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正濤
(貴州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1978年底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是現代中國發展歷程中的轉折性事件,其重要意義無論怎樣強調都不過分。以此為標志,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改革催生了中國的民營經濟,而民營經濟的產生與發展又引發了國家、社會、市場之間關系深刻的變化,也對中國的政治發展產生了持久的影響。這種影響的一個方面就是促成了中國國家形態的重大變化,建制型國家由是出現。
國家一直是政治學研究的核心問題,在很長時期里,絕大多數的政治學家都把對國家的研究列為重要的議題。雖然上世紀中葉行為主義政治學風行時一度將國家問題研究邊緣化,〔1〕但是,這種“去國家化”的研究范式并沒有持續多久,到了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隨著“找回國家學派”的興起,國家問題又重新成為西方政治學研究的主流。當然,國家問題的此次回歸,并不等于重復以往那種規范研究的老路,而是吸取行為主義政治學的長處,將對國家的研究置于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過程中,注重政治過程中國家的表現。找回國家學派對國家的研究,強調國家的相對自主性與能力,認為國家超越社會各種勢力的自主性和能力對于一國的發展特別是經濟發展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找回國家學派在研究中將國家視為一個整體,這一思路和研究方法旋即受到美國政治學家米格代爾的批判。米格代爾指出,國家并非鐵板一塊,國家的高層、行政管理層和地方都與社會發生頻繁的互動,而地方層面并不是想象的那樣保持著自主性,而是與社會相互妥協,甚至國家被社會中某些勢力俘獲。〔2〕不管怎樣,從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過程中去研究國家已經成為政治學研究的標準理路。在這一研究進路的導引下,政治學(以及其他社會科學)在研究中提出了自主性國家、工具性國家、失敗國家、掠奪型國家、發展型國家等概念。顯然,這些概念都不是規范意義上的國家形態,而是國家在一定時期與社會互動過程中形成的治理結構和治理績效,是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角度提出來的,反映了國家的能動作用。
然而,僅僅從國家與社會互動過程的角度去研究國家是不夠的。因為,社會是不斷變化的。在理解社會的時候,正如不能把國家看成是鐵板一塊一樣,也不能把社會視為一個密不透風的整體。社會由各種各樣的組織構成,它們之間以及它們與國家之間發生著密切的聯系,其結果是,社會中的各個組織在發生變化,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也在變化。在相關的研究中,有的學者從廣義的角度去把握社會,即把市場放在社會之內。有的則將市場等排除在社會之外。盡管把市場理解為社會的一部分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作為社會組成部分的市場,與社會的其他組織確實存在較大的差異。英國著名學者波蘭尼注意到近代以來市場已從社會中相對獨立出來的事實,提出所謂的“脫嵌”“再嵌入”問題。〔3〕實際上,自從人類有了社會分工,市場就一直存在且發展著。市場與社會作為兩類不同的組織,共同支撐著建立在它們之上的國家,只不過在過去很長的時期里,市場都沒有能夠深入到大多數人的生產過程之中,而是在生產過程之外或之上發揮作用,市場依附于社會。〔4〕從人類社會發展的整個歷史進程來看,市場的突破性進展是從中世紀后期的西歐開始的。市場深入到農業生產過程之中,使農業市場化,形成了專業化的農業生產,如養羊業。而農業的市場化又產生了一個與市場有著緊密聯系的群體,雖然生產技術并沒有太大的提高,但生產的目標卻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以往農民的生產主要是為了自己以及家庭成員生存的需要,現在則是滿足市場的需求。以此為起點,市場一步一步地把社會的生產活動商品化了,隨后又將社會的生產活動工業化了。與之相對應的是,社會從農業社會演化為農商社會,進而演變成為工業社會。由此可見,市場對社會有著巨大的改造作用,它改變了社會的內涵,也改變了社會的形態。因此,將市場從社會中單列出來,突出其重要性,將其與社會一道作為國家存在的基礎并且從國家、社會和市場之間密切的互動關系中去理解國家,能夠更好地認識國家形態及其變遷。基于此,我們不是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這一單一向度,而是從國家與社會、國家(政府)與市場、市場與社會互動的多維向度中去認識國家形態,建制型國家就是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提出來的。
建制型國家的提出,也是借鑒了邁克爾·曼國家“建制性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的概念。曼認為,建制性權力涉及國家的“滲透”力量、汲取力量和協商力量。所謂“滲透”力量,是指國家作為一種組織能夠滲透進社群之中并且與人民直接互動的能力。古代國家高踞社會之上卻難于滲透進社會之中。現代國家則能滲透到社會中,貫徹自己的政策意愿和目標。汲取力量就是國家有無能力從社會中汲取資源包括原料、人才和稅收等。協商力量是指國家與經濟從事者之間進行合作的能力。〔5〕曼提出的建制性權力理論,其成立的前提是,國家承認社會有自身的權益,有權謀求權益的實現,或者說承認社會有自主性。否則,國家沒有必要與社會組織進行協商、合作,直接行使專制性權力,從社會中攫取資源。我們在曼“建制性權力”的基礎上提出“建制型國家(infrastructural state)”概念,是想突出在國家、市場、社會三者互動過程中,國家為市場、社會建構制度這一根本性特征。國家作為凌駕于社會之上的組織,應當而且也只有它才能為社會、為市場提供基礎性的制度安排。在市場的發展過程中,會形成一些保證自身發展的制度;同樣,社會、國家也會產生一些維持、促進自身發展的制度。盡管這些制度非常重要,卻不是決定性的制度。在英文中,“infrastructure”有基礎設施的意思,因而,我們在使用建制型國家概念時,強調國家進行的制度建構并非一般的制度,而是基礎性的制度。它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在與市場的互動過程中國家為市場構建發展所需要的基礎性制度,即規范國家(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制度;二是在與社會的互動過程中國家為社會構建基礎性制度,亦即規范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制度;三是在市場與社會互動過程中國家為市場和社會構建各自發展所需要的基礎性制度,也就是規范市場與社會關系的制度。在這三個方面的制度構建中,最容易為研究者忽略的是第三個方面,〔6〕研究者往往關注國家與社會、國家(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強調國家為社會、為市場建構制度。然而,一旦脫離市場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來談國家的制度建構,制度建構就會迷失方向。人類發展的歷程表明,正是在國家的支持下,市場才得以突破社會形成的各種阻礙,深入到人們生產過程之中,使生產走向市場化,由此開始了對社會改造的歷程。沒有國家為了推動市場發展所進行的諸如建立和保障產權等制度建設,市場就不可能破壞原有的社會關系而塑造適應市場發展要求的新社會關系。顯而易見,國家(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的變革是建制型國家興起的關鍵。在人類社會很長的時間里,市場之所以主要是在生產過程之外發揮作用并依附于社會,其根本的原因在于國家對市場的壓制。從力量對比上看,國家+社會>市場,市場無法發揮改造社會的作用。國家轉而支持市場,改變了力量的對比,國家+市場>社會,市場能夠深入到生產過程之中,不斷重組社會,改變了它的內涵與形態,因而也要求國家為社會建構基礎性制度,以適應不斷變化著的國家(政府)與市場、國家與社會、市場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在市場對社會的改造過程中,社會也不是被動地面對市場的侵蝕,而是產生波蘭尼所說的反向運動。反向運動說明社會為了保持自身的自主性抵抗來自市場的侵蝕,而不是依附于市場。其實,社會依附于市場,正如市場依附于社會導致人類長期處于緩慢的發展之中一樣,對市場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事,缺少了社會的有力支持,市場也得不到發展,最終制約著整個國家的發展。國家為了協調市場與社會之間的沖突,減少因對立而產生的消極后果,也需要為社會構建防止市場過度侵蝕社會的制度。
美國著名經濟學家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與羅賓遜(James Robinson)在運用他們的包容性制度(inclusive institution)和汲取性制度(extractive institutions)分析框架解釋中國的經濟發展時提出,過去30多年中國經濟增長的成就不是因為汲取性政治制度(extractive political institutions),而應歸功于中國急速遠離汲取性經濟制度(extractive economical institutions),轉向更具包容性經濟制度(inclusive economical institution)。他們也認為,在汲取性政治制度而不是包容性政治制度(inclusive political institution)下,包容性經濟制度變得更加困難,更不容易。〔7〕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分析的確很有啟發性。但是,他們沒有解釋為什么中國能夠從汲取性經濟制度轉向包容性經濟制度,當然也就不能理解在所謂的“威權體制”或者仍然維持汲取性政治制度情況下中國經濟能夠取得如此的成就。事實上,中國自改革開放伊始,不僅經濟開始發生變化,而且社會也隨之走上變革之路,而這些變化的前提是國家變了,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是國家(政府)改變了與經濟(市場)之間的關系。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政府主動調整與經濟之間的關系,準許在現行經濟體制之外發展民營經濟,為市場的形成和發展釋放出了空間。首先,尊重農民的首創精神,在農村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將億萬農民從人民公社體制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農民家庭事實上變成為家庭農場,從而在既有的體制上打開一個缺口,開辟出一塊民營經濟領域。家庭農場的出現,創造出巨大的市場需求。與此同時,大批青年返城,國營企業和集體企業又無法吸收如此龐大需要就業的人群。為此,政府準許返城青年自謀職業,自謀生路。這樣,城市也突破了公營經濟一統天下的局面,出現了與之并行的民營經濟。城鄉民營經濟的產生,表明市場在中國開始發育。80年代,中國大地上出現了興辦鄉鎮企業的熱潮。正是在這股熱潮中,誕生了中國的第一批企業家。北京大學張維迎教授認為,80年代中國經濟的增長在很大程度上主要歸功于農民企業家。〔8〕在農民企業家等的直接努力和推動下,中國的市場規模迅速擴大,市場的廣度和深度不斷拓展。可以這么說,沒有民營經濟和民營企業家,中國就沒有市場經濟。〔9〕盡管國有經濟等對于國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但市場經濟是否存在或者能否得到發展則主要取決于民營經濟和民營企業家。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說,民營經濟就等于市場經濟。市場經濟在中國的產生,促使國家、市場和社會三者之間的關系發生巨大變化。以往,在國家的壓制下,市場的作用被否定,市場只是殘存于鄉村。嚴格說來,整個國家范圍內部不存在著市場與社會、市場與國家(政府)這兩對關系。由國家權力塑造的社會是按照職位分層的,既無分化,又少流動,缺乏自主性,嚴重依附于國家。現在,在國家的準許和支持下,市場力量開始深入社會之中,對社會進行改造,社會的內涵與形態隨之變化。一方面,農民和城市中的個體戶、私營企業主等脫離了國家計劃經濟體制的控制,也就從原來的社會體制下解放出來,成為自主創業者。從農民隊伍中分化出來的農民企業家成為了推動市場發展的中堅力量。市場主體及其中堅力量的形成,使市場初步具有了自主性。另一方面,社會的構成發生了相應的變化,農民成為自主經營者,意味著農民已非原有社會體系控制下的農民;城市中的個體戶、私營企業主不依賴于計劃經濟體制而存在和發展,大大削弱了以計劃經濟體制為基礎的社會體制的控制力。這樣,社會分成為仍受原有體制約束的和不依賴于它的兩類人,社會開始有了一定的自主性。隨著自主的市場和社會涌現,國家必須調整與市場、社會的關系,以便更好地適應發展的要求。事實上,自民營經濟、市場發育開始,中國國家已非原來意義上的國家,一種新形態的國家——建制型國家在中國興起了。〔10〕
首先,國家的基礎開始發生變化,自主性日益增強的市場和社會支撐著正在變化的國家,國家必須與自主的市場、社會并存。市場以自身力量不斷分化、重組社會,分化是指市場將社會中的人從原來的組織、原有的社會關系中剝離出來,變成支持自己的力量,或者松動、打破社會原有的結構及其關系網絡,為自己贏得發展的空間。重組就是市場通過建立新的組織,或者改變原有組織的運行規則或方式,將社會中的人和組織重新組織起來。概而言之,市場需要不斷從社會中汲取力量,從而為自己的發展開辟道路。社會也需要市場的支持,即需要依靠市場力量促成或加速社會的流動,從而激發社會的活力。一個典型的事例是,上世紀80年代當蘇南的鄉鎮企業迅速發展時,吸引了上海不少國營企業的師傅前往,雖然這些師傅多半沒有辭去工作,只是在正常的上班時間外到鄉鎮企業進行技術指導等,但卻給這些企業注入了新鮮血液,同時也使得師傅們的技術、經驗等得到充分的實現,使社會充滿生機與活力。市場與社會之間關系的產生與演變,又促使國家(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的形成,國家與社會之間關系的內涵不斷發生變化。市場、社會自主性的日益增長,促使國家行為產生根本性的變化。國家(政府)在對待社會、市場時,不再象以往那樣當成國家的一部分隨意處置,而是視它們為一個個的主體,國家不能沒有它們,必須依靠它們,承認、尊重它們合理的利益訴求,與之進行協商,盡管這些主體正處在成長變化之中。
其次,國家借助于市場的力量較為容易地滲透進社會之中。歷史上,中國國家就具有較強的改組社會的能力。但是,這種改造只是體現在國家權力可以直接對社會成員施加影響上,并沒有帶來社會的內涵和形態的根本性變化。而民營經濟、市場逐步動搖、瓦解原來的社會體制,促成社會的分化,社會成員開始流動,國家因而順利地滲透進社會之中。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把市場與社會比作兩個彪形大漢,當他們并列站立在一起且靜止不動時,你要從后面撞開兩人并從中間穿過,就需要付出較大的力量。假如你是從正面撞擊兩人時,而兩人有所準備,你就會付出更大力量才能成功。但是,當兩人處于運動之中,你就有可能利用兩人運動產生的力量,從而較容易從他們中間穿過。相似的道理,市場松動社會原有的結構,使社會處于流動時,國家就比較容易滲透到社會中,從社會中獲取資源。
最后,國家在調整與市場、社會關系的同時進行更為重要的制度建構。制度建構重點是圍繞保障支持市場發展的各類主體的權利展開。一是農民,這是市場發展的最大支持者。國家通過與農民訂立土地承包協議,確認了他們對承包地的使用權,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權利如種植自由權、收益權、參與市場的權利;與之相適應,國家解散了人民公社,尊重農民的創造性,將農民發明的村民自治這一形式上升為國家的一項基本政治制度,用以處理國家與農民之間關系的制度安排。此后,國家在農村的制度建設都是在此基礎上進行的補充和完善,并沒有突破上世紀80年代所確定的基礎性制度框架。二是城市個體戶、私營企業主和農民企業家。將農民企業家與城市個體戶、私營企業主并列,是因為他們依賴市場,完全靠市場而生活,當然,他們的活動決定著市場發展的速度和程度。國家認可他們在法律規定范圍內的自由經營權和成果享有權。三是國營企業。民營經濟和市場的發展,要求國家對現有的經濟體制進行改革,為其成長提供相對自由的空間。國家決定在維持計劃經濟體制不變的前提下,在國營企業內推行承包責任制,即企業的承包人只要完成了國家規定的計劃,多生產的產品則由企業按市場價格出售。此舉是讓國營企業參與到推動市場發展的進程中來,是對其權利的認可。
然而,初生的建制型國家很不穩固,特別是民營經濟、市場在整個國家經濟發展中到底應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應當擁有怎樣的地位等等,這些并不明確,社會中不時有限制民營經濟甚至是給改革踩剎車的聲音。頗具代表性的莫過于傻子瓜子事件。農村改革初期,傻子瓜子的創辦人年廣九,乘改革東風,開辦作坊,炒出遠近聞名的傻子瓜子。因為雇傭工人,結果引出是姓“資”還是姓“社”的爭論,以至于最后鄧小平出面點名,不準動傻子瓜子。〔11〕國外有學者稱,80年代末,中國政府甚至有將所有私營經濟部門統統收歸國有的計劃,若被實現,私營部門將會被迅速摧毀殆盡。〔12〕
上述情況表明,民營經濟的成長和市場經濟的深入發展已經受到既有的經濟體制的嚴重阻礙,繼續維持計劃經濟體制,不僅民營經濟無法進一步壯大,而且正在發展的市場經濟也有可能被扼殺,中國建制型國家的發展道路亦因此可能被中斷。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和隨后召開的中共十四大決定性地改變了民營經濟、市場在中國的處境,也使得中國繼續在建制型國家的道路上邁進。
首先,執政黨推出“整體推進,重點突破”的改革新戰略,明確了不僅要繼續發展民營經濟和市場,而且對現行的經濟體制特別是對國有部門進行改革,在20世紀末初步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目標。這就是說,中國改變了80年代在既有經濟體制之外發展民營經濟與市場的策略,而是對既有的經濟體制本身進行根本性變革,從而為民營經濟也為市場的成長釋放出更大的空間。1992年,中國政府放開價格,在中央政府頒布的價格管理目錄中,涉及原材料、生產資料和運輸服務的項目由原來的737項削減至89項(2001年進一步減少至13項)。此后幾年,價格改革一直持續,到1996年,工業物資的價格雙軌制徹底成為歷史。〔13〕從1994年起,中國又推行分稅制改革,建立統一的稅收制度。解除價格管制和稅制改革,對于消除價格扭曲以及建立統一的價格體系和全國市場發揮了巨大作用,為市場的發展創造出更有利的環境。與此同時進行的金融——銀行體系改革、外匯管理體制改革等向著增強市場力量方向邁進。更具重要意義的是國有企業改革。國企改革采取抓大放小的策略,縣鄉政府掌握的國有企業被出售,中央政府和省級政府保留少量的國有企業。對這些國有企業,則采取公司化改制。隨著大量的國有企業轉制,民營經濟進一步壯大。經濟領域里的這些改革,不僅調整了國家(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而且更重要的是構建起新的基礎性制度,塑造了國家(政府)——市場的新結構,在80年代,是國家(政府)——公營經濟(國營企業和集體企業)——民營經濟(民營企業)的結構,其中,國營經濟占據著優勢地位,盡管這一優勢地位隨著民營經濟的發展而逐步降低。而現在則是轉向國家(政府)——國有經濟(國有企業)——民營經濟(民營企業)的結構,國有經濟無論是在整個國家經濟中的比重還是國有企業的數目都大大下降了,而民營經濟的比重則大幅度上升,民營企業的數目則是以更大的規模增加。新結構對國家(政府)提出了新的要求。這就是,隨著大量的國有企業改制,國家(政府)行動賴以存在的經濟基礎已經不再僅僅是國有經濟(國有企業),而更重要的是民營經濟(民營企業),國家(政府)應當以公正的裁判者的角色依照既定的規則對市場中的國有、民營企業進行管理。為此,必須在最高層面上對國家(政府)行為進行規范,中共十五大明確提出“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戰略目標,依靠法治保障民營企業、市場經濟的發展,2004年又通過憲法修正案將公民的合法私有財產納入憲法保障中。
其次,在對經濟體制進行根本變革的同時,對社會體制也在進行重要的改革,力圖在市場與社會方面建構新的基礎性制度。1993年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建立多層次的社會保障體系;按照社會保障的不同類型確定其資金來源和保障方式,重點完善企業養老和失業保險制度;建立統一的社會保障管理機構。”〔14〕在實踐中,中國社會保障體系建設主要進行了三方面的改革。一是建立全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從1997年起,首先在城鎮居民中實行最低生活保障制度,規定將家庭人均收入低于當地最低生活標準的非農戶口的城市居民納入保障范圍,其最低生活保障標準由當地政府確定。2007年國務院又決定在全國普遍建立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符合條件的農村貧困人口都被確定為保障的對象。二是按照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的決定,養老保險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統籌與個人賬戶相結合”養老保險制度,但由于已退休和將退休職工的賬戶中沒有基金積累,從現有的國有資產中“切割一塊”等主張沒被采納,所以只有從社會統籌中借“新人”的錢來養“老人”,結果造成新人不愿意交納。此后不斷進行嘗試,但沒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三是醫療體制改革。1998年國務院頒布了《關于建立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制度的決定》,規定所有城鎮用人單位都要參加基本醫療保險,按屬地管理。單位和個人的繳費比例分別為工資總額的6%和2%左右,其中單位繳費的30%劃入個人賬戶,門診醫療費主要由個人賬戶支付,住院醫療費用主要由統籌基金支付。2007年起逐步把城鎮非就業人口納入基本醫療保險范疇。2003年開始,在全國范圍內逐步建立以大病統籌為主的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制度和醫療救助制度。〔15〕社會體制方面的改革,是國家回應發展市場經濟的要求,實際上是要建立社會與市場、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新型關系:市場經濟瓦解原有的社會結構,也必然解除了原有社會體制對人的保護,失去保障的人,面對市場的殘酷競爭,需要有必要的保障,以便日后有機會重新回到市場參與競爭,為市場注入源源不斷的新動力。國家面對被市場不斷解構的社會時,有責任通過建立社會保障體系,幫助市場競爭中的失敗者抵御市場所造成的傷害,以便有朝一日再次參與市場的競爭。
然而,在21世紀的頭10年,中國建制型國家在制度建設上存在著較大的問題。一是國家(政府)在市場中的角色不當。本來,在中國形成國家(政府)——國有經濟(國有企業)——民營經濟(民營企業)的結構后,國家(政府)主要依靠法治方式治理市場,造就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這就要求國家(政府)釋放大量的資源,進一步壯大民營經濟,使市場更好發揮配置資源的作用。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完成了商品價格的市場化,但國家(政府)仍然控制著要素市場價格,能源、自然和礦產資源、資本、勞動力、土地等長期以來處于管制或半管制的狀態。據有的學者估算,中國政府預算內收入占GDP的22%,加上社保、土地出讓等收入,可達GDP的三分之一。國有企業的體量又占到GDP的三分之一,使得政府直接、間接控制的經濟資源占GDP的三分之二,留給民企的空間很小。〔16〕不僅如此,掌握過多資源的國家(政府)還不恰當地干預市場,致使市場配置的功能被嚴重削弱。例如,審批作為國家(政府)對市場進行管制的一種方式,沒有顯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國家(政府)擁有太多的審批權也是不行的,行使審批權是否能夠促進市場健康發展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典型的莫過于轟動一時的廣東湛江市長王中丙親吻國家發改委批文事件。人們廣泛關注的不是發改委是否該發放建設廣東湛江鋼鐵基地項目的通行證,而是如有的專家指出的那樣,在鋼鐵產能嚴重過剩的時期行使審批權的合理性何在。〔17〕二是國有經濟(國有企業)在市場中的地位被誤解,認為維持龐大的國有經濟也能實現公平有序的市場經濟。中共十五大決定對國有經濟進行戰略性調整,明確要求國有經濟有退有進,即從一般競爭性領域中有序退出,在那些國家一時或長期不能退出的企業中,盡可能地引入非國有資本,實現股權的多元化。然而,自2004年開始,加強國有經濟成為國家(政府)政策的主流,國有經濟退出工作幾乎陷于停頓,大量資源被持續注入到國有企業中。2014年,財政部公布了國有企業的全部家底。截止2013年底,全國獨立核算的國有企業資產總額為104.1萬億元,與2000年17.3萬億元相比,增長了數倍。〔18〕國有企業資產的激增,并不是國有企業效益真正提高的結果,相反,國有企業更多的是靠壟斷資源和國家大量注資的方式實現的。有學者這樣說道,“2007年下半年,中國政府推進新一輪的收縮型宏觀調控,和以往歷次宏觀調控一樣,民營企業受到的沖擊最大。資金鏈已開始吃緊的民營企業在2008年又遭到金融危機。4萬億投資的絕大部分資金流向了地方政府和國企,大量民營企業貸款日益艱難。”〔19〕國有企業在許多競爭性行業中壟斷了進入的機會,將民營企業置于依附地位,扭曲了市場。三是社會保障體系難以全面發揮保障功能。本來,在90年代建立社會保障體系時,有學者就提出,從國有資產劃出一部分充實社會保障基金。可惜受各種因素的干擾,這一正確意見沒有被采納,致使社會保障資金不足的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這一制度亦不能很好發揮平衡社會與市場之間關系的功能。四是教育科研對市場的支持嚴重不足。教育科研,作為社會中與市場關系最為密切的部分,能夠為市場提供人才和科研成果支持,現代企業之間的競爭,背后是人才和科研成果的比較與競爭。沒有強大的人才隊伍和創新性的科研成果作支撐,企業就會在市場競爭中一敗涂地。突出的問題是,教育科研不是面向市場,培養出的人才與市場需求有嚴重脫節的地方,科研成果不能轉化成為企業的產品。更為致命的是,教育科研缺乏原創性成果,導致企業無法生產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產品。追根溯源,關鍵是沒有引導建立支持市場的教育科研制度。
民營經濟、市場是30多年來中國變革的主線,正是民營經濟的出現和成長,中國有了市場經濟,也才有了國家、市場、社會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正是在國家、市場、社會三者的互動過程中,中國的國家形態得以更新,一種全新的國家形態——建制型國家破繭而出并逐步走向穩固。觀察30多年來中國建制型國家的表現,凡是國家(政府)堅定支持民營經濟、支持市場發展的時期,就是中國發展得最好的階段,也是通過基礎制度建設破解發展中的矛盾與問題做得最好的歲月。隨著中共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的召開,全面深化改革的開啟、全面依法治國的推進,中國將有效整合國家、市場、社會三種力量,迎來三種力量協調推動發展的新時代。
注釋:
〔1〕雖然當時政治學界的主流是研究政治過程與政治行為,但仍有部分政治學家如亨廷頓等堅持把國家作為研究的主題。
〔2〕〔美〕喬爾·S·米格代爾:《社會中的國家:國家與社會如何相互改變與相互構成》,李楊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3-95頁。
〔3〕〔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經濟起源》,馮鋼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
〔4〕〔美〕羅伯特·L·海爾布羅納等:《經濟社會的起源》(第十二版),李陳華等譯,上海:格致出版社等,2011年,第16頁。
〔5〕〔澳大利亞〕琳達·維斯等:《國家與經濟發展》,黃兆輝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第8-9頁。
〔6〕美國學者錢德勒認為,一國經濟的發展取決于該國企業的創建組織能力和擴展組織的能力。這樣的能力并不僅僅是企業自身努力的結果,而是與社會的相互作用密切相關,更與政府的行為有關。參見〔美〕小艾爾弗雷德·錢德勒:《規模與范圍:工業資本主義的原動力》,張逸人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年。
〔7〕Daron Acemoglu,James Robinson,Why Nations Fall:The Oringins of Power,Prosperity and Poverty,New York:Crown Publishers,2012,p.443.
〔8〕張維迎認為過去30年中國出現三類企業家:農民出身的企業家、官員出身的企業家、海外歸國人員和工程師出身的企業家。參見張維迎:《市場的邏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9-227頁。
〔9〕盡管在改革之前中國農村有集市,但不能作為市場經濟存在的依據。市場經濟的關鍵取決于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只有在政府支持市場發展或者允許市場有發展的空間的地方,才有市場經濟。
〔10〕鄧小平在1979年明確提出了“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的論斷。參見《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1-236頁。
〔11〕《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1、371頁。
〔12〕〔英〕羅納德·哈里·科斯等:《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徐堯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145頁。
〔13〕彭森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重大事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09頁。
〔14〕《十四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35-536頁。
〔15〕吳敬璉:《當代中國經濟改革教程》,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0年,第312-328、138頁。
〔16〕姚洋:《改革要先改政府》,財新網,2014年4月18日。
〔17〕《湛江市長王中丙親吻批文,專家稱應警惕鋼鐵產能過剩》,http://www.afinance.cn/new/xwpl/201205/452776.html 2012年5月30日。
〔18〕《解碼國企“家底”:過百億資產顯實力 負債警示粗放管理倒逼改革》,新華網,2014年7月31日。
〔19〕馬國川:《企業家這十年》,《財經》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