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志武 張潔
碎片化時代的媒體奇觀
——電視綜藝節目熱潮的歸因與批判
■ 何志武 張潔
近年來電視綜藝節目熱潮涌動,英、荷、美、韓、德、意等不同國家的綜藝節目競相占據中國電視熒屏,其空前的發展規模和擴張速度以及所引發的媒體、政府、資本三方博弈,構成一種媒體奇觀。本文從社會心理和文化生態兩個方面對碎片化時代電視綜藝節目奇觀化呈現進行歸因,同時分析了這種電視奇觀呈現中游戲精神的缺乏、原創性危機以及偏執于煽情主義的娛樂功能等問題。
媒體奇觀;電視綜藝節目;歸因;批判
近年來,從英國、荷蘭、美國、韓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等不同國家大量引進的電視綜藝節目“井噴式”地占據了中國各大電視臺,其收視率屢創新高,在網絡上也取得了超人氣的點擊量。它制造了明星和熱點話題,也為電視臺帶來了高額的經濟回報,反過來又進一步刺激電視臺不惜重金購買海外綜藝節目。中國電視熒屏儼然成為國外綜藝節目的聚集地。電視媒體被綜藝節目的高利潤所牽引,觀眾也被絢爛的綜藝節目所構建的娛樂和游戲文化所牽引,綜藝熱潮的影響已從媒體逐漸蔓延到社會文化層面,表現出媒體奇觀的典型特征。在收視環境日益分眾化和碎片化的時代,這種電視節目“言必稱綜藝”且多是游戲類綜藝的情形,有其深刻的社會心理和文化背景,而娛樂文化的過度擴張必將對社會產生全面而深遠的影響。因此,將電視綜藝節目熱潮作為解讀當代大眾文化的一個研究文本來進行歸因和批判,就顯得十分迫切和必要。
“媒體奇觀”(media spectacle)是翻譯道格拉斯·凱勒的《媒體奇觀》時采用的譯法,“媒體奇觀是那些能體現當代社會基本價值觀、引導個人適應現代生活方式、并將當代社會中的沖突和解決方式戲劇化的媒體文化現象。”媒體奇觀是一種社會文化現象,其具體表現一般為“盛大場面”“名人文化”“娛樂經濟”等。①媒體通過制播節目或傳播熱點事件,營造出了各類奇觀化的圖景,制造各類明星和熱點事件,催生名人文化,引發大眾關注、社會心理膜拜和模仿,刺激消費并推銷生活方式,麻醉和緩解大眾的現實痛感和日常生活壓力,以戲劇化的方式解構社會沖突和心理斗爭,進而影響大眾文化的建構和發展。因此媒體奇觀既可以是一位媒體制造的“超級明星”,也可以是一個路人皆知的“熱點事件”,還可以是一部(類)引發社會關注的電視劇、一檔(類)電視節目等。但是,能稱之為媒體奇觀的圖景,必須具有以下特征:第一是媒體聚焦,即媒體用自身的傳播手段不遺余力地對特定人物或者事件進行聚焦和傳播;第二是名人化,通過媒體傳播的人物或事件必須引發足夠多的社會關注,能成為名人或者社會熱點話題;第三是表征權力沖突,這個名人或者熱點事件涉及社會各方權力的爭奪和沖突;第四是跨領域的影響力,即這個圖景從媒體制造的熱點蔓延成為社會關注熱點和文化熱潮。
本文中電視綜藝節目的范疇主要指電視臺播出的有巨大影響力、能建構媒體奇觀的知名電視綜藝欄目,不包含晚會、戲曲等節目形式。當前電視綜藝節目正在電視媒體的精心打造下,逐漸呈現出媒體奇觀的圖景:各級電視臺傾盡全力制作電視綜藝節目,同時“瘋狂”購買國外成功的電視綜藝版權,甚至達到了將國外主要的成功綜藝節目幾乎一買而光的地步;綜藝節目在持續不斷地制造明星和話題;大規模的資本和巨額的廣告紛紛流向各大電視綜藝節目的同時,電視的行政主管部門也罕見地動用行政法規來不斷規制綜藝節目的發展方向;一些“現象級”的電視綜藝節目對社會心理和大眾文化也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因此電視綜藝熱潮成為一種典型的媒體奇觀,也可以稱為電視綜藝節目奇觀。
(一)電視臺近乎“瘋狂”地制播電視綜藝節目
電視劇、新聞時事類和綜藝節目是當今最為主要的電視節目類型。2013年這三大“巨頭”收視量占到所有節目收視量的57.8%,在這三巨頭中,又以電視綜藝的收視效益(單位節目播出時長所能貢獻的觀眾收視時長)最高,②在省級電視臺綜藝節目的收視效益表現更為突出。如果僅從收視率高(收視率達到或超過1%)的電視節目欄目來看,新聞時事類和綜藝類欄目是高收視欄目中最主要的節目類型,占到高收視欄目的八成以上。③2013年省級衛視新聞時事類欄目的播出時長占總播出時長的比重為9.6%,所貢獻的觀眾收視時長占總收視時長的比重卻只有7%。與之相反,綜藝節目的播出時長比為6.6%,其貢獻收視時長比卻達到了驚人的14.6%,④綜藝節目的收視收益率超過200%,而新聞欄目的收視收益率卻只有不到70%。省級衛視的高收視欄目多為綜藝欄目,占比高達94.18%,⑤以娛樂功能為主的電視綜藝節目成為電視媒體尤其是省級衛視所能依仗的收視利器。正是基于此,各大電視臺近年來拼命地引進和制播電視綜藝節目,掀起了一波制播電視綜藝節目的熱潮,甚至達到了將歐美韓日較為成熟的綜藝節目版權一買而光的“瘋狂”地步,火爆中國熒屏的電視綜藝節目如《中國好聲音》《爸爸去哪兒》《我是歌手》《中國達人秀》《中國夢想秀》《星跳水立方》《奔跑吧兄弟》《我的中國星》《最美和聲》《舞出我人生》等,無一例外都購自國外。
(二)現象級綜藝節目掀起“名人化”運動
以《中國好聲音》和《爸爸去哪兒》為代表的“現象級”綜藝節目引發了空前的社會關注,它們不僅制造了眾多的歌唱明星和童星,使得一些原本已“過氣”的明星順利重回聚光燈下,而且這種“造星運動”同時帶來了社會對電視綜藝的關注和對品牌綜藝節目的追捧,《中國好聲音》《非誠勿擾》《爸爸去哪兒》《我是歌手》《奔跑吧兄弟》等本身已成為名牌節目,開始了每年一季的循環過程。除了制造明星,“名人化”的另外一個重要內涵是制造社會熱點事件和議題,綜藝節目也在不斷地制造社會話題。如《非誠勿擾》的“馬諾”拜金言論,《爸爸去哪兒》中關于現代家庭父親角色的討論等都成為社會熱議的話題。這一系列由綜藝節目掀起的“名人化”運動不僅在制造明星、制造熱點話題和事件,也將各種綜藝節目名牌化,使綜藝節目成為觀眾社交生活中重要的交流“話題”和“談資”。這不僅為綜藝節目聚集了社會關注,更吸引了大規模的資本和廣告投入,也引來了電視主管部門更多的注意力,成為各方社會權力角力和爭斗的焦點。
(三)電視綜藝成為媒體、政府和資本三方博弈的焦點
電視綜藝節目獲得收視成功的示范效應在電視媒體同行中的刺激和反饋效果是空前巨大的。一檔電視綜藝節目在某一省級頻道取得成功,立即會招來其他省市頻道的模仿和同質競爭。在中國電視現存的資源分配格局之下,省級電視臺迫于自身的生存壓力,無法在新聞類節目中與央視一較高下,只能另辟蹊徑在電視劇和綜藝節目中試圖有所作為。在綜藝熱潮的刺激和倒逼之下,包括央視在內的各大電視臺不斷將大量的制作資源投入到綜藝節目之中,甚至達到了不擇手段、惡性競爭的瘋狂地步,這使得電視綜藝節目身處電視同行競爭的中心。這種惡性的競爭直接導致了電視行政主管部門對電視綜藝進行行政命令式干預,即著名的兩個“限娛令”:廣電總局在2011年出臺《關于進一步加強電視上星綜合頻道節目管理的意見》文件,2013年又出臺了《關于做好2014年電視上星綜合頻道節目編排和備案工作的通知》。政府的直接干預是希望通過對綜藝節目的規制,引導電視臺尤其是省級電視臺回歸電視作為媒體的本質功能,即反映社會、監督社會和文化引領與傳承等傳統功能。因此綜藝節目成為了電視節目中政府力圖規制的主要目標,身處媒體制播沖動和政府規制意圖的直接交鋒之中。
電視綜藝節目的空前成功引來了眾多廣告商的追逐,大規模的資本開始涌入電視綜藝節目制作領域,這直接促使電視綜藝節目的制作水準迅速邁入“大片時代”。資本的涌入在提升綜藝節目的制作水準的同時也將綜藝節目帶入各方權力爭奪的中心位置:資本逐利的本性會對綜藝節目的制播產生直接的壓力;而過于強調收視率和娛樂功能勢必會弱化綜藝的教化功能,這又將面臨政府更為嚴苛的規制;而政府的規制又將對綜藝節目的發展前景產生決定性的影響。由此可見,身處媒體、政府和資本相互角逐結點之上的電視綜藝節目,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和重視。
(四)從媒體奇觀蔓延成為社會奇觀和文化奇觀
在娛樂經濟的全面沖擊下,中國社會文化娛樂化程度以及公眾的娛樂期待都越走越遠,媒體文化依憑其連接社會文化、政治經濟和日常生活領域的“軸心勢力”⑥的優勢地位,使媒體奇觀得以迅速蔓延和構成各類場面盛大的文化奇觀和社會奇觀,從而對社會產生全面和深刻的影響。綜藝節目奇觀對大眾文化最為顯著的影響來自于真人秀節目對大眾文化的全面沖擊,真人秀節目(Reality TV)以平民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價值取向全面挑戰精英主義和集體主義的“主旋律”文化價值體系。近年來大量選秀節目如《星光大道》《中國好聲音》《中國達人秀》等獲得了巨大成功,選手對個人成功的渴求和“中國夢”奇異地混搭在一起,使得選秀節目成為成就個人“中國夢”的夢幻舞臺。這種“一夜成名”的媒體奇觀對年輕人的示范和刺激作用是巨大的,選秀節目迅速從音樂類蔓延到舞蹈、喜劇、智力競技等領域,甚而“海選”大有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競爭機制和人才選拔手段之勢,形成了席卷全社會各階層的全民選秀社會奇觀和文化奇觀。除了將平民明星化的傳統真人秀節目,真人秀節目還與其他的綜藝欄目形式雜糅和混溶,迅速發展成由明星參與的明星真人秀節目,這些節目既汲取了真人秀節目本色出演的“本真表達”⑦“真人競賽”和“平民主義范式”⑧等核心特質,又融合了明星表演的戲劇化、專業化的表演風格,成為一種較為典型的并不符合西方真人秀節目原本特征的“偽真人秀”欄目。⑨以《爸爸去哪兒》為代表的這種類型的欄目高度迎合了中國觀眾的收視習慣,在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也引發了全社會對當代中國家庭問題的廣泛關切和討論,媒體奇觀演化為社會奇觀。
電視綜藝奇觀的出現并非偶然,有其深刻的綜合因素。本文僅從社會心理和文化背景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奇觀所暗含的社會心理和期待
1.對社會壓力的宣泄
中國社會工業化、現代化和市場化的過程造成的種種社會結構性問題不斷暴露,同時隨著生活壓力的增大,社會各階層積累的心理壓力急需尋找到一個可以宣泄和排遣的通道,較之嚴肅和高雅的藝術,更為隨意和通俗的娛樂更符合現代中國人的心理需要。生活在這個時代的青年人(15-34歲)是中國社會承受各方壓力最多的階層,迫切需要找到宣泄的出口,但電視無法提供相應節目,他們就會選擇新媒體,因此青年人這個階層正在快速離開電視,“青年觀眾的收視量呈現逐年下降的趨勢”“新媒體依然在15-34歲觀眾群中滲透著自己的影響力。”○10作為中國未來社會城市化和文化現代化的主要建構者,青年人的生活狀態和心理需求也決定了當下和未來大眾文化的發展方向。因此贏得更多的青年人成為了事關電視生存的重要命題。青年人具有自身的特質,他們精力旺盛,對“夢想”和娛樂充滿激情;他們反對權威,渴望更為自由和平等的社會秩序。在這些因素影響下,以青年人的生活范疇和情感旨趣作為節目主要選材方向和內容的各類電視綜藝節目成為電視的不二選擇。以娛樂為主要審美特征的電視綜藝節目能較好地起到宣泄和排遣社會壓力和心理負擔的功能,實現類似“精神麻醉劑”的效用,使受眾注意力從現實生活中最緊迫的任務上轉移開來,對綜藝節目進行“屈從式消費”(11),這也吻合青年人的心理期待和審美經驗。如《非誠勿擾》中對擇偶標準的反復拉鋸很容易將現實生活中的未婚青年拉入節目情境,不自覺地參與爭論,獲得一種心理滿足和快感。這種類似麻醉的心理就是一種“屈從式消費”,使觀眾暫時性地脫離現實生活中未婚的焦慮。
事實上,電視綜藝節目奇觀的形成也離不開青年人在網絡傳播渠道的熱情推薦和參與。綜藝節目媒體奇觀的產生基本遵循了“電視播出——網絡熱議、點擊——電視熱播”的曲線傳播流程。一檔電視綜藝節目播出后,因贏得較好的收視口碑,在青年人之間引發網絡熱議和推薦,反過來拉高電視節目收視率,在網絡上獲得超高的點擊量。這幾乎是每一檔有較大影響的電視綜藝節目成為媒體奇觀的基本傳播路線。在這個過程中青年人的網絡熱議和口碑傳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可以說沒有青年人的網絡收視和傳播行為,電視綜藝節目就無法構成媒體奇觀。
2.對社會公平的渴望
在中國社會現代化、民主化進程中,對公平和正義的追求蘊含著民眾追求實現自身價值的渴望,更體現了社會資源匱乏的社會底層的現實需求。綜藝節目多以“海選”“盲選”“轉身”等作為核心評判機制,這高度吻合了渴望公平正義的社會心理潮流。在現實生活中的社會等級借由電視綜藝游戲的環節得以破除,這些評判機制在賦予綜藝節目參與者較為公平的話語權和表決權的同時,也表征了民眾對社會公平和正義的渴望,以及對民主社會的向往。同時,諸多選秀類節目大都成了讓籍籍無名的“追夢人”一夜成名、夢想成真的舞臺,表征著有限公平的社會競爭。選秀節目高揚“夢想實現舞臺”的大旗有其更為深遠和重要的現實意義,這既符合年輕一代中國人的價值追求,也對建構新型文化時尚有積極正面的作用。因此以追求公平競爭和實現夢想的選秀類綜藝節目更能博得青年人的認同和追捧,大多數的忠實觀眾群正是以15-34歲的青年觀眾居多。(12)
3.對技術的審美偏好
在信息娛樂(infotainment)社會,“技術”的概念指的是“充斥于工作、教育、游戲、社會交往、政治和文化中的信息娛樂結合體的各種表現形式。除了信息技術還包括了娛樂、傳播、多媒體、知識、信息等各種重要組成部分,以及對人類勞動和休閑方式的重構。”(13)科勒試圖將信息業和娛樂業的融合歸因于信息技術和多媒體技術的出現與聯姻,并賦予了“技術”一詞前所未有的內涵,可見,“技術”不僅指具體的媒體技術,還指各種信息結合的表現形式。如“明星真人秀”這類綜藝欄目就是很好地將以才藝見長的明星和以真實占優的真人秀相結合,這種結合也是一種新的“技術”。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待“技術”的概念,就可以清晰地看出受眾對新“技術”的渴求和偏好十分明顯。同時,從具體的技術層面看,今天的觀眾對大制作場面、高品質視聽畫面具有特殊的偏好。在電影“大片化”時代,“大片化”擴展到文化產業的各個層面,電視劇制作、電視節目制作都隨著觀眾審美偏好的改變而迅速“大片化”。對“大片化”制作的偏好本質是對技術主義的崇拜,技術至上、技術主義的生活和消費方式在現代社會中一直占據著主流地位。而目前廣受歡迎的《中國好聲音》《爸爸去哪兒》《我是歌手》,其制作水準和技術含量都是“大片式”呈現。
4.碎片化生存與閱讀
碎片化生存和碎片化閱讀是當代社會民眾的生存狀態,也是決定受眾審美期待的文化背景。社會轉型、經濟發展引發階層的分化、社會資源的分配不均導致民眾的生活方式和態度意識呈現多樣化趨勢。(14)在社會碎片化、文化碎片化的今天,觀眾渴望個性化、多樣化地閱讀和消費自己中意的信息。因此今天的電視綜藝節目奇觀就廣涉多種類型,且都有不俗的收視表現。如情感婚戀類的《非誠勿擾》,歌唱真人秀類的《中國好聲音》,戶外親子真人秀的《爸爸去哪兒》,明星游戲競技類的《奔跑吧兄弟》,才藝秀《星光大道》,歌唱競猜類《開門大吉》等等。可以說凡是有收視需要就有相應的電視綜藝節目的制作和播出。碎片化閱讀的主要特征是“瞬間化閱讀”和“淺表性理解”,這種閱讀本能地排斥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最能迎合這種閱讀習慣的表達方式便是煽情、場面宏大、精彩刺激等時尚的美學體驗。電視綜藝節目正是遵循了這種閱讀習慣:各類場面宏大的外景拍攝地、精彩刺激的競技場面、高潮迭起的娛樂游戲、催人淚下的感人故事、豐富多彩的突發變故等等,這些在滿足受眾多樣化、碎片化閱讀期待的同時,共同組成了銀幕內外、線上線下的媒體奇觀。
(二)奇觀所表征的文化生態
電視綜藝的奇觀化呈現表征了當下中國的文化生態,這種文化生態反過來催生了電視綜藝節目奇觀。今天的中國文化,娛樂文化、消費主義和后現代文化成為大眾文化的主流。電視綜藝節目奇觀化的發展正是呈現了這種娛樂和消費結合后的文化發展圖景,觀眾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射到娛樂節目和娛樂圈,不斷抽離現實生活的痛苦,逃避對現實世界的批判和反思。
1.精英文化的失語和后現代文化的泛濫
精英文化是對文化傳統中由一小部分“文化精英”代表大眾文化的文化模型的概括,表征著文化特權和社會群體的有意分隔,精英文化是傳統文化的典型特征。中國古代的文化主要是精英文化自不待言,建國后,官方對文化發展進行力度空前的管理和規制,使得主流文化也逐步精英化,連原本十分通俗和大眾化的一些民間藝術如民歌、京劇、相聲等變得官方和精英化,繼承了精英范式的文化傳統。當社會發展不斷打破官方設置的行業壁壘和文化壁壘之后,精英范式被平民范式所取代,因此以反權威、反中心、強調個人體驗和折衷主義為價值取向的后現代主義就大行其道。與此同時,在信息成為技術和資本主要追逐對象之后,信息娛樂化的發展已勢不可擋,娛樂文化標榜個性化、奇異化、自由化的文化時尚,對形式的注重甚于內容,這與后現代的價值取向不謀而合,二者合力造就了帶有后現代主義特征的娛樂文化潮流。
在這種文化大潮之下,電視節目全面后現代化,回歸視覺、圖像泛濫,更加感性的審美訴求占據主流地位,以往的高雅和低俗的分野被迅速打破,對“藝術”的理解更為多元和感性。對此杰姆遜的嬉戲式理論較為適用于分析電視節目文本。杰姆遜認為在后現代語境中,大部分受眾無法對敘事進行歷史解讀,后現代主義是一種“符碼游戲”,看重的不是社會評論和歷史反思,而只是表面形式。這種“符碼游戲”的過程遠離對歷史的繼承,沉醉于具體的文字游戲,文本只是“一副全息圖上被非歷史化了的,由各種意識形態因子構成的幻想符號。”(15)所以,后現代主義文本的構成方式主要是拼貼、戲仿、雜糅等,本質上只是形式層面的“符碼游戲”,而這些手段恰恰正是目前電視綜藝節目中制造“看點”和“橋段”的主要方式。如《奔跑吧兄弟》每期開場都是對經典影視情節的戲仿橋段,以此趣味化節目,吸引觀眾。另外電視綜藝奇觀中多元并存的節目形態本身就是后現代主義的典型特征,同時今天各類選秀中風格迥異的演出和評判同樣遵循了后現代美學個性化、差異性和自由化的評判準則。
2.資本主義價值觀和生活理想的全面滲透
資本主義的核心價值追求是通過自由的競爭獲得成功,鼓勵創造、進取、冒險的企業家精神,企業家精神的基本實現路徑是“競爭—獲勝”,通過“經濟理性”獲得富裕、自由、體面的中產階級生活。所謂的“經濟理性”包括個人的職業精神和對資本的積累和投資行為,韋伯認為這種“經濟理性”是新教信仰價值體系區別于其他教派的獨特之處,也是資本主義倫理的重要內涵。(16)資本主義理想和價值觀如今已伴隨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全面滲透到各種類型的文化之中,內化成現代公民的基本信仰。雖然競爭精神和傳統中國文化中的“中和”價值觀有較為劇烈的沖突,但伴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這種價值觀的滲透進程變得愈發不可阻擋,當代中國文化基本上已經完全接納了“競爭—獲勝”的資本主義核心價值觀。媒體一直都是社會價值觀的集大成者,電視綜藝節目奇觀表征了大眾文化中最受認同的社會價值觀。目前各類選秀節目的基本運行架構正是“競爭—獲勝”模式,而真人秀類節目的本質正是游戲競技,“競賽”是綜藝節目至為重要的主題。另外從個人生活理想層面看,綜藝節目更是全方位展現了中產階級的生活理想。通過選秀競賽制造各種勵志故事和人生傳奇,“名人化”“明星化”追夢者,制造出一個個媒體奇觀,全面展現理想化為現實的“冒險”歷程;以明星真人秀為代表的綜藝節目直接展現富裕階層的生活圖景,通過娛樂游戲、角色扮演、挑戰冒險、競技比賽、親子旅游等手段具體化中產階級生活的完成過程,制造話題和對消費的饑渴,在回報資本對綜藝節目投資的同時,全面儀式化中產階級生活方式。
3.搖擺于傳統和現代兩端的文化抉擇
文化發展有其自身的脈絡和規律,任何文化奇觀的出現都是文化發展的標志性事件。電視綜藝節目奇觀的出現表征了中國大眾文化的急劇革新和傳統文化的激烈斗爭。目前的中國文化可以形象地描述為徘徊于傳統和現代兩端,正在融合成為新的文化范式,搖擺和變動不居成為常態。目前中國銀屏上廣受關注的電視綜藝節目的版權絕大多數購買自國外,甚至很多節目直接由外國團隊參與制作,因此綜藝節目不管是從內容還是形式上都受到西方現代文化的深刻影響。但認真分析這些綜藝節目又會發現,能奇觀化的“現象級”綜藝節目又契合了當下中國社會的現實問題和文化傳統,如《非誠勿擾》表征了現代中國人的婚戀困局與強大的中國式婚姻傳統和擇偶標準;《中國好聲音》則表征了現代社會對公平競爭的渴望和對以貌取人的價值觀的批判;又如《星光大道》表征了傳統中國文藝的煽情式評判標準和西方式的競爭機制;而《爸爸去哪兒》則表征了中國家庭的父親缺席和西方現代家庭文化觀念的全面進入。這種現象本身就說明社會變革帶來的社會分化和多元化的審美需求,這種不斷搖擺和徘徊的文化選擇可以給電視綜藝節目發展提供更多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客觀上使得電視綜藝節目奇觀的出現和持續有更多的可能性。
電視綜藝奇觀的出現有其社會和文化的合理性,但仍然存在無法回避的深層問題:原創性危機、煽情主義和電視危機。從文化傳統的視角看,游戲精神的缺乏和注重現實利益傳統導致綜藝節目原創性危機;從美學的視角看,囿于煽情和娛樂的綜藝節目無法提供更多的審美體驗;從媒體本身的視角看,電視綜藝奇觀對解決電視危機問題的功用還有待觀察。
(一)游戲精神與原創性危機
游戲是綜藝節目最重要的內容和架構,在綜藝節目中處于中心地位,綜藝節目也可以理解為各種類型的“游戲”,游戲精神的本質是對公平競賽原則的尊重,是否較好地遵循游戲精神是最終綜藝節目可持續發展與否的決定性因素。在游戲中違規即是犯規,在電視綜藝節目游戲中犯規會帶來強烈的戲劇效果,但也會消解游戲公平競賽的本質特征,最終將游戲變為演戲。因此,越多地保持游戲公平競賽的本質就會越多地保持綜藝的節目特色,而越多偏向表演就會導致綜藝節目失去自我。在中國社會長期的特權結構下,在極為注重現實既得利益的文化傳統中,公平競賽恰恰是最為缺乏的精神,這直接導致中國人缺乏游戲精神,也不擅長參與游戲,更不擅長于制作游戲,加之研發游戲的資金投入很大,導致目前的電視綜藝節目幾乎都是“進口產品”,只能跟隨美國人、歐洲人和韓國人的游戲精神和規則,開始亦步亦趨地學著制作游戲。這種注重實際的文化傳統造就了當下令人目眩神迷的電視綜藝奇觀,但是過于注重現實既得利益也使得電視媒體為規避風險而更加依賴引進外國成功節目版權,這勢必會不斷弱化對本土綜藝節目和游戲項目研發的投入,最終導致電視綜藝節目的持續發展面臨嚴峻的挑戰。
(二)煽情主義與短暫的快感
煽情這種文學中的重要表達方式,在電視綜藝節目中被頻頻運用,制造具有煽情效果的“看點”或“淚點”,成為綜藝節目制作的基本規則之一,甚至達到煽情泛濫的地步。煽情主義與電視綜藝主要使用視聽語言進行敘事的表達方式有關,電視視聽語言單向度傳播的一維性特征導致了電視節目的表達效果本能地傾向于煽情和生動而非理智和深刻,因此視聽節目以生動可感為基本的質量標準和美學追求。煽情和懸念最容易達到視聽節目的表達效果,通過敘事制造話題、引發民意關注就成為了所有視聽節目競相采用的手段。這導致當前的電視綜藝節目囿于煽情主義一脈,甚至為了煽情不惜制造話題、偽造淚點,這成為多數綜藝節目的“原罪”。除煽情帶來的感動外,快感是綜藝節目給予觀眾的主要審美感受,但是與悲劇所帶來的持久痛感相比,這種由娛樂帶來的快感卻是極為短暫和易逝的,這也使得觀眾觀看綜藝節目時往往看過即忘,能留下長久刺激和美感的片段屈指可數。這是電視綜藝無法抹去的美學烙印,也是以娛樂為主要功能的各類節目的共同美學特征,這也使得電視綜藝很難以藝術作品的面目出現在觀眾面前,而主要扮演消遣和娛樂的角色。
(三)電視危機和合法性困惑
如前文所述,青年人正在快速離開電視,雖然電視綜藝節目奇觀的出現,使各電視臺看到了在全媒體時代爭奪生存空間的一條可行之道,然而說到底電視只是綜藝節目的一個播出平臺,作為一種節目形式,綜藝節目完全可以從目前的電視播出平臺轉移到網絡和移動網絡,因此電視的危機并未解除。同時媒體奇觀本身存在的副作用,甚至可能最終損害電視的核心競爭力。科勒認為,每個媒體奇觀過后,媒體的影響力都會得到強化,與此矛盾之處在于,媒體在奇觀制造中,也在消解媒體自身的合法性,淪為奇觀的“渲染和追捧者”。(17)電視的新聞功能仍然是媒體的本質功能,因此若是過度強化綜藝節目的制作投入而減低對新聞的投入,電視將無以立足,也將受到行政主管部門的嚴厲規制。因此如何融入全媒體播出時代,如何提高節目內容的制作質量,如何更有效地改進電視終端,這些問題才是電視需要更加付諸努力的部分。
通過考察電視綜藝節目奇觀現象的產生原因和關涉的文化生態,可以對今天中國社會的文化發展做出較為準確的注解。網絡社會的快速轉型導致社會生活迅速碎片化發展、文化需求和價值取向多元化呈現,加之消費和娛樂的深刻影響,中國社會被拉入全民娛樂的時代。電視綜藝節目正是在此背景下奇觀化呈現,吸引了社會大量的關注,成為權力、資本和媒體競相角力的中心舞臺。這種媒體奇觀表征了西方價值觀的全面進入和中國傳統文化的不斷頡頏,不僅僅使觀眾處于多元選擇的困惑之中,電視綜藝節目制作者本身也被置于文化抉擇的岔路口,電視綜藝節目奇觀能否持續、將如何發展是需要繼續關注和研究的問題。
注釋:
①⑥(13)(17) [美]道格拉斯·凱勒著:《媒體奇觀——當代美國社會文化透視》,史安斌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7、14、141-142頁。
②④(10) 杜宇宸:《2013年電視收視市場回顧》,《收視中國》,2014年第2期。
③⑤ 劉牧媛:《全國上星頻道高收視欄目分布特征分析》,《收視中國》,2014年第1期。
⑦ 尹鴻:《解讀電視真人秀》,《今傳媒》,2005年第7期。
⑧ 李東曉:《“真人秀”節目的文化范式解讀》,《當代傳播》,2008年第5期。
⑨ Nabi,R.L.,Biely,E.N.,Morgan,S.J.,&Stitt,C.R.(2003).Reality-based Television Programming and the Psychology of its Appeal.Media Psychology,5,304.
(11) [法]居伊·德波著:《景觀社會》,王昭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頁。
(12) 秦政:《上星頻道在受眾中的傳播表現》,《收視中國》,2014年第1期。
(14) 彭蘭:《碎片化社會背景下的碎片化傳播及其價值實現》,《現代傳播》,2011年第10期。
(15) Jameson,F.(1991)Postmodernism,or,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Durham,NC:Duke University Press:22-23.
(16) [德]馬克思·韋伯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閆克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3頁。
(作者何志武系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張潔系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石河子大學講師)
【責任編輯:李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