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洪流中的倒影（上）

潘雋瑋

瓦恪納《尼伯龍根的指環》（下簡稱《指環》）是一部由英雄鋪墊構建而成的社會哲學史詩。作品情節不同于德國史詩《尼伯龍根之歌》的單一矛盾線索，是以多重矛盾的角力、演繹和發展交織而成的復雜進程：更有別于古典史詩對描敘具象事物的熱衷，其用抽象概念承載了龐大而嚴謹的思維體系。《指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關于社會改革的哲學思辨。

《指環》中的三種屬性

1.屬性分層

瓦格納筆下的事物多具有抽象意義，無論是由詛咒纏繞的萊茵指環所代表的物質權力、由雄偉的瓦爾哈拉宮殿所代表的精神權力、由樣樹長矛所代表的契約、由契約長矛和哈根的長矛所共同代表的舊世界力量，還是由諾頓之劍所代表的新世界力量，無不滲透了瓦格納詩意般的象征思維。當然，愛情還是代表其本身。從這些意象中我們可以發現兩大陣營，即舊世界的腐朽力量和新世界的光明力量。權力和契約屬于舊世界力量，而愛情在新舊世界的力量中均可探及蹤影。

我們還可以認識到，權力的來源有兩類：指環的背景是黃金，具有世俗的物質屬性；而瓦爾哈拉宮殿的背景是契約，具有文明的精神屬性。但無論何種來源，權力均有羈絆和約束：指環被雙重詛咒所縈繞，擁有者反而失去歡愉，成為欲望的奴隸，并憂戚著即將來臨的厄運：契約則在欲望肆意縱橫卻相互牽連的罟網中被撕扯，最終難以維系，支離破碎。兩種權力均由自身欲望而生，卻都受制于欲望，更確切地說是普遍聯系的他人的欲望。

愛情自然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元素，它同時存在于新舊兩個世界，似乎是座橋梁，卻又是相互否定的關系：它在整部樂劇中享有極高的“聲望”，似乎是條主線，卻只是整個思辨進程的轉折催化因素。愛情，畢竟只是愛情，不外乎一個抽象符號。那么偉大的瓦格納究竟要表現什么呢？于是我們只能通過對比新舊世界中的象征符號以求甚解。

舊世界力量的權力意義在新世界力量面前已然微不足道，因為新世界力量對于舊世界力量的權力欲望不再渴求，也就成了難以受欲望反制約束的自由之身，于是新世界力量唯剩愛情這一象征符號。愛情在舊世界中是扭曲的：可以詛咒（矮人族），可以契約交換（沃坦和巨人族），可以強娶豪奪（矮人族和洪丁家族），可以陰謀竊?。ú薜谕鯂呢曁貭柡凸盘佤斈菪置茫憾谛率澜缰杏纸趸恼Q：可以兄妹亂倫（齊格蒙德和齊格琳德），可以穿越時光（齊格弗里德和布倫希爾德），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但是不要昏惑，這不過是瓦格納象征意義的載體而已。舊世界力量中的愛情是不平等，至少有一方的意志是不自由或受約束的，而新世界力量中的愛情是平等的，因此雙方都是自由的。新世界力量中超脫了內在的欲望，又要擺脫外部的約束，因此，自由的意志，作為新世界精神屬性，才是瓦格納所要褒揚的?！吨腑h》中，舊世界物質屬性、舊世界精神屬性、新世界精神屬性是三條重要線索，也是瓦格納社會哲學體系中的三個階層或境界，三者孰優孰劣在瓦格納看來是非常明確的。

舊世界精神屬性高于舊世界物質屬性。矮人族均為物質屬性，其形猥瑣，其行陰詭：巨人族獲得寶藏后化身巨龍，其形等同于降級。如果這些論據比較牽強的話，那么我們還可以從精神屬性團隊和物質屬性團隊的凝聚力來進行分析：精神屬性的團隊是團結的，雖有分歧，但尚屬理性，終究是一致排外的，如沃坦的諸神團隊：相反，物質屬性的團隊則充滿欺詐和不信任，經常會發生內斗和自相殘殺，如矮人族團隊和勃艮第團隊。因為物質屬性是受到詛咒定義的，唯有欲（非指性欲），沒有愛。而原先僅具有精神屬性的團隊如果沾染了物質屬性，那么厄運便會降臨，比如命運女神對沃坦的忠告以及巨人族的內部殺戮。因此，精神屬性是凌駕于物質屬性之上的。

同樣是精神屬性，新世界精神屬性又凌駕于舊世界之上，其神圣地位毋庸置疑，《指環》演繹的結局就是新世界力量取勝。溯本求源，因為舊世界的精神屬性會沾染上物質屬性（舊世界精神屬性僅有不完整的愛，且仍有欲），而新世界的精神屬性則不會（齊格弗里德只是將指環作為愛情的信物），相反，新世界的精神屬性還給了物質屬性以新的定義和洗禮（自由精神唯有愛，沒有欲）。于是，瓦格納體系中的階層等級已然明確：新世界的精神屬性，舊世界的精神屬性，舊世界的物質屬性。但實際上，在舊世界中，精神權力也在謀求物質權力，沃坦因為鞏固權力的需要，因為對于權力旁落的恐懼，對指環同樣日夜惦念。可見欲望是相通的，兩種權欲終究存在著相互需要、融合和支撐的傾向。

2.英雄與屬性

既然《指環》的基石是英雄，那么對于《指環》思想的討論必定要回歸英雄，因為他們都是瓦格納這場宏大的社會哲學推演和實踐的參與者。

如果有人僅僅將齊格弗里德和布倫希爾德等正面人物作為英雄，那么這樣的英雄內涵在《指環》磅礴的氣勢中便顯得狹隘了。實際上，英雄是相對的。具有非凡氣魄和能力的人物角色在《指環》中皆可稱為英雄，無論其思想正誤。譬如阿爾貝利希在矮人族中其實占據統治地位，強硬的作風和近乎殘酷的治理手段，無論其理念如何，都可算是矮人族中的英雄。再如勃艮第的哈根，雖然禍心包藏，但卻是國王的智囊，在國民中具有一呼百應的號召力，勃艮第的英雄之稱實至名歸；而在德國史詩《尼伯龍根之歌》中贊頌的正是勃艮第的英雄，盡管他們是肇事之徒。

我們可以根據角色是否具有超凡的自由意志。大致可將英雄分為三類：異化的無自由精神的英雄、具有自由精神的英雄以及過渡型英雄。阿爾貝里希、巨人族、哈根等絕大多數英雄均屬于第一類英雄，齊格蒙德、齊格琳德、齊格弗里德和布倫希爾德屬于第二類英雄，而屬于第三類英雄的唯有沃坦和洛格。第一類英雄實為欲望的衍生物，其結局是統一的，均作為舊世界的一部分而走向消亡。第二類英雄則多為自由精神的殉道者，受到外部投射來的舊世界精神屬性影響。當然，布倫希爾德最終借助洛格的力量完成了對舊世界的改造，成為了舊世界的掘墓人，但她同時又成為了自由精神的殉道者。而第三類英雄中沃坦是個顯性的重要角色，但卻是位失敗的轉型者，雖然最后獲得了部分真性自由精神，其內心一直受內在的舊世界精神屬性影響，最終因為絕望而壘起木柴，主動選擇了殉道之路；洛格往往被研究者所忽略，其實他是隱性的重要角色，是位成功的轉型英雄，他的智慧及悟性在《萊茵的黃金》中便已突顯。他具有鮮明的追求自由意志的精神，早已不完全將契約放在眼中（起初只是被沃坦的舊世界精神屬性內化了），并比沃坦更早投身于尋求解脫的自由旅程，最終其毀滅性的力量被布倫希爾德完全喚醒，成為了舊世界的掘墓人。

進程：重要沖突，舊世界精神屬性危機及分裂

蛻變并非一蹴而就，瓦格納似乎用自己的神話抽象地揭示了新舊世界更替所暗藏的某些獨特規律。《指環》即在前文已解析出的三個屬性的發展和沖突中層開進程，我們可以根據劇情的混亂度將整個進程分為三部分：起始部、發展部和歸結部。其中起始部止于沃坦受到智慧女神的警告；發展部止于齊格弗里德之死：此后為歸結部。

1.起始部

起始部中，物質的自然屬性遭到破壞（阿爾貝里希），被內化，誕生了物質權力，這是全劇的“導引動機”。同時，受契約束縛的精神權力開始因物質權力的潛在威脅以及自身物質欲望的興起，使維護契約出現屬性動搖，精神屬性向物質屬性傾斜，呈現“第一次屬性危機”。為了解決危機，精神權力（沃坦）用不正當的武力方式奪取了物質權力，產生了“第一次重要沖突”。但這一舉動反而使精神權力的屬性危機擴大，于是精神權力受到警告：屬性危機將轉變為“存在危機”。可惜警告者（智慧女神）只知事實，而不知事實背后的癥結所在，于是被警告者僅知曉了存在危機，而不去解決危機。當然迫于存在危機的影響，精神權力放棄了物質權力，僥幸而又無覺地度過了第一次屬性危機。但精神權力沒有忘記矗立在不久將來的存在危機，其仍歸因于極端扭曲了精神屬性的物質權力的潛在威脅，于是萌生借助極端精神屬性來突破現有精神屬性并奪取物質權力的構想，這就是發展部的“展開動機”。當然，精神屬性下的一位被內化者（洛格）在同樣的催化因素下自覺地產生了真性自由精神，于是精神屬性發生了“第一次分裂”。所有這些一致指向較高的混亂度。

2.發展部

發展部中誕生了無覺的真性自由精神（齊格蒙德和齊格琳德），精神權力的構想初步完成。真性自由精神當然也有內在發展動力，但由于這一階段的真性自由精神被完全內化了，因此真性自由精神尚不能突破精神權力的框架。當然，精神權力也希望真性自由精神存在，希望自己的構想能夠實現，但這樣的想法引發了“第二次屬性危機”。為了解決該危機，精神權力策劃了“第二次重要沖突”。于是，反內化的脫逸行為失敗，在第二次重要沖突中，真性自由精神的強勁上升趨勢遭受重創。但料想不到的是，精神屬性內部又產生了“第二次分裂”，無覺的真性自由精神顯露了（布倫希爾特）。同樣由于其完全被內化，又由于其行為助長了第二次屬性危機，這一切觸怒了精神權力，所以“第三次重要沖突”又以真性自由精神的失敗告終。與之前所不同的是，這一次真性自由精神憑借情感優勢又獲得了脫逸的契機。至此，混亂度進一步增大。

幸好受重創的真性自由精神有了繼承（齊格弗里德），而且脫離了精神權力的內化影響。不過還是被物質屬性（鐵匠）不完全地內化了，受到挑唆前去奪取物質權力，于是“第四次重要沖突”爆發了。在這次沖突中，覬覦物質權力的舊世界力量悉數到場，最終真性自由精神戰勝了所有物質屬性者（巨人族和鐵匠）及精神屬性者（沃坦），并無覺地完成了脫逸行為（針對鐵匠）和拒絕內化行為（針對沃坦），自此，真性自由精神占領了高峰?；靵y度似乎要收縮了，其實不然。

精神權力失敗后認為自己已無法控制世界走勢而陷入頹廢，并轉而承認存在危機，主動接受即將到來的厄運。勝利的真性自由精神者（齊格弗里德）繼而解放了另一位真性自由精神者（布倫希爾特），但是物質屬性的繼承者（哈根）則暗施毒計，并借助契約的精神屬性完成質變，內化了這位強大的真性自由精神者，而后者順利地完成了契約（帶來了布倫希爾特和指環）。物質屬性繼承者隨后又利用憤怒和仇恨內化了另一位真性自由精神者（布倫希爾特）。于是制造了“第五次重要沖突”，完成了物質屬性的復辟，沉重地打擊了真性自由精神（齊格弗里德成為了殉道者）。此時混亂度真正開始收縮。

3.歸結部

歸結部中，復辟后的物質屬性團隊（勃艮第王國）因為物質權利發生分裂。同時，悲憤的真性自由精神者（布倫希爾特）奪取物質權力，并聯結“第一次分裂”后誕生的真性自由精神者（洛格）終結了由物質權力誘發混亂的舊世界，同時也完成了脫逸，但這一切卻是以殉道的方式，這是“第六次重要沖突”。物質權力消失了（指環回歸了自然屬性），三種屬性又恢復了分離狀態，世界的混亂度似乎再次回到了原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