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韋絢所撰的《劉賓客嘉話錄》是唐代筆記小說中價值較為突出的一種,所涉內容較為廣泛,國朝文人劇談、卿相新語、朝廷政事、經籍詁訓及趣聞佚事無所不收,這給我們研究劉禹錫及中唐政治、思想、文學提供了重要史料。該書文學史料價值尤高,書中所記詩文評論和文人軼事,對研究劉禹錫的詩文主張和中唐文壇動向,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而所收的佚文佚句,又可以為后世的輯佚提供佐助。
關鍵詞:唐代筆記小說;唐代文學;《劉賓客嘉話錄》;劉禹錫;文學史料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9-4474(2015)02-0001-06
《劉賓客嘉話錄》是中晚唐時期重要的筆記小說,韋絢撰。作者韋絢在自序中稱,該書為宣宗大中十年(856)其在江陵時所作,內容廣泛,“國朝文人劇談,卿相新語,異常夢話,若諧謔、卜祝,童謠、佳句”〔1〕,無所不收。陶敏、李一飛在《隋唐五代文學史料學》中評價《劉賓客嘉話錄》說:“書中所記多朝廷政事,經籍詁訓及趣聞佚事,臧否作家、品評詩歌等類似后來詩話的文字也不少,提供了研究劉禹錫及中唐政治、思想、文化的重要史料。”〔2〕
一、論及劉禹錫的文學思想及文學主張
1.為研究劉禹錫思想的多重性提供了證據
元和八年,韓愈以“論史”為題,和柳宗元之間發生了一場關于“有神”、“無神”的辯論,柳宗元寫了《與韓愈論史官書》、《天說》表明其無神論的立場。劉禹錫也加入進來,寫了《天論》上、中、下三篇,反擊韓愈之說。柳宗元《答劉禹錫“天論”書》云:“凡子之論,乃《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3〕,表明劉禹錫也是無神論者。
另一方面,劉禹錫又信仰佛教,和僧侶往來,對當時彌漫社會的迷信活動津津樂道,對僧道的神秘預言給予贊揚,并且時時流露出“命由天定”的思想,這和他的唯物無神論思想格格不入。如:
逆胡將亂于中原,梁朝志公大師有語曰:“兩角女子綠衣裳,卻背太行邀君王,一止之月必消亡。”兩角女子“安”字,綠者“祿”字也,一止之正月也,果正月敗亡。圣矣,符志公之寓言也。(“志公語”條)〔1〕
志公,即釋寶志。《南史·釋寶志傳》云:
時有沙門釋寶志者,不知何許人,有于宋泰始中見之,出入鐘山,往來都邑,年已五六十歲矣。齊、宋之交,稍顯靈跡,被發徒跣,語默不倫……雖剃須發而常冠帽,下裙納袍,故俗呼為志公。好為讖記,所謂《志公符》是也。〔4〕
據此可知,劉禹錫是在贊揚志公所著《志公符》一書靈驗有征。但就讖語本身而言,意義指向卻常常是模棱兩可的,解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把后來的事件附會其上,因此,解讀者不同,讖語所指也會有差異。劉禹錫以玄宗朝已經發生的安史之亂來反證《志公符》靈驗可征,是唯心之舉,不可據信。
劉禹錫個性豪邁,其許多詩文都流露出達觀堅定的心態。如《秋詞》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去,便引詩情到碧霄。”〔1〕以“一鶴凌云”展現自己的豪情。又如《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和《再游玄都觀》,兩詩以比擬的手法對當時的人物和事件加以調侃和諷刺,表達了不屈和樂觀的心態。
劉禹錫參加了王叔文集團,參與“永貞革新”,失敗被貶后,彷徨悲嘆,解謗求容,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予與竇丈及王承弁同在朗州,日共歡宴。后三人相代為夔州,亦異矣。(“劉禹錫竇常王承弁相代為夔州”條)〔1〕
此處所謂“日共歡宴”,實際上是劉禹錫借飲宴麻痹自己、逃避現實的做法,他內心深處是很難真正歡樂起來的。劉禹錫謫居此地,悶悶不樂,托人求告,急欲離開。元和六年,李吉甫為相,七年,劉禹錫在《上淮南李相公啟》中說:“伏承相公,言及廢痼,愍色甚深。哀仲翔之久謫,恕元直之方寸。思振淹之道,廣錫類之人”〔1〕。懇請李吉甫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幫助自己。又有《上杜司徒啟》:“六翮方鎩,思重托于扶搖;孤桐半焦,冀見收于煨燼。”〔1〕劉禹錫修書故交,希望得到援手,助其離開。急于求告而長久未得調回,其心態之悲涼可想而知。
劉禹錫與竇常的唱和詩《朗州竇員外見示與澧州元朗中郡齋贈答長句二篇因而繼和》中云:“應憐一罷金門籍,枉渚逢春十度傷”〔1〕,也很好的說明了他謫居朗州的心態:自永貞元年至元和九年,恰為十年,“十度傷”,較之“七悲”更為沉痛:
中山劉公曰:“頃在夔州,少逢賓客,縱有停舟相訪,不可久留。乃獨吟曰:‘巴人淚逐猿聲落,蜀客舟從鳥道來。’忽得京洛故人書題,對之零涕。”又曰:“浮生誰至百年,倏爾衰暮,富貴窮愁,實其常分,胡為嗟惋焉。”(“劉禹錫獨吟”條)〔1〕
劉禹錫長慶二年到達夔州,時年五十一歲。此條言“少逢賓客,縱有停舟相訪,不可久留”,可知他居夔州時,朋友稀少,頗有寂寥之意,故得到故人書題,激動非常。結合他政治革新失敗以來的坎坷經歷可知,此條后面關于富貴窮愁的一番言論,并非泛泛而談,而是即興抒發感慨,實在是對自己前半生宦海沉浮、得意失意的深徹感悟,語氣頗為沉痛悲傷。
綜合以上論述,可以看到劉禹錫思想的多重性。此書的相關條目,為我們研究劉禹錫思想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2.為研究劉禹錫詩文理論提供了材料
研究劉禹錫詩歌理論的學者,大多注意到了《董氏武陵集紀》的價值,并由此展開對劉禹錫在詩歌意境、內容、語言諸方面主張的探討。誠然,它是劉禹錫的一篇重要論詩著作,但其詩歌理論并不僅見于此處,在《劉賓客嘉話錄》中也保存了不少頗具文學史料價值的材料。
(1)關于用典
古人作詩,講究字字有來處,劉禹錫詩歌就大量用典。學識淵博固然是劉禹錫詩文長于用典的原因之一,也與他主張詩文多用典的理論有關。《劉賓客嘉話錄》中有兩條材料論及了劉禹錫關于詩文用典的理論主張。第一條材料是“詩用僻字須有來處”:
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宋考功詩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嘗疑此字。因讀《毛詩》,鄭箋說“簫”處注云:即今賣餳人家物。六經中唯此注中有“餳”字。緣明日是重陽,欲押一“糕”字,續尋思六經竟未見有“糕”字,不敢為之。常訝杜員外“巨顙拆老拳”,疑“老拳”無據。及覽《石勒傳》“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飽卿毒手”,豈虛言哉!后輩業詩,即須有據,不可率爾道也。〔1〕
在此條材料中,劉禹錫明確提出了“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的理論。該條材料邏輯表述嚴密而清晰:開篇提出入詩字詞須有來處,有典可依;后又以“餳”、“糕”、“老拳”三例為論點張目,雖然“餳”字引詩有誤,但該字入詩有典可考,卻是無疑的;最后警戒后來詩人為詩用語需謹慎,不可率性而為,重申自己觀點。后《詩林廣記》、《苕溪漁隱叢話》、《靖康緗素雜記》、《詩話總龜》、《唐語林》、《學林》、《紺珠集》、《事文類聚》等文獻均引用了這條材料,文字大致相似,這充分說明這條材料在后世的影響較為巨大,傳播極為廣泛。
劉禹錫在詩歌創作中,亦對這一理論身體力行,后世對此多有論及。《增修詩話總龜》后集卷二二中,黃常明稱贊劉禹錫能“一字用事”或者“兩字用事”〔5〕;《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四中,方回稱《同樂天送河南馮尹學士》“用事如此之精”〔6〕;《唐音癸簽》卷十一《評匯七》:“夢得亦有餳字詩,《歷陽書事》:‘湖魚香勝肉,官酒重于餳。’蓋仿宋也,較宋押得更穩。”〔7〕以上評述足以說明劉禹錫在這方面的成就為歷代所公認。
“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這一理論不僅得到了后世詩話家們的贊同和認可,而且直接影響了后來的江西詩派,從該詩派對作詩手法的闡述不難發現二者之間的師承關系。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云: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為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8〕
在宋代,杜詩、韓文享有極高的聲譽,黃庭堅此處實在是自高身價。清詩話家趙翼在《甌北詩話》卷八《黃山谷詩》中就說:
劉夢得論詩,謂無來歷字前輩未嘗用,孫莘老(按:即孫覺,黃庭堅岳父,以闡揚春秋學而著稱,對杜詩亦頗多研究)亦謂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山谷拈以示人,蓋隱以自道。〔9〕
這段文字明確揭示了江西詩派在“作詩法”上與劉禹錫的承傳關系。別的江西派成員也談到了黃庭堅關于詩歌的用字問題,如陳師道在《步里客談》卷下云:
章叔度憲云:“每下一俗間言語,無一字無來處,此陳無己、黃魯直作詩法也。”〔10〕
呂本中在《紫薇詩話》中云:
表叔范元實從山谷學詩,要字字有來處。〔11〕
陳師道是江西詩派的重要成員,呂本中是《江西詩社宗派圖》的作者,也是第一個正式提出“江西詩派”名稱的學者。他們都提出黃、陳二人作詩“字字有來處”、“無一字無來處”,這說明江西詩派在“作詩法”這點上與劉禹錫確實有一定的承繼關系。
劉禹錫關于詩文用典理論的第二條材料是“為文斗異”條:
又曰:為文自斗異,一對不得。予嘗為大司馬杜公之故吏。司徒冢嫡之薨于桂林也,柩過渚宮。予時在夔州,使一介具奠酻,以申門吏之禮,為一祭文云:“事吳之心,雖云已矣;報智之志,豈可徒然!”“報智”人或用之,“事吳”自思得矣。〔1〕
“事吳”,典出《左傳·襄公十九年》:
(荀偃)卒,而視,不可含。宣子盥而撫之曰:“事吳敢不如事主!”猶視。欒懷子曰:“其為未卒事于齊故也乎?”乃復撫之曰:“主茍終,所不嗣事于齊者,有如河。”乃瞑受含。〔12〕
劉禹錫用范宣子向荀偃發誓會好好對待他的兒子以報答荀偃恩情的典故,表達自己想效仿范宣子,好好對待杜式方,以報答杜佑之恩。而今杜式方卒,故空留遺憾。
以上兩條材料中,劉禹錫直接談到了關于詩文寫作中用典之事,影響深遠。此外書中還有多條詩文評論,對我們了解劉禹錫的文學主張有積極作用。他在評說段文昌的《淮西碑》時說:
段相文昌重為《淮西碑》,碑頭便曰“韓弘為統,公武為將”,用《左氏》“欒書將中軍,欒黡佐之”文勢也,甚善。亦是效班固《燕然碑》樣,別是一家之言。(“段文昌淮西碑”條)〔1〕
學界對韓愈的《平淮西碑》歷來評價甚高,而對于段文昌的《淮西碑》則少有提及,獨劉禹錫對段文昌的《淮西碑》甚為推重,認為“別是一家之言”。這個評價,有因可循。就他對碑頭的分析來看,碑文行文自有來歷,契合了典故,這和他主張為文用典用事是一致的。
為了申明這個觀點,他還以自己的《平蔡州詩三首》為例加以說明:
劉禹錫曰:韓《碑》、柳《雅》,予為詩云:“城中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聲和平。”美李尚書愬之入蔡城也,須臾之間,賊都不覺。又詩落句言:“始知元和十二載,四海重見升平時。”所以言“十二載”者,因以記淮西平之年。(“平蔡州詩”條)〔1〕
翁方綱對這條材料做了更深入的闡述。《石洲詩話》卷二:
劉賓客自稱其《平蔡州》詩“城中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聲和平”云云,意欲駕于韓《碑》、柳《雅》。此詩誠集中高作也。首句“城中”一作“汝南”,古《雞鳴歌》云:“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蔡州,即汝南地。但用“晨雞”,自是用樂府語。而“城中”、“城頭”兩兩唱起,不但官軍入城事醒切,抑且深合樂府神理,似不必明出“汝南”,而后覺其用事也……敘淮西事,當以夢得此詩為第一。〔13〕
翁方綱將劉詩和古《雞鳴歌》與樂府聯系起來,分析藝術特色,極力推崇劉詩,雖有拔高之意,但該詩用事妥當卻是可以肯定的。
(2)對杜詩的評價
《劉賓客嘉話錄》中有二條劉禹錫評杜的材料,除前面提及的“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外,還有一條,即“三詩用茱萸工拙”:
劉禹錫曰:茱萸二字,經三詩人用,亦有能否。杜甫言“醉把茱萸子細看”(按:語出《九日藍田崔氏莊》),王右丞“遍插茱萸少一人”(按:語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朱放云“學他年少插茱萸”(語出《九日與楊凝、崔淑期登江上山會有故不得往因贈之》),杜公最優。(“三詩用茱萸工拙”條)〔1〕
這段話對杜甫作詩用字有征做了贊揚。唐人詩中用“茱萸”者定不止這三人,劉禹錫以杜甫、王維、朱放三人的詩句為例,指出最優者當屬杜甫。雖未闡述原因,但不難見出劉禹錫對杜詩的喜愛。這條材料后來得到很多詩話家們的贊同和引用,如宋代的洪邁就在《容齋隨筆》卷四中說:
劉夢得云:“詩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細看’,王維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學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為優。”予觀唐人七言,用此者又十余家,漫錄于后。王昌齡王維“茱萸插鬢花宜壽”,戴叔倫“插鬢茱萸來未盡”,盧綸“茱萸一朵映華簪”,權德輿“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擺落茱萸房”,“茱萸色淺未經霜”,楊衡“強插茱萸隨眾人”,張諤“茱萸凡作幾年新”,耿沛“發稀那敢插茱萸”,劉商“郵筒不解獻茱萸”,崔櫓“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賀“茱萸城里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14〕
洪邁認為就用字和描寫而言,杜甫的詩句確實更生動、形象和細膩。
劉禹錫自己作詩,也有模仿和學習杜詩之處,對此前人多有論述。宋濂《答章秀才論詩書》:“劉夢得步驟少陵,而氣韻不足。”〔15〕《原詩》卷一《內篇上》云:“自(杜)甫以后,在唐如……劉禹錫、杜牧之雄杰……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為之開先。”〔16〕這些材料都從不同的角度對劉詩與杜詩的關聯做了評論,我們據此來看劉禹錫對杜詩的尊崇,理解就更深刻了。
二、保存了極為珍貴的唐代文學史料
1.施士匄講《毛詩》
隋唐時期,經學蔚為大觀,進入了全面發展的階段,出現了不少有名的講經學者,施士匄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施士匄(734~802),唐經學家,吳(今江蘇蘇州)人。在研治《詩經》之學的同時,兼善《左氏春秋》。以二經教授門生,聞名于世。史書記載,唐文宗還曾向宰相李石詢訪施士匄所撰《春秋傳》,并大加贊賞。可見,施士匄講《毛詩》和《左氏春秋》,在當時確實非常有名,這可從一些材料中得到佐證。
韓愈《施先生墓銘》云:“先生明毛鄭《詩》,通《春秋·左氏傳》,善講說,朝之賢士大夫從而執經考疑者,繼往于門。”〔17〕又《新唐書·儒學傳下·啖助傳》云:“大歷時,助、匡、質以《春秋》,施士匄以《詩》,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茞以《禮》,蔡廣成以《易》、強蒙以《論語》,皆自名其學,而士匄、子陵最卓異。”〔18〕此兩則材料都談到施士匄講學,尤其以講《經》而著稱,其所講頗有見解,影響很廣泛,但始終無法得知其具體的講學內容。《劉賓客嘉話錄》中的“施士匄說毛詩”條可補充說明施士匄講學的具體情況:
劉禹錫云:“與柳八(按:柳宗元)、韓七(按:韓泰)詣施士匄聽《毛詩》,說‘維鵜在梁’:‘梁,人取魚之梁也。言鵜自合求魚,不合于人梁上取其魚,譬之人自無善事攘人之美者,如鵜在人之梁。毛注失之矣。’又說:‘山無草木曰岵,所以言陟彼岵兮,言無可怙也。以岵之無草木,故以譬之。’因言‘罘罳’者,復思也,今之板障屏墻也。天子有外屏,人臣將見,至此復思其所對揚、去就、避忌也。‘魏’,大;‘闕’,樓觀也。人臣將入,至此則思其遺闕。‘桓楹’者,即今之華表也。桓、華聲訛,因呼為桓。桓亦丸丸然柱之形狀也。又說:‘古碑有孔,今野外見碑有孔,古者于此孔中穿棺以下于墓中耳。’又說:‘《甘棠》之詩,勿拜,召伯所憩。拜,言如人身之拜,小低屈也。上言勿剪,終言勿拜,明召伯漸遠,人思不得見也。毛注,拜猶伐。非也。’又言:‘維北有斗,不可挹酒漿。言不得其人也。毛、鄭不注。’”〔1〕
此條材料記施士匄對《詩經》中《候人》、《陟岵》、《甘棠》等篇章作片段講解時,不同于漢代拘泥師說、墨守古訓的章句之儒,不依傍毛注鄭箋,而是用自己豐富的學識和辯證的理解糾正了毛注中的一些錯誤,同時依據自己的理解自由發揮,不乏新見。劉禹錫親耳聆聽過施士匄的講經,故而材料所記當為可信,這是了解施士匄學術思想和唐代經學情況的寶貴資料。
2.楊何說《禮》
有楊何者,有禮學,以廷評來夔州,轉云安鹽官。因過劉禹錫,與之□□。何云:“仲尼合葬于防,防,地名。非也。仲尼以開墓合葬于防,防,隧道也。且潸然流涕,是以合葬也。若謂之地名,則未開墓而已潸然,何也?”〔1〕
楊何,兩《唐書》無傳。就此則材料內容看,當是研究《禮記》的一名學者。《禮記·檀弓上》:
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于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返,門人后,雨甚。至,孔子問焉,曰:“爾來何遲也?”曰:“防墓崩。”孔子不應。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19〕
楊何此番言論,當是為了糾正這段文字的注解而發,頗有價值。楊何說《禮》不傍舊說,自出新意,這為我們研究當時儒林動態提供了參考。
3.權德輿擅瘦詞瘦
《劉賓客嘉話錄》中有兩條材料記載了中唐文壇大家權德輿擅瘦詞一事,分別是“權德輿瘦詞”和“劉禹錫自悔”:
權丞相德輿言無不聞,又善瘦詞。嘗逢李二十六于馬上,瘦詞問答,聞者莫知其所說焉。或曰:“瘦詞何也?”曰:“隱語耳。《語》不曰:‘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此之謂也。”〔1〕
中山公謂諸賓友曰:“予昔與權丞相德輿瘦詞,同舍郎莫之會也。與韓退之愈優劣人物,而漸袁給事同肩。與李表臣程突梯,而侮李兵部紳。與柳子厚宗元評修國史,而薄侍郎袞。與呂化光論制誥,而鄙席舍人夔。余二十八年在外,五為刺史,而不復親臺省,以此將知清途隔絕,其自取乎。〔1〕
“李二十六”即李程。李程(766~842),隴西成紀(今甘肅隴西東南)人,字表臣,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丙子科狀元及第。頗有口才,為人幽默,不拘小節。《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七、《新唐書》卷一百三十一有傳。《劉賓客嘉話錄》“李程善謔”條記載了李程的逸聞趣事。李程與劉禹錫素來友善,相交莫逆,詩文往來甚多。
權德輿,字載之,《舊唐書》卷一四八、《新唐書》卷一六五有傳,是中唐文壇被推為“盟主”、“宗匠”的詩文作家。韋絢在材料中不但盛贊權德輿是“言無不聞”,也最早提及其善瘦詞一事。瘦詞即隱語,指不直述本意而借它辭暗示,類似于今之謎語或雙關語,雖表現出一定的巧思和駕馭文字的能力,但大多帶有文字游戲性質,究其內容而言,無甚可取之處。權氏為人風趣,確喜作瘦詞隱語。但翻檢今存《權載之文集》,未見其與李程和劉禹錫之間問答的瘦詞。
劉禹錫是權德輿故人之子,劉禹錫之父劉緒早年與權德輿都在浙西幕府為幕僚,兩人多有往來(可參看權德輿的《送劉秀才登科后侍從赴東京覲省序》、劉禹錫的《酬鄭州權舍人見寄二十韻》等詩文)。劉禹錫科舉前曾拜謁權德輿,獻詩文數十篇,并在《獻權舍人書》中云:“禹錫在兒童時已蒙見器,終荷薦寵,始見知名,眾之指目,忝閣下門客,懼無以報稱……今謹錄近所論撰凡十數篇,蘄端較是非,取關于左右。猶夫礦樸,納于容范”〔1〕,希望能得到權氏的汲引和提攜。可見,劉禹錫對權德輿是極為熟悉和了解的,故而材料所言當是事實。
4.保存了唐代詩人的佚詩和殘句
該書還保存了一些詩篇,或因原詩失傳,成為殘句;或與后世通行版本差異巨大,因而有很高的價值:
楊茂卿云:“河勢昆侖遠,山形菡萏秋。”此詩題云《過華山下作》,初用蓮峰作菡萏,極的當而暗盡矣。又皇甫博士湜《鶴處雞群賦》云:“若李君之在胡,但見異類;若屈原之相楚,唯我獨醒。”然二君矜炫,俱為朝野之絕倫。余亦昔時直氣,難以為制。因作一口號贈歌人米嘉榮曰:“唱得梁州意外聲,舊人唯有米嘉榮。近來年少輕前輩,好染髭須事后生。”(“楊茂卿詩皇甫湜文”條)〔1〕
此條材料見于多本筆記中,其中最早者為《云溪友議》,是《劉公嘉話錄》的一條佚文。華山有蓮花峰,楊茂卿此詩用蓮花別名菡萏代稱華山,和上半句中昆侖相對仗,工整巧妙,語言爭新斗異,劉禹錫因而大為贊賞。
該條材料中提及的劉禹錫贈歌人米嘉榮之作,《劉賓客文集》卷二十五有收錄,題為《與歌者米嘉榮》,外集卷八又有《米嘉榮》詩,兩詩文字有較大差異。兩詩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各為一首或是劉禹錫有所改動所致?前人對此不置可否,《全唐詩》卷三六五錄前詩,而將《米嘉榮》詩附入注中。要考證兩詩之間的關系,這條材料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原始文獻。
又如韋絢所引陳標《詠蜀葵》詩句:“能共牡丹爭幾許,得人憎處只緣多。”(“鸕鶿胎生”條)〔1〕《唐詩紀事》卷六六:“標終侍御史,長慶二年進士也。”〔20〕并在《詠蜀葵花》二句后“韋絢曰”下,撮引此段文字。計有功為南宋時人,在涉及陳標詩歌時,已需轉引該書,可見此條材料在文獻方面的突出價值。
綜上可知,《劉賓客嘉話錄》記載的這些詩文評論和文人軼事,對研究劉禹錫的詩文主張和中唐文壇動向都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其中保留的佚文佚句又可以為后世的輯佚提供佐助。
參考文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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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宋濂.宋學士全集〔C〕∥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1051.
〔16〕葉燮,撰.霍松林,校注.原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8.
〔17〕韓愈,撰.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1552.
〔18〕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5707.
〔19〕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201-202.
〔20〕計有功,編.王仲鏞,校箋.唐詩紀事校箋〔M〕.成都:巴蜀書社,1989:1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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