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金玲
他山之石能攻玉否
——對藝術人類學介入中國音樂研究之宏觀層面的思考
文/陳金玲
近些年來中國的藝術人類學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語境下處于醒目的位置。通過理清西方藝術人類學理論這塊“他山之石”的概念以及發展脈絡,可見其能夠琢磨中國音樂研究這塊璞玉。藝術人類學理論能夠協助中國音樂研究打破其自身的壁壘,走出以建立中國傳統音樂理論和對中國傳統音樂遺產進行收集整理為旨趣的“前學科”階段,進入“音樂”與“文化”接通,以對象和問題意識為導向的“跨學科”研究時期。中國音樂研究也正需如此。
藝術人類學 中國音樂研究 跨學科
藝術人類學作為一種合時入世的研究視野與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大潮的匯入共同激發了藝術各學科與人類學的合作與交流。回顧2006年12月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在北京成立,其宗旨即是在承認人類學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上廓清藝術與文化、社會的關聯。正如王建民教授所言,藝術人類學已經卷入到了中國學界熱熱鬧鬧的集體文化運動中,對這種文化現象人類學界以及藝術學界將如何思考與反思?中國音樂研究在論及音樂與文化相互打通時,藝術人類學能給予我們什么啟示?
考察“藝術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art)概念的中西差異,涉及西方“art”的概念演進、中西文化翻譯和人類學對藝術研究的局限幾個方面。西方“art”涵義和中國的“藝術”并非一一對應的關系。1992年版的《朗文英漢雙解字典》中“art”詞條這樣解釋道:“art”指技藝,與“skill”相通,另一個意思是美術,尤其是繪畫(painting)類的藝術品。再看1980年版的《辭海》對中文“藝術”的釋義:藝術即“通過塑造形象具體的反映社會生活,表現作者感情的一種社會意識形態。藝術通常分為表演藝術(音樂、舞蹈),造型藝術(繪畫、雕塑),語言藝術(文學)和綜合藝術(戲劇、電影)”。因此,此“藝術”非彼“art”,把“anthropology of art”翻譯成“藝術人類學”,使中國學者理所當然地認為藝術人類學涵蓋音樂、舞蹈、繪畫等領域。西方“art”曾是一個變化的概念。符?塔達基維奇在《西方美學概念史》中對西方“藝術”概念的演進有著清晰的表述:“在近代的運用中,對‘藝術’的含義時常是有限制的,這一情形表現在兩個方面,亦即,或是將這一名稱只保留在視覺藝術中,或者是將其保留在最高水平的、最優秀的藝術創造中。……在我們這一規定的意義上,藝術的全部領域被劃分為兩個部分,其中只有一部分(即視覺藝術)才是被稱作‘藝術’的。” 英國的雷蒙?威廉斯稱:“自從17世紀末,art專門意指之前不被認為是藝術領域的繪畫、素描、雕刻與雕塑的用法越來越常見,但一直到19世紀,這種用法才被確立,且一直持續至今。” 《當代西方社會學、人類學新詞典》中“藝術人類學”詞條也明確指出:“人類學對藝術的研究相對注重造型藝術與繪畫藝術,而較少注意表演藝術。”因此,我們理解的藝術人類學要遠遠大于西方“ anthropology of art ”的外延。
廣義的藝術人類學在西方的發展有兩條脈絡可循。首先是發生在人類學內部的視覺文化人類學,以狹義的“藝術人類學”稱謂。從人類學古典進化學派稱那些視覺資料為“原始文化”,雖然此時的人類學家對無文字社會和群體的藝術感興趣,并把它們納入了自己的研究視野,但并沒有另起爐灶把“藝術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或是研究方法提出來;第二條脈絡是西方的民族音樂學、審美人類學和舞蹈人類學。民族音樂學在西方的形成與發展來自人類學的影響。雖然比較音樂學的文化類型的概念已經有了人類學文化傳播論的影子,但真正地從價值觀到方法論的確立是發生在它過渡到民族音樂學之后。如果說比較音樂學仍是文化進化論的學說,那民族音樂學廣泛認可音樂文化的多樣性和差異性而區別于比較音樂學。民族音樂學的領軍人物梅里亞姆是美國人類學歷史學派赫斯科維茨的學生,他從老師那兒借鑒了實證主義方法和文化相對主義的價值觀用于音樂研究。他還受益于人類學功能學派馬林洛夫斯基,注重田野工作的經驗材料,并運用于自己的研究實踐。梅里亞姆在《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這本著作中總結出音樂的十大功能,也是受馬林洛夫斯基的功能理論啟發的產物。闡釋人類學所提倡的 “文化分析不是尋求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門闡釋意義的科學”,隨后應用到原住民音樂和儀式音樂研究中。但民族音樂家們并不僅僅對人類學理論隨意剪切、拼貼,也不滿足于直接借來為我所用,而是根據音樂對象本身的特點逐漸孕育出自己的孩子。從它誕生起不斷有理論推進,由此獲得獨立的學科品質。其中包括梅氏的概念、樂音、行為的三重模式的理論基石,在賴斯三重模式的基礎上增加了歷史的分析模式,因此音樂分析拓展成為歷史構成、社會維持、個人運用、象征體系的四級目標模式等等。理論的推進使得民族音樂學蓬勃發展并且研究成果豐碩。研究領域從非西方音樂到西方音樂,21世紀民族音樂學拓展到城市移民音樂、女性主義音樂等等。
音樂學研究者并不滿足于人類學把音樂當做文化的載體看待,也不滿意社會學僅僅把音樂作為社會事實的說法,他們認為在人類學與社會學的學科內來看音樂現象,都把音樂當做社會生活的附庸,涉及音樂的人類學和音樂社會學只是“圍繞音樂”、而非“穿越”,仍有一定的認識缺陷。音樂研究者研究音樂現象的內在規律,既可通過音樂自身、也一再借助“文化”、“社會”的外力來看音樂事實。從學科發展史來看,兩門學科發展不均衡:人類學在經歷了古典人類學理論探索人類學普通規律的科學到“實驗”的文化批評階段。而中國音樂學的發展仍處在“前學科”時期,有著自身的學科關懷。中國音樂學研究者一方面致力于建立中國傳統音樂理論以應對世界音樂的現代性危機,另一方面對中國傳統音樂遺產進行收集整理。人類學為藝術各門類橫向拓展研究的廣度和深度,把它置于社會文化的語境中觀照,跨學科的學科邊界問題以及如何在相互借鑒中達成以“研究對象”為導向的跨學科深度問題在一定時期內長期存在。雖然人文學科之間的流動性日益增強,為概念和方法在多個領域的運用成為可能,但學院體制的“專業化”是共同的。如此,在學院知識生產上,各學科背后有自己的目標和追求,甚至學位論文的標準亦影響研究維度和結果,包括知識生產的權利關系和文化表征的反思,即布迪厄所謂的“作者是在何種權力場以及該權力場的何種位置上進行寫作。” 現代學科體制把世界知識碎片化,肢解了作為“整體知識”相互間的聯系。米爾斯以及克利福德?吉爾茲所認為的各學科之間觀念與方法的流動性正日益成為當代學術發展的趨勢,是對現代學科分化的回應。西方知識界所謂“知識碎片化”的反思則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的“advance seminar”科學革命運動 。這一思潮使得有關“跨學科”的討論成為知識界的焦點。“世界需要完整地被表述”(馬爾庫斯)不僅是對人類學面對現代意識批評的反映,以回到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相對主義的理想,也是對世界知識“現代性疏離”的呼吁。跨學科的要義則是反思現代學科的分化。作為“人”的科學應是整體、犬牙交錯的復雜系統。沃爾夫在《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民》也曾反思這種疏離:政治和經濟學從社會關系中抽離的做法的結果造成“專業化社會科學摒棄了整體視角,他們也變得像古希臘神話中的達娜厄姐妹那樣,被判罰將水注入各自的無底容器中去。”
目前,“跨學科”已成為人文學科顯著特點。以對象和問題意識為導向的研究有可能調和音樂本體研究取向和側重文化、音樂互動關系的民族音樂學之間的矛盾,那就是“問題意識導向”的研究是以上兩種旨趣作為視角審視研究對象而各有側重。如是,應更進一步考慮“音樂”和“文化”如何接通。“音樂”作為文化的一部分是不爭的事實,模糊其中任何一項、忽視它們之間真正的內在聯系都難以接近研究對象的本質。就個案研究看,民族音樂學的視野已從非西方重回西方、從異族到本族,精英音樂研究也漸獲合法地位。無論是西方和非西方的精英音樂,音樂家都是職業性的,社會、文化、儀式、語言層面也是研究者用“內部持有者”、“文化系統內部經驗”的眼光來體察的,他(她)的研究可取音樂或文化當中的任何角度。如果從音樂層面來操作,即通過研究音樂本身即可澄清一些概念和事實,這取決于研究者自身的問題意識和研究旨趣。而作為時空上、精神上的“他者”身份進入對象的“異族音樂研究”,或“非精英音樂類型”研究,我們無法從文化內部理解,那么在音樂之外的文化、社會中尋求解釋無不是最佳手段。從民族音樂學建立之初梅里亞姆就如此批評柏林學院派的、實驗室的比較音樂研究:“我們對于音樂自身的聲音給予了很大的重視與強調……我們把音樂聲音作為結構系統來看待,是一個靜止的狀態……”到今天對中國民族音樂“去音樂化”的非議,無非是“音樂”與“文化”之間的制衡過程。中國民族音樂應走出“前學科”階段,在扎實的個案研究中開出理論之花。民族音樂學將聽到盼望已久的、來自中國自己的聲音。到那時,藝術各學科在人文學科中的意義將凸顯為:藝術可作為一枚棱鏡以透視出人類生活的其他方面。那更需要的是一種打破學科壁壘的、學科間良性互動交流的“去學科化”的廣闊視野和學術胸懷。
[1]《朗文英漢雙解詞典》[M]. 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2.65.
[2]《辭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550.
[3]符?塔達基維奇. 西方美學概念史[M].北京:學苑出版社,1990.51-52.
[4]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 [M]. 北京:三聯書店,2005.17.
[5]黃平、羅紅光、許寶強.《當代社會學人類學學新詞典》[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192.
[6]詹姆斯?克利福德等編著. 寫文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305.
[7]沃爾夫.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7.
[8]Merriam,A.P.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 [M]. 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Pree,1964.36.
(責任編輯 霍 閩)
陳金玲(1982—)女,哈爾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