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毓晨
1.司法文明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 100088;2.中國政法大學證據(jù)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088
美國埃德加·博登海默曾說:“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隨時可呈不同形狀并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保?]但是,正義對司法來說又是極其重要的。司法正義是司法制度賴以存在和具有至高無上權威的基礎,是司法永恒的主題。人類對正義的追求是一個永恒的理念,而人們對司法是否正義卻是一個時代的判斷。就當下而言,從制度層面講,司法正義表現(xiàn)為司法制度的正義性和制度運行的正義性;在價值維度上,司法正義根植于悠久的法律傳統(tǒng)中,表現(xiàn)為公平公正的價值內(nèi)涵。[2]
古希臘的哲學家往往把正義看作是對個人的一種美德,對社會的一種行為規(guī)范,這表明哲學家經(jīng)常把正義與法律聯(lián)系在一起看待。他們認為正義是法律之魂,而法律就是正義的表現(xiàn)形式。正義的實現(xiàn)依賴于權威性、普遍性和規(guī)范性,這就必須依靠法律在實踐中貫徹實施。正義是法律信仰的源泉,無正義則無法律,“惡法非法”是西方自然法傳統(tǒng)的基本思想內(nèi)容。
在西方思想史上,自從亞里士多德以來,正義觀念強調的是對同等情況給予同等對待,具體說就是平等的維護人們的權益,平等的履行各自的義務,合理的分配相關的責任。[3]這些正義的觀念屬于實質正義的內(nèi)容,因為大家評價是否正義的標準是正當性與合理性,即只要結果公正,過程是不受重視的。
近現(xiàn)代正義觀所討論的范疇與古希臘時期的正義觀是很不同的,從各自所追求的價值趨向來看,古希臘人追求的是社會秩序的安寧和人的美德,近現(xiàn)代正義觀追求的是個人的最大化的自由解放。如果說麥金太爾的美德正義論代表古希臘的正義觀在當代的思維方式的話,那么羅爾斯的分配正義論無疑代表了現(xiàn)代另一全新的正義觀念。
美國學者約翰·羅爾斯在他的名著《正義論》一書中詳細論述了程序正義的三種分類:純粹的程序正義、完善的程序正義以及不完善的程序正義。羅爾斯指出,正義要解決的關鍵問題應該是如何對每個人的權利和義務作出合理分配的問題,并在此基礎上對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現(xiàn)象進行適當?shù)恼{節(jié)。純粹的程序正義觀念的提出就是為解決這一問題的,他認為設計純粹的程序正義的目的,就在于在保證程序正義的前提下,結果能總是正義的。[4]純粹的程序正義的魅力就在于:結果正義的標準是不確定的,但程序是否正義是可確定的,這樣的話,只要大家都遵守了正義的程序,那么得出的任何結果都應該是可接受的,并被認定為結果是正義的。
將純粹的程序正義應用于法律,就產(chǎn)生了法律上的程序正義。法律上的程序正義強調在適用法律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正義性,這種正義是具有獨立的價值的,并且與案件審理結果的實質正義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美國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正當程序革命將司法正義所要求的程序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并駕齊驅也成為現(xiàn)代司法正義觀念的主題。
日本學者谷口安平認為,為了實現(xiàn)實質正義必須不斷的強化程序的重要性,但是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nèi),每個人的認識和實踐能力都是有極限的,而且什么是實質正義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于是妥協(xié)在案件的審理過程中就成為必然。這種妥協(xié)的結果就是,當實質正義難以確定時,程序正義便成為衡量是否正義的主要標準。[5]
西方法律所追求的最終理想就是實現(xiàn)正義,這是從古希臘到今天都不曾動搖過的理念,與之不同的是,傳統(tǒng)中國的法律文化崇尚的是無訟的思想。在傳統(tǒng)中國,法律雖然以刑殺為核心,但這不是目的,它追求的是取消刑殺的無訟。這是因為無訟聯(lián)系著和諧,聯(lián)系著大同世界的實現(xiàn),對中國人來說,這才是幸福的源泉和生活意義的所在。[6]但這并不否認中國古代的法律也是要求實現(xiàn)正義的,這種正義觀念主要體現(xiàn)為儒家的正義論。
儒家的正義論是血緣倫理正義論。它的理論起點就是父母子女的血緣關系,依據(jù)自然規(guī)律,儒家指出真正良好的家庭秩序應該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敬婦順”的模式,把這種家庭倫理模式推到社會層面上,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際關系,這樣就形成了整個社會的一套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由于每個人的成長過程都會經(jīng)歷從子女到父母的過程,而且基本上每個人都會通過婚姻形成夫妻關系,那么每個人在其一生中的權利義務就是相對等的。故不能說古代中國沒有平等,確切地說,是不表現(xiàn)為個人平等。
由此可見,傳統(tǒng)儒家的正義觀念不是簡單的每時每刻的人人平等,而是一定時間范圍內(nèi)的平等者間的相互平等和不平等者之間的不平等,而且這兩者是有機結合在一起的。反映在法律上,即是法律承認一定程度上的不平等是正義的,它的正當性來源于血緣倫理正義論。這種植根于道德倫理的傳統(tǒng)中國法的正義觀念決定了人們追求的只能是實質正義。
在整個古代中國,即使依法作出的判決,只要它不符合道德習慣,就會被認為是不公正的裁判,程序正義意識是缺失的,而且正義是被高度抽象化了的。由此可見,在中國傳統(tǒng)法律思想中,正義觀念側重的是對正義的精神實質的把握,即對實質正義的孜孜不倦的追求。而西方國家的司法機關,尤其是英美法系的法官,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就非??粗胤沙绦虻拿恳粋€步驟,一旦程序正義缺失,即使審理結果是正義的,這一裁決也會被認為是無效的判決。在他們看來,違反了程序正義的判決會導致非正義的出現(xiàn)。
在目前的司法改革中,總的趨勢是加強程序正義,許多人認為中國現(xiàn)行的法律實踐是對程序重視不夠的,尤其是與英美法系的法律程序規(guī)則相比,似乎中國的法律是很落后的。因此,我們大量的修改程序法,以使通過完善的程序規(guī)則更好的實現(xiàn)正義。但問題是,我們是否要像英美法系那樣真正做到只要程序是正義的就應當認為案件結果是公平正義的呢?中國人會接受這樣的程序正義觀念嗎?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人們會不會因為程序的正義就認可了案件的結果正義呢?
事實上,在當下的中國人看來,無論是普通百姓還是法律專業(yè)人士,都認為當程序正義與實質正義產(chǎn)生矛盾和沖突的時候,服從實質正義是天經(jīng)地義的。雖然在過去的百年中,中國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反對儒家法學思想對我們的干擾,但每一個生活在當下中國的人都能感覺到,幾千年的儒家法律文化和法律正義觀念的滲透,早已成了每一個中華兒女自身無法改變的文化基因,這種基因存在于我們的潛意識里,當遇到結果不正義的案件時,馬上會集體性的爆發(fā)出來。[7]
在現(xiàn)實的司法實踐中,我國司法追求的正義的確是有別于西方的正義,中國當下的正義觀念與傳統(tǒng)的儒家正義觀念區(qū)別反而不大。主要表現(xiàn)在,正義本身是個非常復雜的概念,它囊括了許多其他的社會因素來作為自己的衡量標準。這種正義觀是尋求社會整體和諧效果的大正義觀,只要通過法律達到各方滿意了,實現(xiàn)社會和諧了,案件的判決就是正義的,相反的,無論程序多么規(guī)范,只要大家都接受不了這一判決結果,那么這個案件就會被翻案。
李昌奎殘忍的殺害姐弟二人的案件近年來關注度很高,云南省高院聲稱,根據(jù)最高法院的要求,對因民間矛盾、婚姻家庭矛盾或鄰里糾紛引發(fā)的案件,適用死刑要十分慎重,這是對“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貫徹,而李昌奎恰好屬于這種情況。云南省高院審判委員會有27名委員,過半人數(shù)表決同意判處死刑的話,才能最終下判決。因此,李昌奎案的判決程序是合法的,結果也是公正的。
二審改判死緩后,受害者家屬委托云南凌云律師事務所代理本案的申訴委托。受委托的代理律師表示,單從二審判決書來看,二審程序和法律的適用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但是他們?nèi)匀幌蛟颇鲜z察院申請?zhí)嵴堊罡邫z察院抗訴,結果竟真的翻案了,李昌奎最終被執(zhí)行了死刑。
此案被廣泛關注的原因在于,無論是廣大民眾還是專業(yè)的法律人士都認為該案有違正義,不能接受。這就說明中國人重視實質正義的心理穿越千年后對當今仍然有巨大影響。類似的案件無疑喚醒了中國人對自己民族數(shù)千年傳統(tǒng)司法文化和法律正義的記憶。
云南高院的法官說“如果李昌奎死了,王家可以解氣,但兩家必成世仇,冤冤相報,而李昌奎活著,李家還有賠償王家的可能,破裂的社會關系還有可能修復?!贬槍@一現(xiàn)實問題,中國古代是如何避免的呢?古代法律明文規(guī)定,這種情況下,一方要遷徙到一千里以外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當然這種方式對當下可能不再適用了,但是不可否認,在傳統(tǒng)社會中,相應的配套措施是齊備的。由此可見,缺少了相應的配套措施,就會使法律實施起來就不那么完美了。
同類案件的一再發(fā)生表明,英美法系流行的程序優(yōu)先主張并不符合中國當下的國情,對于當事人來說,很難想象參加訴訟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獲得程序上的正義,他們肯定更關注實體結果是否對其有利。實際上,當事人上訴、申訴的主要動因是實體不公,這就要求我們在當下的司法改革中,不能一味的強調英美法系似的程序正義,同時也要重視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法律文化,做到實體正義與程序正義并重。而且,筆者認為在二者不可兼得的情況下,還是要首先考慮符合實體正義,這樣才能更好的讓廣大人民群眾接受。
不可否認,信訪制度并不完全等同于古代的直訴制度,但我們?nèi)钥梢悦黠@地看到二者之間眾多的相似之處,這在某種程度上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連續(xù)性。
直訴制度,即我們通常所說“告御狀”或者“京控”(顧名思義就是到首都去控訴,與今日到北京上訪如出一轍)。如果地方司法機關審斷不公,當事人通過正規(guī)渠道解決問題變得幾乎不可能時,就可以赴京呈控,稱為京控,俗稱告御狀。京控的地方有通政司的登聞鼓廳、都察院、五城察院(類似于今天的各信訪單位)等處。這里的不公明顯的指的是實質上的不正義,而不僅是程序上的不正義,相反,如果結果是公正的,則沒有幾個人會糾纏于程序的不正義。由此可見,無論是古代的直訴還是今天的上訪,無疑都是對實質正義的追求的一種較極端的方式,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這些制度之所以能跨越幾千年而一直存在著,根本的原因在于我們傳統(tǒng)的法律文化中對實質正義的追求是一直延續(xù)下來的。
筆者認為在當下,想徹底的廢除上訪制度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它仍然有存在的客觀原因,而且深植于中國的法律文化傳統(tǒng)中,因此,如何使上訪制度更好的完善才是我們當下要考慮的重點。
在古代中國,調處息訟是一項有著深遠歷史傳統(tǒng)的制度。調處息訟滿足的一方面是無訟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滿足了對實質正義的追求,所以幾千年來保留了下來。我國傳統(tǒng)的調處息訟制度為民眾提供了一種非對抗性的矛盾解決機制,既減少了累訟對當事人造成的經(jīng)濟壓力,也能及時有效的修復已遭到破壞的人際關系,大大緩和了社會矛盾,使整個社會朝和諧的方向邁進。這種糾紛解決方式為中國人幾千年來情有獨鐘,可見它的確有巨大的魅力。
在當下的司法調解中,各方妥協(xié)盡管充斥著實體正義與程序正義之間的矛盾,比如有觀點認為司法調解會損害程序正義的實現(xiàn),但是筆者認為由于各類矛盾是在司法制度的框架內(nèi)展開的,這就能保證控辯雙方能夠在充分考慮自身利益的基礎上達成滿意的處理結果,進而實現(xiàn)各自所期望的實體正義,在此過程中,只要不是對程序正義的嚴重損害,各方就是可以接受的。
人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并明白,中西法律文化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對當下的國人來說,古老的中華文明是不能被拋棄和割裂的,因此只能在不斷的揚棄中求得發(fā)展進步。中國社會主義法治的正義觀念雖不拒絕參考,但并不可能等同于西方抽象自由主義的正義觀念。今天的正義觀念應該在符合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整體和長遠利益的基礎上,兼顧與依法治國并不必然對立的某些傳統(tǒng)的,民族的乃至地方的價值和習俗,并應該與中國社會和文化背景相適應。
這要求我們要立足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充分考慮傳統(tǒng)法律文化和制度對當下的影響,在吸收傳統(tǒng)的優(yōu)秀文化基因的基礎上,借鑒國外的先進制度,并做好移植本土化的過程。移植西方的正義價值和包括程序正義在內(nèi)的正義規(guī)則時不能簡單地照搬,必須經(jīng)過仔細選擇,必須經(jīng)過長期的消化吸收和艱難的創(chuàng)新融合,這樣才能實現(xiàn)理論與實踐的融會貫通。
[1]埃德加·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M].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
[2]繆蒂生.當代中國司法文明與司法改革[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
[3]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4][美]羅爾斯.正義論[M].謝延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
[5][日]谷口安平.程序的正義與訴訟[M].王亞新,劉榮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
[6]張中秋.傳統(tǒng)中國法的精神及其哲學[J].中國法學,2014(2).
[7]俞榮根.儒學正義論與中華法系[J].法治研究,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