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銀瓊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成都601004)
論專名的語言性質
孫銀瓊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成都601004)
專名是語言哲學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而語言學對其有所忽視。從語言學的角度說,專名并非語言之外的符號,而是語言詞匯系統的一部分。專名的指稱具有相對獨立性和無限性,這形成了專名的游離性與開放性的特征。從當代詞匯學區分詞庫與詞法的角度來看,專名一部分是詞法詞,一部分是短語。專名語言性質的判定涉及復音化起始年代的判定。在判定部分專名屬于詞法詞的基礎上,基于殷商甲骨文和金文中有大量的復音專名(詞)的語言事實,可以認為漢語復音化始于殷商時期。
專名;語言性質;復音化;通名;詞庫詞;詞法詞
專名是語言哲學中的核心議題之一。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哲學出現語言學轉向后,語言哲學家對專名的研究異常熱烈。密爾、弗雷格、羅素、斯特勞森、維特根斯坦、塞爾、克里普克等對專名進行了深入研究[1]8-19。專名問題要解決的是“名稱”和“所指事物”之間的關系問題,這涉及兩個方面:第一,從語言和客觀世界的關系來看,專名和它所指的事物似乎是直接發生接觸的,那么,語言就通過名稱和客觀世界相聯系[2];第二,在意義問題上,語詞的意義是否是語詞的指稱,專名有沒有意義[3]。語言哲學中的專名問題不是本文所關注的,在此不予討論。專名的語言性質指的是專名是語言成分還是語言之外的符號?如果專名屬于語言符號,那么專名屬于語言單位的哪個層次,專名又具有什么樣的特點,這是有爭議的,是本文擬解決的問題。專名語言性質的判定,涉及漢語復音化萌芽年代的判定,本文亦對此略有論及。
語言哲學界對專名的討論直接影響到語言學家對專名在語言系統中的地位的認識。有的詞匯學論著認為,在專名中,一部分通行度高的屬于詞匯,而通行度不高的則不是[4]259-262。研究漢語詞匯史的論著無論是共時詞匯研究還是歷時詞匯研究,抑或是專書詞匯研究,絕大多數都不討論專名,或將專名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語言哲學界也有人認為名稱是語言之外的符號[1]8-19。本文認為將專名排除在語言符號之外是非常奇怪的觀點,將專名排除在詞匯研究之外是缺乏學理性的作法。先來看看有關專名、名詞及詞匯的定義和論述:
專名是“專有名詞,指人名、地名、機關團體名之類,如‘魯迅,淮河,北京大學。’”[5]1708“專名,就是自然語言中的專有名詞,它主要包括人名、地名、單位名。”[2]名詞是“表示人或事物名稱的詞,如‘人、牛、水、友誼、團體、今天、中間、北京、孔子。’”[5]906黃伯榮主編的《現代漢語》認為:“名詞表示人
或事物的名稱,包括表示時間、處所、方位的詞在內。”名詞有以下幾種:(1)表示人和事物的名稱,叫做一般名詞;(2)表示時間;(3)表示處所;(4)表示方位[6]下冊,p11。劉叔新《漢語描寫詞匯學》認為,專名詞語“代表著反映某一個體對象的特殊概念,不是代表一般類別概念,成為專指某一特定個體對象的名稱”,專名包括人名、地名、國名、政黨社團名、機關名、企業名、校名、建筑名、勝景名、書文報刊名、作品名等[4]165,288,而詞匯是“一種語言里所使用的詞和固定詞組的總匯,如漢語詞匯、英語詞匯”[5]212,“詞匯又稱語匯,是一種語言里所有的(或特定范圍的)詞和固定短語的總和”[6]上冊,p250。據上引定義的相互關系看,專名應屬于名詞或名詞性短語,是語言成分,并非語言符號之外的東西,這是很好理解的。無論是書面文獻還是口頭語言,都含有一些事物的名稱,其中很多是專名。口頭語言中會出現人名、地名,這些人名、地名也許通行度很低,在通語里很少出現,但不能否認這些在口頭語言中出現的線性語段不是語言成分。歷代傳承的書面文獻中有大量人名、地名、物名,這些專名的通行度已經無從查考,也不能否認其語言成分的性質。否則,就會違反對“詞匯”和“專名”的定義。
陳嘉映《論名稱》認為所有的專名不管有多長,都是一個詞而不是詞組。專名里的成分具有描述作用,而且很多專名不僅僅指稱單一個體,而且揭示了這個專名的詞源,例如“啟明星”。根據這個理由,本文認為專名一部分屬于詞,一部分屬于短語,都是詞匯成員[7]。其他證據亦足以證明專名屬于語言成分,是詞匯的一部分。
第一,專名和通名本無根本區別。專名屬于只有一個成員的類名,而通名屬于具有多個成員的類名。“周武王”屬于專名,所指對象只有一個,即姓姬名發的那個人。“周武王”是只有一個成員的類名。而“周王”,在周代其所指對象有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等37人。“周王”是有37個成員的類名。如果有37個類名的“周王”屬于語言成分,根據類推,那么只有一個類名的“周武王”也應當屬于語言成分。如果加以否認,則難以找到否認的學理依據。更何況在語言實踐中,一些專名本就是作為語言成分來使用的。例如,“日”“月”都是只有一個指稱對象、只有一個成員的類名,但是沒有任何語言學者否認“日”“月”是詞。既然“日”“月”是詞,那其他如“日”“月”一樣只有一個成員的類名也應當是語言成分。
第二,專名可以轉化為通名。諸如“江”“河”,本指“長江”“黃河”,是專名,后來變為河流的通稱,泛指河流,由專名變為通名。對于這種現象,劉叔新《漢語描寫詞匯學》已有詳細論述。近年亦有學者運用認知語言學的基本觀點,對自然景點名稱作為專名的性質進行了研究[8]。本文要強調的是專名轉化為通名是一個連續統,本沒有明確的劃界。在劉備三顧茅廬時,“諸葛亮”應該就是那個“躬耕于南陽,不求聞達于諸侯”的復姓“諸葛”名“亮”字“孔明”的人的名字。而現在“諸葛亮”既是東漢末年那個人的名字,是專名,又是“智者”的隱喻說法,是通名。但是由專名“諸葛亮”轉化為通名“諸葛亮”的分界點是難以確認的,因為這是一個連續統:“諸葛亮(專名)A—B—C—D—……→N諸葛亮(通名)。”這個轉化完成的點是模糊的,并沒有明確的邊界。專名和通名之間沒有明確的邊界,從邏輯上說,既然承認通名是語言成分,那么也應當承認專名屬于語言成分。
第三,部分專名使用頻率非常高。語言中有一些專名似乎還沒有轉化為通名,可是它們在語言中是非常活躍的。譬如“北大”“雷鋒”這兩個專名,怎么也不能說已經是通名,但在中國人的語言生活中,這兩個專名的出現頻率特別高。也許有人要說,這兩個專名使用頻率高是因為指稱的內容具有特殊性,但這卻是事實知識而不是語言知識。如果說“北大”“雷鋒”不屬于語言成分,這有悖于母語者的語感,而母語者的語感本是生成語法學進行內省以判定語言是否合法的依據。這兩個專名在性質上和其他專名沒有任何區別,如果承認它們是詞,就不能否認其他專名是詞。
第四,通行度是沒有說服力的標準。學界將專名的通行度作為專名是否屬于語言成分的判定標準,通行度高的是語言成分,通行度低的不是。這是沒有學理依據的,也與語言事實不符,是難以服眾的。很簡單的一句話就可以駁倒這似乎很充分的理由:自然語言里怎么會有不屬于語言成分的東西?“這是我的黃黃(小狗的名字)。”“黃黃”難道不是語言成分?如果不是詞,那是什么?說出來的一句話中怎么可能有不屬于語言的成分?否認專名的語言性質,則這些問題無法回答。漢語
史研究以古代書面語言為語料,這些語料主要有傳世文獻和甲骨文、金文、簡牘帛書、敦煌文獻、黑水城文獻等出土文獻,這些文獻中有不少專名通行度很低,僅出現幾次或是一次,這些出現頻率極低的用漢字記錄下來的專名不能否認其語言成分的性質。用通行度或出現頻率來否認專名的語言性質,是與語言事實不符的。
第五,任何一部語文辭書都收錄了專名。我國第一部詞典《爾雅》分19篇,除前3篇《釋詁》《釋言》《釋訓》外,后16篇《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都收有專名。我國第一部字典《說文解字》收錄了大量單音詞和部分復音詞,其中也有不少專名,如《水部》諸多河流的專稱、《山部》諸多山的專稱。《現代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也收錄了不少專名,這說明在語文辭書編纂的實踐中,已經將專名作為語言成分(詞或短語)加以收錄。
第六,從語言習得角度而言,我們學習任何一種語言都要習得這種語言中的大量專名,否則不能學好。學習記錄基督教文明的英語、德語、法語等印歐系語言要學習一些諸如宙斯、基督、雅典娜等諸神專名,學習記錄漢文明的漢語要學習諸如伏羲、神農、堯、舜、孔子、老子等專名,否則不能理解文化,不能學好語言。習得語言時習得的成分,不能否認其是語言成分。
專名屬于語言成分,作為詞匯的一部分,具有如下三個特點。
(一)專名的游離性
專名的游離性是指專名作為一種詞匯的成員,其存在不以其他詞匯成員的存在為前提,其存在與演變不會影響到其他詞匯成員的存在與演變。專名(詞)和一般名詞有著很大的區別。從語言本身來看,其最大的區別是:在共時平面上,一般名詞存在于同一個系統中,它總是與其他詞匯成員相互依存而存在;而專名不一樣,專名具有游離性,一個專名的存在與否,不會影響到其他詞匯成員。例如:(1)男——女;(2)公——侯——伯——子;(3)涕——淚;(4)少——寡。例(1)中兩個詞的存在是相輔相成的,“男”的存在以“女”的存在為前提,“男”消失一定會影響到“女”的詞匯地位,反之亦然。(2)組中的詞也是如此。“公”“侯”“伯”“子”本是西周諸侯遞有等差的爵稱,后來春秋戰國諸侯僭稱“公”,漢代諸侯又通稱“侯”,影響到了這四個詞的關系序列。(3)“涕”,本指眼淚。《說文解字·水部》:“涕,泣也。”桂馥《說文解字義證》:“泣也者,《一切經音義》三:‘涕,淚也。’”《玉篇·水部》:“涕,目汁出曰涕。”《詩經·陳風·澤陂》:“涕泗滂沱。”毛傳:“自目曰涕,自鼻曰泗。”《莊子·大宗師》:“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后來“涕”的意義所指發生轉移,由指稱眼淚轉變為指稱鼻涕,而語言中就產生了新詞“淚”來指稱眼淚。王褒《僮約》:“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涕”的意義變化是與新詞“淚”的產生緊密聯系在一起的。(4)中的“少”,本是由“小”分化出來的。甲骨文、金文“少”尚未分化出來,那時語言中“多”的反義詞為“寡”。《周易·謙卦·象》:“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孟子·公孫丑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孟子·滕文公上》:“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多”與“寡”對舉連用,為反義關系。自“少”由“小”中分化出來后,“少”與“多”形成反義關系。《管子·七法》:“剛柔也、輕重也、大小也、實虛也、遠近也、多少也,謂之計數。”“多”“少”連用,為反義詞。在與“多”形成的反義序列中,“少”與“寡”形成競爭,最終“多少”的序列淘汰了“多寡”的序列。“多”的反義詞發生了變化,這是由新詞“少”的出現引起的。
詞匯系統中許多詞的存在是相互影響的。現在歷史詞匯學研究中以“概念場”為邊界進行的相關研究也是基于這一事實:詞的存在是一個系統,其衍生是共變的。專名不是這樣。有或是沒有專名“多友”(金文《多友鼎》中的人名),不會影響“武公”(《多友鼎》中的人名)的存在與否,有或是沒有“獫狁”(古部族名)這個專名,不會影響專名“周”(王朝名或部族名)的存在。這正是專名的一個顯著特點:游離性。
(二)專名的開放性
詞匯是一個開放的系統,一種語言的詞匯系統應該是無限的,詞匯成員總是在不斷變化的,不斷有新詞產生,不斷有舊詞消亡。語言是對客觀世界的反映,特別是共時的詞匯系統,會反映使用這個詞匯系統的人們的客觀生活和對客觀世界的認知。一部詞典,特別是百科詞典,應該說反映了同時代的人們對客觀世界的認知;一部歷時辭書,應該反映了該民族歷代以來對客觀世界的部分認知。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本是一部字典,由于古代漢語字與詞的對應關系,也可以說是一部詞典,其子許沖在《上說文表》里說:“慎博問通人,考之于逵,作《說文解字》,六藝群書之詁,皆訓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蟲、雜物、奇怪、王制、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說文解字》不僅僅是一部字典,而且記錄了當時認知到的事物。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知,要受到時間、地域、文化、技術手段等各方面的限制。不同歷史階段、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發展程度、不同文化傳統的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是不一樣的,他們眼中的客觀世界是不一樣的。一個固定時空、同一文化傳統的人們認識的客觀世界是有很大局限性的,他們接觸到的客觀世界也許只是客觀世界極為微小的一部分。許慎《說文解字·敘》說到倉頡造字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從一個側面道出了人們認知客觀世界的范圍:與自身或自身社團息息相關的那一部分。認知到的客觀世界通過什么表達出來呢?這個工具就是人類獨有的語言。認知到的客觀世界,通過語言來傳達、來記錄,這也是一個把認知到的客觀世界固定下來的過程。這樣就形成了一個語言建構起來的客觀世界。這個語言建構起來的客觀世界反映到不同語言的詞匯系統中,其詞匯成員是不相同的。由于特定時空內的人群認識到的客觀世界和所關注的客觀世界的重心會不斷發展變化,因而某一特定語言的詞匯系統也會不斷發展變化,不斷產生新成員,又不斷有舊成員消亡,整個詞匯系統呈現出開放性。
作為詞匯系統的一部分,專名也是一個開放的類。任何事物都應該可以給它命名,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名字,每個地方也有名稱,而且地方還有大小之分,這樣就會不斷形成專名。《莊子·天下篇》:“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在實際生活中,人的數量總是有限的(而從歷時的角度可以說,人的數量是無限的),地方、事物也會不斷區分以至于無窮。維特根斯坦說過,我們(日常語言)只在自然事實所形成的重要區別那里劃界[1]8-19。可以認為,即使客觀事物無窮,但是人們命名的行為有窮,特別是在共時平面上。從這個意義上說,專名具有開放性并不是指專名具有無限性,而是說專名對語言中的一般語詞來說具有更大的不斷納入新成員的能力,并且新的專名進入一種語言的詞匯系統,不會影響詞匯系統的性質和內部結構構成,是一個只有量變而不會產生質變的過程。以漢語為例,大型詞典《漢語大詞典》收條目360 000多條,其中有一些為專名。語言現實中的專名數量遠超辭書條目。中國使用漢語命名的人十幾億,每人均有一個或多個名字,至少形成十幾億個專名。專名是如此之多,這些專名絕大多數不會進入詞典,這些專名的存在也不會改變漢語詞匯系統的性質與結構。
(三)專名(詞)屬于詞法詞
關于詞法與詞法詞,董秀芳《漢語的詞庫與詞法》有比較全面深入的介紹與闡述[9]。區分詞庫與詞法,將詞匯知識分為詞庫部分和詞法部分,是語言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發展。詞庫詞會進入詞典,一般需要通過學習、記憶習得;詞法詞產生時不會進入詞典,其中一部分會轉化為詞庫詞進入詞典,一部分隨風而逝。一個詞法詞可能偶然出現于口頭語言或書面語中,也許它再不會出現。例如,漢語詞“猶豫”是一個雙聲聯綿詞,本不能分開使用,但《老子》第十五章說:“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猶”與“豫”分用,正是在韻文的特殊文體中利用互文的修辭手法形成的詞法詞。“猶”與“豫”分用在文獻中也僅見此一例,后世不用,說明這兩個詞法詞沒有成為詞庫詞保留下來。后來注釋《老子》的學者有將“猶”和“豫”分開解釋的。如宋代范應元《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說:“豫,象屬,先事而疑。……猶,玃屬,后事而疑。”那是把詞法詞當成了詞庫詞來解釋,自然謬誤可笑。
傳世文獻記錄下來的書面語言,有的直接來自于口語,有的是口語的升華,其中的一些詞也可能是詞法詞,可能通行度不高而沒有進入詞庫,也可能由于書面語言有記錄而進入詞典當成詞庫詞存儲下來,孰是孰非已多不可考。專名中屬于詞的那一部分就屬于詞法詞。專名是根據命名的規
律形成的,形成后一般不參與構詞,體現出與一般詞匯不同的特點,如不具有能產性,沒有穩固性,也沒有全民性。現代語言中的專名容易產生,也容易消失。歷史上的一些專名盡管屬于詞法詞,但因文獻的記錄得以保存下來,可以通過文獻加以認識和研究。
(一)專名并非語言之外的符號,而是詞匯的一部分,專名的一部分是詞法詞,一部分是短語
語言三要素中詞匯的發展最快,變化最大。專名根據一定的構詞規則形成,在語言運用中發展,有的會保留下來成為詞庫詞而通行,有的會在語言長河中被廢棄。在一個共時層面上來說,專名不能進入詞庫而被廢棄,主要原因在于專名指稱的事物沒有進入語言社團的視野,很多時候只屬于個人語言成分,而成為詞庫詞保留下來的專名則與此相反。人名的廢與行就是如此。一個普通人的名字,只在部分人的語言生活中出現,沒有得到整個語言社團的關注,只是一個詞法詞,難以成為詞庫詞而得到通行。“桀”(夏朝末代王)、“紂”(商代末代王)是專名,但在漢語中已是詞庫詞。因為“桀”“紂”所指稱的人的身份具有特殊性,一定會為社會大眾所關注,而在歷時層面上,這兩個專名又因為指稱的人的品行而成為暴君的隱喻說法。專名“比干”(晚商賢臣名)、“姜太公”(周初賢臣名)也是如此。地名的情況與人名類似。“文星灣”(重慶市北碚區朝陽街道地名)作為專名,只能是一個詞法詞,因為關注“文星灣”的只是北碚的一個小的語言社團。“小屯”(河南安陽地名)則由詞法詞變成詞庫詞,這是因為“小屯”是商代甲骨文的主要發現地而名聞世界,為漢語社團所關注。專名所指稱事物的被關注度是專名能否成為詞庫詞的關鍵,這需要另撰他文進行討論。專名作為事物的名稱,被廣大語言社團關注到的只是少數,絕大多數只出現在極小的語言社團中,所以專名的主體只能是詞法詞。
(二)專名具有游離性的特征,這是由專名所指事物的相對獨立性決定的
專名所指稱的事物,在該事物的物類系統中,一般都是一個單一的個體,這些個體不為其他個體所左右,具有相對獨立性。“且”(金文《散氏盤》中的人名)是否存在,并不會影響“武父”“貞”(均為《散氏盤》中的人名)的存在,“且”這個人若是改變了名字,也不會影響“武父”“貞”兩個人名的存在。“邊柳”(《散氏盤》中的地名)這個地域若是改變了名稱,也不會影響到“敝城”(《散氏盤》中地名)的存在。個體事物何以有某一個名稱本沒有必然性,也與其他個體事物的名稱沒有必然的聯系,一個個體事物名稱的改變,并不會影響到其他個體事物的名稱。客觀世界的這種現象反映到語言中,則是專名體現出游離性的特征。
(三)專名具有開放性的特征,這很大程度上是由自然界事物的相對無限性決定的
專名屬于語言成分,是詞匯的一部分。詞匯成員的消亡與衍生是與客觀世界中的事物的消亡與衍生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詞的產生本質上是一種給客觀事物命名的活動。世界上的個體事物不斷消亡又不斷出現。人必有名字,一些動物也會有專有名字,一定的地域也有名字,一些無生物也有一部分具有專有名字,可以說很多個體事物的出現,必然會有名稱,這樣就形成大量新增專名。這些專名會出現在語言生活中,與此同時,一些個體事物會消亡,隨著其消亡,其名稱也會湮滅不聞。客觀世界的這種現象反映到語言中,則是專名體現出開放性的特征。
(四)專名的語言性質涉及復音詞的起始年代判定問題
人們用語言來認識客觀世界,也用語言來標記客觀事物。對新生事物要給其命名。從語言音節的角度看,可以是一名一音,但語言中的音節數量是有限的,現代漢語普通話不計聲調只有400來個音節,《漢語大字典》區分聲調也只有1 462個音節(此為筆者統計),以此給個體事物命名顯然是不夠的。雖然在實際命名過程中不避同音字,但是漢字的數量是有限的。大型歷時字典《漢語大字典》(第二版)收錄漢字60 370個(據《漢語大字典·凡例》),以此命名仍不夠用,這樣必然會采用復音的形式。《荀子·正名》:“單足以喻則單,單不足以喻則兼。”楊倞注釋說:“單,物之單名也;兼,復名也。”可以說采用復音的形式來給個體事物命名,是客觀世界事物無限與語言符號有限的矛盾
相調和的必然結果,這反映到語言中,必然會出現復音專名,也就是出現復音詞,這體現在漢語史上,就是重要的復音化現象。
漢語中詞的復音化是漢語發展史上極為重要的現象,學界就復音化的動因與機制、復音化的判定標準曾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見解漸趨一致,但在復音化萌芽的時代問題上分歧甚大。郭錫良先生[10]認為甲骨文中還沒有復音詞,在周代才有復音詞;唐鈺明先生[11]、王紹新先生[12]、向熹先生[13]、伍宗文先生[14]認為產生于殷商時代。學者們在復音化萌芽的時代問題上產生分歧的原因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占有語料的多寡不同,最早的漢語書面文獻是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有的論著只關注到部分甲骨文、金文語料,沒有全面占有;二是對所占有語料性質的判定不同,有的論著沒有考慮到商代甲骨文、金文是具有特殊用途的語料,所反映的語言現象并非商代語言的全貌,不能僅據甲金文來判定商代語言的性質;三是對專名語言性質的判定不同,商代甲骨文、金文中已有不少復音專名是不可否認的語言事實。如果承認專名屬于語言成分且一部分是詞,那么就應該承認商代已經開始復音化,反之,則是周代才開始復音化。我們認為第一、二點是比較容易解決的。甲骨文詞匯不能代表殷商時代詞匯的全貌,這是確定無疑的,這可以從語言發展、文字發展、考古、歷史等方面加以論證;是否全面占有甲骨文語料,那只是一個操作層面的問題。問題的關鍵在于第三點,在于澄清專名的語言性質。這個問題本文已經討論到,專名屬于語言成分,專名的一部分是詞。那么如果論證了商代漢語中存在專名,就可以證明漢語復音化萌芽于商代。
商代漢語中是有復音專名的,證據有四點:第一,商代中晚期金文中有不少復音專名。這些復音專名主要是人名、地名、氏族名、方國名、職官名、器具名等;第二,商代甲骨文已有非專名的復音詞,唐鈺明《金文復音詞簡論——兼論漢語復音化的起源》、王紹新《甲骨刻辭時代的詞匯》、伍宗文《先秦漢語復音詞研究》都認為甲骨文里已有復音詞并進行了描寫;第三,商代金文存在非專名的復音詞,商代金文中的雙音詞除了丙辰、丙申等天干地支組合記日名詞外,還有左右、尊簋、貺賞、作冊、王子、太子等雙音節復音詞;第四,據史書記載,夏商兩代的王的名稱,既有復音也有單音,夏王17人中名字為復音的有太康、中康、少康、不降、孔甲、履癸6人,商王30人從大乙湯到帝辛均為復音專名。商代中晚期有了不少復音專名,也有其他復音詞,根據專名的語言性質,我們可以判定漢語在商代已開始復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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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韓云波
H139
A
1673-9841(2015)03-0137-06
10.13718/j.cnki.xdsk.2015.03.019
2014-12-22
孫銀瓊,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博士研究生。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商周金文字詞集注與釋譯”(13&ZD130),項目負責人:鄒芙都;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金文復音詞與上古漢語復音化研究”(09XYY015),項目負責人:楊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