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潔平易，形神俱肖——華茲生《論語》英譯本評鑒

劉敬國

（復旦大學 外文學院，上海 200433）

一、引言

華茲生（Burton Watson）是卓有成就的美國漢學家，畢生從事東方文化研究。華氏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幾十年如一日，陸續英譯了我國古代典籍中的《史記》、《莊子》、《荀子》、《韓非子》等，達幾十種之多，出版后深受西方普通讀者喜愛，在學術界也是有口皆碑，對中國文化在英語世界的傳播作出了巨大貢獻。2007年，82歲高齡的華茲生推出了《論語》英譯本。該書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作為其《亞洲經典譯叢》（Translations from the Asian Classics）系列之一。鑒于該譯本為近些年新出的《論語》完整譯本及譯者華茲生在歐美譯壇的地位和影響，筆者認為有必要對這一英譯本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以總結優劣，討論得失，為中華典籍外譯的理論研究提供經驗支持。

二、華譯《論語》的語言特色

在將華茲生的譯文同《論語》原文對照閱讀后，總的印象可用八個字來概括，即簡潔平易，形神俱肖。具體而言就是譯作的語言有較強的口語色彩，通俗自然，簡潔明快，在語言形式上緊扣原文，盡量在不違背英文語法規范的前提下，以符合原文表述順序及形式的英文傳譯，從而使譯文獲得與原文頗為近似的格調，堪稱不可多得的佳譯。讀者或許會產生疑問，《論語》是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的用文言文寫就的古代典籍，對于今天的讀者而言文字古雅精奧，意蘊玄深，與現代漢語大異其趣，何以用簡潔平易的口語化英語傳達其風格呢？

對《論語》的語言特色需要我們辯證地、歷史地來看。就其成書的時代而言，《論語》使用的語言在當時基本上屬于口語，內容以語錄和對話為主，間有一些簡短的記敘，“是把當時流行的‘雅言’、群眾的口語和前人的書面語三者結合起來而產生的一種新風格語言。這種語言的一大特色就是通俗化、口語化”（韓江玲，2008：133）。華茲生使用簡約通俗、富有口語色彩的英語來翻譯《論語》固然有照顧當代讀者閱讀口味的原因，但就翻譯原則而言，也自有其道理。用現代的口語化語言來譯古代的口語化語言，在客觀上達到使現代人在閱讀譯文時獲得類似于古代人感受的效果 （雖然這未必是譯者的初衷）。以下就從遣詞、造句、修辭及文化專有項的處理四個方面來具體評鑒華茲生的譯文（為使結論更為客觀可靠，筆者將時引其他經典《論語》英譯本以資比較）。

在幾十年的翻譯生涯中，華茲生始終堅持用通俗自然的現代英語來翻譯中國古代的文化典籍，《論語》譯文自不例外。誠如他在該譯本的前言中所寫：“譯文的語言并不是為了反映原文的古代特色，而是采用了口語式英語，即如果這些對話發生在今天所用的那種語言。”（Watson，2007：13）譯者自定的這一原則在譯文中有充分的體現。

1 措辭

從用詞方面來說，華譯中幾乎全部是簡易輕快的現代詞匯，讀來親切自然，入耳即化，讀者幾乎找不到一些其他譯本中頗為常見的較正式的長詞、難詞、生僻詞等大詞（big word）。例如：

（1）子曰：“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論語》15.15）

The Master said, Be hard on yourself; go lightly when you blame others—that way you stay clear of resentment.（ibid.：108）

在這一譯例中華氏分別用be hard on your self和go lightly when you blame others來翻譯“躬自厚”和“薄責于人”，都是非常通俗、自然的英語表述。試比較劉殿爵（D. C. Lau）的英譯：

The Master said, ‘If one sets strict standards for oneself and makes allowances for others when making demands on them, one will stay clear of ill will.’ （Lau，1979：134）

劉譯中的set strict standards和 make allowances for others when making demands on them都是較為正式的書面表達，讀來比華氏的譯文莊重、嚴肅很多。

（2）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論語》12.6）

Zizhang asked about clear-sightedness. The Master said, Someone who is unmoved by insidious slander or hurtful and persistent accusations—he may be called clear-sighted.（Watson，2007：81）

此例中的clear-sighted是十分淺白通俗的英文詞，含義也和原文相對應。原文“明”字的含義是見事明白（楊伯峻，1980：125），而根據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clear-sighted也有頭腦清楚的意思，用來翻譯“明”字可謂十分恰當。“明”字還有眼力好，看得清楚的意思（見事明白由此義引申而來），而英文clear-sighted最基本的含義即為視力好，可見clear-sighted算得上對應度非常高的佳譯了。同樣這個“明”字在劉殿爵譯本中是用perspicacious來譯的，威利（Arthur Waley）用的則是illumined一詞，都算得上英文中的大詞，雖然意思都符合原文，但無疑都較clear-sighted來得鄭重。

有時華茲生還會添上一兩個原文沒有的字（但意思在原文中是可以讀出來的），以使譯文更生動出彩。例如：

（3）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論語》13.3）

Zilu said, If the ruler of Wei were waiting for you, Master, to take charge of government affairs,what would you do first?

The Master said, If I had to name my first action, I would rectify names.

Zilu said, There—that’s why people say you are out of touch with reality!（Watson，2007 ：88）

一個 there使子路那種懷疑的口氣和直率、魯莽的性格躍然紙上，可謂神來之筆。這種高度口語化的譯法在其他《論語》英譯本中極為少見。

2 句式

就句式而言，華譯很少使用長句或復雜句式，而多用短小明快的句子。例如：

（4）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論語》3.25）

Of the Shao music, the Master said, Perfect in beauty, perfect in goodness. Of the Wu music, he said, Perfect in beauty, but not perfect in goodness.（Watson，2007：30）

原文中孔子的兩句對音樂的評論都省略了主語和系動詞短語，這在古漢語和現代漢語中均很常見。華茲生在翻譯這兩句時使用的策略是以短語譯短語，同樣不用主語和系動詞，這種譯法在其他譯本中很少見到。試比較安樂哲（Roger Ames）和羅思文（Henry Rosemont）的譯文：

The Master said of the shao music that it is both superbly beautiful (mei 美) and superbly felicitous (shan善). Of the wu music he said that it is superbly beautiful but not superbly felicitous.（Ames & Rosemont，1998：88）

安樂哲和羅思文不僅將原文的直接引語改為間接引語，而且添加了主語和系動詞，這樣處理使譯文更符合書面英語的語法規范，但原文那種簡潔明快的風格不見了。

（5）子夏曰：“日知其所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論語》19.5）

Zixia said, Day by day understanding what is beyond you, month by month never forgetting what you can do—you may be called a lover of learning.（Watson，2007：134）

華茲生先是使用了兩個并列的現在分詞結構作為先導，再用一個短小的單句作結，和原文的結構完全對應，讀起來節奏明快，干凈利落，頗得原文的韻味。試比較威利的譯文：

Tzu-hisa said, He who from day to day is conscious of what he still lacks, and from month to month never forgets what he has already learnt, may indeed be called a true lover of learning.（Waley，1938：225）

威譯用的是一個包含主從結構的復雜句式，明顯比華譯繁復。從可讀性來說，二者旗鼓相當，各有所長，但如從傳遞原文風格的角度而言，則威譯處于下風。

就詞序而言，華譯盡量遵循原文順序，有時幾乎到了亦步亦趨的程度。例如：

（6）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論語》9.24）

The Master said, authoritative words—can one fail to heed them? But what is important is that they bring about a change in you. Words of friendly advice—can one fail to delight in them? But what is important is to interpret them correctly. To delight but not interpret, to heed but not change—I can do nothing with those who take that approach.（Watson，2007：63）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華茲生的譯文在詞序上與原文高度對應，而這并沒有影響到譯文的閱讀效果。以劉殿爵的譯文為例：

The Master said, ‘One cannot but give assent to exemplary words, but what is important is that one should rectify oneself. One cannot but be pleased with tactful words, but what is important is that one should reform oneself. I can do nothing with the man who gives assent but does not rectify himself or the man who is pleased but does not reform himself.’（Lau，1979：99）

劉譯對原文順序作了大幅調整，“法語之言，能無從乎？”和“巽與之言，能無說乎？”變成了“人們做不到對法語之言不順從”，“人們做不到對巽與之言不喜歡”，最后一句也是如此。由此可以看出劉譯并不是很看重原文的表述順序，而是主要從文意出發，以合乎英文表述習慣的句式移譯原文。而華譯則兼顧了原文的文意和表述形式，在筆者看來這種嘗試更為可取，這種對形式的照顧總體看來并未影響到文意的表達。

3 修辭

《論語》原文運用了大量修辭手法，如比喻、反復、反問、設問、層遞、夸張、排比等，這些修辭點綴于文句之間，增加了《論語》語言的文采和美感。如何有效地在譯文中傳遞原文中修辭的語言效果是對每一個《論語》譯者的考驗。請看下面的譯例：

（7）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論語》8.2）

The Master said, Courtesy without ritual becomes labored; caution without ritual becomes timidity; daring without ritual becomes riotousness;

directness without ritual becomes obtrusiveness.（Watson，2007：54）

The Master said, ‘Unless a man has the spirit of rites, in being respectful he will wear himself out, in being careful he will become timid, in having courage he will become unruly, and in being forthright he will become intolerant.’（Lau，1979 ：92）

對原文的排比結構兩位譯者的處理手法大相徑庭。劉譯將原文中多次出現的“無禮”一詞抽出并置于句首，避免了譯文的重復，讀來流暢自然，更符合英文表達習慣。而華茲生的譯文則緊扣原文，不越雷池一步，單從可讀性上來說不免遜色（英文對重復的運用不及漢語），但從尊重原文的角度來看，亦有其道理。

（8）（子貢）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論語》13.20）

And how would you rate those who handle government affairs these days? The Master said,Ah—peck and bushel people! Not even worth sizing up!（Watson，2007：92）

‘What about men who are in public life in the present day?’

The Master said, ‘Oh, they are of such limited capacity that they hardly count.’ （Lau，1979：122）

斗是古代的量名，一斗約容十升；筲是古代的飯筐，能容五升（一說容一斗二升）。二者容量都不大，用來形容人的見識短淺，氣量狹小。劉殿爵用of such limited capacity來譯“斗筲”只譯出其意，原文的修辭意味全失。而華譯peck and bushel people不僅形式上與原文對應，且意思相當，讓人耳目一新，充分傳遞出原文生動、幽默的意味，可謂妙譯。英文中并沒有peck and bushel的說法，但讀者聯系上下文不難讀出其含義。

4 文化專有項的處理

《論語》中含有大量古代中國特有的文化元素，文化專有項（culture-specific item）①的翻譯也是重要部分。僅以 《八佾篇》為例，內有八佾、雍、夷狄、禘、奧、灶、太廟、木鐸等不下十余處文化專有項。對于這些對西方讀者來說完全陌生的文化負載詞，華茲生主要是通過直/音譯加注釋的方式來處理。如將“八佾”直譯為eight rows of dancers，再在注釋中對其含義進行較為詳細的解釋。《論語·微子篇》中提到長沮、桀溺兩個隱士，對這兩個名字華茲生使用音譯，但在注釋中則分別用Long Marsh和Bravely Drowned來譯其意，并解釋說這是“想象的人名，讓人想到《莊子》中虛構的人物”（Watson，2007：129）。

三、華譯問題舉要

同眾多《論語》英譯本一樣，華譯中同樣存在不少缺憾，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對原文的理解不正確或存在偏差，從而導致誤譯。例如：

（9）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12.1）

Yan Yuan asked about humaneness. The Master said, To master the self and return to ritual is to be human. For one day master the self and return to ritual, and the whole world will become humane.Being humane proceeds from you yourself. How could it proceed from others?（ibid.：80）

原文中“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的意思是一旦做到了抑制自己，使言語行動都合于禮，天下的人都會稱許你是仁人（楊伯峻，1980：124）。 而 譯 文 For one day master the self and return to ritual, and the whole world will become humane的意思則變成了一旦做到了抑制自己，使言語行動都合于禮，全天下的人都會達到仁的境界了。這顯然是錯解了原文，而且在邏輯上也是不通的。

（10）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13.6）

The Master said, If the person himself is correct, then although you do not order him to do so,he will act. But if the person himself is not correct,then although you order him, he will not obey.（Watson，2007：89）

原文關鍵的一個字是“其”。從《論語》的整體思想來判斷，“其”當指統治者或上級領導，全句意思是如果統治者本身行為正當，即使不發命令，事情也會行得通；反之，如果統治者本身行為不正當，則縱使三令五申，百姓也不會聽從他。華茲生的譯文將原文中隱含的主語理解成了接受命令者，從而導致譯文意思同原文正好相反。

據筆者統計，華譯中屬明顯誤譯的（glaring mistakes）不下十余處，此外還有一些屬于理解不盡準確的。例如：

（11）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于位也，見其與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論語》14.44）

A young boy of the village of Que was assigned to carry messages. Someone asked Confucius about him, saying, Is he improving himself?

The Master said, I’ve seen him sit in the seat for adults, seen him walk shoulder to shoulder with his elders. He’s not trying to improve himself—he’s just in a hurry to be treated as a grownup. （Watson，2007：103）

原文中“欲速成者也”意思就是急于求成，而華譯卻將其理解成急于被視作成年人，這屬于不當引申。大概是因為原文中提到該童子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并同長輩并肩而行。

還有些地方存在翻譯不足或稱欠額翻譯（undertranslation）的問題，即對原文意義進行寬泛化處理（generalization）。例如：

（12）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論語》1.2）

Master You said, A man filial to parents, a good brother, yet apt to go against his superiors—few are like that!”（ibid.：16）

孝和弟（同“悌”）是儒家思想中非常重要的概念，在翻譯這樣的名詞時譯者須格外小心，應盡量將其含義充分傳達出來。華氏用 filial to parents來譯“孝”沒有問題，但他用a good brother來譯“弟（悌）”則是明顯的翻譯不足。“弟（悌）”在中國文化中特指弟弟對兄長應有的態度，而英文中的brother既可指弟弟，也可指哥哥。根據赫維和希金斯（Hervey & Higgins，1992：95-96）的理論，如果目標語中沒有其他合適的選擇，省略的譯文可以從目標文本的上下文中找到，或者無關緊要，那寬泛化翻譯是可以接受的，反之則是不可接受的。筆者認為，此處“弟（悌）”字如用 respectful of one’s elder brother(s)或deferential as a younger brother來譯則較妥貼。

《論語》成書距今已經兩千多年，不少語句的含義歷來聚訟紛紜，即使國內學者之間也遠未達成一致。我們固然不能要求海外漢學家在翻譯時毫厘不爽，只字不差，但對于一些不存在理解歧義的地方，譯者是不應該率爾操觚，想當然地翻譯。

就譯文的簡潔性而言，華譯雖總體可取，但也有個別譯文給人以為簡潔而簡潔的感覺，跟原文太緊，讀起來有些別扭。例如：

（13）不曰堅乎， 磨而不磷； 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論語》17.7）

But don’t people say, So hard, file it, but it never wears thin? And don’t they say, So white,dirty it, but it never turns black? Am I some sort of bitter melon? Can I go on hanging here and never be eaten?（Watson，2007：121）

譯文斜體部分意思雖然不差，但讀起來佶屈聱牙，不是很地道的英文。有譯者譯為And yet what resists grinding is truly strong, what resists black dye is truly white.（Leys，1997：86）該譯者將原文無主句化為以what開頭的英文句式，讀來十分順暢，較之華譯那種雖照顧到原文但讀起來別扭不堪的譯文更可取。

在數十種《論語》英文全譯本中，華茲生譯本的準確性還是很高的，失誤率相對較低。據筆者分析，一是因為華氏通曉漢語及中國文化，且有數十年翻譯中國典籍的經驗，這是翻譯質量的重要保證；二是由于華氏譯本相對晚出，譯者可資參考的譯本及相關的評論意見已較多，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誤譯的可能。雖說華譯失誤率相對較低，但我們對《論語》譯本的期待自不同于普通中文著作。無論是國內譯者還是國外譯者，我們對翻譯《論語》等中華典籍著作的工作在尊重之余應用最為挑剔苛刻的眼光和態度審讀譯作，毫無客氣地指出不足，以期不斷改進和完善譯文，只有這樣才是對譯者真正的尊重。

四、結語

美國翻譯研究學者韋努蒂（Venuti，1995：20）在專著《譯者的隱身：一部翻譯史》（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中援引大量實例論證了17世紀以來我族中心主義、種族歧視、文化自戀和文化帝國主義橫行的現象，英美翻譯作品中以通順翻譯為主流，導致譯者隱形。韋努蒂的說法自有其根據，但并非事實的全部。就筆者一直關注的中國典籍的英譯而言，不少英美漢學家的翻譯作品都散發著濃郁的中國情調。

華茲生英譯的《論語》即是這樣的譯本。譯者以其醇熟的語言和翻譯功力，在傳譯原文思想內容的同時，在文字形式上亦頗費心思，在不違英文表述習慣的前提下盡量貼近原文，并保留原文的修辭和文化意蘊，讀來新鮮生動，情趣盎然。譯者的用意當是讓讀者在欣賞和領悟《論語》博大精深思想的同時，也可以感受到原文的形式之美。雖不無缺憾，但譯者的這一嘗試基本還是成功的。

須知語言之美不僅在于其所含的意象及情感，有時也在于形式本身，而新奇感即是語言形式之美的主要表現之一。讀者當然希望能夠欣賞外國作品中獨有的語言風格和文化意涵。譯者在完整、準確傳遞原作內容的同時應盡量保留原作中不同于目標語文化系統的藝術形式和藝術韻味，以滿足讀者求新求異的閱讀期待。這需要譯者有一種克己的功夫，即在行文時要有意舍棄一些母語表達習慣以及自己慣常的寫作風格，而在語法規范許可的前提下多保留源語中富有異國情調的表達方式。這種異化、陌生化的翻譯方法有藝術原理上的根據。俄國形式主義學者什克洛夫斯基曾指出：“藝術的目的在于傳遞人們感知而非認識事物時的感覺。藝術的技巧是讓物體變得‘陌生’，讓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知的難度和所需時間，因為接受的過程本身即為美學目的，必須加以延長。”（Fowler，1996 ：56）

凡事均有兩面，形式上的考慮有時也會使原文變得晦澀難解，帶來閱讀中的阻抗性差異（resistant difference）。畢竟不同語言之間存在天然的差異，尤其像漢語和英語這樣分屬不同語系和文化傳統的語言。針對這一問題，斯坦納（George Steiner）認為，譯者可以通過選擇性近似（elective affinity）來解決。當阻抗性差異與選擇性近似同時在場時，它們產生的張力即成為好的翻譯的標志。“在這種翻譯里，無法逾越與深入其中、難以傳達的異域情調與感覺上的平易親切之間的辯證關系雖無法解決，卻得以表達。偉大翻譯的解釋性的陌生感在于阻抗與親切的張力，而這一張力同兩種語言及歷史族群的相近程度恰成正比。這種陌生感是解釋性的，因為我們會將其視作我們自己的，會再一次認識它。”（Steiner，1976：413）華茲生的《論語》譯本是對斯坦納這一定義的生動詮釋。

注釋：

① 西班牙翻譯研究學者艾克西拉（Aixelá，1996：58）對文化專有項的定義是在文本中出現的某些項目由于在目標讀者的文化系統中不存在對應項目或者與該項目有不同的文本地位，在原文中的功能和含義轉移到譯文時發生翻譯困難。

[1] Aixelá, J. F. Culture-specific Items in Translation[A]. In R. álvarez & M. Carmen-áfrica Vidal (eds.) Translation, Power,Subversion[C].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1996.

[2] Ames, R. T. & H. Rosemont, Jr.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 [M]. New York: The Random House Publishing Group, 1998.

[3] Fowler, R. Linguistic Criticism[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4] Hervey, S. & I. Higgins. Thinking Translation: A Course in Translation Method: French to English [M]. London: Routledge, 1992.

[5] Lau, D. C. Confucius: The Analects[M]. London: Penguin Books, 1979.

[6] Leys, S.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Z]. New York: Pierre Ryckmans, 1997.

[7] Steiner, G. After Babel: 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8] Venuti, L.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M]. London: Routledge, 1995.

[9] Waley, A.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M].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38.

[10] Watson, B.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7.

[11] 韓江玲.簡評《論語》的語言特色[J].作家, 2008, (18): 133.

[12] 楊伯峻.論語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 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