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元
在火車上
■張成元

火車飛速地奔馳,哐哐當!哐哐當!
車廂里嘰嘰喳喳,滄桑男未言聲,他的臉陰沉沉的,眼睛里充滿了憤怒和厭惡。我臨窗而坐,瞟了他一眼。他也臨窗而坐,與我對面,一臉滄桑,眼睛瞧向窗外,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恣態,但與他的面部表情,又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無法窺探他的內心世界。他的眼睛有些鷹,看上去令人生畏。窗外的原野、河流、山林飛快地往后退。
我本想發言,但一看周圍環境,盡是聲討醫院的聲音。醫院黑心啦,以整錢為目的啦,一個感冒病,一進醫院,這樣檢查,那樣檢查,檢查費加藥費,一兩千啦。現在國家不允許醫院在藥品上賺錢,醫院就在檢查上下功夫。醫完(院),醫完(院),把你的錢醫完了,你的病就好了。大家群起而攻之。我不言也罷,我若發言,一嘴難敵群口。
幾個人越說越興奮!白臉小子非常健談,幾個人當中,他最活躍,一副機靈而詭異的面孔,皮膚白皙,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靠嘴上功夫吃飯的人,油嘴滑舌,一臉快樂的表情。
“打官司你是打不贏醫院的,找一些人去鬧,把你們家親戚全喊上,在醫院門口打起橫幅,醫院上班,你們上班,鬧不上三天,醫院就會拿錢買平安。”白臉小子說。
“就是,去鬧!”中年男子和圓臉女人附和說。
小個子女人沒言聲。
“你有工作嗎?”白臉小子問小個子女人,一臉的微笑。小個子女人說:“我是郊區農民,我老公在包工程。”“你若信得過我,到時打我的電話,我可以幫你搞定……”白臉小子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小個子女人。小個子女人拿著名片,看了白臉小子一眼,眼睛里充滿了疑惑:“能行嗎?”“行,怎么不行。現在的社會,只要你有需求,就有這樣的行業誕生。我們公司專門幫人收錢,專門幫人處理醫患糾紛……這么給你說吧 (白臉小子一臉的自信和熱情),前不久兩學生打架,一個拿水果刀把另一個戳了九刀,送到醫院,死了,找我們去處理,我們組織了一些人去醫院門口,鬧了三天,醫院賠了20萬。一個大爺90歲了,病了,在家奄奄一息,家人抬去醫院,死了,找我們去處理,我們組織一些人去醫院鬧,醫院賠了10萬。還有……”
“你瞎咋呼啥呢?”滄桑男說,聲音不大,卻有一種震撼力。滄桑男一開口,興奮的激烈的聲討聲嘎然而止,就像琴弦斷裂后的寂靜,沒一點兒聲息。我瞧一眼滄桑男,滄桑男一臉被侮辱被褻瀆被扭曲的憤怒和威嚴。我對幾個高談闊論的家伙早已充滿了仇恨,只因為我不善于在陌生人面前表露我自己,同時也體現出我謹慎行事的風格。我瞥了白臉小子一眼,心里說道,你這么年輕,正處于人生最好的年紀,什么職業不可以干,卻去干這種職業?白臉小子見我的眼神,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幾個談論者也表現出一種不好意思,都不言聲,坐那兒不動了,像小偷見到了警察。
我雖然沒言聲,滄桑男見我的表情是支持他的。他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和內心的情緒后聲音不高也不低地說:“學生打架,不找殺人者,找醫院鬧,道理何在?90高齡了,奄奄一息,抬去醫院,死了,找醫院鬧,道理何在呢?再說這位女同志(小個子女人),你兒子的耳病,省城醫院專家開的藥還未入口,你就斷定你們當地醫院醫生是誤診,斷定省城醫院花200元錢你兒子的耳病就有治了,這是什么邏輯呢?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你,你(滄桑男手指圓臉女人、中年男子、白臉小子),怎么去聽一面之詞呢?你們懂得醫學嗎?(我擔心他們吵起來,可幾個坐著沒動,也沒言聲)。吃五谷,生百病。一個人病了,走進醫院,總希望醫生手到病除,可有些病,是人類還未攻克的,醫生是無能為力的。人是機體,不是機器;機器壞了,把它拆開來檢查,一個人病了,只能靠醫生的經驗,靠儀器的輔助診斷,并非每一種病每一位醫生一看就明白,儀器一照就清楚。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規律,人若不死,不知道地球將會是一個什么樣子。不理解醫生,在那里瞎咋呼。人人都這樣,誰敢當醫生?一個感冒病,一進醫院,這樣檢查,那樣檢查,是的,不檢查行嗎,那是逼出來的呢。比如說一個牙病,一顆牙齒壞了,需要拔掉。這拔牙跟心臟有什么聯系呢?拔牙做心電圖,一百個人不樂意,恰恰拔牙禁忌心臟病。有些病,病灶在東病根在西。許多病最初的癥狀都與感冒類似,不全面檢查,出了問題,醫生難脫干系。有一種制度叫:責任倒推。你說你無過錯,拿證據來呀。許多危重病人的搶救,記錄都是事后再完善,難免有記錄上的差錯。拔牙不做心電圖,恰恰這個人心臟有毛病,拔牙后去世了,你說你無過錯嗎?為明哲保身,那種“望、聞、問、切”的傳統診斷手法,醫生已不愛用了。”
滄桑男越說越激動,臉上的表情幾乎變了形。我對他充滿了由衷的敬佩。我雖然沒言聲,但我的心里是支持他的。他也看出來了。他瞧我一眼接著說:“有一位鄉鎮醫生的日志這樣寫道:遠看醫院像天堂,近看醫院像銀行,走進醫院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人人都說醫生護士好,傻冒才往醫院跑;醫療糾紛一旦有,患者家屬心如狗;平時常常被人欺,非典地震來了才想起醫……”
滄桑男眼眶里涌動著淚花。我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接著說:“你們修過電器嗎?很多電器開機費就是幾十元上百元,還只是檢測,維修還得花錢。看場電影幾十元,打個的士起步要7元,男子理發十幾元,女子理發上百元,買個名牌產品被人家賺幾十倍的錢,還心安理得,樂呵呵笑。到醫院看病,一個本科畢業的醫生掛號費1元錢,診療費3元錢。說藥費高,你知道藥品進入醫院的途徑有多少個環節嗎?2010年,我在理發店理發5元錢,隨后6元錢,8元錢,10元錢,如今(2015年)15元錢,同在那家理發店。說醫療服務質量差,醫生從上班坐到下班,中途上趟廁所你有意見。一個人的孩子病了,醫生開了住院,他帶孩子去到住院部,前面幾個孩子的家長在排隊給孩子辦住院手續,他去了急火火沖護士吼,護士說,你不見我在忙么?他揪住護士的衣領就推搡,接著將護士站里面的東西砸了個唏哩嘩啦……你說,護士有什么過錯?可醫院有規定,發生醫患糾紛,不管醫生護士對錯已否,都將扣發績效工資。作為患者,醫生救你的命、還你的健康,你可以不說謝謝,但請你別罵醫生,尊重醫生。你不喜歡醫生,你生病就別找醫生為你治病!”
滄桑男吼了起來,聲音在9號車廂里回蕩。中年男子,圓臉女人,小個子女人,白臉小子,全被他的氣勢震懾了,不吭一聲。白臉小子一臉傻笑,我想他應該趁這個空當發表一番他的高見了,展示他的才華。然而,他沒有言聲。他朝我笑笑。我沒有理他。他干這一行畢竟不得人心,像黃鼠狼偷雞,偷偷地進行。蒼蠅變成了蜜蜂,釀出蜜來人們也不會公然恭維它的。滄桑男臉上的肌肉又開始顫動了。
“我并不是沖你們發火,現在社會上,有一個不好的現象,對醫生有一種偏見,任何一個部門一個行業,都會有那么一些不令人如意的現象,都會出現幾顆鼠子屎,但發生在醫生,醫院,就夸大其詞,輿論一邊倒。我試想,假如世界上一天沒有醫生,所有的醫院關門不應診;假如世畀上兩天沒有醫生,所有的醫院關門不應診;假如世界上三天沒有醫生,所有的醫院關門不應診;假如……將會是一種什么樣子什么情景呢?我不說,你們也可以想象得到的。
“我時常在想,一次次醫改,一次次的加深看病難,看病貴,一步步讓醫療失去社會的信任。我從醫二十多年,不敢說技術有多么高超,醫德有多么高尚,但我自認為,敬業精神還是有的,業務能力還是挺不錯的,面對越來越無助的病人,面對越來越無奈的同道,我真有點說不出的感覺!我細細想來,很多事情也不是空穴來風,醫院,作為社會的一個縮影,好的,不好的,都會在那里出現。醫患關系到今天這一步,也不是偶然的,縱觀目前的社會,你說,誰能相信誰呢?更何況,只是一面之交的醫生,而又有那么多負面新聞對他們的報道。當醫生,其實,不算太累,但是,當一位負責任的醫生,真的太累。因為,人,是有感情的,當病人,帶著滿腔的希望,找到你,把所有的期望寄托與你,只要你接診了,你,其實已經就和病人融為一體了。你付出的,就不僅僅是單純的體力和腦力,而是一種情感,一份愛!”
滄桑男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時兒激昂,時兒低沉,有時候又停頓一下。
“很多時候,病人無助地看著你,只喃喃一語:我們不懂,醫生,就按你說的辦。沉甸甸一句,就把醫生送到了苦海的邊緣。因為,在治療中,有無數個選擇,而醫生,只能根據患者的主訴,癥狀,體征,檢查的結果,結合醫生的知識,作出符合邏輯的診斷和治療。但是,后果,卻可能與醫生的希望天壤之別。治療失敗,所有的后果,都會讓醫生戴上道義的枷鎖。那種看著病人因自己的選擇而撒手人寰,或者留下永遠的殘疾,那種失敗感,挫折感,無助,追悔,讓人無法承受。雖然從醫療上,醫生并沒有犯錯,但從良知上,醫生的靈魂深處是很悲痛的。很多時候,病人獲得良好的效果,一句真誠的謝謝,就讓醫生熱淚盈眶。但更多的時候,當醫生付出了滿腔的心血,卻因效果不好,透過病人家屬那隱含責怪的眼神,雖無言,但猶如千鈞重鞭,抽在醫生的心上。”
滄桑男的眼里滾出一粒淚來。哐哐當!哐哐當!火車在飛速地奔馳!
“醫學的局限性和人體的復雜性,決定了人的生命。醫生做對了,不一定病人就能活下去。因為,有許多未知的東西,醫生不能把控所有的過程,有很多的自然規律,醫學無法逆改。可打開報紙,滿幅的醫療小廣告,打開電臺,滿耳充斥的神漢名醫,沒有醫學知識的病人和家屬,將無所適從。到了醫院,公示欄上,滿目的專家教授,讓患者,不知誰是自己的依托。在醫學高度發展的今天,分科又專又細,別說患者,就是從醫多年的醫生,涉及到跨專業的疾病,所知道的,所了解的,也是少得可憐。那么,到底信誰呢?在缺乏誠信的今天,患者不敢相信誰是真正在為病人著想。在經濟、科技高度發展的今天,導致普通人相信,只要有錢,有技術,就能保證人能長生不老,不會出現意外和并發癥。當醫療效果好的時候,認為那是一種必然,一旦出現不好的結局,懷疑、猜測之心頓生,這就出現了需求與需要間的矛盾,醫患間的矛盾就產生了。要減少或避免醫患間的矛盾,需要一個行業的責任和誠信。醫院,醫院的管理者,政府行為的代言人,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呢?我相信,有什么樣的制度,就會產生什么樣制度下的人。”
滄桑男不再言聲了,見他那表情,仍然無人插話。我看他一眼,他又開始說話了。“非典期間,多少醫生護士倒在冠狀病毒的腳下,難道他們不知道冠狀病毒是一種烈性傳染病嗎?不知道隨時將會染菌上身斷送他們的生命嗎?他們知道,他們清楚地知道冠狀病毒是通過人的呼吸而進入體內而傳播的,一旦染病,后果不堪設想。然而,他們沒有退縮,他們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就是跟那吞噬無辜者的病菌作斗爭,而且在艱苦的搏斗中,他們看到了愛情、友誼和母愛給予人生帶來的幸福,認識到只有通過一些道德高尚、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的人的共同努力,才能反抗肆無忌憚的瘟神,人類社會才有一線希望。地震期間,天崩地裂,尖叫聲劃破樓宇,“不要慌!”一位正在手術的醫生手里緊握滴血的手術刀,慌張的護士從地板上彈起來。“快,扶住產婦!”主刀醫生說。幾名醫護人員圍在手術臺兩旁,用身體將麻醉中的產婦護住。手術燈在醫護人員的頭頂劇烈地晃動,瞬間,手術室里一片漆黑,搖晃停止,護士打開應急燈,主刀醫生繼續手術,哇——!哇——!‘震生’誕生了,這是5.12大地震發生時發生在我市某醫院手術室里的一幕。隨后,我去采訪這位醫生,這位醫生說:‘這是我的工作,沒什么可說的。’我問她,你不怕死嗎?她說:‘我的肉身不是鋼鐵。’多么樸實的一句話語。大地震發生的那一剎那,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事例,我不再贅述。然而,當我在視頻上看見那些將拳腳揮舞在嬌弱的護士的身上,看見院長帶領醫生護士戴孝跪在死者尸體面前的場景,看見醫生不堪忍受醫患間的矛盾而自縊的報導,我淚如泉涌,心在滴血,唉,我累了。”
滄桑男淚花閃爍,他不再言聲兒了,他把礦泉水瓶里剩余的水全喝了。中年男子,圓臉女人心悅誠服,面帶微笑說,你說得對,我們應尊重醫生,醫生是生命的使者,褻瀆醫生是犯罪,是對生命的不尊。小個子女人把白臉小子給她的名片撕了。白臉小子不知什么時候溜了,無影無蹤了。我妻子是醫生,我心里充滿由衷的敬佩。
火車在緩緩的行進中停下。我到站了,該下車了。滄桑男也站起來,與我一道,下車了。后來在電視上看見他,仍然一臉滄桑,他是我們市醫患糾紛調解中心主任,任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