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黃濟先生二三事

張斌賢

早在1981-1982年間，我就曾有幸當面聆聽黃濟先生講授教育哲學（據我所知，這是1949年后在高校第一次開設教育哲學課程），但作為晚輩，與先生的直接接觸非常有限。而就是這有限的接觸，使我對黃先生忍辱負重、顧全大局的胸懷和人格有了切身的體悟。

1995年10月，我出任北師大教育系副主任，分管科研、研究生和訪問學者工作。任職后不久，就得知全國教育科學規劃“九五”課題申報在即。在當時，我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教師，對于科研管理一無所知。為此，我專門拜訪學校科研處（當時稱作自然科學處）負責文科科研管理的副處長張勉老師，向他請教。張老師告訴我，我的工作壓力很大，原因是教育系在全國教育科學規劃“八五”課題評審中只爭取到一項半課題;更為困難的是，教師們申報課題的積極性不高。我至今仍然感謝張老師的提醒，這實際上為我的工作指明了方向。

從科研處回來后，我就將上述情況向時任教育系主任的勞凱聲教授進行匯報，并就如何組織申報“九五”課題進行了討論。我們一致的認識是，鑒于教師們申請課題的積極性不高，僅僅依靠發通知或開會號召，可能起不到實際作用，還是應該做些細致的動員工作，特別是要動員學科帶頭人和知名教授帶頭申請，通過他們發揮示范作用，同時也提高課題申請的成功率。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先后拜訪了本系的部分知名教授和教師，努力動員他們申請全國教育科學規劃“九五”課題。正如張勉老師所分析的那樣，教師們確實不太愿意申請課題。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進一步有針對性地開展工作。久聞黃濟先生寬厚仁慈、顧全大局，我相信黃先生一定會支持系里的工作。因此，便登門拜訪黃先生，懇請黃先生出馬。第一次做工作時，黃先生并沒有明確同意帶頭申請，但答應考慮。此后，我請時任教育學教研室主任的高洪源教授幫著做黃先生的工作。經過一段時間，黃先生同意牽頭申請“九五”國家重點課題。這對我來說，確實是一個莫大的鼓舞。由于黃先生等先生的示范作用，當時的教育系一共申請了25項課題，最終有22項通過評審，其中包括3項國家重點課題。

現在想來，我是有些自責的。20年前，黃先生已屆古稀之年，功成名就，道德文章享譽學界，我本不該為一個課題的事三番五次地打擾他老人家。況且，黃先生之所以在開始時沒有同意申請，也必定有他自己的考慮或安排。我一再地做工作，實際上是很讓先生為難的。當時的我確實是少不更事。但是，也正是從這件事情中可以看出黃先生顧全大局的高貴品質。

我還記得，在我擔任副系主任期間，每年開學之初，為歡迎來自兄弟高校的訪問學者和進修教師，教育系都會舉辦一個座談會，邀請指導教師參加，向訪問學者和進修教師介紹情況、提出要求。或許因為教師們都很忙，這個座談會不太容易邀請到知名教授出席。在我的印象中，每次只要邀請黃先生，黃先生一定會出席。對于一個知名教授來說，這樣的座談會確實是無足輕重的。但我認為，對于教育系的工作而言，這卻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它多少反映了北師大教育系對來自兄弟院校同行的一種尊重。我相信黃先生對此是有深刻認識的。

另一件事同樣反映了黃先生顧全大局的品質。2001年夏，在北師大教育學院組建時期，我們考慮舉辦慶賀黃先生八十華誕的活動。在當時，一般單位都是以慶祝某某先生從教多少周年的名義舉辦賀壽活動。所以，對于舉辦直接冠名賀壽的活動，我們并非沒有顧慮，也有好心人善意提醒。盡管如此，時任教育學院分黨委書記的劉淑蘭教授和我都認為，北師大教育學科之所以有今天的影響和地位，是幾代人不斷努力的結果。在當時的情形下，需要舉辦這樣的活動，宣示這樣的信念。因此，即使可能會引起一些預料不到的問題，我們也要堅持舉辦一個簡樸而隆重的慶祝活動。

要舉辦這樣的活動，必定要征得黃先生本人的同意。而以我們對黃先生為人的了解，黃先生肯定會反對以單位的名義為他個人舉辦賀壽活動。當我們到黃先生家登門拜訪、說明來意之后，果不其然，遭到了黃先生的堅決反對。劉淑蘭教授和我反復說明我們的意圖、特別強調賀壽活動既是向他個人表示祝賀、表達敬意，也是向為北師大教育學科發展做出重要貢獻的前輩們表達崇敬和感恩。經過反復做工作，黃先生才同意舉辦賀壽活動，但一再強調不要聲張、不要浪費。根據黃先生的意見，賀壽活動的規模不大，開支也很少。出乎我的意料，賀壽活動得到了許多老先生的高度肯定。孫喜亭先生當時就稱贊我做了一件大好事。此后，北師大教育學院內部實際上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當一位老教師年滿八旬，都會以不同的方式舉辦類似的慶賀活動。

在當時，我實際上也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工作需要我們舉辦這樣的活動;但在另一方面，這樣的活動確實很令黃先生為難，這與他多年形成的克己、自律、低調的為人處世的風格確實有沖突。而為了單位的需要，他又一次選擇寧可為難自己，也不給單位、給他人增添麻煩和不便的一貫做法。作為一個大學者，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境界！

黃先生的去世無疑是北師大教育學科難以彌補的巨大損失。這是因為，黃先生的道德文章深刻詮釋了北師大教育學科的內在品格。這種品格追求精神的獨立，注重治學的嚴謹，重視基本問題的探索，強調思想表達的平和，不跟風，不唯上，反對注解作風，絕不自我標榜。在所有這些方面，黃濟先生都是北師大教育學科當之無愧的卓越代表，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效法的楷模。先生雖去，精神永存！惟愿后來者繼承先賢遺志遺風，保持和光大北師大教育學科的優良傳統，兢兢業業，為教育學科發展做出貢獻，不負先輩，無愧時代。如此，方能告慰黃濟先生英靈于九泉之下。

（作者系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全國教育專業學位教育指導委員會秘書長，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林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