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宗
在大都會歌劇院的《奧賽羅》(Otelio)新制作里,在第四幕當演苔絲德蒙娜的索尼婭·揚切娃(Sonya Yoncheva)唱完她的“圣母瑪麗亞”后,她躺在舞臺中央一張大床的床沿,全身蜷曲像在子宮里的胎兒一樣睡著。演奧賽羅的亞歷山大·安東尼科(Aleksandrs Antonenko)從舞臺左側進入,悄悄走到舞臺前方的一張沙發椅上坐下,陰沉沉地看著苔絲德蒙娜。在這一瞬間,我們完全體會到苔絲德蒙娜如孩童一樣的純真和對死亡的恐懼,我們也體會到奧賽羅對妻子的愛和對自己即將要做的事的遲疑,甚至可以理解他為什么是一員戰將——他能不引人注目地逼近敵人身邊,
這是舞臺導演的功能:讓觀眾能看到紙上的文字或音符所沒有描繪的角色的內心變化。可惜的是在這個謝爾(Bartlett Sher)的制作里,像這樣的場景太少。大多數的時候,觀眾就跟臺上的演員一樣,只能憑自己對歌劇的了解來解釋角色的行為動機,因為導演的舞臺調度并沒有讓角色的心理活動更為清楚。
這是謝爾在大都會的第六個制作,除了第一個《塞維利亞理發師》以外,評價都不好,他或許也想要嘗試新的方向,所以這次沒有用他,頃常合作的布景設計師,而是找來英國的德夫林(Es Devlin),她的舞臺經驗很多元,不管是舞臺劇、歌劇、舞蹈還是通俗音樂演唱會都做過,也是倫敦奧運閉幕式的視覺制作,她把舞臺后方以兩大片斜交叉的投影板隔斷,開場時威尼斯全城在暴風雨中焦急等待戰船靠岸,獨唱角色(包括苔絲德蒙娜)和合唱團分列在舞臺上面向后望著投影板上的浪濤洶涌,之后的慶功宴場面是幾張頗具現代化線條(與這個制作定位在19世紀后半葉的時代背景不是很協調)的有滑輪的桌子。但她最引人注意的設計是一系列透明的立方體大箱子,可以看得到有些表面上有門窗的形狀有些里面有階梯。這些箱子都可以推來推去,像積木一樣搭配出不同的組合,代表場景的變換。謝爾是要用這些“玻璃宮殿”象征角色的心理活動——各有機關算計,且時時都有好幾個層面在同時進行。但有的時候這個象征似乎太過頭,第二幕雅戈向奧賽羅誣蔑苔絲德蒙娜的貞潔時,他們突然轉進了苔絲德蒙娜的臥房,這或許有性的暗示,但還是不免讓人質疑,大將軍會讓一個副官輕易進入他妻子的閨房嗎?
或許是要維持這個心理描繪,整場演出都非常陰暗。燈光用的是古典繪畫里的明暗對照法(chiaroscuro),透過“玻璃宮殿”的反映折射,更加有“暗影幢幢”的感覺。但是服裝真的有必要這樣完全無色彩嗎?除了苔絲德蒙娜是一套白一套紅外,其他所有人都只是不同層次的黑,不但讓廣大的舞臺看來十分單調乏味,在群戲的場面,也讓獨唱角色淹沒在人群里不容易看出來。
當然如果舞臺調度得當,還是可以分出主從。謝爾出身劇場,執導的莎劇超過20出,但在歌劇舞臺上完全看不出他這方面的經驗。群眾幾乎沒有例外是固定站著面對著觀眾,這包括慶功宴的場面,除了把那幾張桌子推來推去,一點看不出有“無醉不成歡”的放縱感覺,叫人難以想象卡西奧會醉到站不穩醉到胡亂挑釁羅德利哥而給了雅戈一連串挑撥離間的機會。
導演所不能提供的戲劇效果,在很大程度上由歌手和指揮提供了。加拿大裔的雅尼克·奈塞-塞剛(Yannick NezetSeguin)在大都會的指揮次數愈來愈頻繁,不少人都看好他接下年事已高健康不佳的詹姆士·萊文(James Levine)的音樂總監一職。但他在其他樂團的責任已經不少,很難想象要如何兼職管一個全世界最大演出最多的歌劇院。不管如何,至少他的音樂詮釋到現在為止沒有失誤,從一開始劇力萬鈞的暴風雨,到最后奧賽羅懺悔的“再一個吻”的凄婉悱惻,音樂情緒控制得恰到好處,
女高音索尼婭,揚切娃是歌劇界過去一兩季來最亮眼的新星,她的音色在厚度和纖巧間有很好的平衡,既可以表達情感,也不會犧牲了音樂線條的圓滑。她給予苔絲德蒙娜的“楊柳之歌”和“圣母瑪麗亞”豐富的情緒轉折,每一次的“楊柳”(Salce)在輕重和語氣上都有些不同,展現她內心的曲折,苔絲德蒙娜不顧奧賽羅的情緒而一再為卡西奧求情,很多時候讓觀眾覺得她有點太不識相,尤其是如果女高音把這個角色詮釋得像純潔溫順的貴婦人時。但揚切娃表現得有點像一個受寵的女孩向兄長要禮物,有點撒嬌的樣子,看起來就比較合情合理。
這個制作在演出前就造成話題,因為這是大都會百年來第一次不給唱奧賽羅的男高音加深膚色的制作,理由是白人靠上妝演黑人角色在西方社會有引發種族歧視的嫌疑,其實不管上不上妝,安東尼科主要的問題是,他沒什么很生動的演技,謝爾又沒有給他太多的舞臺指導,所以他看起來常常有點不知所措。但是飾演奧賽羅最看重的是聲音,在這方面他就沒什么好擔心的,即使他不算是聲如洪鐘,但也把一出場的“歡呼吧”(Esultate)唱得中氣十足,與妻子的愛情二重唱也相當纏綿。整場下來他都沒用嘶吼的方式去表現奧賽羅的憤怒,表現了相當的音樂性。
唱雅戈的澤爾科·魯西奇(zeko Lucic)聲音不是很宏亮,所以他著重以陰沉內蘊的風格來詮釋這個人物,這當然也是一種方式,他的“信經”(Credo)也有其危險性,但是當他和其他人對唱時,就多少感覺到有點不平衡,尤其是第二幕結尾他與奧賽羅盟誓報仇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