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映靈
深圳文化與儒家文化關系論析
方映靈
通過對儒家文化和深圳文化的特質分析,探究儒家文化和深圳文化的關系問題,從而解讀深圳這個現代化城市高揚儒家文化這一現象。深圳文化具有儒家文化的特質,儒家文化講仁愛、講擔當、講剛毅進取、重人文教化的核心特質在深圳文化中都得到了充分體現,深圳文化開拓創新、拼搏進取的精神特質與儒家文化的核心特質一脈相承,由此深圳對儒家文化的高揚在情理當中。
儒家文化;深圳文化;深圳十大觀念;三型文化
儒家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干和核心,它以積極有為、剛健大氣、理性優雅的文化精神特質和淑世謹嚴的社會人倫秩序,千百年來形塑著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和社會風貌,成為中國文化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的最核心特質。
深圳是一個由嶺南邊陲小縣發展起來的新興城市,一直以來傳統文化積淀較為薄弱。但是,這個年輕的現代化城市曾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的中國第一個 “設計之都”、“全球全民閱讀典范城市”稱號、國家文化部授予的“全國文化體制改革工作先進地區”,近年來還高揚儒家文化,先是打出《論語》金句廣告,后又歷經八年精心打造儒家文化交響樂《人文頌》,通過對儒家文化的重新詮釋和發掘,向世人弘揚和傳播中國傳統文化。
一個可說沒多少傳統文化底蘊的現代化城市,“被認為是中國現代城市文化建設的樣本”[1]在弘揚和傳播優秀傳統文化中“敢為人先”,并獨辟蹊徑地選擇了以交響樂形式演繹詮釋儒家文化且贏得了世人贊譽,這不得不令人慨嘆,也引人深思。本文試圖通過對儒家文化和深圳文化的特質分析,對這一文化現象予以解讀,進而探究儒家文化和深圳文化發展的關系。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文化一直以積極進取、剛健正氣、責任擔當、理性恭謹、溫文爾雅等一系列形象特質,區別于道家、佛家、墨家、法家等其它類型傳統文化。
(一)積極進取、剛健正氣區別于道家
不同于道家的自然無為,儒家對社會人生倡導的是積極進取的態度。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象傳》)、“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養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再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儒家體現的是一種剛健進取、正氣凜然和堅韌不拔的精神氣質。
(二)入世救世、責任擔當區別于佛家
不同于佛家的出世解脫,儒家始終以一種飽滿深厚的家國情懷和社會責任感入世救世,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人生的意義和價值追求。從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到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再到顧炎武“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儒家體現的是一種對家國天下和世間蒼生的社會責任與大擔當。
(三)理性主義、淑世主義區別于道家
不同于道家“絕圣棄智”、“絕仁棄義”(《老子》第十九章)的非理性主義與解構主義姿態,儒家尊崇的是“仁且智”(《孟子·公孫丑上》)、“博學于文,約之以禮”(《論語·顏淵》)的理性主義和淑世主義態度。從“知者不惑”(《論語·子罕》)、“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論語·雍也》),到“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論語·顏淵》)、“君子坦蕩蕩”(《論語·述而》),以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也”(《論語·雍也》),儒家展現給世人的是一種清醒睿智、謙和有禮、博學優雅、仁愛坦蕩、淑世益世的君子風范。
(四)重禮樂、尚優雅區別于墨家
不同于墨家的“節用”、“非樂”,為了純粹節儉而反對“繁飾禮樂”(《墨子·非儒下》),儒家非常重視禮樂的教化作用,把詩、書、禮、樂作為成就“君子”、“士”的必要方式,特別是孔子與春秋時代早期儒家?!抖Y記·王制》中說,“詩、書、禮、樂以造士”,習“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是儒士的必備功課。孔子崇尚“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認為“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詩亡離志,樂亡離情,文亡離言”(《孔子詩論》),把詩、禮、樂作為人能夠有尊嚴地立足于世并陶冶情志的基本方式和重要途徑。而禮樂是以“仁”作為根本的:“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沒有仁作為基礎,何談禮樂!所以,禮樂重要的是能發之仁心而非奢靡的繁文縟節 “禮,與其奢也,寧儉”(《論語·八佾》),“奢則不遜,儉則固。與其不遜也,寧固”(《論語·述而》)。禮寧可顯得謙遜固陋,也不可驕奢“繁飾”,最重要的是要能體現禮的仁愛內涵,由里及外透出禮樂教養帶來的溫暖、愉悅與優雅,而不是外在奢靡的形式。
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仁、義、禮、智”內外兼修的人,自然是具有人文教養的人、有氣質風采的人、有人的尊嚴的人,這正是儒家所心儀和追求的理想君子風貌。具備了這種精神風貌的君子,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夠“不惑”、“不憂”、“不懼”而睿智、樂觀、淡定,其高貴的氣質風采使其即便居于陋室也能讓陋室蓬蓽生輝煥發出光彩,使陋室“何陋之有”(《論語·子罕》)。面對簡陋的生活也能夠泰然樂觀處之,享受“孔顏樂處”:“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保ā墩撜Z·雍也》)更能夠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這種高度融合自然與人文、“天人合一”的 “曾點氣象”,作為人生理想的生活方式與情調樂趣。
重視人文教養和精神追求,高揚人的尊嚴和氣質風采,這是儒家區別于墨家等諸子百家的特質所在,也是儒家文化具有貴族性的重要特征。正是在這樣一種貴族性禮樂文化的熏陶下,“春秋時代常為后世所想慕與敬重。春秋時代,實可說是中國古代貴族文化已發展到一種極優美、極高尚、極細膩雅致的時代”。[2]
(五)博大仁愛、境界追求區別于法家
不同于法家把社會一切訴諸于律法的冷漠性與強制性,儒家是“仁”學,以“仁”為核心,對己講“為仁由己”(《論語·顏淵》),“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肯定人人本性都具有一顆向善的、仁愛的心,后天只需自我自覺地發揚光大這一仁心(“求其放心”)即可,沒有外在強制性的壓力和不悅。對他人對社會則講禮、“立于禮”;講 “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顯得彬彬有禮、博大仁厚、溫情關愛而不冷漠。
雖然這種“內圣外王”的“禮治”模式與法家相比過于理想、溫情、缺乏實操性和公共道德底線設置,從而往往流于空想,但它凸顯了人世間的溫暖博愛和文明優雅,給人以向善成仁的高度信任感和輕松自在感。更重要的是,它重視“樂”,一方面講“成于樂”,把音樂帶給人的美好感受和意境作為人生的最大樂趣;另一方面講“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期望“詠而歸”的“曾點氣象”,把人的生命情調、精神境界作為人生的理想追求,從而提升了人的生命價值意義。
法是理性冷峻、平等劃一的,它以務實的、工具化的法治理性統一和保證了平民社會里人們在公共領域中的道德底線和平等權益,體現了公平正義,維護了社會公共秩序。但另一方面,它也是冷漠無情的,它不但無法統攝人的生命情感、道德理想、精神價值、人格情操,更無法涵蓋人的精神境界追求,而這一切正恰恰是儒家所重視、高揚和追求的東西,也是儒家的重要價值所在。正是儒家這種人文價值和精神境界追求拓展了人們生活的寬度和高度,體現了人作為萬物之靈的尊貴性,使人類文明的一切美好不被法治理性的工具化和扁平化所消解和湮沒。在這方面,儒家文化將具有永恒的價值。
經過30多年的發展,深圳已形成獨特的城市文化。深圳文化的特質集中體現在“十大觀念”和“創新型、智慧型、力量型”“三型”文化理念上。
(一)深圳“十大觀念”與儒家文化
深圳的“十大觀念”分別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空談誤國,實干興邦”;“敢為天下先”;“改革創新是深圳的根、深圳的魂”;“讓城市因熱愛讀書而受人尊重”;“鼓勵創新,寬容失敗”;“實現市民文化權利”;“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深圳,與世界沒有距離”;“來了就是深圳人”。
從這“十大觀念”我們可以看到,深圳文化具有儒家文化剛健進取、重視教化、仁愛博大的特質。從“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我們看到儒家積極進取、時不我待的時間緊迫感和使命感;從“空談誤國,實干興邦”,我們看到對家國的責任擔當和力戒空談、擺脫玄學的純正儒家實用理性;從“敢為天下先”、“改革創新是深圳的根、深圳的魂”,我們看到剛健強勁、勇者不懼、銳意進取、相反于道家的儒家姿態;從“讓城市因熱愛讀書而受人尊重”、“實現市民文化權利”,我們更看到儒家那種崇尚人文、重視教化、提倡有教無類、追求人的尊嚴的價值取向;從“送人玫瑰,手有余香”、“鼓勵創新,寬容失敗”、“深圳,與世界沒有距離”、“來了就是深圳人”,我們則看到儒家仁愛博大、寬容溫情與堅韌不拔的品格。
講仁愛、講擔當、講剛毅進取、重人文教化,這無疑是儒家文化最顯著、最核心的特質。從深圳“十大觀念”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特質在深圳文化中都得到了充分體現。
(二)“三型”文化與儒家文化
如果說深圳“十大觀念”反映的是改革開放30多年深圳的文化精神的話,那么“三型”文化則可說是深圳明確提出的未來城市文化的發展理念。
深圳的“三型”文化是指“創新型、智慧型、力量型”文化。深圳的創新型文化是在揚棄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利弊選擇和大膽開拓中,再造城市文化的新內涵、新表達。創新型文化的實質是價值創新。智慧型文化是弘揚大道的文化,是崇尚知識和技術的文化,是重視人才、培育人才的文化。而“力量型”文化,強調的是文化發展應具有自強不息的血性或進取性,以此區別于高度娛樂、休閑化的自我消弭性文化。[3]
應該說,“三型”文化秉承了十大觀念剛健進取、崇尚知識、以人為本的文化特質,是“十大觀念”的進一步提升與高度濃縮,充分體現了深圳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但相對于“十大觀念”,“三型”文化無疑更加突出地強調了“智慧”和“力量”。
其一,智慧離不開知識,智慧需要以知識作基礎,所以,孟子說“學不厭,智也”(《孟子·公孫丑》)。“讓城市因熱愛讀書而受人尊重”,以及讀書月、市民文化大講堂等品牌活動,都表明了這座城市對知識的追求與尊崇?!俺缟兄R”是“智慧型”文化題中應有之義。
但智慧并不等同于知識,而是超越于知識,是融會貫通了各種知識之后,對世界萬事萬物能夠如“庖丁解?!卑愕眯膽帧獙ψ匀绲囊环N“大道”??鬃诱f,“知者樂水”、“知者動”、“知者不懼”、“知者不惑”,也就是說,一個智者應對萬事萬物的方式、方法和能力,不僅能像水一樣千變萬化,靈動不拘,通達自如;并且內心篤定鎮靜,胸有成竹,沒有任何畏懼和慌亂;也非常清楚萬事萬物的根本道理和自己的位置使命,心如明鏡,沒有任何困惑。孟子說“仁且智,圣也”(《孟子·公孫丑》,一個具備了仁愛與智慧的人,就是圣人了。無疑,倡導“智慧型”文化,追求“弘揚大道”,充分顯示了深圳志存高遠的文化追求。
智慧又是理性的,而理性就意味著擺脫了自然感性的羈絆,能夠駕馭和統攝自然感性。一方面,個體能克制自身的自然感性,理性地顧及他人,和諧與他人的關系,遵守社會秩序和道德規范,顯得彬彬有禮有教養;另一方面,人類能夠以一種“民胞物與”的人文情懷,善待自然,理性地掌控自然、利用自然,和諧與自然的關系,實現“天人合一”。
崇尚理性、倡導人文情懷,這正是儒家的文化特質與理想追求。因此,深圳倡導“智慧型”文化,就意味著把崇尚理性、擁有人文情懷作為自身的文化理想與價值追求,也意味著與儒家文化特質的高度契合。而提倡“重視人才、培育人才”,更是與儒家的“以人為本”特別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一脈相承。
其二,在3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深圳一直以開拓創新、拼搏進取的特區精神勇立潮頭,創造了“深圳速度”和“一夜城”神話。顯然,這種開拓進取的精神是“具有自強不息的血性或進取性”的,是“力量型”文化的很好詮釋。而隨著深圳城市實力的增強和地位的提升,特別是近年來,深圳城市綜合競爭力和人均GDP均位居內地城市首位,“是全球發展最快、中國經濟最活躍的城市之一”[4]。在這種城市繁榮之下,深圳是繼續保持奮發進取的銳氣,還是像南宋的臨安及古羅馬帝國那樣,任由“高度娛樂休閑化的自我消弭性文化”,侵襲腐蝕城市原本健康向上的肌體,最終導致退步消亡?答案顯然是自明的。
因此,深圳文化強調“力量”,既體現了一種以史為鑒的文化自覺,也切中當前城市時弊,更立足于未來;而作為改革開放排頭兵和經濟先發達地區,深圳的這種文化自覺也必將對全國起到一種先鋒探索和引領作用。
除了“具有自強不息的血性或進取性”,深圳的“力量型”文化還強調“充滿朝氣、昂揚銳氣、浩然正氣,高揚對人生、社會、國家的意義追求”。[5]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強調積極有為、自強不息、剛毅進取和責任擔當,弘揚浩然正氣,追求人生價值,一直是儒家區別于其他諸子百家的核心特質。很顯然,深圳的這種 “力量型”文化與儒家的核心特質不僅高度契合,而且,從“自強不息”、“浩然正氣”、“意義追求”等用詞來看,還可以說是充分擷取了儒家思想后的翻版表述。
由以上我們看到,從“深圳十大觀念”到創新型、智慧型、力量型的“三型”文化,深圳文化開拓創新、拼搏進取的精神特質,意氣風發、敢闖敢干的城市風貌,勇當排頭兵、敢為天下先的社會擔當等等,都與儒家文化的核心特質一脈相承。
[1]王京生.觀念的力量[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2]錢穆.國史大綱(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69~71.
[3]王京生.文化主權論[M].北京:紅旗出版社,2013:358~360.
[4]深圳概覽——序 [EB/OL].深圳政府在線. www.szgov.com.cn.
[5]王京生.文化的魅力[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73.
責任編輯:周修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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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5706(2015)03-0075-04
深圳市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劃重點課題項目“深圳文化發展與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研究”(125A110)階段性成果。
2015-4-10
方映靈,深圳市社會科學院中國思想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