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假作文”易引發“編造”風潮
——對2015年江蘇高考一篇優秀記敘文的質疑

☉江蘇省六合高級中學 張一山（特級教師）

2015年高考閱卷一結束，江蘇高考閱卷組便推出了《王大爺的早餐店》等7篇“優秀的記敘文”。江蘇省高考作文閱卷專家組表示，要向江蘇高中師生傳遞一種信息、一種期待、一種懇請：“高中作文教學，多關心一下記敘文吧！”筆者讀完了這一組作文后以為，以《王大爺的早餐店》等7篇“優秀的記敘文”引導學生寫記敘文，只能將學生帶到“編造虛假”的記敘文寫作狀態中。我們看《王大爺的早餐店》——

王大爺的早餐店

我住在一個有些年頭的小區里。住在老小區的好處就是——你知道小區里哪個店鋪里的東西好。

我知道王大爺賣的早飯最好吃！

王大爺的小店里總是擠了很多人。遠遠地只能看到霧氣把小屋子填得滿滿的，溢到外面來。也分不清朦朧中哪些是人，哪些是桌。

“王大爺！老樣子來一份兒！”

進門的人大多要喊這么一句，就像打招呼一樣點一份早飯，然后就坐下來跟經常碰面的“早飯友”開心地交談。等到王大爺把東西穩穩地放在他面前，他就開始邊吹邊吃，滿臉幸福的樣子。不消幾分鐘，他就要向在座的告別“你們慢吃”，再給王大爺來個預訂：“我明兒還來啊，您忙！”然后快步走了——去上班。

王大爺性格特別好，講話和氣還很愛聊天。笑瞇瞇的，我甚至覺得他的皺紋都特別可愛！他的店面小，裝修也比不上別處的快餐店，桌椅因長年的油灰顯得發黑，墻也因水汽好些地方脫了墻皮。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愛在這吃粥吃茶葉蛋。好像有了王大爺在，早飯就該好吃，衛生就能保證似的。事實也的確如此！

吃客們有周末不肯做飯的，也跑來吃早飯。這時就少不了王大爺爽朗的笑聲了。

“王大爺，店面不租大點？我們要站外面吃飯啦！”

“哈哈，我給你們搬個小凳坐外邊吃！哈哈……錢全給你們做粥吃了，哪有閑錢啊？”

對，王大爺的粥里頭有肉，價格還不貴哩！難怪，難怪！

“那你提個五毛一塊的價，我們還能不來啊？”

“不行不行，都是好多年在這吃的老鄰居了！我老王別的不敢說，良心還是有的啊。多虧你們養著我哩！哈哈，我老頭子虧得有你們陪著解解悶呢。”

“那大媽呢？”我這個心直口快的傻孩子沒忍住就問了出來。我發現周圍似乎過分的安靜。我也看到王大爺的笑容似乎僵了下來。

“你大媽啊，陪著我呢！可不就是她派你們來陪陪我嘛。我這就夠啦！有吃有喝，有人說話，干啥不滿足？想這想那，爭來爭去的人還沒我快活哩。小妮子你知道不，人要知足！你往后長大了還像他們來我這小店陪大爺講話，我也知足啊！哈哈，你說我這傻不傻？”

我聽了，眼睛忍不住眨巴了兩下，多虧店里霧氣重！“這粥真燙！”我大聲地說，“我以后得等粥冷點再喝！”

周圍的人都笑了，王大爺也笑了，這種沒有任何做作的笑真好聽。

王大爺，你一點也不傻，你就是心里敞亮才過得好啊！我不管長多大，都會時常來看你的，陪你說說話，就像這些陪你的人一樣！我心里想。

周末的早上總是讓人放松的，陣陣談笑聲從街角這家小小的早餐店里傳出……

據說，這是一篇可以打到68分的高分作文。閱卷組推出《王大爺的早餐店》這樣的記敘文，目的是希望大家能從這樣的“平實、生動的文字中找到共鳴”。然而筆者反復讀了四五遍，越讀越覺得這并不像一篇體現著“真人真事”的真實的記敘文。

記敘文貴在寫真實。高考考試說明在“基礎等級”中對記敘文作出這樣的“規定”：“思想健康，感情真摯——思想健康要求在作文中表達的思想觀點和感情傾向健康、積極；感情真摯要求在作文中表達真情實感”。筆者初讀這篇文章，首先是沒有讀懂！——不知道在講述怎樣的智慧故事。再讀才發現，王大爺“過得好”的智慧在于“良心還是有的”“心里敞亮”……當我讀懂了這個故事以后，不禁想到：這個故事發生在什么地方？人物是真實的嗎？

從記敘文的追求看，記敘的最高品質就是真實，就是真人真事！《王大爺的早餐店》，一看就是假情節、假人物，是考生圍繞題目編造的故事！其目的就一個，為了奪取高分！“王大爺的粥里頭有肉，價格還不貴”，試問物價高漲的時代，在什么地方還有這樣的事情？這是什么地方的王大爺？一看就是編造的，這“王大爺”只在學生的心里，只為了欺騙閱卷老師的麻木之眼！而閱卷老師竟然看不出來？

一般來說，名之為記敘文的作文，要有記敘的品質在！在描寫人物性格時要符合人物的真實身份。但《王大爺的早餐店》中的“王大爺”明顯脫離了生活中的“王大爺”。我們看這一段——

你大媽啊，陪著我呢！可不就是她派你們來陪陪我嘛。我這就夠啦！有吃有喝，有人說話，干啥不滿足？想這想那，爭來爭去的人還沒我快活哩。小妮子你知道不，人要知足！你往后長大了還像他們來我這小店陪大爺講話，我也知足啊……

這里的王大爺溫情脈脈、與世無爭、知足常樂……這哪里是什么小區里的王大爺？這十足是大學走出來的隱居在小區的教授。不是嗎？他語言極肉麻，“你大媽啊，陪著我呢！可不就是她派你們來陪陪我嘛”。這哪里是早餐店里的老頭？明明是個詩人！“干啥不滿足”“爭來爭去的人還沒我快活”“人要會知足”這些語句中充滿著強烈的哲理意識、輕松自如的道家風范，這哪里是死了妻子的普通“王大爺”的精神狀態？——這完全是作者在“任性”編造！

當我們用記敘文“思想健康，感情真摯”來審視時，這人和事均是虛假的，還有什么“思想健康，感情真摯”？要知道，記敘文不是小說創作！而這樣“編造”的考場小說，竟然被當作記敘文推出。試問，這是我們應有的文體取向嗎？

校園寫作中，我們最痛恨的是記敘文中的“生編亂造”“裝腔作勢”。《王大爺的早餐店》的“編造”，恰恰是高中記敘文教學“退化”的常態。而這樣的“假”記敘文竟然堂皇地出現在媒體上，作為宣傳的正面形象。這就意味著我們的寫作教學要教育學生“演繹”“虛情假意”，從而遠離“真人真事”。

事實上，這樣的考場編造，有的老師早就給出了相應的模式：“有那么一個神秘或神奇的老頭或老太，最好是太婆，用一件神奇的事情，給我上了深刻的人生一課。”縱觀江蘇高考閱卷組近兩年推出的所謂的“記敘文”，要么是賣餛飩的老大爺和老婆婆的讓人意想不到的瑣事，要么是“飄著桂花香的小巷子”“一個攤大餅的女人”的青春不朽……閱卷組推出這樣的“記敘文”范文，我們真的是無語！這意味著高中生的“記敘文”，要在這樣所謂“高分”的“引領”下，一同向著“編造”“虛假”的作文品質行進！而我們的語文老師、我們的媒體有的還在旁邊喊著“一二一”的口號……

當下的教育最缺的恐怕是真與誠！記敘文教學呼喚的是“真人真事”！我們每每崇尚記敘文寫“真”高于顯“技”。許多老師也不斷向往“真語文”“真作文”的境界——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換一種眼光看，《王大爺的早餐店》中的王大爺與“我”的對話，語言極其造作。我絲毫讀不出這個“大爺”之“大爺”模樣與味道來，王大爺就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小資”！這種假到爆的“優秀作文”，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記敘文的行列”。這不能不說是語文學科的悲哀！

高考是選拔性考試，選拔的是學生的思維品質與將來的可塑性。但這篇記敘文，我們看不到學生良好校園生活所培育出的作文品性。如果我們的高考記敘文就是這樣的話，我寧愿不要這樣的所謂高分記敘文。高考作文的最終成果呈現極端成人化、社會化的審美，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這樣，勢必引導學生去“造假”。江蘇大前年是太婆繡花鞋，去年是桂花樹下神秘女人做小吃，今年則是王大爺開早餐店，那么我想明年一定是李大姐攤大餅或者炸油條！我的天，記敘文可能真的難見學生說真話了！我們面對虛假的編造文只能說：再見了，真實；再會吧，真實……

高考記敘文，讓考生說真話多好啊！在深度研課群，一位網友“調寄蘇派打油詩一首以贈同行”：“王爺爺李大媽，風水流轉到誰家？咕咚一聲滿分文，仔細一看是倭瓜！”去年的奶奶的紅頭繩、爺爺學電腦，今年……《王大爺的早餐店》在用閱卷組的喜好綁架幾十萬考生和教師。這篇所謂的高考高分作文，已經遠離了高中校園的作文趣味！這是閱卷老師的“病梅”心理的表現！

《王大爺的早餐店》呈現的不是真正樸素的記敘文之風，也不是純正的作文追求！如果這樣的文風不予制止，試想將來的作文考場上一定是：投機取巧的學生呈現一臉諂媚的模樣，閱卷老師則是一副掘取嘴臉，大學教授們則抱著“高分作文”的病態心理——他們共同在“病梅館”中逡巡，最終彼此欣賞……這樣選擇出來的高分“記敘文”有什么意義呢？我想，只是在引導未來考生向著虛偽的境地出發，整個記敘文教學將在這樣的教唆下變得無奈而低劣！作文教學為什么不能靜靜地沉下來、穩下來做些記敘文寫作教學改革的實事？——多多少少與這樣病態的作文審美心理在作怪有關！

我們沒有能夠靜靜地思考高中記敘文如何扎扎實實地開展，倒是被這樣的作文妖風誘惑著，向著投機取巧進發！十幾年前江蘇的文言作文，幾年前江蘇的古文字作文——其實就是考生專門用來諂媚或者戲弄閱卷老師的，而閱卷組不能冷靜對待，反而將其當作美事，大加渲染!這和“繩天下之梅”有什么區別？

對于高中記敘文，我們每每將病態當常態，將個別當普遍，視偶然為之為必須如此，這是我們作文教學應該持有的追求嗎？顯然，江蘇閱卷組推出這樣的考場記敘文是在誤導作文教學和考生！閱卷組應該正視高中記敘文教學中的大多數，取其常態、取其符合規律的作文樣卷，讓社會各界看看，讓高中老師看看，達到這樣的水平就是好的記敘文。事實上，江蘇三十多萬學生，從中選取三兩篇所謂的高分記敘文，作為高考閱卷“成績”，實在無聊！真正應該公開的是記敘文評分標準與評分范例，以讓高中師生知道，這為什么是四類卷，那為什么是五類卷！這才是引導高中作文教學的好態度與好方式！高考閱卷，不能一閱了之，不能一公布佳作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