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發 杜 健(安徽大學法學院 安徽合肥 230601 )
云計算技術引發的版權問題及應對
李明發杜健
(安徽大學法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
〔摘要〕版權的產生、發展與技術變革具有密切關聯,技術變革既推動版權發展,也給其帶來挑戰。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利用的新特點使版權陷入困境。作為一種路徑選擇,替代版權模式難以落地生根,版權仍是調整作品傳播利用關系的最優制度安排,通過調整版權專有權、規范數字權利管理、協調合理使用與技術措施、引入反壟斷條款,可實現版權平滑過渡。知識共享模式合理運行可激發版權內生動力,共同致力于知識朝向自由共享的公共利益方向發展。
〔關鍵詞〕云計算 技術變革 擴張版權 替代版權 知識共享協議
本地計算下,信息的計算與處理主要依賴用戶計算機軟硬件資源,由于用戶軟件、硬件系統信息存儲容積量小,還需負責軟硬件系統的維護更新等,導致本地計算成本高昂、效率低下。隨著分布式運算、多租戶架構技術的發展,帶寬及流量的大幅提升,軟件應用和數據存儲均可在云端進行,用戶可以隨時隨地按需向云端資源池發布指令調取所需資源,云端根據用戶指令快速配置和釋放資源,云計算便是這樣的一個計算過程。截至目前為止,國際間對于云計算究竟要如何來具體定義尚未取得共識,[1]但對云計算的服務模式——軟件即服務(SaaS)、平臺即服務(PaaS)、基礎設施即服務(IaaS)業界有統一的認識。隨著以云計算為代表的新一代傳播技術的深入發展,作為因印刷技術而生,隨新興傳播技術而變的版權制度會遭遇怎樣挑戰,又會引發哪些法律問題,是否有行之有效的應對策略,值得深入探討。
1.1版權制度演變的內在機理
在印刷技術發明之前,作為版權保護的客體——作品即已存在,雖然現代版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在很長一個歷史時期內已經出現,但由于口頭文化下文本的復制主要靠人工抄寫,供應量、需求量都不大,作品的傳播利用囿于極為有限的范圍內,因此,尚缺乏保護版權的經濟意義和法律基礎。印刷技術的發明,打破了口頭文化下這一平衡局面,印刷技術本質上是復制傳播技術,印刷技術的廣為采用不僅降低了作品復制成本,還擴展了作品傳播利用的渠道、范圍,進而造就了一個有前景的圖書出版市場,也催生了保護作者利益的客觀需求。于是1709年世界上第一部保護版權人利益的法律——《安娜女王法》誕生了,該法在序言中旗幟鮮明的禁止未經作者或所有者許可,擅自印制、翻印和出版圖書的行為;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無線傳播技術成為繼印刷技術后又一重要的新興傳播技術,作為對該項傳播技術的正向回應,保護廣播電臺、電視臺的鄰接權納入版權制度范疇;20世紀末,伴隨數字網絡技術的深入發展,作品的傳播利用邁入數字時代,相應的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被納入版權保護范疇,并促使版權保護的重心從復制權向網絡傳播權過渡。
從歷史視野看,版權的產生、發展與傳播技術的變革具有密切聯系,技術發展為版權制度的產生、發展奠定物質基礎,推動版權保護客體的擴張、版權內容的增進。然而,傳播技術的革新并非總是與版權制度的發展構成正向關系。數字網絡技術的發展使得版權保護的領域延及網絡,也因其改變作品傳播利用的方式而給版權制度帶來嚴峻挑戰。一方面,數字網絡技術下,知識信息的傳播脫離了物質載體,實現了傳播的即時、無地域性;另一方面,傳播媒介的充盈使得作品的傳播不再控制在少數商業機構手中,用戶之間交互式傳播成為主流。傳播效率提高、成本降低、渠道充盈使得公眾接近作品變得更為便捷,也導致網絡環境下作品的傳播利用難以控制,未經許可擅自上傳、下載、瀏覽作品的侵權行為易發、多發。可見,數字技術下版權制度雖未放緩其不斷擴張的步伐,但也遭遇越來越多的挑戰,甚至有人預言,“世紀末的版權制度如同泰坦尼克號之旅,將會在因特網的冰海上沉沒”[2]。
1.2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利用的特點
技術發展不會停滯,版權制度尚未有效回應數字技術的挑戰,云計算技術又大踏步的走來。較之印刷技術、有線傳播與數字技術,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利用特點更為鮮明。在作品傳播方面:一方面,“相對于傳統計算資源服務模式,云服務就像是從單臺發電機模式轉向電網集中供電模式,也就是說,云計算是集中化管理的”[3],該特點表明,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具有集中性特征;另一方面,用戶可以利用云服務平臺將自己創作傳播的作品即時分享給所有在線用戶,實現作品即時交互式傳播,也因此形成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的去產權化特征。
在作品利用方面,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利用呈現非復制性與多租戶使用的特點。所謂非復制性利用,以軟件即服務模式為例,在該服務模式誕生之前,用戶需要購買正版軟件,并安裝到本地計算機上,或通過在線網絡將軟件下載并在本地計算機上運行,無論是安裝抑或下載,用戶均需將軟件予以復制。而在軟件即服務模式下,用戶無需購買軟件即可按需隨時向云端發布指令,云端根據用戶指令調取資源池中的數據信息,用戶無需將云端資源復制到本地。當然,在數據傳輸過程中,也會基于技術上的必須產生臨時復制件,但鑒于臨時復制件欠缺復制行為所需的體現要件與持續要件,且瞬間即可被后來的緩沖信息所覆蓋,因此,并不屬于法律意義上的復制。多租戶利用是指“與傳統的單租戶程序相比,多個租戶可以共享、運行在同一套硬件平臺之上的單個應用軟件實例”[4],在多租戶利用模式下,基于分布式運算技術強大處理能力,使得云計算技術突破了傳統技術對用戶數量的限制,一份資源可以供所有在線用戶同時利用。綜上,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利用呈現新的特點,催生了新的作品傳播利用模式及行為習慣,實現了作品傳播利用從商品供需模式向服務供需模式轉變,傳播技術領域的新發展、新特點必然會對版權制度帶來新挑戰。
版權制度的每一次變遷都與傳播技術的發展密切相關,從相機、自動鋼琴、留聲機、攝影機、無線收音機、靜電復印、衛星廣播、有線電視、家庭錄像機到數字技術和互聯網——幾乎每一次技術變革都改變了版權的面目,[5]以至于前英國版權法委員會主席沃爾將版權比作現代傳播技術的“副產品”。[6]作為一種新興傳播技術,云計算技術給版權專有權利制度及傳統守門人權利保護機制帶來巨大挑戰。
2.1版權制度確立的二元權利體系失靈
“著作權法采取的是以‘用’設權的權利構造方式,即根據作品的利用方式創設子權利,著作財產權的權利體系就是根據可能對著作權人帶來利益的作品利用行為的類型決定了著作財產權的權利體系。”[7]我國著作權法根據作品的利用方式,創設了包括復制、出版、發行、信息網絡傳播權等在內的專有權利體系。然而,云計算技術下,作品的非復制性與多租戶利用使得作品的傳播利用方式發生實質性變化,“傳統的復制權和公開傳播權已經無法完全涵蓋云計算環境下的作品利用行為,包括復制權和公眾傳播權在內的著作財產權的傳統二元權利體系已經失靈”[8]。具體闡述之:復制權系控制作品復制件并從中獲取經濟利益的權利。云計算技術下,用戶可按需徑直向云端資源池發布指令,調取自己所需資源并實現同步共享,整個過程并不需要將云端資源復制到本地計算機上,雖然在共享過程中,用戶計算機服務器上也會產生緩沖信息,但該緩沖信息在計算機上至多存續0.12秒,即被后來的信息予以覆蓋,故該種緩沖信息在性質上屬于技術性復制而非法律性復制(因其不具備時間與載體要件),故不能納入復制權的調整范圍;發行權系以出售的方式將作品原件或復制件向公眾提供,出租權系指有償許可公眾臨時使用作品原件或復制件的權利,因此,無論是發行權抑或出租權,都以控制有形復制件為前提。然而,云計算技術下,用戶利用作品時并未獲得作品復制件,因此也當然不能納入發行權、出租權的權利調整范圍。信息網絡傳播權系指用戶可在自己選點的時間、地點通過無線或有線方式獲得作品的權利,故作品的傳播利用行為能否納入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調整范圍,關鍵在于能否獲得作品,而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利用具有集中化特點,云服務商根據用戶的需求提供資源,用戶接受的僅僅是云端服務,并未獲取作品本身。故此種作品利用方式欠缺信息網絡傳播權必須獲取作品的權利構成要件,也當然不能納入其調整范疇。綜上,云計算技術下,作品的傳播利用行為難以納入現行版權專有權利調整范圍,現行版權專有權利體系面臨失靈危險。
2.2傳統守門人版權保護機制失靈
印刷技術時代,鑒于傳播技術的限制,作品無法脫離物質載體進行傳播,加之,復制技術不成熟,私人難以進行經濟合算的復制,作品的出版發行控制在諸如圖書出版商、唱片制作者等少數幾個商業機構手中,作品的傳播往往只能在有限范圍內進行;廣播技術出現,使得作品可以脫離物理載體進行無形傳播,但傳播主體仍然是電視臺、廣播電臺等少數機構。歷史上,“版權制度之所以總是能夠適應新技術的挑戰,是因為那些新技術未從根本上動搖版權實施的守門人控制模式”[9],版權人可通過與為數不多的中間機構合作防止侵權行為發生,中間機構也可以通過制止傳播渠道中的侵權行為實現經濟利益。然而,守門人版權保護機制設計的邏輯前提在于“對守門人專業性的依賴,基于作品復制行業的投資及技術門檻,它假定對作品大規模復制行為并非任何人都可以勝任”[10],正是基于技術門檻及高昂交易成本,個人脫離專業機構對作品進行大規模復制傳播事實上并不可能,恰恰是此種不可能以及版權人與守門人之間的利益分享模式,保證了傳統守門人版權保護機制良性運行。然而,云計算技術革新了作品傳播利用方式,使得傳播渠道擺脫少數商業機構的控制,私人之間的即時交互式傳播成為主流,傳播模式的變遷使得大規模未經許可傳播成為可能,加之,云計算技術催生了產業分化,導致云服務商與版權人存在不同的利益訴求,進而產生了新型商業模式,云服務商不再通過控制作品流通市場而是轉向通過流量、服務費或者廣告收益獲取利益,因此,并無充當守門人角色獲取利益的需求,兩者利益訴求的背離反而刺激云服務商為獲取利益直接實施或間接引誘用戶實施未經許可的作品傳播利用行為。另外,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利用呈現非復制與多租戶利用特征,云服務商僅需復制一份作品,即可將信息存儲在云端資源池,供多個用戶同時共享信息資源。可見,云計算技術不僅解放了傳播渠道,還降低了交易成本,導致構建在技術、利益共享、交易成本基礎之上的傳統守門人版權保護機制失靈。
“當新技術產生了新的習慣而蠶食了人們之前的習慣和思想模式時,這種危機就會定期地回到人們的視野。”[11]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即時交互式傳播與非復制性、多租戶利用的特征催生了用戶自由共享作品的行為習慣,當用戶形成免費獲取知識信息的思想模式與行為習慣時,版權制度賦予版權人專屬領地即會受到用戶越來越多的蠶食,加之傳統守門人版權保護機制失靈,版權制度陷入困境,為應對挑戰,必須找到應對之策,對此,學界提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進路。
3.1擴張版權路徑
“當享有版權的作品出現新的技術性用途時,立法者應當迅速擴大版權,將這些新的用途包含其中,即使他們僅僅是私人使用”[12],“版權擴張不是一個新事物,事實上,幾乎每一次傳播技術的革新都使得版權的內容、范圍、效力向外擴張”[13]。印刷技術的發展,催生了近代版權制度,并使控制他人利用作品的復制權成為近代版權的核心權利;有線和無線廣播電視等新技術催生了版權鄰接權制度的誕生;數字技術的發展,使得信息網絡傳播權取代復制權,成為數字技術下版權新的核心專有權利。電影技術出現,使得版權保護客體擴展到電影作品,錄音機、錄像機的普及催生了版權補償金制度。從歷史視野審視版權制度發展,可以看出,版權制度已從最初單一復制之權發展成為一個涵蓋復制權、公開傳播權等在內的體系完整的龐大權利束,應對傳播技術革新對版權制度的挑戰,擴張版權專有權利體系似乎成為一種無法扭轉的歷史慣性。雖然,歷史上每一次傳播技術革新,都會使版權保護客體、保護期限、專有權利等得以擴張,但事實上版權實施效果不佳,特別是在數字網絡技術下,“社交網絡擴展了溝通的渠道,使去中心化的用戶習慣以去產權化的方式傳播作品”[14]。傳播技術革新使得未經許可大規模傳播利用作品成為可能,網絡儼然成為盜版的重災區。
在新技術背景下,通過法律手段獲得妥善的版權保護事實上并不可能,擴張版權論者逐漸將其觸角延伸至技術領域。最初,版權人在軟件作品保護中嘗試利用拆分合同、點擊合同等技術措施保護版權。所謂拆分合同系指權利人將許可條款附于軟件包裝中,用戶拆分包裝即視為接受許可條款;點擊合同系指用戶在獲取知識、信息前必須通過點擊確認合同條款。后來,技術保護措施擴展到所有的作品類型,并逐漸被各國立法所認可。但技術的發展從未符合人們的初衷,版權人并沒有看到他們期望的結果。究其原因:其一、“有加密技術就會有解密技術,而且,任何能夠為人所見所聞的視聽符號,也都必然是可以被復制的,有時甚至無須規避加密技術”[15]。其二、立法確認技術保護措施,則版權人容易濫用權力,禁錮知識傳播,損害社會公益。例如:美國《數字千年版權法》規定,版權人有權禁止破解控制接觸作品的技術措施、禁止生產、出售、進口用于破解控制接觸或使用作品的裝置,但該法因承認技術保護措施而遭致一片罵聲。“數字千年版權法是一部連版權法專家都難以讀懂與解釋的法律,也是一部以犧牲公眾利益與新生產業為代價,滿足既有產業私欲的法律。”[16]擴張版權路徑是沿著版權制度應對傳播技術發展的慣常進路,試圖通過擴張權利內容、保護手段等來強化與擴張云計算技術下的版權保護,但事與愿違,此種應對路徑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與批評。
3.2替代版權路徑
自版權制度誕生之始,替代版權制度的主張就如影隨形,替代版權制度主張圍繞著否定版權自然權利性質及強調公共利益邏輯前提展開。具體而言,持該觀點者認為,第一部版權法律——安娜女王法迄今僅有300年的歷史,歷史上,知識信息的傳播利用都是自由開放的,版權制度系因應印刷技術發展而賦予版權人控制作品復制發行私有權利而產生的,故其并非生而有之的自然權利。近代立法賦予版權私權屬性,禁止公眾未經許可的傳播利用行為,必然會擠壓公眾對知識信息的接觸與獲取,而從倫理角度上講,公眾對知識信息的接觸與獲取,就像空氣及與人之呼吸,乃人之基本權利,而版權制度人為制造稀缺,壟斷知識信息傳播,為公共利益計,必須拋棄版權制度。
替代版權論者著眼實現構建版權制度的最初目的——公共利益,并提出具體替代方案。知識產權共享許可協議(CC協議)作為一種替代選擇被提出并展現出強勁的生命力,CC協議鼓勵權利人讓渡部分或全部權利,賦予用戶自由獲取知識的權利,致力于讓更多人有機會分享作品并進行再創造,共同促進公共利益的實現。研究表明:截至目前,CC協議已在包括中國在內的五十多個國家或地區進行了本地化,并被維基百科等眾多媒介選為使用作品的首要規范。[17]CC協議影響力與日俱增有其深層根源:第一、知識具有雙重屬性,一方面知識的創作需要耗費一定成本,知識的傳播利用也會帶來一定經濟價值,立法賦予版權私權屬性可激勵創作;另一方面知識天性趨于自由流動、共同分享。“信息天生是非競爭性、非排他的”[18],“他從我這兒接受一個概念,他自己獲得了指導,但并沒削弱我的觀念:就像他在我的蠟燭上點亮他的蠟燭,他接受了光明,但并沒給我黑暗”[19]。非競爭性、非排他性特征決定了知識傳播利用非但不會減損其價值,反而會增進社會公益。然而,版權的私權屬性與版權的自由共享屬性之間的悖離必然導致權利人對作品的控制與公眾自由獲取作品之間的沖突,為知識共享許可提供了生存的現實土壤。第二、激勵理論的缺陷,版權制度建構的理論基礎系激勵理論,該理論認為人是經濟的人,只有給予創作者一定經濟利益,才能激勵其投入到作品的創造傳播及再創造中,進而通過這一良性過程增進社會福利。然而,“私權和經濟利益的激勵效益不是作者或發明家創造活動的惟一動因,人性有著多面向性,人不僅是經濟人,還是倫理人”[20],“用戶參與創作與傳播的目的并非從中獲取經濟收益,而更多作為一種參與社會生活的方式,其中包含自我表達和社會交往等非經濟需求”[21],以知識產權共享協議為代表的替代版權路徑迎合了社會公眾自由免費獲取信息的需求,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
3.3兩種路徑檢視
擴張版權路徑堅守法律而非其他任何方式解決云計算技術下版權人利益保護與公眾信息獲取自由之間的矛盾,應該說擴張版權模式找到了病癥,卻開錯了藥方。“技術帶來的便利不等于法律上的權利,不能因為一個人能夠在一塊玉米地周圍圍上柵欄,就錯誤地認為僅靠這些柵欄能形成財產權,是公共選擇創造了財產”[22],最好的法律說到底不過是對社會公眾長期利益博弈的結果以法律規范方式予以承認,面對云計算技術的挑戰,版權制度設計者應該智慧地尋找到版權人與使用人利益平衡的契合點。在權利構造、制度選擇上,要依托社會公眾的生活實踐,不能純粹地擴張權利,而是要提煉、遵循、吸納社會生活實踐中的交易習慣與行為規則。替代版權路徑具有倫理正當性,以知識產權許可協議為例,該模式采用法律規定的許可使用合同的形式,倡導所有參與創作主體讓渡全部或部分版權,然而,權利人同意放棄權利的條件是后續利用者也同樣同意放棄對作品后續演繹形成的新作品的權利,沒有這種集體棄權,知識共享模式便無存在之可能。然而,由于作品利用過程中,交易成本的客觀存在,在產權不清時,市場會發生失靈,正是在此種意義上,在未來很長時間內,替代版權路徑仍然難以成為調整作品傳播利用關系的主要模式。
歷次傳播技術的革新,都會給當下運行中的版權制度帶來挑戰,亦都會引發人們關于版權正當性的重新思考。然而,“近代版權制度從“出版特許權”邁向“私權”的重大意義在于它不僅充分保護了作者的利益,而且也如諾思所說的這種包括版權在內的產權結構變遷構成了工業革命的車輪”[23]。不可否認,版權制度有其內生缺陷,但這種缺陷或為我們不得不忍受之惡,在調整產權與信息的各種模式中,版權制度是最為契合產權結構理論且是實踐中運行的最為經濟的制度,只要承認作品及其衍生利益為私主體所有,對該利益的調整就必須采用私法方式。加之,版權制度有其彈性及自我修復能力,歷史上,版權制度通過自我調適已經很好的應對印刷技術、模擬信號技術等傳播技術對版權制度帶來的挑戰。知識產權共享協議、公共基金等替代版權制度論者主張通過創作者的集體自愿棄權或通過國家設置的基金對創作者付出的勞動進行補償,這種主張容易贏得掌聲,但實則背離了現代法律制度立足于私有產權的觀念,也忽視了市場的作用,不應成為應對危機的最優路徑選擇,因此,在版權制度框架內對其進行一定的調適仍然是應對云計算技術引發版權危機的首要選擇。
4.1調適現行版權制度
云計算技術打破了版權分配格局,引發利益失衡,使版權制度陷入進退失據的兩難狀態,然而,在既有的私法框架內,通過對版權制度進行調適,能夠重新達成公眾認可的公平分配,恢復版權制度利益平衡機制,實現版權產權與信息自由雙重價值的精細平衡。具體來說,版權制度應作如下調整:第一、調適版權專有權利制度。歷次傳播技術的革新,都會導致現有版權制度失靈,對此,版權制度僵硬的回應方式就是增加版權保護客體及創設新的版權專有權利,進而造成版權不斷擴張、公眾獲取信息自由的空間不斷遭受擠壓的表象,也因此遭致社會公眾集體無意識的不滿情緒。云計算技術發展當然無可避免地對現有版權權利體系造成沖擊,而一味的僵硬擴展權利的回應方式已經飽受詬病,因此,應對傳播技術革新引發版權困境應該有新的思維。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利用雖然呈現新的特點,但這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版權制度運行的內在機理,因此,從既有的版權權利體系中尋求應對措施仍然是最妥善之舉。如上述所述,復制權、發行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等專有權利以獲取作品的復制件為前提,而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利用方式已經從商品供需向服務供需轉變,因此,上述權利已經難以有效調整新的作品利用行為,而重新界定出租權——本質上是對作品的臨時使用權,更為契合從商品供需到服務供需轉變的云計算服務運作機理,也能保障創作者通過對作品臨時使用的控制進而獲取一定的經濟利益激勵。第二、引入數字權利管理制度。不少學者常將數字權利管理與技術保護措施混為一談,事實上,兩種存在本質差別,技術保護措施著眼點僅僅在于控制接觸與復制,而數字權利管理制度不僅在于限制接觸與復制,而是將該種限制與版權制度結合在一起。數字版權管理制度有以下制度優勢:作品使用人必須按照合同要求提供個人信息,數字權利管理系統也可自行對使用人數據信息進行收集,并能夠對作品使用方式、數量、次數等情況進行跟蹤統計,進而根據統計數據決定版稅征收與分配。云計算技術下,作品傳播利用趨向集中化,作品使用模式也由商品供給向服務供需過渡,云服務商在本質上處于與傳統出版商相同的守門人角色,控制作品傳播利用的渠道。云服務商可以利用云計算技術,收集使用者的個人信息及作品使用總體情況,并據此設計符合人性化安排及市場需求的“按需付費”作品利用模式。因此,引入數字權利管理制度,既可以保障使用人自由獲取知識信息,又能保障給予版權人一定的經濟激勵。第三、協調合理使用與技術措施。“我們的思維方式和話語中有一種趨勢,這種趨勢引導我們對知識產權的過度保護而不是保護不足”[24],將版權制度放在歷史視野中進行考察,技術革新在挑戰現有版權制度的同時,也推動了版權專有權利體系的擴張,同時不可避免地壓縮公眾對知識信息自由獲取的空間,具體表現在:合理使用制度的適用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技術保護措施被各國立法認可并大行其道。因此,云計算技術下,應當協調好合理使用制度與技術措施之間的關系,將私人使用行為及圖書館、博物館等公共機構實施的復制行為納入合理使用范疇,規定技術措施的實施者負擔告知義務,以及規避技術措施并不導致侵犯著作權應作為侵權例外等,唯如此,才能回應立法者最初追求公共利益發展的意旨。第四、引入反壟斷規則。在調適版權專有制度的同時,應該引入反壟斷規則,云計算技術下,作品的創作傳播利用主要依賴于云服務商提供的云服務平臺,由于云服務商與用戶在技術、地位等方面存在嚴重不對等,隨著云服務商新的商業模式形成及公眾從云端獲取作品的行為習慣定型,為數不多的云服務商便會利用優勢的市場地位,限制甚至排斥公眾利用作品行為,引入反壟斷條款可以制止云服務商的壟斷行為,保障公眾獲取知識信息的自由并降低知識獲取的成本。
4.2規范知識共享模式合理運行
“一切制度的建立均由其所處的時代規定”[25],堅守版權法定主義,對版權制度進行調適是應對當下版權危機的主要制度安排,但建構在印刷技術、模擬信號技術基礎上的版權制度體系很難完全契合云計算技術下的現實生態環境,故而版權制度存在內生缺陷,甚至會因版權配置的擴張或扭曲產生背離其最初的設計目標。因此,應對云計算技術引發的危機,雖然仍要將目光集中在版權制度的調適上,但知識共享模式等替代版權制度的發展同樣不可忽視。“不同的創新激勵制度有不同的環境適應性,多元化的知識創新激勵制度體系是未來知識產權制度的必然選擇”[26],知識產權模式并非完全否定或徹底拋棄版權制度,相反其依賴于版權制度,并遵循創作者對其作品享有私有權利的版權理念。只是在具體制度建構上利用私法契約自由規則,建立了完全不同于版權制度的運行體系——即通過自愿約定的方式將全部或部分版權讓渡給社會公眾,降低公眾獲取知識信息的成本,拓展知識信息的傳播范圍,進而達到版權制度追求實現公共利益的最初目標。從此種意義上說,知識共享模式是對版權制度的某種程度的背叛,但事實上其只是通過契約的方式改變了版權制度的利益實現機制,版權制度是通過賦予版權人對作品傳播利用的直接控制進而獲取經濟利益,而知識共享模式則選擇了一個新的利益獲取方式——通過提升創作者的知名度而使創作者間接獲益,雖然版權人放棄部分或全部版權會使其喪失一定的眼前經濟利益,但值得注意的是,此種方式也會因為作品的廣泛傳播而獲得更大的影響力,進而增進創作者經濟利益并暢顯其精神性權利,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版權制度與知識共享模式各有其自身的話語與邏輯,各司其職,且互不僭越。”[27]以信息自由否認版權制度背離了私有產權的基石,同樣以版權制度排斥知識共享模式易滑向信息壟斷的深淵,理想的愿景應是知識共享模式為代表的替代版權實踐在理念、制度設計及現實運行上給版權制度帶來內生動力,促使其朝向知識信息自由共享的公共利益方向發展。
(來稿時間:201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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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號〕G250.7
〔作者簡介〕李明發(1963-),男,博士,安徽大學法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民商法學;杜健(1981-),男,安徽大學法學院2012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商法學、知識產權法學。
The Response to Copyright Problems Initiating by Cloud Computing Technology
Li MingfaDu Jian
( Law School, Anhui University )
〔Abstract 〕The gener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opyright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echnological change, Technological change has not only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and improvement of the copyright, but also brings the challenge.The new characteristics of propagation and using make the copyright in trouble under cloud computing technology,As a kind of route choice,Instead of copyright mode is difficult to take root,copyright is still the optimal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that adjust the relationship of propagation and using the relationship.By adjusting the copyright proprietary rights,digital rights management,coordinating rational use and technical measures and introducing of antitrust terms we can realize the smooth transition of the copyright.Reasonable knowledge sharing mode operation can stimulate endogenous dynamic of copyright working together toward the development of public interest that free sharing knowledge information.
〔Key words 〕Cloud computingTechnological changeExpansion copyrightCopyright replacement Knowledge sharing agre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