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放逐伊甸》再現了詩意的20世紀80年代向功利的90年代演進的過程,描述了受人文主義洗禮的一代人怎樣被時代所裹挾、掙扎、失落及頓悟的艱難歷程。當代中國知識分子自幼被灌輸“士”的責任意識,“先天下之憂而憂”,肩負著“五四”精神的傳承,被鑄就了“重精神、輕物質”的人格體系,但在社會價值體系被顛覆下的時代,當代知識分子面臨著生存發展的掙扎和靈魂的拷問與裂變,這是一種暫時的精神“短路”,還是一種“現代性”的必然?是一類人的性格悲劇,還是社會歷史的悲劇?較之于同類題材的寫作,作家的海外身份與哲學、宗教意識觀照出了哪些全新的意義?新世紀前十年早已過去,以上問題仍沒有答案,反而生發出了更深的意義。
關鍵詞:《放逐伊甸》;知識分子;現代語境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9-4474(2015)02-0021-06
中國古代“士”的階層自覺于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的人文關懷,是“社會良心”的守護者。在西方,特別是在福柯等的“現代性”理念中,知識分子肩負著揭示、闡釋“真理”的責任,也把握著社會批判與道德警醒的理論。北美華人女作家施瑋的小說《放逐伊甸》生動地描述了受人文主義洗禮的一代“知識人”是怎樣被世紀末的社會裂變所裹挾和在時代大潮中掙扎、失落與涅槃的。他們不僅生于“詩書鼎禮”的中國,接受過“五四”精神的教育,而且在20世紀80年代經歷了一個“啟蒙時代”,悲憫與關懷成為了其人格的主體。而在“現代性”、“商業化”大潮襲來,理想主義的光輝減弱時,他們似乎“過時”了,面臨著被“淘汰”且“找不到出路”的困境,他們無法判斷這是時代還是自我的錯誤,因而困惑掙扎、漂泊無依。那么這是“知識人”一種暫時的精神“短路”,還是社會的價值觀出了錯誤?物質文明的繁榮還有多遠?他們最終能否找到自己的“救贖”之路?旅居海外多年、堅守中文寫作的宗教與哲學博士施瑋以自己“回望”的目光對此做出了“審視”與“展望”,具有一定的前瞻意識,她對同類題材的處理與探索,也具有一定的比較研究意義。
一、“自由”與“自為”緣何不再?
在小說的開始,這一群“知識人”似乎人人有自己的“堅守”:趙溟堅守自己的“良知”,戴航堅守自己的“愛情”,李亞堅守自己的“自由”。但是,現代信息技術的發展使“知識分子迅速地失去了神圣經典的解釋權和知識的壟斷權”〔1〕,其“靈魂的工程師”、“真理傳播者”的桂冠被摘了下來,地位也漸趨邊緣化,而且這種邊緣化導致了這群以“傳道授業解惑”為職業的人逐漸失去了話語特權,面臨著事業上的瓶頸。小說中的“作家”要么紛紛下海,要么停止創作,他們的悲哀不僅在于其缺乏科學與商業的技能,無法再以“精神導師”的資格對時代做出判斷引導,而且在于其“存在”的必然與“使命”的崇高均被解構了。
小說中人物各異,精神類同,只是掙扎、幻滅、涅槃的階段、程度不同而已。作為詩人的李亞本來有其富足、獨特的精神,從表面看他“整個人都找不到一點清爽的地方”,而實際上他是一個大家公認的雖“一無所有卻仍擁有驕傲的人”〔2〕。他雖住破屋陋巷,卻內心平靜;一只饅頭可佐一餐,社會關系“往來皆鴻儒”,在酒坊茶肆可“笑傲江湖”。李亞把嚴肅寫作與商業寫作分開,于前者不允許有任何的“水份”,以創作實績贏得尊重;后者則是他用來養活自己的手段,內容形式無傷大雅,如果努力,稿費也頗豐。在那個年代,李亞的自得其樂、“特立獨行”印證出中國社會“重精神”的一面。
除了在生活方式與創作上的堅守外,施瑋還賦予了李亞“你還有什么能不辜負的呢”的瀟灑氣質和說自己“什么都不是”的勇氣。他珍視這份“獨立不倚”,什么也沒有,但誰也不靠的“自由”。破帽遮顏過鬧市,躲進陋室獨寫字,“思考”是他“生命中的最奢侈品”,一種“金不換”。這種精神自由、人格獨立使得“詩人李亞”高高在上,俯瞰眾人,也使他獲得友誼,吸引愛情,他似乎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代表。穿過京城最繁華的路段,目睹朋友出國、發財、拍電影,眾生喧嘩,他沒有一點兒動搖。李亞的行為頗有孔子學生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意味。
從人的存在的意義去看,李亞擁有一種自然人格。他的存在似乎說明,只要具備了基本生存能力,人就可以“自在”地生存,“自為”地工作,再有了身份的“自覺”,就能與世俗、浮華保持相當的距離。但從什么時候開始李亞式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靈魂”失去了意義?這群職業尚存、沒有大的生存之慮的“知識人”,在象牙塔中的“觀世相者”為什么坐不穩自己的書齋了呢?
應該是“重商抑士”的潮流席卷而來,沖擊了“士”的階層的存在狀態,讓他們對自己的“堅守”產生了深深的懷疑。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似乎“全民皆商”,幾天就出一個暴發戶,“財富精英”很快取代“知識精英”而成為了時代的翹楚。李亞、戴航、趙溟作為詩人、作家、編劇尚不至于窮困,但他們的“發聲”卻不再被重視,因而他們沒有了歸屬感。于是一向“獨領風騷”的李亞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決定要到商場上去搏一搏,大賺一筆,“以商養詩”。他認為自己不過到商海中溜一圈,將來“出海”時他還是他,商海還是商海,“對錢,我想我還是能保有一份無所謂的心態的。可我不認為我有權力鄙視它。對于一個你從未曾戰勝過,也從未曾贏取過的事物,你是無權去鄙視的”〔2〕。但他卻大大低估了“商海”作為“染缸”的作用。
“俯首從商”后,李亞首先嘗到了“勞動”的快樂,對“商”刮目相看了:“一本書從輸入到校對,從印刷到裝幀,再運往各地,由人寒冬酷暑地守攤兒賣,其間有多少的辛苦?”“這是件多么‘嚴重’的事,恐怕絕大多數的寫書人沒想過這個問題。或是依著興兒寫著自己得意,或是高高在上地以為是賞賜了些真理給眾人。依李亞這幾天的見識,凡寫書的人都該來做做書、賣賣書。”〔2〕
書商李亞開始忽略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點了,自認為具有對人類精神提升的義務。他開始把“嚴肅寫作”與“商品制造”混成一團,有意忽略二者的分工,忽略靠“文學”獲利是與文學宗旨相悖的事實。小說《放逐伊甸》寫這種精神的轉變是一種自然的過程:李亞馬不停蹄,努力敬業,“跑印刷、辦發貨、再征訂、再加印”,“業務”越來越熟練。當他在小旅館過“數錢”的癮時那種“忘乎所以”,似乎在證明這堆錢不僅是他的“勞動成果”,還預示了他的“轉型成功”——向“新我”邁進的成功。從前朋友們接濟他,往他手里塞錢的時候,他都“像觸電似地立刻推了回去”,他對名利的態度曾使戴航傾心愛慕,“李亞咧嘴笑了笑,牙齒在黑暗中亮亮地閃了閃。”現在,與他一起“數錢”的戴航感到這個“書商李亞”的陌生,他的價值觀不一樣了,現在的他認為從前的自己就像現在所謂的“知識精英”一樣,已經“過了時、長了綠霉毛”了,“酸腐”得可憐。
在商海中“浪遏飛舟”的李亞并沒有愛上金錢,卻被它所帶來的“簡單”規則所折服。在“書商李亞”眼里,“知識人”變成了“沒用的閑人”,戴航的那種萬里長征曲里拐彎的“愛情”表達,也顯得多么的“女文青”,成了大觀園中林黛玉的“奢侈的無聊”。金錢買來的享受多么噼里啪啦,簡潔明快,好“痛快”的人生啊!小說借李亞“物極必反”的性格和他對財富前倨后恭的態度揭示了“現代性”的殘酷:時代更迭,社會的價值系統必經摧毀。或許過一段時期后價值體系可以被重建,但重構后的它還會不會是原來那個呢?
二、現實與理想孰輕孰重?
戴航在小說中是一個寬容平和的人,她成為作家是因為她聰慧、虛心、敏感、多思,善于汲取新知識,觀察世相仔細透辟;她長存純樸之心,因為她有才華、成就,有愛情,還享有母親一貫的呵護。但走在大街上,她突然覺得自己找不到“北”了,因為傳統的制約與現實的逼迫讓她處于一種“失重”的“懸浮”狀態:“那與肉體牢牢粘合的靈魂隨著風中飄散的頭發,向上騰飛……靈魂重新回到她身體中時,她的肉體正浮游在污濁、渾沌的空氣里。”〔2〕她被“時代”拔了頭發,耳邊生風,腳卻不能觸地,手無所握,心無所歸。小說中對身體“懸空”的隱喻是多重的:因為“那么多年來,她沒有自己的屋子,沒有可鎖的抽屜,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屬于自己的秘密”〔2〕;因為“慈愛”與“文明”的母親天天“關心”,時時“呵護”,對她精神監視,行為限制,她在母親眼里仍是個完全需要給予精神引導與知識保護的沒有長大的“少女”,在母親面前她仿佛是“透明”的,母親所講的“道理”與她所受的“教養”像枷鎖一樣禁錮著她。戴航的生活代表了都市人的精神狀態:沒有獨立的生活空間,就不能達到精神的“獨立”,這也許是她羨慕李亞的原因之一。
戴航的失望還在于她純凈的創作心態被飛速發展的時代打破了,只要還堅持嚴肅寫作,她的事業就必然陷入瓶頸,事業上的瓶頸與其“愛情”理想的破滅,都是“時代大潮”所致。戴航始終珍視自己與李亞感情的純粹無瑕:二人都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處處為對方著想。“浪子”李亞故意隱含的深切關懷增加了這情愛的神秘與溫雅,似乎是灰色天空下、變幻的風云中一尾理想的“諾亞方舟”。她理解李亞為堅守創作而從大學退學、為不驅名利而慨然離婚等一系列舉動,欣賞他醉酒時真心、清醒時棄絕浮華、“只取一瓢飲”的堅守。他們有詩意的浪漫回憶——凌晨三點牽手過馬路,分享著勞動的艱辛與成果。但時代的浪潮就是要打碎一切虛妄的泡沫,因為商品與文學可以交換,她的書才“待價而沽”;因為放棄了精神堅守,李亞才掙到了錢;因目睹了實實在在的“成果”——一堆自己所掙的錢,李亞才有了表達與縱情的勇氣。是商業旋風中的異域風光,罪惡城市的微醺夜色制造了這場浪漫,但也擊碎了愛情的泡沫——這情愛和著錢的銅臭的味道。此前的關系,現在看起來有多么虛幻:相愛的兩個人不愿意被婚姻捆綁,不敢走向天長日久,那些欲迎還拒、萬般回避,確實是出于傾心、真心與甘心嗎?往事滔滔云共霧,此刻男人臉上的得意倒顯出一種不爭的真實:借財富來壯膽,借夜色來恣肆。這種現象對于戴航一向認為的真摯與純潔,難道不是一種荒謬與諷刺嗎?
清醒后的戀人們看到了情感的虛妄:自己與他都不愿意負起責任,只是借了一個“相互尊重”的幌子,妄言給對方選擇的自由。就此分手,李亞躲到了更加放浪形骸的財富生涯中,戴航逃到了南方,去追尋父母婚姻的秘密,她對缺席的“父愛”尚有期待。但在故鄉,那個“幻想”里“慈愛而偉大”的父親,不但是一個沉浸于棋局、煙酒的無賴,還是個借助于時代的專政工具公器私用的狹隘的報復心理嚴重的小人。
事業、愛情、親情的破滅,給已經處于懸浮狀態的戴航更加沉重的打擊,她認識到此前自己的清高是自命的虛妄,理想的“樂園”并不存在。她一度看著那些跳進商海、跑到國外的朋友不為所動,認為只要自己不浮躁,靜下心,塌下身子,文學作為自己的“田園”,愛情作為自己的“家園”,理想作為靈魂,“樂園”就永在,不會垮塌。但在現實面前她突然意識到:這些都是與“時代”脫了節的。自己一直認為清晰的“outsider”狀態是自己存在的最好的方式,而今看來自己的人生狀態看似是一種自由的旁觀,實則是一種無根的漂泊,一種無處皈依的懸浮。戴航的作品因與時代不合拍,不符合“讀者”大眾的需求而被出版社責令修改,最后她不得不換掉了嚴肅的主題,并改了書名。修改后的作品在經過三進三出的流通后,已經面目全非,最終卻進了銷售的“排行榜”,進入了高速“流通”的行列。最后,這部“摻了水”、改了主題的小說居然被導演一眼看中拍成了電視劇,而她也陰差陽錯地扮演了一回“女主角”,并從一個身懷責任的人文作家變為了“寫而優則演”的時尚“明星”。戴航內心的“失重”感,身份的“懸浮”感愈來愈重,她離那個她理想的自我——美麗純凈的“利百加”越來越遠了。
同樣碰到“瓶頸”、在“現代”漩渦中“失重”的不止戴航一人,小說中趙溟、王玲、蕭葦無不進退維谷:趙溟活在自己假想的道德完善中,創作上卻早已擱筆;王玲嫁給了心儀的“夢一樣的男人”,卻不得不為這個造夢的男人構建巢穴;蕭葦看似瀟灑,實則為了名錢利與各個階層糾纏不清;興安、熊兵、王京表面上有“文學夢”,實則離商業越來越近,距文學“夢想”越來越遠。“文學博士”王京在美國的大部分時光都拼在各種餐館里,回國后只能靠在海外“修煉的本領”開一家“好一口”連鎖餃子館了。興安們個個成了自己企業的“President”,但“費盡心血、拼卻性命追求得到的竟然是自己當初最不屑最不甘心屈從的枷鎖”〔3〕。這些曾經的“文學青年”們個個靈魂游離肉體,在城市的喧囂中醉生夢死,時代沒有為他們的精神搭好“浮橋”,他們就只好一直在“駁船”上飄著,不能停泊,到不了對岸,離“真正的自我”越來越遠。
但他們離“現實”越來越近,“書、酒、女人這三樣李亞最喜歡的東西,如今都和金錢做了最緊密、最簡單、然而又最為‘真理’性的結合。”〔2〕。與“時代”“合謀”后,李亞的靈魂不羈、“精神自由”都變了味兒。從表相看,財富的自由使他更多了自信、力量,他換了朋友、女人,每天觥籌交錯,在“墮落”的小圈子里難以自拔。但“痛快的買賣”的另一面是你也免不了被別人“占有”。書商王瑛喜歡李亞,從前真正的“文化人”都不正眼瞧她,現在“詩人李亞”“下凡”,她自然不會放過。而要想讓這個突然落到地上、落到面前的“‘天使’不再飛走,就只有剪掉他的翅膀”,于是她寵著李亞,慣著李亞,不容他有“思考”的空隙,讓男人李亞感到“習慣于享受別人的服侍和嬌縱真是件很容易的事”〔2〕。
應該說李亞等知識分子“下海”的行為,也可以被解讀為一種“與時俱進”,一種正視現實直面人生的勇氣。如李亞所言:只有熟悉了商業社會的規則,尊重這種規則,才有資格挑戰這種規則。這似乎是“知識人”重新做回“時代代言人”的一條必經之路。李亞的行為還帶有濃郁的存在主義、虛無主義的色彩。為了精神上的一點堅守,他曾經從大學退學、離婚和與家人疏遠。他“下海”,是一貫的“憤青”式的反戈,也是對朋友們紛紛下海的一種呼應——在現實中“入伙兒”。“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他一貫的自負,他要讓自己的錢包與朋友們的一樣鼓,也認為只有這樣才有資格談尊嚴,談愛情。
但“轉型”與“反抗”的結局卻與李亞的初衷南轅北轍,“知識人”在“現代”的鐵律下失算了,認輸了。“詩人李亞”變為“書商李亞”后,“自由”的內容變了味兒,愛情也變成了“被服待和嬌縱”,“愛情”的精神純粹、斯文爾雅被棄之如敝屐,“地上”的“情愛”就是將身體淪陷在“人錢兩訖”的溫柔鄉里,現實中“簡單”的規則將他推向了“墮落”甚至“罪惡”。墮落與腐爛充斥了城市,孤零的生命陷入其中,這種狀況并非今天才有,不止李亞一人遭遇,但“時代”充當了“腐爛”與“孤零”的催化劑,這樣帶來的結果便是“知識人”的“堅守”與“新生”均被解構,無論是“現代”的“自為”還是“精神堅守”的“自在”,都失去了本初的意義。
三、“救贖”與“著陸”能否實現?
“書商李亞”的形象說明在“全民皆商”的時代,“知識分子”是不可能留在“象牙塔”中做“壁上觀”的,“時代”的席卷不可抗拒。小說中“酒吧老板”興安、“導演”王旗、“名媛”蕭葦們像一只只“陀螺般被抽得亂轉”。似乎只有“作家”趙溟能老僧入定,“其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但這種“恒定”能否保持?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傾巢之下”豈能有“完卵”,“在神圣轟然倒塌的世俗化時代,原來以價值、理性、意義為核心的目的論宇宙觀徹底解體了”〔4〕。靜坐于書桌而寫不出反映時代的作品,一個作家怎能生存與發展?知識分子的精神支柱是脆弱的,妻子王玲的長直發變為“大波浪”就能使“作家”趙溟終日不安,因為這表明一個“恒定”的“賢妻良母”將要走出“圍城”,傳統的家庭結構必然會出現“變化”。
如果說王玲的變化代表著人們精神理念的漸變,那么北京小街道上的一場大火終于揭示出整個社會——知識分子“伊甸園”之外的世界早已被顛覆。這場發生在趙溟飲酒的小飯館隔街的“大火”成了一個杠桿,丈量出“道德”、“良心”在“現代”民眾精神與生活里的比重。
當出現大火時,趙溟的第一感受是“不知燒著人沒有?趕緊打火警電話吧”,這說明他是以“人”的生命為第一關注點的。其實這只是一輛普通的出租車被撞翻了后的自燃,按常理應該有人報警,但偏偏是大家都想別人會報警而自己不用報警,這種想法使火警與120都沒能及時趕到。人們不上前救火,還各有各的“理由”:飯館老板娘不讓說“著火了”,是因為她的“生意”不能冷落;傳話的小伙子衣袋里借了別人的錢,救火會燒了衣衫;更多的人只是圍觀,皆認為全家人都指望自己養活,是“死不得的”。大火吞噬了車里的女孩,吞噬了滾出車外火球樣的女人,給世人枯燥的生活提供了特殊的“景觀”:圍觀者上百,目光“只盯在她赤裸的胸前”;“興奮的人群從他們敞開的門前經過,熱烈地說著,就像電影院散場一樣”。場景里的描述充滿了諷刺,“現代”人為個人與整個群體的自私自利都找到了充分的借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訓早已被打碎與踐踏。
趙溟看到了“時代”的真相,對整個人類的麻木與冷酷不寒而栗。更讓他驚異的是,“原來人的心中有著這樣的冷漠,卻又是這樣地不以罪為罪,不以恥為恥……憑著親疏、貴賤、種族等等,把同樣的生命分劃成了不同的價值,并公開地把它寫進法律,甚至成為一種文化精粹來驕傲著”〔2〕。高高在上、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自己竟然還認為自己是精神“貴族”與“導師”,手握著批判社會與“指點江山”的特權。“自以為義”的自己與“上百的圍觀者”“有什么大的區別”?“坐在那里吃著喝著,高談闊論著的他是對這個女孩、對這個母親負罪的”。一種深深的譴責使他警醒,他的“罪感”一點點復蘇,這種“復蘇”讓他萬分驚恐,不堪重負:他不能忍受自己重新回到那冷漠、“自義”的意識中去。為此,他將女孩的父親帶進電視劇攝制組,道出了自己的懺悔,并去醫院看女孩的母親。在這個露了乳房、死了女兒、瘋了的女人眼里,他是那些見死不救、欣然旁觀的如此“正常”的人之一。女人眼里的惡毒與詛咒讓他震驚,她一聲尖叫在他倆之間豎起了“一片不可逾越的‘恨’與不信任”〔2〕。在這里施瑋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在當代社會中人們的道德意識還尚存嗎?被人群淹沒在小酒館里的“知識人”趙溟能有什么“啟蒙”的作用呢?他靈魂的不安會因為懺悔而消除嗎?見死不救的城市人還在乎能不能得到靈魂的救贖嗎?告別了“故我”是否就意味著告別了“傳統”?現代人的“現代”與“新我”的內涵究竟是什么?
趙溟曾將妻子、女兒都隔離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而獨自沉浸于詩歌、小說的寫作中,現在卻終于意識到自己與家人越隔越遠。住房緊張,女兒只好寄養在老家;京城消費太高,他力主回家鄉創業,但這是沒有與妻子充分溝通下的臆想。用一種堂·吉訶德式的臆想和現實隔膜的“精神貴族”立場與激變的社會單打獨斗,結局是無須質疑的必然:沒能達到“此山之外”的冷靜,反而會因內心的浮躁走火入魔。換言之,妻子與他同樣有一份職業,為家庭分憂,憑什么他的身份就比妻子更加高尚,憑什么妻子的長直發不能偶爾燙為鬈發,因為他是一個“知識者”,就有“啟蒙”別人的特權嗎?
脫離了時代的趙溟像《子夜》中的吳老夫子,動輒在大街上被急匆匆的路人撞一個趔趄,遭一個白眼。他指責導演王旗換演員,說他的行為像一個“無情無義的大騙子,是徹頭徹尾的拜金主義者、畏強凌弱的小人”,卻不明白王旗的行為合情合理,那個在他面前表演“簡單清純”的“小女孩”事實上是一個“圓熟”的女人,圓熟到不能勝任演小鎮上“文化夢”尚存的角色。“長直發”成了一種假象,一種諷刺,趙溟式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的判斷能力只停留在表象,如果其思想與技術、知識與能力不再更新,這一代“工程師”早晚會“下崗”。不能與時代同步的人,必然會在“現代化”浪潮中不斷地“打旋兒”,被潮流傾覆或吞噬。
一個居于商業大潮、信息時代里的人在何種程度上能夠超凡脫俗、遺世獨立呢?趙溟與王玲的例子說明,必須有物質、技術、精神的種種保障,單個的人才可能有所堅守。但隨著各種物質、精神之度量衡的更新,他的基本物質與精神安居的指標也在不斷地刷新,即使能獨善其身,其家人也必受牽連,或遭時代裹挾。遵循新的秩序、新的規則,才可能在現實中游刃有余,如趙溟的“堅守”就是以妻子王玲的突圍、巨變、艱難謀生為前提的,她必須為他的精神堅守提供物質的保障。趙溟形象的啟示意義在于:比墮落與毀滅更殘酷的是信念的喪失,“‘夢想’的神殿也已坍塌了。只是他還處在祭奠的哀傷中,并沒有甚至也絕不想另奉新神,另拜金殿”〔2〕。轉型中的中國正處于千年的傳統與現代的人文理念被打破而新的社會價值體系還沒有建構起來的時候。
施瑋的文筆不僅融入了西班牙的文學名著《堂·吉訶德》的意象,“伊甸”等的隱喻還與俄羅斯文學中的“復活”主題異曲同工,探討了人性的“流浪”、“回歸”與“救贖”。戴航在宗教與哲學省思中尋找著答案,趙溟在“士”的責任意識里自我挽救,大病初愈、浪子回頭的李亞回到了陋巷中的蝸居。蕭葦出國了,王玲在商業大潮中練就了自立,洪京濤的電視劇終于放映了,這一群“知識人”順利在“現代”的語境中“著陸”了。趙溟在奮筆疾書著,書寫著自己在這段漂泊、懸浮中經歷的不安與恐慌,傾訴著對靈魂復歸的等待。李亞經歷了死亡的臨近,意識到“精神病院”作為“復樂園”是何等荒唐,現實中任何隔絕的“家園”都是一種孤獨與絕望的存在,帶給人的心靈的只能是更加隔絕與死亡的感覺。在與“死亡”臨界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無比眷戀著“生”,超自然力量讓他渴盼并得到拯救,病床前的父親幻化為放下“天梯”的“父親”,其“親情”超出了父子關系的世俗的溫暖,有了“觀照”的意義。人生有多少應該珍視的東西曾經被無謂地放棄,被“放逐”了的人與“樂園”或“家園”或“伊甸園”之間并沒有被完全隔絕,“駁船”上的“浮橋”與“踏板”仍在,李亞“獲得了一份渴求已久的平安,一份這個世界無法搖動的真平安”,是一種真正的歸途。戴航在看見父親給母親寫的信的時候,才明白自己長期逃避的“恨”確實存在,但在面對即將死亡的父親時,她放下了“憎恨”的包袱,讓寬容在贊美詩的歌聲里醞釀開來,“那照耀著利百加的光正在她的頭頂閃耀”。施瑋在小說的結尾處使人物憑著親情——血脈相連的父愛,愛情——兩個人將要建立的“家”,完成了浮游、隔岸、觀望、到岸的歷程。但細讀這部2007年的小說,其描述與近十年之后的現實相對照,仍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我們不禁要問:“現代人”的各種精神“回歸”,靈魂的“救贖”,身份的“著陸”,精神的“到岸”,真的實現了嗎?
參考文獻:〔1〕
何天云.論知識分子的“后現代性”命運〔J〕.人文雜志,20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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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鶴.漂泊的宿命和回歸的坦途——談施瑋的《放逐伊甸》〔EB/OL〕.(2007-03-27)〔2014-12-06〕.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211671010008c9.html.
〔4〕孫謙.“知識分子”該如何鏡像自我——小說的敘事倫理考察〔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4):167.
(責任編輯: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