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的雄闊氣象
——以《杜甫詩三首》為例

☉安徽省舒城中學(xué)　章桂周

杜詩的雄闊氣象
——以《杜甫詩三首》為例

☉安徽省舒城中學(xué)章桂周

明代胡應(yīng)麟曾稱贊杜詩說：“氣象雄蓋宇宙，法律細(xì)入毫芒。”（《詩數(shù)》）此語可謂精當(dāng)，的確抓住了杜詩的特點。杜詩不是那種低吟淺唱的纖弱，不是那種不著邊際的散逸，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雄闊氣象，挫萬物于筆端，收江山于心底，是一種闊大、一種雄健，具有極大的涵蓋面和沖擊力，表現(xiàn)出一種壯美，甚至帶有一種悲劇色彩。他的視野是廣闊無垠的，他的聲音是振聾發(fā)聵的，他的力量是橫掃千軍的，給人的震撼不亞于一場地震。《杜甫詩三首》寫于晚年的夔州時期，筆力縱橫，意趣深遠，正能表現(xiàn)出杜詩的雄闊氣象。

一、高蹈的視角，縱橫的寫景，營造闊大的意境

在杜甫眼里、心中，他所看到的、關(guān)注的不是一花一草，一蜂一蝶，而是“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他縱目遠望，游心八極，整個的天地山川、日月風(fēng)云、春夏秋冬，都盡收眼底，挫于筆端。天地悠悠，詩人屹立其間，背負(fù)了所有風(fēng)雨與冷暖。而且一般來說杜甫對山川景物不作靜止的孤立的描繪和刻畫，而注重動態(tài)的把握，或奔涌而來，或呼嘯而去，或扶搖直上，或傾瀉而下，不僅是空間的廣闊，更有力量的沖擊。如《旅夜書懷》中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就勾勒出極其壯闊遼遠的空間，形象十分鮮明，同時具有動感，在讀者的眼前展現(xiàn)出一種無垠寬廣又雄渾勁健的境界。

《秋興八首》（其一），詩人縱目馳騁，只見一片草木搖落、萬象蕭森的景象，但玉露之白、楓林之紅，反而在蕭索中見出富麗，格調(diào)極為勁健，為二聯(lián)蓄勢。詩人上下俯仰，極目望去，但見巫峽滾滾，波浪在地，卻說兼天而涌；但見巫山陰陰，風(fēng)云在天，卻言接地而陰。真是驚風(fēng)駭浪，烏云壓頂，寫出了巫山巫峽的蕭森氣象，暗示時局動蕩，社會黑暗，流露憂國憂民之情。由眼前的巫山巫峽，連接廣闊的天地山河，都是那樣陰森駭人，這里與其說寫景還不如說是動蕩時局在杜甫心頭的一種投影。另外，像《閣夜》“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霧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這些景物，皆著詩人憂時喪亂的主觀色彩，也是雄渾闊大的。

《詠懷古跡》（其三）寫的是王昭君。起筆很不平凡，氣勢飛動，先聲奪人。詩人發(fā)揮想象力，由近及遠，構(gòu)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奔赴荊門的雄奇壯麗的圖景，大有驚天動人之勢。然而這里竟然就是生長昭君之地，似乎頗讓人有點意外，甚至有人認(rèn)為不合適。其實，王昭君不僅是貌美，更有堅強，不是那種柔弱的江南女子。鐘靈毓秀，江山靈秀壯偉正是從側(cè)面烘托昭君堅強的形象。清人吳瞻泰說：“發(fā)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為山水透逸，鐘靈毓秀，始產(chǎn)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杜詩提要》）“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家國萬里，荒漠無邊，一個昭君是多么的渺小無助。黃昏天幕，沙塵滾滾，籠罩四野，只有一個長草的青冢，真是無限凄涼落寞。這樣一個宏大的背景、壓抑的天地，只有一個王昭君，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壯和沉痛啊！

《登高》寫詩人登高望遠。先是全景描寫，天之高遠，風(fēng)之凄厲，更兼聲聲猿嘯，哀轉(zhuǎn)久絕，讓人心傷。再有特寫鏡頭，一片水洲，但見孤鳥在急風(fēng)中盤旋飛舞，搖搖欲墜，簡直就是詩人的寫照。接下去，詩人極目遠望，視通萬里，勾畫出一幅極其廣闊深遠的圖景。葉黃而隕，一片兩片，乃至漫山遍野，到處都是蕭蕭的落葉，只剩下光禿的枝椏，不禁悲從中來。韶華易逝，人生易老；葉落歸根，鄉(xiāng)愁悠悠。滾滾長江洶涌澎湃，無窮無盡，仿佛一齊向自己涌來，注入自己的心里。自己簡直太渺小微茫了，“悵望千秋一灑淚”，壯志難酬，讓人心酸啊！“無邊”“不盡”，何等的廣闊深遠，“蕭蕭”之聲，“滾滾”之勢，使人覺得氣象萬千，確有“建瓴走坂”“百川東注”的磅礴氣勢，可謂古今獨步的“句中化境”。

二、醇厚的情感，浩然的精神，一唱三嘆的抒發(fā)

杜甫吟唱的不是一己的悲歡、一時的得失，而是他整個的生命，并且將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人民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所以他所感受的悲歡就深刻得多了，不是無病呻吟的強說愁，而是痛徹骨髓的呼號。個人的遭際、國家的命運、人民的苦難交織在一起，洶涌澎湃，如同鑿刻錘敲，火星四濺。杜詩能由普通的寫景而推衍到國計民生上，將廣闊的社會生活全面引到律詩里來，從而造成雄渾壯闊的藝術(shù)境界，即使李白、韓愈于此也稍遜一籌。仇注引唐庚《子西文錄》說：“嘗過岳陽樓，觀子美詩，不過四十字耳。其氣象閎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之輩，率為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一也。杜詩雖小而大。余詩雖大而小。”如《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情景、人事相互滲透，互相包容，將景物的描寫、國家的災(zāi)難、個人的情思渾然地融為一體，語壯境闊，氣勢浩大，感慨深沉遙遠，令人讀之心胸蕩漾。

《秋興八首》（其一）前四句寫天上地下，江間關(guān)塞，到處是驚風(fēng)駭浪，動蕩不安；蕭條陰晦，不見天日，暗示時局動蕩和前途難卜，表現(xiàn)了詩人極度不安、翻騰起伏的憂思。后四句由景生情，抒發(fā)感慨。離蜀兩秋，孤舟飄零。“他日淚”，生悲情于來日，只怕自己已經(jīng)沒有將來。“故園心”，托相思于萬里，只怕是有心無力，故園成夢。而風(fēng)霜凄緊，嚴(yán)冬將至，那千家萬戶的“刀尺聲”“搗衣聲”急切響起，讓人想起前方戰(zhàn)事頻仍，時局動蕩，更讓人涌起歲暮日晚、羈旅無限的傷感！這種思鄉(xiāng)之情是在整個時代的大背景下，一條孤舟的牽系，與整個國家的動亂對照，顯得那樣的無奈與無助，凄苦之情綿綿不絕。

《詠懷古跡》（其三）是吊古傷己，即事抒懷，借昭君之事抒發(fā)自己的悲憤。明人王嗣奭說：“昭君一章，蓋入宮見妒，與入朝見妒者，千古有同感焉。”（《杜臆》）異代不同時，但杜甫和昭君卻有著很多相似之處。昭君入宮見妒，遇見昏庸無道的皇帝，杜甫入朝見妒，遇上無心國事的君王；昭君命運悲慘，“一去紫臺連朔漠”，杜甫遭遇不幸，“漂泊西南天地間”；昭君思念故土，“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仍要魂兮歸來，杜甫思念長安，“每依北斗望京華”，總要念念不忘。杜甫雖然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但是將昭君的明珠暗投與自己的懷才不遇聯(lián)系起來，讓人有千古同悲之感，增加了感慨悲憤的力量。

《登高》在前面寫景中就包含了不盡的意味和詩人激蕩不已的心情，有人生之秋的悲涼，有天涯漂泊的傷感，有壯志難酬的苦痛，有人生渺小的感懷。后面更是層層疊加，將悲苦之情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南宋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就將“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兩句分析出八層意思：“蓋‘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齒暮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尾聯(lián)又以國難家愁、白發(fā)增多、貧困潦倒、酒杯新停輕輕結(jié)住全詩，含無限凄涼意于言外。情感如同百川東注，讓人感到苦似海深，悲同天高。詩人是百感交集，有常年作客異鄉(xiāng)的羈旅之愁、晚年多病的孤獨之感、戰(zhàn)亂帶來的國難家愁、白發(fā)增多的壯志未酬之慮，所有這些情感都糾結(jié)在一起，牽扯在一起，仿佛要將整個人給撕裂，是那樣的悲痛欲絕，不能自已。

三、憂國憂民，至大至剛，飽滿的藝術(shù)人格

詩人余光中說：“‘藝術(shù)人格’愈飽滿，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愈大。”（《論朱自清的散文》）杜甫出身于“奉儒守官”的家庭，一向以儒生自命，其思想的核心是忠君愛民，懷抱天下，一心要走“達則兼濟天下”的道路。“窮年憂黎元”是他的中心思想，“濟時肯殺身”是他的一貫精神，“致君堯舜上”是他的最高理想。而自視頗高和堅忍不拔則是其思想的兩翼，讓其飛騰長空。杜甫不是只知唯唯諾諾的書生，而是個豪爽自負(fù)的性情中人。“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壯游》）“欲填溝壑唯疏狂，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多少有點恃才傲物、疏狂自負(fù)、目空一切的味道。不僅如此，而且杜甫有著偉大抱負(fù)，“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因此，幾經(jīng)喪亂，杜甫只身前往鳳翔投奔肅宗，乃至“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杜甫的一生是困頓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但他始終癡心不改，堅韌不拔。雖然他偶爾也流露消極不平的情緒，“細(xì)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曲江二首》）但看到國家的動亂、人民的災(zāi)難，他就割舍不掉憂國憂民之情，“兵戈猶在眼，儒術(shù)豈謀身？”（《獨酌成詩》）自己怎能獨善其身，一了百了呢？“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可嘆》）念茲在茲的只有這一件心事。“向來憂國淚，寂寞灑巾中”“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而“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則是他對祖國和人民最后的懷念。

杜甫真正是將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前途、人民的苦難連在了一起，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成為那個時代的代言人和活化石。因此，他的藝術(shù)人格才會那樣的飽滿而充足，至大至剛，充塞天地，他的詩歌作品才會那樣的雄闊有力，驚心動魄，字字千鈞，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明人郝經(jīng)評論《秋興八首》時說：“力扛九鼎，勇奪三軍，真大方家如椽之筆。”

《杜甫詩三首》都是詩人晚年夔州時期的作品，他總是將個人情感放在時代的大背景下，始終關(guān)注著國家命運、人民苦難，所以他的羈旅漂泊就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不幸，也是千千萬萬流離失所的人的寫照；他的壯志未酬就不僅僅是個人的懷才不遇、一己的患得患失，而是憂國憂民的表現(xiàn)。他的孤獨凄涼正是時代衰敗沒落的縮影，成了時代的一面鏡子。他的苦、他的悲，都熔鑄了他整個的生命，也浸透了整個的時代，乃至千百年來，擔(dān)得起“詩史”稱譽的大概也只有杜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