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滿娟
(銅仁學院 社會發展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伊瑪堪中的神鷹與漢族鷹文化比較研究
蔣滿娟
(銅仁學院 社會發展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鷹由于其外形特征以及飛翔的神秘本領,得到了赫哲族人和漢族人的共同推崇和敬意,他們或寫詩詠誦它,或以之為神禽,或以之作為本民族的圖騰物。本文運用比較研究法,從起源發展、文化特征、發展軌跡等方面將赫哲族民間說唱伊瑪堪中的神鷹和漢族的鷹文化進行比較,并探究其原因,歸納其特點,以期對伊瑪堪中的神鷹和漢族鷹文化有進一步的了解。
赫哲族;伊瑪堪;漢族鷹文化
赫哲,又稱“赫真”、“黑斤”、“赫斤”等,是民族語詞的同音異寫,是“下面”或“東方”的意思。赫哲族是我們國家民族大家庭中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世世代代以來,赫哲族人們生息繁衍在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江匯合處的這片黑土地上,以漁獵為生。他們信奉薩滿教,“闊力”(神鷹)作為薩滿的助手神,是赫哲族民間說唱文學中經常出現的重要形象。
赫哲族的崇鷹情結最早可以追溯到史前時代。“獸骨雕鷹首”出土于大小興凱湖的新石器時代的新開流古文化遺址,距今6000年的原始骨雕,藝術地再現了鷹尋覓和獵取食物的神態,也定格了肅慎人以“海東青”為圖騰的歷史。到了距今5000年的紅山文化時期,肅慎人的鷹崇拜已經發展為成熟的“紅山鷹文化”,“紅山玉鷹”、“鷹首人身雕像”、“頭頂巨鷹雕像”[1]31等文化遺存被賦予勇敢頑強、眼界開闊、積極進取的民族精神象征。因為赫哲族是肅慎人的后裔,因此,我們將其中的骨雕鷹首及其“紅山鷹文化”作為赫哲族先民崇鷹習俗的源頭,大致是對的。
在漢族中,有關鷹文化起源的考古資料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末期距今4600-4000年前的龍山文化,大量出土器物中的鳥紋、鷹紋見證著早期的圖騰信仰。然而,漢民族不僅最早將“鷹”形象化為文字,而且將其述諸于文學作品。早在周代,鷹的形象就現在文學作品當中,如《詩經·大雅·大明》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2]278,《楚辭·天問》中“蒼鳥群飛,孰使萃之”[3]181等等,說明至少在周代,鷹的形象及其象征意義已經出現在漢族人民生活和文學作品當中了。
從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知,赫哲族的鷹文化起源明顯比漢族早,起源地也是南北對立。從赫哲族與漢族的鷹文化起源來看,它們都是源自對大自然的觀察,鷹具有人類所沒有的本領——飛翔。正是由于它們的這種特質使先民們認為鷹是一種神鳥,可以往返于天地之間,并且先民們也希望能夠借助它們這種神奇的力量。鷹目光敏銳、身姿矯健、勇敢果斷,這正是先民們在生產生活中所需要的,因此大多對其加以崇拜。

不管是赫哲族還是漢族對鷹的敬佩與崇拜都是自發形成的,與國外的異族無關。只是漢族在與赫哲族交流往來的時候產生了文化認同,一定程度上有選擇性地接受了赫哲族的鷹文化。特別是北方的幾個少數民族曾在中原建立過統一政權,這更是加深了包括赫哲族在內的北方少數民族鷹文化對漢族的影響;而赫哲人對鷹的尊崇在它的民間說唱形式——伊瑪堪中多有體現。
赫哲族先民們看見鷹凌空展翅、日行千里,很自然地聯想鷹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溝通天、地、人間的神使。并且鷹在狩獵當中,不僅能捕捉天鵝、野雞,還能搏斗狐貍、狍子,往往還以少取勝,以小勝大。這在以漁獵為生的赫哲先民看來,這正是他們所希望和所需要的。正如費爾巴哈所說:“動物是人不可缺少的必要的東西;人之所以以為人要依靠動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東西,對于人來說就是神。”[5]正因為如此,先民們對鷹充滿了崇拜敬佩之情。當然,這也是形成赫哲人剛強果敢性格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赫哲族中,人們常常以雄鷹比孔武有力的英雄般的男子。
而在漢語當中,出現了“鷹擊長空”、“鷹覷鶻望”、“鷹揚虎視”等成語來表現鷹的目光敏銳和勇猛善斗。在文學作品中,也相繼出現了許多歌頌鷹的詩句,如唐朝高越的《詠鷹》“雪爪星眸世所稀,摩天專待振毛衣。 虞人莫謾張羅網,未肯平原淺草飛”[6]334;唐朝杜甫的《畫鷹》“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聳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絳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6]136這些詩句既刻畫了鷹的形象特征,也表達了詩人嫉惡如仇的激情和凌云的壯志。
在赫哲人的狩獵中,鷹是他們不可缺少的伙伴。鷹飛翔的雄姿、捕獵時的飛速在精神上給予了赫哲先民們勇敢敏捷的激勵和鼓舞。在實際生活中,赫哲人常常把已馴化的獵鷹叫做“海東青”。在狩獵的時候,獵人們有時候并不自己親自捕獵,而是放出獵鷹,讓其代而為之。“海東青”出自中國古東北,以純白色、純黑色以及天藍色為上品,是肅慎語“雄庫魯”的漢譯,意為世界上飛得最快、最遠的鳥,是肅慎族系的最高圖騰,代表勇敢、智慧、強大、正直、永不言棄的精神。如“春水玉”是描繪了遼代皇帝、貴族春季圍獵,放海東青捕獵天鵝場景的玉雕,赫哲族先民的生活大致也是如此。
在漢族當中,雖然并不以狩獵為生,但是人類都有崇尚勇武、敏捷的特性,尤其是在科技不發達的古代社會,勇武和敏捷象征著生命力和活力,所以詩人也在作品中極力地贊揚鷹的雄健有力。如柳宗元的《籠鷹詞》“凄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云披霧裂虹斷,霹靂掣電捎平岡。砉然勁翮翦荊棘,下攫狐兔騰蒼茫。爪毛吻血百鳥逝,獨立四顧時激昂。”[6]479描寫了鷹鷹擊長空、叱咤風云的雄姿。
總之,鷹的外部形象,鷹的動作敏捷,鷹的行動迅速,這些都是赫哲族以及漢族所贊揚鷹的共同特征。
在赫哲族人看來,鷹為創世的神禽,與人類的產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并且是溝通人和神的使者,有上天入地、起死回生之特異功能。比如,在赫哲1型說唱故事中總是活躍著一種能征善戰、神力無窮的黑色神鳥——闊力。“闊力是一種神異的鳥兒,它忽而在天空出現,忽而在莫日根的腳下破土而出,同敵人的闊力斗得難解難分。每當前方出現途中出現兇險的敵人時,闊力就會飛來報警,讓西征的莫日根(英雄)思想上有所準備。莫日根在西征的途中遇到美麗的少女,同她結為夫妻,于是少女便化為闊力,在征途中與莫日根緊緊相隨,患難與共。”[7]128可見在伊瑪堪中,闊力是英雄莫日根西征途中必不可少的伙伴,他們一起構成了伊瑪堪1型說唱故事的男女主角。而且很明顯,在這一類故事中,神鷹闊力的神格大于其人格力量。除此之外,鷹還具有再生的功能,據說鷹活到40歲的時候,爪子開始退化,喙開始變長變彎,翅膀也變得沉重,這種時候,鷹就會找一處懸崖筑窩,閉關150天,直到長出新的爪子、喙和翅膀。這種再生功能與赫哲族對鷹的崇拜有著密切關系,赫哲人認為,鷹是神禽,是神圣和永存的。從上面我們可以看出,赫哲族中有關鷹的作品一般為神話,多運用豐富的想象與幻想,存在于神圣領域。

伊瑪堪中的神鷹和漢族的鷹文化既存在著某種相同的特點,又有顯著的差異,表現出不同的特點。其中神化和寫實是赫哲族和漢族鷹文化的最大差異,它們分屬于神圣領域和生存領域。
赫哲族的鷹文化與漢族的鷹文化有著迥然相異的發展軌跡。
赫哲族鷹文化基于生產生活需要而創造的鷹圖騰,在其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赫哲人不斷地強化著鷹的神奇色彩,創造了大量與鷹有關的神話,如伊瑪堪中的說唱故事《舍爾德勒與哈瑟羅》[11]78講的就是一個化神鷹尋寶救人的故事。恰真德都變成雄鷹飛躍千山萬水,射死千年野豬,找到了獵手舍爾德勒的已經干癟的心肝,恰真德都挖出野豬的眼睛和舍爾德勒的心肝一塊兒浸在水里,煉過了三日,心肝成了一塊透明的石頭。她飛回去把石頭放在舍爾德勒的胸口使之復活了。從這則神話中我們不難看出此時的赫哲人心目中鷹的力量已經異乎尋常。后來赫哲人將這種鷹崇拜引申到原始宗教領域,使其成為薩滿教中薩滿的助手神(闊力)。在薩滿教的觀念里,鷹是溝通人和神之間的使者,是會飛翔的,闊力能送魂、領路、馱薩滿、幫其打仗治病,可謂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凌純聲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人》中就提到,在赫哲人的葬儀中,有老人手提神鷹為亡魂領路,這種神鷹就叫做“闊力”。[12]114神鳥“闊力”不僅是赫哲族薩滿教羽神崇拜的對象,同時也成為一個頗具民族特色的文學形象。在赫哲族民間說唱文學《伊瑪堪》中,闊力(神鷹)是薩滿的助手神,是薩滿過陰時的領路神,它能引導薩滿進入冥世,闊力常常可以和女薩滿互變,這又與薩滿教的女神崇拜關系密切,如薩滿神諭中傳說氏族女始祖是鷹神從大火中叼出一個石卵誕生的,[13]也就是世界上最早的以為女薩滿,一定意義上說女薩滿就是神鷹,這顯然是母系氏族社會的遺跡。在“伊瑪堪”中,闊力是勇武善戰的黑色神鳥,能幫助英雄莫日根打敗對手,完成西征復仇事業。在赫哲人心中,鷹不是一種飛禽,而是一種神物,與人類的起源發展息息相關。此外,赫哲族所屬的肅慎族系還出現了鷹祭、鷹舞、鷹笛等物件活動。
而漢族的鷹文化在經歷短暫的圖騰崇拜之后走向了式微。即便早期文學作品中的詠鷹的作品,也大多是歌頌其形象和特征的的,如傅玄的《鷹賦》“左看若側,右視如傾,頸翮二六,機連體輕,勾爪懸芒,足如枯荊。觜利吳戟,目穎星明。雄姿藐世,逸氣橫生。”[14]121也有在一些作品中鷹只是用作起興或比喻,如《詩經》中的一些作品,其中鷹并不是表現的主體。而在漢族當中,雖然古代曾經有東夷少昊族奉鷹為部族圖騰。但鷹的崇拜在漢族終究是逐漸淡化、湮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以龍和鳳為吉祥物,代表著陰陽之協和。但值得一提的是,人們想象出來的龍的形象,其中的爪子是鷹爪,說明漢族對鷹的崇拜還是有一定的遺存的。在漢族“四靈”當中,“龍”代表著和風化雨,“鳳”代表著國祚興旺、吉祥如意,“龜”代表著健康長壽,“麒麟”代表著多子多孫。這說明跟同為鳥類的鳳凰相比,鷹為猛禽,鳳凰則為神禽,鳳凰的地位要比鷹高得多。此外,后來在漢語中也出現了不少含有貶義的與鷹有關的成語,如“鷹鼻鷂眼”、“鷹揚虎噬”“鷹撮霆擊”等來形容鷹的丑陋、兇猛、惡狠,這在崇愛的赫哲人看來是決不允許的。
鷹文化在赫哲族中不斷強化,而在漢族當中則不斷弱化甚至瀕臨滅絕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首先,赫哲族以漁獵為生,常常是居無定所,鷹在狩獵中可以是他們的伙伴和助手,在精神上,赫哲族人希望像鷹一樣高空翱翔、勇敢敏捷。而漢族則多以農業種植為主,更加渴望風調雨順、吉祥如意,他們辛勤勞動、以誠實對待腳下土地,人與地之間相互依賴,希望人與人之間相安無事、和平相處,所以與龍鳳關系更加密切。其次,赫哲族的鷹文化與薩滿教是有著淵源關系的。鷹能夠在天空中自由翱翔、來返與天地之間,于是赫哲族很自然地把它看作是神禽,把它當作薩滿的助手神、部落的保護神,甚至把它看作是本民族的創始祖先加以崇拜,這是赫哲族人在與自然地斗爭中無能為力時寄希望從鷹身上汲取力量的結果。在漢族中,則沒有此類說法。最后,赫哲族生活在我國北疆的黑龍江境內,歷來生活環境比較惡劣,在這種環境之下,赫哲人希望自己能夠像鷹一樣目光敏銳、行動迅速、剛強果敢。而漢族大多生活在較為發達的中原地帶,生活相對比較富足,且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講究文質彬彬、禮讓謙恭,而鷹的兇猛惡狠往往與其精神理念背道而馳。
由于鷹具有飛翔的特殊技能,能往返于天地之間,且它具有敏銳的目光、矯健的身姿,生性勇猛果決,不管是赫哲族還是漢族都鷹加以崇拜。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社會分工的進一步擴大,漢族和赫哲族的鷹文化經歷了不同的歷史命運。漢族對鷹的崇尚逐漸弱化,尤其是科舉制度實行以來,文人的地位得到提高,儒家思想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人們講求仁義禮智信,于是逐漸疏遠了鷹文化。而生活在東北邊疆的赫哲人則思想尚未儒化,面對惡劣的生存環境,他們渴望像鷹一樣勇猛矯健,也希望鷹能夠成為他們狩獵的助手。于是他們把鷹也拉入北方民族的原始宗教——薩滿教中,把它作為薩滿的助手神。正是因為赫哲人對鷹有無限的尊崇之情,所以在伊瑪堪中神鷹闊力是具有舉足輕重作用的。
由于民族間的交流和往來,豐富多彩的包括赫哲族在內的北方鷹文化對漢族產生過一定的影響。漢族在與赫哲人交往的過程中,對其鷹文化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文化認同,選擇性的吸收了一部分的赫哲族的鷹文化,這就是文化史中所謂的“民俗文化擴布過程”[15]16中的認同現象。
鷹由于其自身特點,不管是對包括赫哲族在內的北方少數民族還是漢族的民族性格的形成都有一定的作用,形成了他們勇敢、果決的民族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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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田麗華]
2014-11-24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13CZW093)
蔣滿娟(1990-),女,湖南永州人,碩士,銅仁學院社會發展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民族民俗文化資源研究。
K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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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882(2015)01-016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