他的生存欲望和生理欲望被一層層剝奪,他的尊嚴被一層層剝奪,他在別人眼中的價值被一層層剝奪,那他的活著還剩下了什么?我通過小說中的“我父親”對我當時的生存進行著質問:我,一個沒寫出好詩的詩人,一個武裝部的小職員,一個被疾病纏身的人,無論在家在外均無尊嚴可言,死亡馬上降臨(我當時認定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我這一生有何意義可言?我是怯懦的,只是重復了別人早已進行過的生活,我的個人性無法呈現。在小說中,“我父親”制造了一次次的響動,這響動的目的是為了引人注意,然而它最終會淹沒于巨大的平靜和遺忘中。我也由我父親的嘴向眾人說出,我一次次的自殺一直半真半假,更多是假,即使剝奪在變本加厲地繼續我也仍然怕死……我設想將來有機會我出版我的這本書,它應當就叫作《側面的鏡子》,封面是一幅有些夸張的漫畫:一個畫家,對著側面鏡子里的自己,畫下一個比他年老許多的老頭兒。這里有我對寫作的理解:一個作家,只有不迷戀書寫日常自我的時候才成為真正意義的作家;而每一部優秀的作品,作者都是在場的,至少他的血液在其中涌流。
因此上,我的小說基本支點是思考而不是激情,我更愿在詩歌中表達直接的情緒。引發我小說創作靈感的往往是一個詞,一種對自我、世界的審視與發現,一種追問。而一個新奇的故事,一種曲折,一個“動人”的場景都無法激發我的靈感,作用我的小說,我為此也感到苦惱。我想我缺少這樣的天分和敏感。在我身上,狂妄的自信和對自己能力的懷疑總是交替出現。
短篇小說
說實話,我對短篇說不上特別的偏愛,但它適合我。我的夢想是寫一部像點樣子的長篇,它繁復,指向模糊,“是一部包含眾多的百科全書”。據說評論家李靜也有此想法。寫短篇,大約和個人的氣質有關系,包括對小說技術的要求。
在我已經寫下的六十余篇小說中,除了八九篇小說是中篇外,其余的均是短篇。這些短篇的寫作用去了我十二年的光陰,而且我現在也越寫越慢,越寫越短。我沒有具體的寫作計劃,我只在迎接,尋找,更多的時候是放棄。二〇〇五年六月前,我只寫了一個失敗的短篇,而進入六月后我寫下了三個很小的短篇,雖然短小,但它在我的失敗和對自己能力的懷疑中將我暫時地救出了水面。
我理想的短篇,它應當具有技術上的精巧,“準確”,它像被精心打磨的瓷器,是的,它還應當有某種易碎的性質。它應當具有良好的語感,它應當處在一種未完成狀態,未完成使它具有了回味;它指向人性,指向內心,卻不是依靠外在的激烈達到的,而是平靜,在平靜中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渦流;發現是小說唯一的道德,更是短篇的唯一道德,它必須有一種前行的姿態,它應當具有不同,要有新奇感,但新奇感不只是來自故事。
我理想的短篇:它要有微妙,要有滄桑感,它要在短小中建立悠長。它可以是片斷,可以是側面,可以只說“天涼好個秋”;它可以是一種游戲,簡單或單純,但必須有趣。
在這段時間里,我對短篇的嘗試是:一、如何發揮小說語言“計白當黑”的能力,拓展未說出的部分。我試想抽掉小說中細節的、轉折的部分,讓一句話構成細節,讓別人小說已經做到的構成我小說中省略的部分。我只提供小說的骨骼支撐,其他都交給未完成。二、指向人性的隱秘,指向人性當中模糊的,不明示的,和真實有距離的那部分,而在敘述上則用平靜的語調說出,它不帶入我的主觀情緒。三、努力讓小說顯得比我聰明。我得強調,它是這段時間里我的嘗試,在下一個時間里,我所做的可能會有不同,而某些地方也許會恰恰相反。
這個時代的寫作
我知道,所有時代的作家都會忽視他同時代的創作,他總會有所不滿。那么我的不滿只是眾多不滿之一,它顯得具有延續性。確切地說,我在北京某刊擔任編輯,不得不閱讀大量的小說作品之后,我的不滿有所加深。在這個時代,我們獲得了小說創作數量上的豐收,同時也遭遇了創作質量上的整體平庸。“敘事空轉”和“平庸高原期”已成為“時代征候”,許多的作家放棄難度和前行,在下滑的慣性中匆匆炮制,小說變成了一種快餐化的兌水寫作,整體上,我們可見故事卻無法“審美”。在影視影響和市場焦慮的雙重夾擊下,小說寫作媚俗化傾向嚴重,它距離“藝術”漸行漸遠。這個時代是一個集體性得到強化的時代,許多的小說家寧可混入也不愿被拋出圈外,“為大眾寫作”“為底層寫作”的口號下掩藏的實質是一顆向世俗取悅的心。我想在米蘭·昆德拉看來,我們的小說多數屬于跟在小說之后的小說,屬于已經死亡的小說。
在整體的下滑和平庸之中,前行多少成了一種個體行為,在這種個體的寫作中,他們堅持著藝術的正義和良知,堅持著對內心的深入和形式探尋,他們應當贏得敬意。
一個朋友說過,當一名評論家最好不要認識一個作家,我覺得作為編輯和寫作者同樣需要距離,我向小說要的東西只能在小說中獲得,我注意的點是文字所帶給我的。所以,我并沒有有意去接近任何一個小說家,即使我對他抱有某種的敬意。但我知道他們存在。我知道,在我的路上,有許多的燈盞在我的身側和我一起默默前行,它減少了我的孤單感和恐懼。如果非要列舉一下他們的名字的話,我覺得會是艾偉、張楚、劉春、徐則臣、劉建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