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鑫媛 陸智遠,2 寇 彧
(1北京師范大學發展心理研究所, 應用實驗心理北京市重點實驗室, 北京 100875)(2天津市濱海新區大港第二中學, 天津 300270)
道德偽善(moral hypocrisy)指個體欲表現得道德, 但又找機會設法避免真實行善付出代價的行為傾向或動機(Batson, Kobrynowicz, Dinnerstein, Kampf,& Wilson, 1997; Batson, Thompson, Seuferling,Whitney, & Strongman, 1999)。道德偽善在操作定義上有兩種取向:一種是對自己和他人的道德判斷標準不同, 即在自己和他人做出同樣違反道德準則的行為時, 對他人的行為判斷得更嚴苛的現象(e.g.,Lammers, 2012; Valdesolo & DeSteno, 2008); 另一種是自己宣稱的道德水準與實際行為相分離, 即個體實際的善行達不到自己所聲稱的道德水準的現象(e.g., Tong & Yang, 2011; Watson & Sheikh,2008)。本研究以后一種取向作為操作定義。
道德正直(moral integrity)假設認為道德原則能夠驅動道德行為, 但道德偽善現象說明人們有時卻違背其道德原則行事, 其原因在于道德偽善者不僅能夠通過自私的行為獲得實際利益, 還能夠因被他人或自己視為道德正直者而獲得社會性的或心理上的獎勵, 并躲避社會的和自我的責罰(寇彧, 徐華女, 2005)。可見, 人具有道德偽善的動機。社會學習理論認為, 個體的行為不受其道德原則約束的原因可能在于他向榜樣學得不充分或學得不正確,也可能在于榜樣不是好榜樣(Bandura, 1990)。從社會影響方面來看, 可能是權威的命令或從眾壓力等情境因素導致了個體在特定情境下表現出違反道德原則的行為(Latané, 1981)。具體研究發現, 個體的憤怒情緒(Polman & Ruttan, 2012)、權力(Lammers,Stapel, & Galinsky, 2010; Rustichini & Villeval,2014)、遵從的價值觀(conformity values; L?nnqvist,Irlenbusch, & Walkowitz, 2014)等促進道德偽善, 而內疚情緒(Polman & Ruttan, 2012)、宗教信仰(Carpenter & Marshall, 2009)、自我意識(Batson,Thompson, & Chen, 2002)等抑制道德偽善。縱觀前人研究, 大都只從個人層面(intrapersonal level)探討道德偽善的影響因素, 而人際層面(interpersonal level)的影響因素則少有探討。道德偽善是個體進行印象管理或欺人(other-deception)的過程, 人們偽善是為了在獲取自身利益的同時還能在他人面前顯得道德(Caviola & Faulmüller, 2014; L?nnqvist et al.,2014)。在社會互動中, 個體暴露在他人面前, 如果實際的善行(比如實際的捐款數額)無法達到之前向他人聲稱的道德水準(比如聲稱愿意多捐款), 則有可能給他人留下不道德的印象, 因而迫于印象管理的壓力, 個體有可能在他人面前抑制自己的偽善(比如盡可能按照事先承諾的額度進行捐款)。而根據社會影響理論(Latané, 1981), 社會互動中他人的數量、影響力(strength)和接近性(immediacy)都會對個體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他人影響產生重要作用, 他人的數量越多, 個體就越可能受到他人的影響; 他人的影響力則因其地位、聲望、權力、與個體的關系等不同而不同; 接近性指他人與個體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越近, 其影響就越大。由此看來, 就探討人際層面的因素如何影響個體的道德偽善而言,單個陌生他人在場對個體道德偽善的抑制可能要遠遠小于多個他人、重要他人或親近他人的影響。個體想要在他人面前顯得道德, 給人留下好的印象,是為了得到他人好的評價繼而在將來獲得好的對待(Barclay & Willer, 2007; 劉娟娟, 2006), 但與陌生人的交往是一次性的, 給他/她留下好的印象換來回報的幾率微乎其微, 與其如此, 不如追求眼前自身的利益。換句話說, 個體在某個陌生他人面前顯得道德的渴望可能敵不過其自身利益的誘惑。由此, 我們得到假設 1:單個陌生他人在場不能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
但陌生他人往往并不只是單純的旁觀者, 他在特定的情境中也時常會有特定的行為表現, 那么,當在場的陌生他人表現出了真善或偽善的行為(例如宣稱的捐款意愿和隨后的捐款行為一致或不一致)時, 這種具體的行為又能否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呢?社會情境的模糊性(例如某個情境是否需要提供幫助)往往給潛在的行動者一種不確定感(不確定自己到底要不要提供幫助), 因而個體在做出行為決策前需要解釋和界定具體情境, 這時最直接的做法便是觀察身邊的其他人, 從他人的言行中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可用的信息, 即進行社會比較。于是,他人的行為可能成為個體行動的榜樣(田啟瑞,2012)。因而我們推測, 在場陌生他人的真善或偽善行為有可能影響個體的道德偽善。另外, 根據認知失調理論(Festinger, 1962), 當個體從事了與其態度相悖的行為時, 必然尋找籍口以緩和或解除其內心的失調感。于是, 道德偽善的個體不僅需要欺騙他人還需要欺騙自己(self-deception), 即人們偽善的目的也在于讓自己相信自己是道德的(Batson et al.,1999)。比如人們在無法兌現自己聲稱的道德水準時, 往往會采用避免將自己的行為與道德標準相比較的自我欺騙策略(Batson et al., 2002)。研究發現,面對一面鏡子完成實驗的被試比沒有面對鏡子的被試表現出更少的道德偽善。被試因為在鏡子中看到自己而提高了自我意識, 高自我意識使得個人的道德標準得以凸顯, 進而使得被試更難躲避自身行為與道德標準之間的比較, 也更難容忍自身行為與道德標準之間的不一致, 因而只能通過真善行為讓自己相信自己是道德的。由此看來, 道德標準的凸顯可以抑制道德偽善。當在場陌生他人表現出真善行為時, 一方面可能使道德標準凸顯, 使得個體難以躲避自身行為與道德標準之間的比較, 進而抑制其道德偽善; 另一方面, 他人的真善行為也可能成為個體的學習榜樣, 進而抑制其道德偽善。相反,當在場陌生他人表現出偽善行為時, 并不會使道德標準凸顯, 而且還可能給個體樹立不良的榜樣, 使其擁有道德推脫(moral disengagement)的理由(Bandura,1991; Kish-Gephart, Detert, Trevi?o, Baker, &Martin, 2014), 并降低要在他人面前顯得道德的印象管理需求。由此, 我們得到假設 2:在場陌生他人的真善行為可以有效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 而在場陌生他人的偽善行為無法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
為檢驗上述兩個假設, 本研究采用實驗的方法,以大學生為被試, 設置捐款情境, 分別探討陌生他人在場及其真善/偽善行為對個體道德偽善的影響。研究包括預實驗和兩個正式實驗。預實驗考察個體預期的捐款金額是否受其所擁有的總金額的影響,以保證正式實驗中道德偽善測量指標的有效性; 實驗1設置無陌生他人在場和有陌生他人在場兩種條件, 考察個體偽善程度的差異; 實驗 2設置真善他人/偽善他人兩種條件, 進一步考察在場陌生他人的行為對個體道德偽善的影響。
借鑒前人對道德偽善的測量方法(Polman &Ruttan, 2012), 我們將捐款情境中的道德偽善定義為被試事先預期(即宣稱)的捐款額度減去隨后真實捐款額度的差值, 差值越大, 表明被試的道德偽善程度越高。為了不讓被試識破研究的真實目的, 我們有意把讓被試預期自己捐款額時所擁有的總金額設置成 50元, 而把隨后被試有機會真正捐款時實際擁有的總金額設置成 20元, 然后以預期捐款占所擁有總金額的比例減去實際捐款的比例作為道德偽善的衡量指標。這樣做的前提是個體預期的捐款額不受其所有總金額的影響。因此, 我們通過電子郵件給被試發放問卷(包含一個假設捐款情境),讓被試以郵件形式分別報告在自己只有50元和20元的情況下, 遇到郵件所描述的情形時愿意捐出多少錢。然后比較兩種情況下的捐款比例是否相同。如果兩者差異不顯著, 說明被試在捐款時, 參考的是自己擁有財務的相對數額。換言之, 使用捐款比例差值作為道德偽善的測量指標可以排除被試擁有不同金額所帶來的干擾。
通過網絡隨機征集有效被試 46名大學生, 其中男生15人。被試平均年齡21.02歲(SD = 1.06)。
問卷中的假設捐款情境如下:假設你在去往學校的途中剛好經過一個募捐現場。某慈善組織正在為一個患先天性心臟病的農村小女孩募集手術善款。a.如果你身上有50元錢, 你會捐多少錢?b.如果你身上有20元錢, 你會捐多少錢?
計算被試在a和b兩種情況下的捐款比例Pa(捐款金額占50元的比例)和Pb (捐款金額占20元的比例), 然后進行配對樣本t檢驗, 結果表明兩種情況下被試的捐款比例沒有顯著差異(Pa: M = 0.32,SD = 0.24; Pb: M = 0.32, SD = 0.33; t = 0.13, df = 45,p = 0.900)。即個體在自身擁有50元以內的情況下,偶遇捐款情境時, 預期捐款數是一個相對的參考值。所以在正式實驗中, 可以使用宣稱的捐款數和實際的捐款數的比例差值作為被試道德偽善的測量指標。
實驗1為單因素(無/有陌生他人在場)組間隨機設計。實驗任務包括兩個部分, 首先通過電子郵件給被試發放問卷(包含一個假設捐款情境), 讓被試以郵件形式報告自己可能捐款的金額; 然后讓被試在回復郵件后的第二天到指定實驗室(模擬的“真實”募捐情境), 填答一份用于掩蓋實驗目的的無關問卷, 接著參與實際的捐款。兩種實驗條件下的問卷填答程序相同, 而在實驗室情境中, 無陌生他人在場組的被試獨自在實驗小隔間里完成任務, 實驗指導語通過電腦屏幕呈現; 有陌生他人在場組的被試則在一名實驗主試(即在場陌生他人)的指導下完成相應任務。因變量為被試郵件中宣稱的捐款比例與其實際捐款比例的差值。
通過網絡隨機招募 60名大學生, 其中男生 7人。被試平均年齡20.31歲(SD = 1.81)。
(1)自編假設情境問卷。問卷包括1個假設捐款情境和3個用于掩蓋實驗目的的無關情境, 每個情境后面附有1~2道問題。其中假設捐款情境根據真實案例改編而成, 內容及問題如下:
你正經過一個募集救助款的現場。受助者叫小鳳, 今年 10歲, 來自單親家庭, ……, 全家月收入不到 700元錢。小鳳剛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需要實施手術。手術費約為 16萬元。小鳳的媽媽雖然借了些錢帶女兒來到北京看病, 但她借到的錢遠遠不夠付手術款。北京彩虹橋慈善基金會正在舉辦募捐活動幫助小鳳。如果你身上剛好有 50元零花錢, 你愿意為小鳳捐出多少元?
(2)社會比較量表(Gibbons & Buunk, 1999)和自尊量表(Rosenberg, 1965)。共21個條目, 采用里克特式4點評定, 1代表“完全不符”, 4代表“完全符合”。
(3)用于模擬“真實”募捐情境的募捐箱1個, 受助者的介紹材料1份, 便簽紙若干, 簽字筆1支(見圖 1)。
(4)人民幣10元面值60張、5元面值60張、1元面值300張, 信封60個。分為60份, 每份包括1張10元面值、1張5元面值和5張1元面值, 共20元錢, 裝在信封里。

圖1 實驗室模擬的“真實”募捐情境
為防止被試意識到實驗目的, 實驗人員在招募被試時告訴其即將參與的是有關“大學生自我意識”的一項研究。然后給每一位被試發一封郵件, 讓被試以回復郵件形式完成自編的假設情境問卷, 并要求被試在回復郵件后的第二天到指定實驗室完成實驗任務。被試進入實驗室后, 隨機將其分配到無陌生他人在場或有陌生他人在場條件。無陌生他人在場組的被試單獨在指定的小隔間按照電腦屏幕呈現的指導語(借助 E-prime軟件實現)完成實驗任務(被試進入小隔間前已把所有隨身物品留在隔間外的指定地點)。指導語首先告知被試其先前回復的郵件不慎被刪除, 并呈現假設情境問卷以幫助其回憶問卷的內容, 被試在電腦上填寫數字, 報告之前回復的答案(所有被試報告的答案都與之前郵件回復的一致), 然后在電腦上填答社會比較和自尊量表, 當問卷填答結束時, 計算機屏幕會自動告知被試“自行在計算機旁邊的信封中取走實驗報酬20元”并同時呈現“真實”的捐款情境, 內容如下:
昨天的郵件中提到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孩小鳳需要社會愛心人士的救助。這是真人真事。我們想借這個實驗的機會幫助小鳳。募捐箱旁邊有關于小鳳的詳細介紹材料(摘自“北京彩虹橋慈善基金會”網站:http://www.chq.org.cn/)。您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進行捐助, 或者在旁邊的便簽紙上寫下一句祝福小鳳的話, 我們會將您的善款或祝福帶給她。本實驗到此結束, 感謝您的參與。
有陌生他人在場組的被試隨主試(一名本科大四心理學專業男生, 且不認識任何一名被試)進入小隔間, 主試告知其先前回復的郵件不慎被刪除(被試的所有隨身物品也留在隔間外的指定地點),之后主試給被試呈現紙質的假設情境問卷以幫助其回憶問卷的內容, 并要求被試口頭報告之前回復的答案(所有被試報告的答案都與之前郵件回復的一致)。接下來, 讓被試填答紙質版的社會比較和自尊量表。當被試填答完問卷時, 主試當面將20元報酬交給被試, 告知其實驗結束。緊接著主試以口頭介紹的形式給出捐款情境(同無陌生他人在場條件),并在被試捐款或寫完祝福后, 引導其離開實驗室。
兩種實驗條件下被試在郵件中報告的捐款數額和比例以及在實驗室實際捐款的數額和比例的均值和標準差見表 1。可以看到, 兩種條件下被試在郵件中都報告愿意捐款 30元左右, 占其總金額的60%左右, 而在實驗室實際都捐6元多一點, 占其總金額的30%左右。配對樣本t檢驗結果表明, 兩種實驗條件下被試實際捐款的比例都顯著低于其事先報告的捐款比例(無陌生他人在場:t = 4.54, df =29, p < 0.001, d = 1.05, 1–β = 0.97; 有陌生他人在場:t = 6.35, df = 29, p < 0.001, d = 1.17, 1–β = 0.99),都表現出了道德偽善。對兩種條件下被試的前后捐款比例差值進行獨立樣本 t檢驗, 結果發現兩者沒有顯著差異(t = 0.42, df = 58, p = 0.677), 說明兩種條件下被試的道德偽善程度一樣。研究假設1得到驗證, 即單純的陌生他人在場并不能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
實驗1證明了單個陌生他人在場不能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 說明道德偽善可能是個體有選擇性地欺人的過程。面對只接觸一次且不重要的陌生人,被試感到給他/她留下好印象并不能換來將來好的對待, 卻要損失眼前的利益, 得不償失, 因而不足以抑制其道德偽善。但如果陌生他人不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單純在場, 而是做出真善或偽善行為, 就不再只扮演無力的道德評判者角色, 而是為個體的行為提供了參照, 因而有可能影響個體的道德偽善。根據之前的文獻分析, 我們假設, 在場陌生他人的真善行為可以有效抑制被試的道德偽善, 而其偽善行為無法抑制被試的道德偽善, 并通過實驗 2予以驗證。
實驗 2為單因素(真善/偽善他人)組間隨機設計。實驗任務包括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同實驗1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的實驗室任務分為兩種條件,真善他人組的被試在一名主試指導下與另外一名表現真善的假被試一起完成任務; 偽善他人組的被試在一名主試指導下與另外一名表現偽善的假被試一起完成任務。因變量為被試郵件中宣稱的捐款比例與其實際捐款比例的差值。
通過網絡隨機招募60名大學生, 其中男生12人。被試平均年齡20.28歲(SD = 1.24)。
所有實驗材料同實驗1。

表1 無/有陌生他人在場條件下個體報告和實驗室實際捐出的數額、比例及比例差值的均值和標準差

表2 真善他人和偽善他人條件下被試報告和實驗室實際捐款數額、比例及比例差值的均值和標準差
要求被試以郵件形式完成自編假設情境問卷的程序同實驗1。實驗室任務是將被試隨機分配到真善他人或偽善他人組。具體的, 假被試先進入實驗室接待廳, 真被試進入接待廳后主試向真假被試說明他們將一起完成實驗任務, 假被試對真被試打招呼說“你好”, 之后的實驗過程中真假被試之間沒有言語交流。實驗主試和假被試都是本科大四心理學專業男生, 且都不認識任何一名真被試。隨后真被試(不帶任何隨身物品)與假被試一同進入實驗室小隔間, 主試告知他們先前郵件不慎被刪除, 并讓真假被試口頭報告之前回復的答案。假被試先報告(稱愿意捐50元錢), 然后再讓真被試報告。緊接著真假被試各自完成社會比較和自尊量表填答任務,填答結束時, 主試將 20元報酬分別交給真假被試,并以口頭介紹的形式給出“真實”的捐款情境(同實驗1)。安排真善他人組的假被試先做出反應, 把20元錢放入捐款箱(偽善他人組的假被試既不捐錢也不對小鳳寫祝福), 等真被試反應之后, 主試告知實驗結束并提醒被試攜帶好個人物品離開。
真善/偽善他人兩種條件下被試報告的捐款數額和比例以及在實驗室實際捐款的數額和比例的均值和標準差見表2。配對樣本t檢驗結果表明, 真善他人組被試實際捐款的比例和其事先報告的比例沒有顯著差異(t = 0.12, df = 29, p = 0.903), 而偽善他人組被試實際捐款的比例顯著低于其事先報告的捐款比例(t = 6.39, df = 29, p < 0.001, d = 1.60,1–β = 1.00)。可見, 在場陌生他人的真善行為有效抑制了被試的道德偽善, 而其偽善行為無法抑制被試的道德偽善。
實驗2證明了在場陌生他人的真善行為可以有效抑制被試的道德偽善, 而其偽善行為不能抑制被試的道德偽善。陌生他人如果只是單純在場, 個體尚可因為道德標準沒有突顯而欺人, 進而繼續偽善;但當陌生他人做出的真善行為使得當下的道德標準凸顯, 并為被試提供了行為榜樣時, 個體就難以避免自身行為與道德標準之間的比較, 也難以容忍自身行為與道德標準之間的不一致, 既無法欺人,也無法自欺, 因而只好減少其偽善行為。而如果陌生他人做出偽善行為, 個體就獲得了欺人及自欺的理由和榜樣, 因而會因為追求自身利益的動機和不良的榜樣而不減少偽善行為。
實驗1的結果表明陌生他人單純在場并不能有效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以往也有過研究試圖探討這個問題。Batson等人(2002)讓被試給自己和另一名陌生人分配任務(積極任務VS中性任務, 積極任務回答正確有獎勵, 中性任務回答正確無獎勵且枯燥, 被試可以直接給自己和搭檔分配任務或選擇拋硬幣來決定自己和搭檔的任務分配), 并隨機將被試分配到兩種不同的情境中(一種是搭檔不會知曉任務是由被試分配的, 完成任務后雙方也沒有機會見面; 另一種是搭檔知道任務是由被試分配的, 且完成任務后雙方還需要聚在一起分享關于完成實驗任務的想法和感受)。結果表明, 兩種情境下選擇拋硬幣決定任務分配的被試幾乎都給自己分配了積極任務, 并報告這是拋硬幣的結果。具有諷刺意義的是, 遠遠超過50%概率水平的結果不可能是拋硬幣的結果。L?nnqvist等人(2014)在獨裁者游戲中讓被試給自己和另一名陌生人分配 10歐元, 并給被試一枚硬幣(一面標著“5/5”, 即雙方各分得 5歐元, 另一面標著“8/2”, 即被試自己得 8歐元, 對方得2歐元, 被試可以直接選擇其中一種分配方案或通過拋硬幣來決定分配方案)。研究者隨機將被試分配到兩種不同的情境中(其搭檔不會知曉或會通過電腦聯網知曉被試是否選擇了拋硬幣來分配 10歐元)。結果發現, 兩種情境下選擇拋硬幣方式的被試人數沒有顯著差異, 而且結果也都是被試自己分得8歐元, 對方得2歐元。這個比例也遠遠超過了50%的概率水平。上述兩個研究都說明, 單純暴露在另一名陌生人面前, 個體并沒有減少自己在任務或金錢分配中的偽善行為:表面上選擇拋硬幣這一公平的分配方式, 私下卻自行篡改拋硬幣的結果以給自己分配積極任務或更多的金錢, 與本研究結果一致。本研究中的被試即使在當下直接暴露在單個陌生他人面前, 也沒有抑制其偽善行為, 這更加說明了陌生他人單純在場在抑制道德偽善上的無力。印象管理理論認為, 個體傾向于以社會所期望的方式在他人面前呈現自己, 在那些能夠影響到自己福祉的他人面前尤其如此(Giacalone, 1989)。結合社會影響理論來看, 陌生人對個體的影響力很弱, 并不能影響到個體的福祉, 因而個體在其面前印象管理的動機不強, 容易有意或無意地忽視陌生人及其道德評價(程立濤, 喬榮生, 2010)。所以, 被試會認為,與其為真善付出代價, 不如在兌現自己聲稱的道德水準時打折扣, 以偽善來直接獲得利益。
實驗2的結果表明, 在場陌生他人的真善行為可以有效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 而其偽善行為不能抑制道德偽善。Aronson (2004)認為, 個體追求積極且穩定的自我概念, 都希望視自己為有能力的(competent), 道德的(moral), 且可預測自身行為的(able to predict his/her own behavior)。而情境中突顯的道德標準讓個體潛在的直接獲益動機與道德標準出現沖突, 以致于威脅到“我是道德的”的自我概念(Jordan & Monin, 2008)。為了減少這種認知不協調和自我概念威脅, 個體一般會采取兩種策略:當情境中存在既定的道德標準時, 個體會減少不道德行為或做出道德行為以符合道德標準; 當不道德行為成為既定事實時, 個體會事后降低自己的道德標準以便為先前的不道德行為尋找借口、進行道德推脫(Aronson, 2004; Kish-Gephart et al., 2014)。實驗2中在場陌生他人的真善行為無疑成了當時情境中的既定道德標準, 所以個體為了減少自我概念受到的威脅而選擇抑制其自身的偽善行為, 讓實際捐款的額度和自己先前宣稱的額度保持一致。另一方面,真善的陌生人也為個體樹立了行為的榜樣, 使之以此為自己的行為參照, 并盡力模仿之(Bandura,1990)。而當在場陌生他人做出偽善行為時, 情境中的道德標準并沒有凸顯, 而且在場陌生人的偽善行為還可能為個體樹立了消極的行為榜樣, 于是個體既可以避免自身直接獲益動機與道德標準之間的比較, 進而避免道德自我概念受到威脅, 又可以道德推脫, 因而不會抑制其偽善行為。需要指出的是,因為實驗2中只有使真被試聽到假被試口頭報告其預期的捐款數額并看到其實際的捐款數額, 才算實現“陌生他人做出真善或偽善行為”的設置, 而這樣的設置如果沒有主試的參與(比如真/假被試都面對電腦口頭報告之前預期的捐款金額)會顯得很不自然, 所以“真善/偽善他人”兩種條件下的陌生他人都是有兩個人。但同樣是兩個人, 真善他人條件下的被試實際捐款的比例和其事先報告的比例沒有顯著差異, 而偽善他人條件下的被試實際捐款的比例顯著低于其事先報告的捐款比例。這說明是陌生他人具體做出的真善或偽善行為影響了被試的行為, 而不是陌生他人的數量決定了上述兩種條件下的差異。
本研究尚存在一些不足。首先, 兩個實驗的主試和假被試都是男生, 而招募的被試以女生居多,異性交往對于處在成年早期的大學生而言尤為重要(王晶晶, 賈曉明, 2004), 可能會存在性別助長效應。但正是因為性別的緣故, 大學生通常會更在意自己在異性面前的印象管理, 所以實驗中男生主試作為陌生他人在場相比女生主試更有可能抑制女生被試的道德偽善, 但實驗 1的結果表明“有/無陌生他人在場”兩種條件下被試的道德偽善水平并無顯著差異, 可知本實驗的結果未受到實驗主試性別及實驗被試性別的影響; 在實驗2中, “真善/偽善他人”兩種條件下的主試為同一名男生, 假被試也為另一名男生, 這相當于在組間進行了平衡和控制,也不影響研究結果。盡管如此, 性別仍然可能調節陌生他人對個體道德偽善的影響, 特別是在真實社會情境中, 性別的相互影響不可低估。而本研究受到研究條件的限制, 并沒有將性別因素剝離出來,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研究結論的可推廣性。第二,正如我們在引言中分析的, 個人的行為也會受到社會比較的影響, 我們在兩個實驗過程中都對被試進行了社會比較測量, 這可能啟動了被試的社會比較傾向, 進而可能影響被試的捐款行為。雖然我們意識到了這個變量, 也對其進行了測量, 遺憾的是實驗過程中不慎丟失了這部分數據, 但這并不意味著不應該控制和分析社會比較的影響作用。第三, 由于本研究包括一個預實驗和兩個正式實驗, 招募被試較為困難, 雖然總樣本達到 166人, 但正式實驗中每種實驗條件下的被試都只有30人, 相對偏少。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研究結果的內部效度。第四,個體的社會經濟地位可能影響其對自身社會聲望的認知進而影響其印象管理, 也可能直接影響其捐款的數額, 但本研究未對此予以控制。我們只以大學生為被試, 在其自身僅有50元和20元的情況下考察陌生他人及其行為對被試道德偽善的影響, 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研究結論的可推廣性。
雖然本研究存在上述不足, 但其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也非常明顯。首先, 如引言中所述, 道德偽善可以使人們直接獲益并避免社會及自身的責罰,所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保護環境、遵守交通規則、團隊合作等)都可能存在道德偽善。本研究通過捐款情境探討了陌生他人在場及其真善/偽善行為對個體道德偽善的影響, 可引導未來研究對不同情境中的道德偽善展開探討, 進一步揭示陌生他人及其行為在不同情境中的影響作用。其次, 本研究試圖解釋陌生他人單純在場及其偽善行為不能抑制道德偽善, 而其真善行為能抑制道德偽善的原因, 這可引導未來研究進一步揭示陌生他人在場及其行為影響個體道德偽善的確切機制, 進而揭示道德動機的復雜機制。第三, 不同數量和不同社會距的他人(比如家人、朋友、同事、領導等)及其行為對個體的道德偽善可能有不同的影響, 本研究對陌生他人如何影響個體道德偽善的探索, 可以引導未來研究綜合考察人際層面的各個因素, 不僅找到更核心的影響個體道德偽善的變量, 而且加深人們對道德偽善實質的認識(例如, 在重要他人面前由于印象管理而做出的善行, 是道德偽善還是親社會行為?)。第四, 道德偽善既有印象管理的一面, 也有自我欺騙的一面, 兩者都和個體的自我概念有關。而中國文化背景下道德泛化現象比較突出(王軍魁, 2006), 這可能一方面導致人們過度渴望滿足他人對自己的道德期許而進行道德偽善, 另一方面導致道德自我的成分在整個自我概念中占據過大比重而促進道德偽善。未來研究可對此展開探討,比如將道德偽善放入中國道德泛化型社會及中國文化自我中進行研究, 這樣可以更全面地了解特定文化下他人及其行為如何影響個體的道德偽善。
另外, 本研究不僅加深了人們對他人影響個體道德偽善的理解, 也為如何有效控制道德偽善以促進個體的道德行為提供了參考。當道德標準凸顯并被個體意識到時, 個體會抑制道德偽善。所以道德教育不應只是簡單說教, 而應使公民清晰地認同道德標準并有踐行的堅定信念。而提升公民對于道德標準的認同則應該依據具體的道德情境展開, 因為普遍而抽象的道德原則(如公正、關愛)容易被合理化。另外, 道德教育必須要有強有力的優良榜樣,以增多個體見賢思齊的行為。
本研究考察了單個陌生他人在場及其真善/偽善行為對捐款情境中個體道德偽善的影響, 發現陌生他人單純在場或做出偽善行為都不能抑制個體的道德偽善, 而在場陌生他人的真善行為可以有效抑制捐款情境中個體的道德偽善。該結論既不對立于“性本善”的道德人性假設, 也不等同于“性本惡”的道德人性論假設, 而是反映出作為社會人的復雜人性, 即道德偽善的動機會被特定的情境所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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