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清
一般人心目中的中國文化的主流是儒家文化,加上道家和法家,共同構成中華文明的主體,成為構建中國人精神人格、政治理想及治國之道的精神及學理上的依據。但這只是中國人的顯形文化,表現是大多數人在陽光下的面貌特征。而在另一方面,在不少人的內心深處,甚至在人口絕大多數的從王侯到小民的人群之中,巫術思維的幽靈卻始終纏繞著他們的靈魂。非理性因素至為強大,加上人性自身的弱點,從而抵消了作為傳統文化主體的儒家文化關于德性、仁義等說教的影響力,為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埋下了動亂的種子。而以上情形的形成,又在一定程度上與儒學本身的缺失有關。
以儒家學說為主導的中國傳統文化,其所規范的社會理想和道德倫理,雖然缺乏民主和平等的思想,但其向往大同、主張選賢任能、承認民本和關注民生、主張行仁政、主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點主要是針對統治者說的),以及主張中庸、和諧等,在一定程度上應該是符合人性需求和社會公義的。但由于中國古代哲人(不但儒家,也包括道、法諸家)一般都是理想主義和精英主義,他們所追求的道德理想,往往由于其陳義過高,難以為一般讀書人,特別是那些以滿足自身欲望為最高目的的君王所服膺,因而更難為一般庸眾所接受。而儒家對人群的君子、小人兩分法,則客觀上將大多數人排斥在圣賢之道以外,使所謂的“人皆可以為堯、舜”的普遍評價無法落實。
由于古代教育普及率的低下,由于儒學的非宗教性且忽視普遍的宣傳工作——儒家沒有類似西方基督教那樣專門從事教義宣傳的教士隊伍,而且關于儒學經典的通俗化和普及化也遠未完成,傳統儒學只能依附于王權和中國社會所固有的宗法系統來灌輸一些關于忠、孝等方面的基本教條。而一旦離開血緣親親的譜系,講什么兼濟天下、民胞物與,以天下為己任,則很難得到一般人的共識。儒者所倡導的存、養、省、察,義利之辨,正心誠意的功夫,基本上是與普通大眾絕緣的。由于此,儒家失去了“弘揚圣道”的群眾基礎。也正因為此,儒家所高唱的“化及民”的使命遠未完成。另一方面,儒家所倡導的道德修養的艱難與被定為官學且成為士人獵取功名的主要手段,必然導致偽飾盛行,從而極大地敗壞了儒者的聲譽。以上這些,使儒學自漢以來雖一直處于獨尊地位,但始終只是虛懸于上,未能如基督教那樣真正深入人心。一千余年的科舉制度確立了儒家經典在讀書人心中無可動搖的正統地位,而大多數人仍只將其視為進身之階。很多人將儒家的經世致用理解為升官發財。由于儒學地位只能靠世俗功利來支撐,當然只能是形而下的東西。而孔子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也”的道的至上性和形而上的品格,在絕大多數捧讀儒書的人心中也就闕如了。儒學無法植根于廣大人心,是其衰敗的重要原因。近百年來儒學體系轟然坍塌,雖然與源自西方的各種思潮有關,但自身脆弱、缺乏根基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反觀世界不同民族的各種宗教或意識形態,同處于相同潮流沖擊之下卻巋然不動,就足以說明歷史上儒學于民族精神扎根的深度及存在的實際影響是何等薄弱。
在中國歷史上,儒學是官方文化,它是顯性的,處于廟堂書齋及一切莊嚴的場所。而另一方面,一股強大的巫術潛流卻彌漫于從皇帝至村婦野老之中,與那些在“動、靜、云、為”上恪遵圣道的經師、儒生相比,其人數的多寡是顯而易見的。作為有著龐大人群基礎的一種潛在的心理情結和思維定勢,巫術具有巨大的非理性力量,所以這些公然的異端往往成為歷史上眾多大變動、大轉折的動因。“子不語怪、力、亂、神”,正表明孔子明知其力量強大而有意回避。而正是這種強大的潛勢力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的動亂之源。
巫術,這個與人類歷史所共生的東西,是人恐懼和欲望的產物。巫術的歸宿應當是宗教,但中國的巫術卻始終未能上升為真正意義的神學和宗教,而是一直停留在萬物有靈論的階段。這應該是由于中國社會上層理性力量過于強大,阻礙了宗教勢力的成長。這樣,巫術作為一種信仰長期保存于民間。直到西漢建國前后,巫術及其思維形式仍保持原初的面貌。劉邦出身底層,且為楚人,所以有漢一朝巫風甚熾。秦末陳勝起義時的魚書狐鳴,劉邦起事后宣傳的斬白蛇起義,以及此前出現的“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刻石,均是有心者對巫術的利用。陳勝、劉邦等人沒有高貴的血統,沒有可以憑借的勢力地位,也沒有可資號召的道德學問,他們只能靠“神道設教”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所謂赤帝子殺白帝子,正是這種方法的妙用。劉邦以儒冠為溺器,也是因為孔夫子的學說對他打江山毫無用處,而巫術神話卻可為他當皇帝制造合法依據。《漢書·郊祀志》載:
二年(冬),東擊項籍還入關,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高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四,何也?”莫知其說。于是高祖曰:“吾知矣,乃待我而具五也。”
神話巫術可以任意解釋,十分方便為新王朝受命于天找到神學依據。而這種功能,作為儒家學說的六藝之道是完全不具備的。所以劉邦說:“吾甚重祠而敬祭。”也正是人們看到了儒學的這種明顯缺陷,才著意編造出一些包含大量神怪之說的“緯書”,給孔子戴上神的桂冠,這當然是后話。
漢代的祠祭,從上帝到山川百物,以致無論什么牛鬼蛇神,都受到認真的頂禮膜拜。而巫及方士則是溝通神、物與人之間信息的橋梁,這些有著所謂特殊本領或特異功能的人,則受到皇家的禮遇和尊崇。漢朝諸帝包括高祖、文帝、景帝以及那位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著稱的漢武帝,無不重祠祭、禮方士。其中著名的方士辛垣平、李少君、游水發根、少翁、欒大、公孫卿等都因緣際會,受命為皇帝尋找不死仙藥。由于帝王對長生不老的渴求,這些騙子大多受到皇帝信任,身居高位,富貴榮華。奕大封將軍,位通侯,以武帝公主為妻。“數月之間,佩六印,貴震天下”。比之號稱大儒的董仲舒做一個江都王相,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自從漢武帝號稱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人們普遍以為中國從此成為了孔夫子的一統天下,而實際上情況卻遠非如此。據《史記》載,“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在武帝即位的第二年,就修建了規模宏大的柏梁臺來供奉“神君”。而所謂神君,竟是一因難產而死的長陵女子。武帝崇信神君,是因為他的外祖母臧兒認為,是她長期供奉這位神君,才得以使她的女兒,即漢武帝的母親王夫人成為皇后,從而使劉徹登上皇位。而武帝也深信,他之所以坐上龍位正是這位神君的賜予。號稱雄才大略的漢武帝,雖然致力于人間的事功,但更迷戀天國的長生。他對求訪仙藥的興趣大大超過了其對儒經研讀的興趣。為了求訪仙藥,他不惜耗資巨萬,不遺余力,且屢遭失敗卻從不后悔。當他聽到方士講黃帝乘龍升天的故事時,感嘆道:“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履耳!”對比于神仙方術的崇信,儒術在他心目中究處何種地位是一清二楚的。如果說漢朝皇帝(也包括以后歷朝皇帝)公開主張尊儒是出于鞏固統治這一現實需要的話(其實陰面主要還是法家法術的暗中駕馭),那么其對巫術等神怪的崇信則是出于內心的本能訴求。漢武帝時的政治,一定程度上可視為巫術政治。方士以尋訪仙藥而貴幸,方士虞初以詛咒匈奴、大宛而封侯,皇后、太子、公主、諸王紛紛將巫術作為爭寵固位甚至奪取最高權力的武器,最終導致征和二年(前91)漢武帝義子交兵,造成長安數萬人流血的巫蠱之禍。事實證明,由巫術這種非理性思維所煽惑起來的極端欲望,會完全打亂由儒家思想所構建起來的親親仁孝的社會格局,是對整個民族人性的深重戕害。
巫術是一種非理性思維,它是反文化的。皇帝重巫術,一為求長生,一為遠禍害,都是以極端利己之心為前提的。《漢書·郊祀志》說:“祝官有秘祝,即有災祥,輒移過于下。”即祝官一旦發現天象有不利皇帝的情況,則采用巫術,將其轉移于臣下來承擔。在古代,因星變殺大臣的事屢有記載。這些皇帝以極其鄭重的方式,由祝官(巫)將自身的災禍轉嫁于臣民,這種勾當,與孔子所言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信條是南轅北轍的。巫術的盛行,必然使公理和正義的說教無存身之地。
巫術是一種粗陋的神道觀,它相信自然界的一切——包括山川草木、動植器皿以及一切具有神秘特征的死人活人,都擁有使人致禍得福的力量。由于此,巫術具有極強的造神功能。這些神除了具有極大的施暴能力外,不具備正常宗教所奉神道所具有的聰明正直、全知全能、賞善罰惡的神性,而是有著嗜血、貪婪、狂暴的秉性。它們只以祝祭者祭品是否豐厚作為其對人施福降災的唯一標準。按照巫術思維,仁、慈絕非神的美德,而只有其對人施暴能力的大小才決定其在神界的地位。因此,巫術的神道觀與儒家的性善論是水火不容的。巫術的熾烈,最后導致人們人格的冷酷與麻木。由于這種原始粗陋的迷信的長期浸淫,導致人們養成對威勢者諂媚、對弱小者凌辱的思維定勢。在這種心理籠罩下,一些人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奉為處世準則,相信賄賂、奉承、欺詐以及一切欺心害人之行是通行于人神兩界的大法常經。至此,整個民族人格就被嚴重扭曲了。
漢以后,史書上有關宮廷巫術活動的記載減少了,這表明漢以后統治者對修史的監督加強了。事實上,直到明、清,皇帝們對巫術,對求仙,對長生不死的熱情從未衰減,利用巫術施于其政敵,更是無世無之。《隋書·文四子傳》載隋文帝之子楊秀與其弟漢王楊諒爭寵,楊秀對楊諒施以巫術,將楊諒及其父母楊堅夫妻(當然也是楊秀的父母)的畫像埋在華山下。對楊諒“畫其形象,書其姓名,縛手釘心,枷鎖杻械”,并寫上如下文字:“請西岳華山慈父圣母神兵九億萬騎,收楊諒魂神,閉在華山下,勿令散蕩。”對其父母楊堅夫妻,也如法炮制,其文則云:“請華山慈父圣母賜為楊堅夫妻回心歡喜。”以上作為,與《紅樓夢》中趙姨娘請馬道婆所施伎倆完全如出一轍。足見巫術作為一種反文化現象,在歷史流變中長盛不衰的情形。
巫術神怪被最高統治者視為滿足自身最大欲求的利器,則必然為廣大臣民所效仿,甚至儒士也往附會其術以增加身價。漢世讖緯及陰陽災異之說的盛行,表明儒者向巫術方士的靠攏。以后的大部分讀書人,一方面以“四書五經”為進身之階,一方面又相信一切巫鬼及陰陽風水,他們從先儒所倡導的樂天知命轉而向能幫助其改變命運的神秘力量祈求,且從而將一切欺世媚神的手段運用于人間。漢以后的儒生,在注經、談玄、參禪、談性理的同時,仍不時露出一股鬼氣。連寫了《諫佛骨表》、號稱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文公也要寫一篇《祭鱷魚文》,以顯示那些山精海怪在他心中的位置。
由于帝王視巫術為奪權固位的工具,下民也就以巫術鬼道為造反的號召。與秦末的陳勝、吳廣起義不同,東漢末年的黃巾之亂,并非是天災連年,民不聊生,而只是因統治者統治能力的下降,而百姓又受深得官家信仰的太平道所發布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神秘預言所蠱惑,很快就使造反隊伍發展為燎原之勢。在由此而起的軍閥割據與混亂中,造成了整個中原“千里無雞鳴”的亂局。隋以后,讖緯之學被禁絕,從此相關的書已不多見,但其余波仍長期蕩漾于社會底層。學者們所樂道的游民文化,巫術思維是其精神主線。宋以后的民間秘密結社,其核心內容仍離不開巫術。而民間關于所謂真命天子的謠言,則是其號召徒眾的最有效武器。中國歷史上眾多的導致大破壞的暴亂,一方面是因為統治者腐敗亂政,另一方面則是源于下層的許多神怪異說所促成。由于巫術情結深藏于各類人群之中,各種天災人禍與非理性因素交互作用,使得我們這個民族在幾千年間始終處于治亂循環之中而消耗元氣。直到今日,巫術思維仍有其潛在的市場。不少官員拜神問鬼,甚至與所謂的神秘大師稱兄道弟,并祈求他們的保佑,荒唐至極。
如今,不少學者呼吁重建中華文化,并希望以儒家文化作為構建當今中國文化的重要素材。平心而論,這是在比較中國傳統文化的不同流派后唯一可行的選擇。但是,作為一種理性文化的儒家文化,在目前中國推行仍是十分艱難的。這必須仰賴全民教育的普遍改善和全民道德的普通提高。更重要的,是必須將其改造,使之容納科學、民主的內容。否則,巫術的鬼氣和專制主義的遺毒會在新的條件下卷土重來,給我們民族制造新的災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