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信任危機的法律治理

(西南政法大學行政法學院,重慶401120)

當前,在中國社會各個層面和領域,面臨著日益嚴峻的信任危機,深受社會信任日漸崩潰所造成的困擾。信任危機不僅正侵蝕社會公信,也危及社會穩定與國家安全[1]。為了重建社會信任,國家一直致力于國家信用體系建構的頂層設計。至2014年,中央已出臺了《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規劃綱要(2014-2020)》。而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則對如何“加強社會誠信建設”提出了法律的應對路徑。在筆者看來,如何通過法律破解社會信任危機,首先應從信任危機產生的社會根源著手。為此,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以“時空錯亂”為概念工具,分析我國信任危機產生的社會學根源,并以這一概念為基礎,系統論述我國社會轉型過程中的法律與信任的關系模型以及法律在信任中的功能。通過時空錯亂的中國情境分析,研究法律的可能作為,以期為社會信任危機的法律治理探尋出路。

1 社會信任危機的社會學實質

如今,國人深受信任危機的困擾。要破解這一難題,不僅要理解我國的社會信任模式是什么,更要理解我國信任模式為何會在當前遭遇信任危機,其基本的邏輯和法理是什么。本文認為,時空錯亂是社會信任危機的根源和實質。

2.1 中國的社會信任模式

我國社會信任的基本模式是什么,西方學者對此早有基本的判斷,中國學界對此也深以為然,那就是韋伯斷言的特殊信任。韋伯按照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把信任類型分為普遍信任和特殊信任,前者為西方資本主義所獨有,后者為中國的基本模式。盡管有學者對此觀點提出了挑戰和質疑[2]93,但大部分學者還是接受了中國屬于特殊信任這一判斷。如季衛東教授認為傳統中國信任模式的根本特征:“有的是特殊信任,而缺乏的是對一般社會、對天下人類的普遍信任以及相應的制度條件。有的是具名的人格化信任,而缺的是匿名的制度化信任。”[3]158也就是說,所謂特殊信任實際上是具名的人格化信任,其特殊所在就是信任主體對屬于自己群體才會產生信任。因此,特殊信任的價值觀持悲觀主義態度,認為世界是危險的,他們很少能控制[4]31-39。不僅如此,信任在不同的關系群體中,是有差異的。差異化的信任模式形成中國社會信任的差序格局,即以自我為中心,根據他人與其關系的遠近來區分信任度。與其關系越近的信任度就高,關系越遠信任度就越低。

中國為何會形成特殊信任模式,這與中國的家族文化以及以此為基礎的儒家倫理相關。那么,為何中國社會依賴家族文化和儒家文化建立和維系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系,那就是費孝通所言的“需要”,這種“需要”是由中國社會的“鄉土性”本質決定的。在費孝通看來,在鄉土社會中,只有在偶然的和臨時的非常狀態中才感覺到伙伴的需要,和別人發生關系是后起和次要的,而且他們在不同的場合下需要不同程度的結合,并不顯著需要一個經常的和廣泛的團體。因此,他們的社會采取了“差序格局”[5]31。因此,中國人習慣于在熟人圈子里相互來往,而不太需要和圈外人打交道[6]。鄉土社會的信任是從熟悉中產生的,并不是對契約的重視,而是發生于對一種行為的規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時的可靠性[5]10。也正是這種熟悉,才構成中國所謂的“關系本位”社會,人情和私人關系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強化,人們在關系網內容易獲得各種援助和機會,致使中國人以形成和利用關系網來追求自己的目標和社會保障,而從中獲得的利益大于與外人交往的好處,這就形成了中國人“重人情輕事理”的傾向[6]。而這種傾向,反過來又影響到了人們的信任關系,包括人際之間的信任和制度信任。

2.2 時空錯亂與社會信任危機

時空錯亂并非一個嚴謹的社會科學概念,但卻能成為社會科學的概念工具。所謂時空錯亂,簡要而言,是指特定歷史時間和空間的相互疊加和摻雜,社會主體認知、觀念和行為的混亂。時空錯亂包含兩個層面:一是社會結構系統層面,二是社會心理層面。通過這一概念不僅可以直觀地描述出當代中國轉型期的社會結構狀態,還能準確地呈現轉型過程中的社會心理狀態。即在我國轉型過程中,傳統與現代、東方和西方的社會結構系統與觀念制度系統在中國轉型期同時存在,相互交錯、重疊和侵蝕,而社會主體在這種社會情境中往往出現認知、觀念和行為上的混亂。

要理解時空錯亂對社會信任的解構力,我們首先要理解信任所指和危機何在。信任是合作與交往的基礎,是社會存在的基本前提。盡管學界對信任并沒有統一的界定,但對信任產生的根源和功能卻有基本的共識。那就是時空導致的不確定性或虛化催生社會生活對信任的需求,因為信任能夠增強預期和確定性,從而使社會交往與合作成為可能。可以說,信任的本質是社會成員在面對社會不確定性和復雜性增加時體現出的對自己依賴對象所維持的時空性特征[7]。而所謂危機,按照哈貝馬斯的理解,就是社會系統整合的持續失調,即當社會系統結構所能容許解決問題的可能性低于該系統生存所必須的限度時,就會產生危機[8]4。那么,社會信任危機的產生可能就意味著:社會信任減少,不信任增多,原有的信任模式已經出現功能性失調,并達到極限,導致人際交往與合作發生困難,社會運行出現障礙。其后果不僅危及信任本身,還危及信任模式對社會的整合力。

一直以來,盡管我國的信任是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內群體信任,信任的產生主要建立在熟人尤其是“自己人”基礎上。在熟人之外,信任則很少發生。但是社會信任并沒有出現危機,甚至在改革前的中國社會都沒有被“問題化”。而在當前,卻危機四伏。這并不是因為那個時代有比現在更成熟的信任機制,而是因為在那種社會結構下信任還沒有被充分資本化和“社會化”[9]。也就是說,社會信任危機之所以在改革開放后逐漸呈現,是社會快速轉型所引發時空錯亂的結果。信任的功能是減少時空的不確定性,增強社會預期。而轉型期意味著社會正處于整體性和結構性的變化過程中,快速轉型打亂了既有的時空秩序,不確定性將大大增強,社會主體對他人的信任因時空錯亂而逐漸出現紊亂,從而導致信任功能的失范。

一方面,社會結構的整體性轉型要求延伸信任的客體,即從原來的內群體信任延伸至外群體信任,而時空錯亂卻制約了信任的延伸,從而產生信任需求與供給的內在矛盾。改革開放后的社會快速轉型,導致中國社會卷入了一體化的浪潮之中,鄉土社會中封閉、孤立的狀態被打破了。社會主體的生存空間和交往對象發生了變化,人們僅依賴熟人圈已無法實現正常的社會交往與合作,因此不得不把社會交往延伸到陌生人之中,使自己與陌生人交往成為一種常態而不是臨時性的特需。也正因為如此,特殊信任的局限也逐步顯現。當社會關系延伸到陌生人并成為社會生活的常態時,但特殊信任卻無法延伸到陌生的社會主體。與陌生主體交往成為常態性、剛性需求,卻沒有一個維系這些需求的相應的信任機制,其必將對陌生人的信任關系產生惡性循環。一方面,作為授信者的社會交往關系并不依托信任來維系,使得在社會交往中,不需要積累信譽,而更多地采取投機主義,從而促使不信任在野蠻中成長。另一方面,作為施信主體隨著原來對陌生人持有一種“不信任”的態度,而投機主義更加強化了對陌生人的不信任態度。

不僅如此,時空錯亂還肢解了特殊信任本身。作為一直維系中國社會正常社會生活的特殊信任在社會轉型過程中也出現了問題,社會主體對內群體是否給予必要的信任逐漸紊亂,使得特殊信任在內群體中也逐漸減弱,甚至消失。這主要是因為熟人的社會結構也隨著社會的快速轉型被逐漸打破,家庭結構微型化,家族觀念淡漠化,親屬之間人際關系距離化。在這場快速的社會變遷中,社會主體逐漸脫離傳統的熟人社會圈子,成為一個原子化的個體。即使是在傳統的鄉村社會,也大范圍地出現了這種社會結構的解體。這將導致傳統熟人社會之間的交往逐漸縮減,而作為依存于交往才能產生的特殊信任關系也逐漸失去應有的生命力。也就是說,轉型期的時空錯亂使得外群體信任和內群體信任都出現了問題。在時空錯亂中,社會主體不知道該信任誰,有什么東西值得信任。信任的供給出現短缺,信任減少,不信任增加。其必然的結果是:一方面,特殊信任不僅難以維系陌生人的信任關系,甚至在熟人之間的信任維持也出現了困難。另一方面,在新的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中,特殊信任喪失了維系社會正常運轉的功能,而延伸的社會信任關系卻無法建立,難以形成一種新的信任機制,使得社會信任的整合功能基本喪失。不僅如此,時空錯亂還可能造就以不信任為基礎的社會結構[10]137,最終導致社會的失序。這或許是當前中國信任危機的根本所在。

2 法律與信任的關系模式

法律與信任的關系如何,是通過法律解決社會信任危機的前提。法學對信任的研究應聚焦于信任的構成及其與法律之間的搭配組合的不同方式[3]154。其把傳統中國與現代社會相比較,對法律傳統與信任模式進行類型化分析。這一研究路徑有助于深入理解不同社會傳統中法律與信任關系。

2.1 傳統社會中的法律與信任

在傳統社會中,法律與信任之間表現為弱相關關系。在以社會結構簡單為特征的傳統社會中,法律與信任還沒有出現分離,甚至表現為彼此等同[11]44。這種看似矛盾的關系,詮釋了傳統社會法律與信任的關系實質和內在邏輯,其在于表明在傳統社會中,一方面通過法律強化熟人之間的社會信任,另一方面,又通過社會信任替代了法律,從而建構一個無需法律的秩序。

對國家而言,傳統社會法律的社會治理存在著諸多的有限性,其中最為核心的就是基于中國的歷史地理條件,政府治理的延伸力有限,而不能覆蓋到所有角落。為了實現有效治理,讓制定的法律產生實效,不得不限縮法律的職能。其一,盡量把治理權下移至基層社區,形成政府與基層分治。學界一般把此稱為鄉紳之治或地方自治。與其說是法律盡量不予干預,還不如說是沒有能力干預,只能退而求其次。其二,法律還要限縮自己的法律范圍。實際上,法律治理并不是傳統中國的核心職能。法律在傳統中國并不發達。法律沒有明確的部門法分類,法律的制定比較集中于刑事法律。民事和行政法律比較缺乏。這也構成涂爾干對傳統法律與現代法律進行分類的標準,相比較而言,傳統社會刑事法律比較發達,而現代社會民事法律比較發達[12]73。其三,限制社會公眾利用法律也是政府手段之一。法律的功能主要集中于刑事犯罪的治理和社會安全的控制。對于民間性的糾紛與矛盾,則通過各種機制加以限制,強化社會盡量不利用法律的觀念,這也是為什么在我國具有賤訴、民不告官等傳統的內在原因之一。基于法律在傳統中國政治框架中的地位和在社會中的功能,使得法律在建構社會信任中處于比較尷尬的角色。其一方面需要社會公眾相信法律以獲得合法性,但另一方面又排斥社會公眾對法律的信任。即法律與信任之間互信,國家要求社會信任法律,但國家并不相信社會公眾[3]170。最后導致法律與公眾之間互不信任。

對社會公眾而言,基于國家的有限性,基層社會逐漸形成了自我秩序,社會公眾對正義的需求,可以通過民間加以獲得。民間自我生成的秩序,在我國一直被視為民間法,其本質為熟人秩序。因此,吉登斯特別強調了慣例、習俗等內在制度在塑造信任、獲取安全感、克服焦慮方面的基礎作用,認為慣例、習俗這些內在制度是信任產生的一個更為深層的基礎。在我國,國家主要通過儒教整合國家法律與民間秩序,使得民間秩序與國家秩序合一,從而彌補法律的短缺,實現國家的治理。儒教包含了一系列可以使整個社會良性運轉的倫理道德準則。而這樣的社會并不是靠它所產生的憲法和法律制度來治理,而是靠儒教的倫理道德準則對每一個個人的內在化影響而整治的,這種內在化影響是在社會化過程中逐步形成的[13]84。而國家法律導向,造成法律高高在上,社會民眾想利用卻高不可及。而且法律文化還強化了法律的不可利用性,因為法律的利用會破壞當事人既有的生存環境和民間社會的權威,而且還會破壞民間社會之間的相互信任。

也就是說,傳統社會中,熟人社會所建構的特殊信任,其所依賴的不是法律的維系,而是社會系統自身生成的各種社會規范,法律只是通過認同社會規范加以維系社會信任,以調適和整合社會秩序。即在傳統社會中,法律與社會規范的同構是信任生成的制度基礎。

2.2 現代社會中的法律與信任

與傳統社會相對,現代社會中的法律與信任關系呈現強相關關系。在以社會結構高度復雜為特征的現代社會中,法律與信任彼此分離,分屬于不同領域,使得法律與信任之間相互高度依賴[11]45。其關系實質和內在邏輯表明,在現代社會,社會的復雜性使社會系統分離出相互獨立但功能又相互依賴的社會子系統。使得法律在復雜社會中逐漸代替社會信任,社會信任也依賴法律支撐。

按照學界的基本共識,把傳統社會歸屬于特殊信任,現代社會歸屬于普遍信任,區別普遍信任與特殊信任的關鍵是信任能否在陌生人之間產生。但在筆者看來,普遍信任和特殊信任并非同一范疇,特殊信任的本質是人際信任,而普遍信任的本質則是制度信任。把普遍信任和特殊信任放在一起容易引起誤讀。普遍信任與特殊信任的根本差異在于:特殊信任的信任對象是具體的個體,是一個納入信任主體熟人圈中的具體人,其信任的產生取決于信任主客體之間個體的特質。而普遍信任的信任對象不是具體的個體,而是抽象的個體,是個體身后的社會角色。普遍信任的產生不是取決于個體的特質,而是支撐社會角色的制度。也就是說,西方國家的普遍信任能對陌生人產生信任的,并不是具體的個人,而是各種抽象的社會角色。普遍信任與特殊信任的差異不是是否能對熟人和陌生人產生信任的差異,而是人際信任與制度信任的差異。普遍信任的本質應當是制度信任而不是人際信任。也就是說無論是西方國家還是中國,在對具體個人的信任上并沒有什么差異,與西方相比,中國缺乏的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對陌生人的信任,而是對各類社會角色的信任。

普遍信任的本質是制度信任,表明在普遍信任方面可能存在兩個被忽視的問題。第一,普遍信任可以視為制度信任中的一種類型,但不是制度信任的全部,而是對制度所確立的社會角色所產生的信任。第二,普遍信任的生產機制是依托于制度,缺乏制度對社會角色的確立和有效保障,普遍信任無法產生。普遍信任產生的邏輯是以制度為基礎,通過角色信任傳遞到具體個體。先有角色信任,才會有陌生人的信任。這種信任模式超越了人際信任產生的基本邏輯,其可以不需經過熟悉,就能相互產生信任。這樣一種信任機制為西方經濟社會的組織化、規模化、一體化發展成為可能。從某種意義上講,普遍信任既是維系和推進西方經濟社會發展的紐帶,又是使西方經濟社會區別于其他國家的重要標志。

普遍信任的生成邏輯在中國有所不同,中國是先有具體個體的信任,然后通過具體個體的信任傳遞到抽象的社會角色及至社會制度。而普遍信任則恰好相反,其基于對具體個體不信任,而轉向制度信任,并以制度信任為媒介,這也使得普遍信任的生成機制依賴于法律,以此產生對具體個人的信任。也就是說,法律是普遍信任的生產和支持系統,而普遍信任則是法律認同的社會心理基礎。可以說,普遍信任是法制現代化最為深層的內驅力,也是民主、法治和市場經濟賴以生成和確立的社會文化根基[14]。

2.3 時空錯亂中的法律與信任關系

社會信任危機的產生不僅根源于社會轉型與變遷所帶來時空錯亂,與轉型和變遷過程中的法律發展也具有緊密關系。從功能的角度看,無論是信任還是法律,其本質都在于確保期望能產生有效的社會預期效果,即行為預期和行為結果的一致性。然而,轉型解構了信任的社會結構基礎,瓦解了期望的社會功能,而法律也無法建構有效的社會預期。也就是說,信任最終喪失了社會基礎和制度基礎,社會信任危機由此產生。

在傳統社會,社會信任主要不是靠法律進行維系,其依賴于熟人網絡。熟人在傳統中國會讓人產生獨特的信賴感,人際交往及其經濟關系主要圍繞著熟人而形成。這種獨特的信賴感至今在社會信任的建構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熟人社會并不能直接建構信任,其依賴于熟人社會背后的規范結構。即傳統社會僅對熟人給予信任,是由熟人社會的規范結構所確定和保障的。而傳統社會中的法律則通過對社會規范的確認或認可以保持社會規范與法律的同構,從而間接對信任發生作用。然而,社會的快速變遷逐漸打破了中國既有的社會結構,基層社會不再是一個個相互隔絕的熟人社區,而是被納入到國家、甚至整個世界的經濟社會結構之中。傳統的熟人社會也因此逐漸瓦解,當前,即使是在鄉村社會也只是一個半熟人社會[15]1。處于鄉村社會中的人,也逐漸出現陌生化。更為重要的是,盡管他們之間相互熟悉,但主要的經濟往來已經不再局限于熟人圈。而在城市社會中,社會交往與合作已經不再主要依托于熟人了。在社會結構被瓦解的同時,熟人社會的規范結構也隨之瓦解。而建立在熟人社會規范結構中的信任建構與保障機制也隨之瓦解。

在熟人關系的傳統思維中,與陌生人的交往與合作可能更缺乏安全感。但轉型后的社會生態卻讓他們不得不與陌生人合作,尤其是工業經濟的快速發展,社會開始出現較為細致的分工,人與人之間逐漸捆綁在一起,而很難再成為獨立的經濟體。在傳統信任被逐漸瓦解之后,他們必須尋找一種東西,確保合作的安全性。在經過多年的探索和實踐之后,尤其是經濟快速發展過程中的無序,使得法律在維系合作中的作用逐漸顯現。反思改革以來走過的路程,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社會交往與合作逐漸陷入困境,一方面,我們不得不與陌生人和陌生經濟體合作,但另一方面,卻無法對他們產生合作的信任,這種社會心理在一錘子買賣中得到了強化。法治只有在這種社會語境中才在社會信任的建構中有了用武之地。法治可以加強未來的預期以及事態的確定化,可以超越于個別交涉、互惠以及契約的普遍信任奠定堅實的基礎。即法律可以創造出有原則的、不可隨意變更的甚至有些絕對化的非交換性信任[3]163。

問題在于,當前中國的法律沒能為社會提供有效的社會預期。一方面是因為法律與社會一樣處于快速的轉型和變遷過程中,法律自身不斷地處于廢與立的變動之中,與法律需要靜止、提供有效行為指引相背離。另一方面,即使是在有效的法律之中,法律在具體運行中也無法提供有效預期。更為重要的是,基層社會治理的國進民退,因法律的疲軟,無法為社會提供信任的制度基礎。那么社會信任就喪失了制度的有效支撐,最終導致社會信任的瓦解和信任危機的形成。

3 法律在信任中的功能

法律要重建社會信任,實現社會信任危機的治理,不可忽視法律的“可為”和“不可為”。一般而言,法律在社會中不僅具有正功能,也有負功能。法律在信任中的功能也是如此。

3.1 作為信任保護機制的法律

對研究法律與信任的研究者而言,法律對社會信任的保護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沒有法律,社會就缺失信任的維護機制,也難以產生信任。實際上,這一判斷主要來源于現代社會的問題意識。而且,法律之所以能夠建構社會信任,其首要的前提是社會信任法律。法律與信任的關系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法律能增強社會交往與合作的預期與信心,因為其不僅有比較穩定的行為規范,還有強制力保障。法治有利于信任的接受和存續,更重要的是有利于根據學習的心得轉換信任對象,形成新的信任關系。尤其是如果法治可信的話,那么行為方式就會趨于統一和理性化,信任形成機制也比較容易再生產[3]170。其二,法律可以通過有效的社會治理,建立社會對國家的信心,維持市場信譽,從而增強社會之間的信任關系。其三,法律本身還可以建立專門的信任機制,恢復社會信任關系。很多立法直指信任的建構,比如征信制度就是國家試圖通過法律建構社會信任,維系社會交往與合作。

在現代社會中,社會對法律給予更高的期望,社會越簡單,需要的法律越少。社會越復雜,法律的需求量也越高[16]45。法律對信任的建立非常重要,其可以形成一種制度信任[17]13。在我國當下,惟有非人格性的法律機制能夠擔當起中國恢復或重建社會信任的時代重任,當仁不讓地成為這個時代最為合理有效的信任構建機制。其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法律能以其自身的品格與屬性卓有成效地構建社會信任;第二,法律通過對利益關系進行權威性調整,平抑和減緩貧富差距,從而消除不信任因素,促進社會信任;第三,法律通過預防和懲治腐敗,凈化社會環境,促成和恢復社會信任[18]。

當然,法律的良好運行也離不開信任,社會信任高的社會對法律的服從也相對較高,法律和信譽是維持市場有序運行的兩個基本機制,而且信譽機制是一種成本更低的機制。在一個普遍不講信譽的社會里,法律能起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17]29。法律對信譽的另一個依賴在于法律判決的執行離不開信譽機制[17]49。市場經濟中的信任模式應吸取市場法制化的特點,把契約作為信任建立的主要機制,當然,也不應排斥傳統,不應是對傳統信任模式的完全拋棄[19]。在傳統信任模式中,關系運作當作建立和發展人際信任的主要方法,在長期合作關系中,情感性的關系運作方法較受重視,而在一次性交往中,工具性的關系運作方法較受重視。在經濟合作關系中,人們除了采用關系運作方法之外,還會采用法制手段來增強信任,關系運作與法制手段可以共存[20]。

3.2 作為信任替代機制的法律

確實,法律是信任的保護機制,而且,法律與信任相互建構,法律在信任的建構和保護中起到不可替代的功能。但如果我們對法律與信任的關系再做更為深入的剖析,可以發現,法律并不完全是信任的保護機制,它還是信任的一種替代機制。所謂替代機制,就是指當社會信任缺乏并難以維系社會交往和運行時,法律就成為信任的替代品,以維系社會的正常交往。替代機制又可以視為可選擇機制,就此而言,法律與信任是一種并列的競爭關系,而不僅僅是互構的關系。信任多一點,法律就少一點,信任少一點,法律就多一點。

從發生學的角度看,信任淵源于人際信任,其他的信任都是由人際信任滋生而來。在傳統社會中,社會的合作與正常運行依賴于人際間的特殊信任,也正是因為社會中存在特殊信任,社會交往和運行基本能在熟人圈中完成。法律對傳統社會中的人而言,便成為可有可無的事物。正如盧曼所言,信任與法律在簡單社會系統中是彼此相等的[11]44。在簡單社會信任幾乎可以替代法律,并能有效維持社會的有效合作和運行。這也能解釋為何傳統中國的法律在基層社會中缺乏市場的原因。因為以熟人關系為基礎形成的特殊信任,其本身就具有規范和制裁的效力,而不需要借助國家法律的外力加以維系。也就是說,在此種社會場域中,社會心理是由特殊信任所支配,并在規范效力上起到替代了法律的社會功能。

而現代社會,社會的復雜性使得法律與信任不可避免地分離,法律與信任在它們的動機形態的基礎上也彼此分離[11]44-45。信任在現代社會中不僅無法替代法律,而且隨著社會的現代轉型,傳統的社會結構逐漸被解構,以陌生人為基礎的社會結構漸趨形成。原有的熟人圈難以有效支撐社會交往與運行,但陌生人之間又難以產生信任。那么在缺乏信任或沒有信任的場景中,如何維系社會交往與合作,便成為現代社會需要急需解決的根本性問題。在現象學中,我們看到的現象是,隨著工業化、城市化的興起,社會逐漸呈現陌生化的形態。與此相應的是,法律也在快速發展,逐漸膨脹。此時,現代法律的出場并非出于某種偶然,而是彌補信任缺失和斷裂的一種機制。基于法律的規范力和強制力,法律將提供社會合作與交往的預期和信心,合作與交往便成為可能和合理,而是否信任對方則變得次要了。也就是說,在現代社會中,法律不僅建立信任,同時也成為了信任的替代機制,以維護社會的正常運行。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與其說,現代社會是普遍信任,還不如說是制度信任。

法律作為信任的替代機制并非沒有任何爭議,實際上,法律之所以能成為信任的替代機制是建立在制度的自我更正、自我再生、自動實施、具有路徑依賴的理論基礎之上。但實際上制度本身是不完全的和模棱兩可的,也是有爭論的[21]63。確實,現實社會中的法律制度可能并沒有理性設計中的那么穩定、明確。但總體上還是能建立比較穩定的社會預期。尤其是,在以陌生人為基礎的現代社會中,當人們無法對陌生人建立有效的信任時,就會尋找替代機制以實現社會的交往與合作。通過法律的替代機制,不僅簡化了信任的對象,也簡化了信任過程。人們不再需要基于個體信任而與他人合作,不管對方是誰,是否認識,都能建立有效的合作和交往。當然,并非所有制度都履行在陌生人之間的橋梁作用,而只有那些“我”認為對“別的每一個人”都具有足夠意味、具有合理性和說服力以致引起趨同意向和忠誠的制度才有這類功能[21]66。

3.3 作為信任排斥機制的法律

當我們一直在討論法律與信任的關系時,特別注重法律與信任之間的積極意義,而不太注意其消極意義。實際上,法律在建構信任的同時,也在建構不信任。在盧曼的信任理論中,不信任并非只是信任的反面,它也是信任在功能上的等價物[11]93。對我國而言,我們試圖通過法律建構普遍信任,但普遍信任還未形成,特殊信任卻先瓦解。而且,法律在建構信任的同時,又衍生了相應的不信任。

在政治學中,有關公民不信任的研究相對較多,其起源于西方國家民意的下降。毫無疑問,在民主社會中,政府需要民眾信任與認同,否則政府的工作寸步難行。但民主制度又把公民對政府的不信任視為民主政治的基本品格,是民主政體的必需品[21]72。這種看似悖論的邏輯,卻奠定了西方民主制度的基礎。實際上,這是在兩個層面討論民主國家的合法性機制。從國家層面而言,民主國家的合法性基礎表征為政治領域中的分權與制衡,但本質卻是試圖體現民意,把民意視為國家合法性的基礎。政治目的在于提升民意,因為政治信任則是民主制的前提和橋梁。從社會層面而言,則恰好相反,不信任是民主的前提。盡管國家的合法性在于契約理論,國家權力來自于人民的授權或約定[22]19。但國家依然有濫用權力的危險,權力始終有無限擴張的本性。因此,社會應當始終對國家保持警惕,防止國家任意侵犯社會。這也使得公眾對國家的合理懷疑成為社會的基本價值,這個價值也可以被視為民主制度的一種社會糾錯機制,從而在國家與社會的互動中促進民主制度的完善。

在法學研究中,關注不信任主要是有關法律的社會排斥問題,立法和法律規制在某些情況下會建構出許多不被信任的人和群體[23]。這一社會現象確實應當引起關注與重視。在現代化的理論中,實際上是以工業經濟和城市社會為基礎,其建構的是法治國家與市民社會,中國的社會轉型都將以此為基本目標,從而實現傳統向現代的轉型。在社會信任網絡中,法律便不斷對各種群體進行分類,并確立不同群體具有不同的信任品質,最終強化并建構對某一群體的不信任。在社會交往和合作中,即使是熟人,甚至是親人,都應依照法律規制行事,靠法律加以確認和保障。這不僅在經濟行為中體現最為明顯,即使是在家庭關系中也有所體現。在糾紛解決中,排斥私了,提倡公了。不僅排斥基層社會解決糾紛的權威性,而且法律被推崇為化解糾紛的唯一且至高無上的合法性來源。盡管當前在糾紛解決的司法政策中有所調整,但法律至上依然不可動搖。可以說,法治化在致力于建構普遍信任的同時,一方面解構熟人之間的信任,另一方面又建構新型不信任群體。

4 結語:通過法律的信任建構

綜上所述,社會信任危機意味著社會預期的紊亂,是社會主體在轉型過程中因時空錯亂所形成的社會心理,是社會主體與社會互構的結果。因此,社會信任危機的法律治理是一個從微觀到宏觀的調適過程。法律對社會信任的宏觀治理是通過法律對社會結構的調適,通過改善社會結構,建構社會結構與法律制度一體化的社會系統,消除社會主體的時空錯亂感。法律對社會信任的中觀治理是通過穩定的法律系統建構穩定的法律預期,當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基本建成之后,法律預期的穩定性則主要來自于法律的有效實施。法律對社會信任的微觀治理來自于法律直接對不信任的干預,通過法律建立系統的社會信任保護機制和對不信任的懲罰機制。

然而,法律對社會信任并非只具有正功能,其對社會信任還具有替代功能甚至是排斥功能。因此,對于社會信任危機的法律治理,我們不能過于夸大法律的正功能。尤其是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法律在建構自身合法性時,其實質意圖是通過建構法律信任來替代社會信任。這對正處于時空錯亂的社會主體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不僅如此,法律也在某種意義上建構新型不信任。其實,社會信任危機產生的諸種原因中,法律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社會信任危機的法律治理,不僅要發揮法律對社會信任的正功能,還要處理好其可能存在的負功能。一方面,這就需要對社會信任系統進行有效的識別,把社會信任系統納入法律系統,建構社會與法律一體化的信任機制。法律系統與社會系統的調適,以此促進法律信任與社會信任的一體化。另一方面,需要在法律的制度建構和法律運行中減少制度性的社會信任排斥機制,以防建構新型不信任群體和不信任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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