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地方債務正在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截至2013年初,地方債務占GDP的比重約40%,與美國等發達國家相比并不算高,但是這一問題還是引起了人們的警覺。中國的地方債務問題反映的是如何構建富有中國特色的、可持續的地方融資體制的問題。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中國的經濟建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其中地方政府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以往的地方融資體制和機制已經屢遭詬病,土地財政難以維系,不規范、不透明的地方融資平臺風險隱患極大,在新的歷史階段要全面深化改革、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地方政府的融資體制、機制改革勢在必行。那么如何構建與轉變政府職能相匹配的、可持續的地方融資體系呢?通過借鑒本國歷史或許會得到某種啟示。
回顧歷史,有些政權因為財力枯竭而難以為繼;有些政權因為融資方法欠妥而招致天怒人怨;有些政權則因為融資方法得當,不僅政權運行資金源源不斷,而且公共服務資金充沛,民生樂業,盛世融融……
十九世紀70年代,中國也經歷過一次重要的改革——以“富國強兵”為目標的洋務運動。從朝廷的軍機處、總理衙門到地方大員,洋務運動搞得轟轟烈烈,也取得了不少實際成果。如建立了第一支海軍,誕生了中國第一批現代工業企業,送出去了第一批留學生,翻譯了一大批西方自然和人文學科著作……然而,與二十世紀的改革開放不同的是,資本不足始終困擾著洋務運動。沒本錢又想富國強兵,大清政府給自己提出一個巨大的挑戰。洋務運動二十幾年,資本積累的任務不但沒有完成,反而見證了大清在1894年以后,為戰爭賠款背上了國家債務,在外債的泥坑中越陷越深,國內工業企業面臨資金枯竭的處境。
如果簡單說1870年的中國和西方相比差錢,這不完全是事實。事實上中國缺的不是錢而是資本,錢和資本是有區別的,資本在于錢生錢,要想錢生錢就必須通過一定的渠道進入實業,這個渠道就是金融,中國在近代之前,一直沒有形成自己的、完整的金融體系。中國在洋務運動期間,主流的金融渠道仍然是錢莊,錢莊在資金融通方面有一定的發展和進步,但和現代的商業銀行相比,差距無疑是明顯的。
歷史學家黃仁宇將明清中國與西方做了對比,發現在西方,“現代貨幣體系與信貸密不可分,它的廣泛被接受增加了財產的可轉讓性,并且使更寬泛的信貸成為可能,從而使閑置的資本發揮作用。”而在中國,直到清末,商人把剩余的資金投入開拓商業很普遍,但投入工業制造業的資金卻少之又少,因此“貨幣在傳統中國并不能實現上述所有功能”。
在現代歷史上,各種財富要素轉化成初始資本通過了多種渠道。英國的舊貴族靠的是“圈地”,新貴族靠的是對勞動價值的掠奪。歐洲國家普遍依靠開拓海外殖民地資源,現代經濟靠的是科技對生產力的提升。在這一切之上,財政和金融占據著制高點,因為政府最有權力實現財富的集中和轉移,銀行最有權威控制和轉移貨幣資本,從而決定著資本的規模與價格。大英帝國在操縱財政稅收與金融上是老手,例如利用英格蘭銀行,控制貨幣發行,引入所得稅與關稅,制定銀行法律等等。在1814年戰勝了拿破侖領導的法國之后,英國的財政金融政策和外交政策里應外合,集中用來支持本國商業與資本在全球的擴張。
最后這一點,十九世紀下半期崛起的新帝國德國和日本理解得更為深刻,運用得更為徹底。德國1840年有一位不得志的政治經濟學家,叫李斯特,他創立的所謂“歷史學派”經濟學,總結了英國的實踐,認為國際間的經濟競爭就是要靠國家力量。處于后進地位的國家不可相信亞當·斯密主張的“貿易自由”主義,也不要搞李嘉圖的比較優勢,而是應當通過有利的關稅政策、產業政策保護本國資本積累與工業起步。他奔走于當時德意志帝國各個小公國之間,拼命呼吁德國的統一,建立強勢的國家權力,主導財政金融政策。30年后,首相俾斯麥實現了德國的統一,李斯特的理論也有機會得以實施。德意志銀行,德國商業銀行都誕生于俾斯麥統治初期,它們有力地促進了德國工業資本的形成。
日本明治維新后,政府為資本形成想出的辦法更有創意。首先他們用政府的錢贖買舊日武士手中的土地,然后迫使武士用這筆錢投資工業,再通過發債搞通貨膨脹彌補政府支出的窟窿。這實際上是迫使全民為形成初始資本做出犧牲。1882年之后,日本還用了一招,就是制造工農業產品價格的“剪刀差”,加大農業稅收,使農業積累流向工業。日本早期的資本形成完全是政府獨斷運作的結果,它對農民和市民的剝奪屢受后世學者的詬病。不過到了1890年代,日本的中央銀行與國民銀行體系已經建成,現代金融更為依靠市場原則,支持產業資本積累,使一個封建舊王國快速躋身西洋列強的行列。
沒有本錢的大清政府在洋務運動時是怎么做的呢?它實際上把這個難題留給了各省具有改革觀念的要員,如曾國潘、李鴻章、左宗棠等,而后者又把難題分解,主要下放給了外國銀行、地方稅收與其他本土資源。洋務運動中“官督商辦”的企業,都是地方大員與西方資本聯手的杰作。在財政金融政策上,朝廷缺乏統一系統與調度,甚至沒有統一政策。
事實證明大清的這種選擇對資本形成可收一時之效,但其實最不成功。第一,各地方派別政治上相互傾軋,官員直接管理經濟導致貪腐盛行;第二,政府沒有依靠專業的中介機構,沒有提出傳統金融機構轉型任務,資本形成效率低下;第三,外國銀行在中國市場主導了資本價格,積累速度遠快于內資。資本弱勢是洋務運動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地方在財政金融上“各自為政”的苦果,不但大清朝廷完全無法收拾,其帶來的混亂讓中國一直痛苦到二十世紀中期。
地方大員們首先在朝廷的撥款方面展開了激烈競爭。1875年,在兩位洋務大員,即淮軍與湘軍首領李鴻章與左宗棠之間,爆發了一場爭斗。李鴻章主張面對西洋東洋的威脅,朝廷應當集中財力“備東南萬里之海疆”,左宗棠則認為“泰西諸國之協以謀我也,其志專在通商取利,非別有奸謀”,朝廷絕不應當“撤出塞之兵,以益海防之餉”。
無論李鴻章還是左宗棠,要錢的部分目的就是為了資本開支。1865年,李鴻章花了6.5萬兩銀子從美國人手中買下了一座小工廠,這就是江南軍工廠——江南制造總局的前身。這筆錢部分來自朝廷從海關收入中拿出的撥款,部分來自李鴻章主政的安徽稅收。為了給大清建一支海軍,包括生產軍艦武器,幾萬兩銀子的小錢就不夠了,李鴻章必須得到朝廷的資金支持。但是捉襟見肘的大清戶部,顧得了“塞防”就顧不上“海防”。
在總理衙門的協調下,左宗棠的要求得到了支持,李鴻章也爭到了每年200萬共五年的海軍軍費和資本投資開支。然而總稅務司赫德旁觀者清,他感嘆道,在各種刁難與截留之后,李鴻章實際拿到的撥款還不足50萬兩,對于建立一支現代海軍和必要的兵工廠,他真的是兩手空空呀!
五口通商之后,外國資本紛紛涌入對華外貿融資業務,它們有更大的沖動在中國進行資本投資,以獲取高額利潤,缺錢的省藉大員就是他們最理想的第一批客戶。
在洋務運動興起之前,已經有數筆貸款借給了地方政府,主要用于鎮壓太平天國和其它地方動亂。由于有地方稅收做保障,這些貸款基本及時歸還,外國銀行發現,中國官員的信譽還不錯。
李鴻章在朝廷爭執海軍撥款時占了下風,但在利用外資上他的記錄功績卓著。他主持設立的開平礦務局(1877年)、唐胥鐵路(1881年)和招商局輪船公司(1873年),主要的初始投資都利用了來自匯豐銀行、渣打銀行和其它西方銀行的借款。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企業都是中外合資的股份公司。隨著運營的發展,它們逐漸有了自身資本形成的能力,中資股份比重也有逐步提升的趨勢。例如,當招商局輪船公司1877年買下其競爭的手下敗將——美國人的上海輪船公司時,股權交易中外債借款為173萬兩,中國人自己的投資140萬兩,占到總額的45%。1880年代開張的上海制棉廠,幾年后也允許中國人在其中占有股份。
外資與官商出現了一種合乎邏輯的組合:老外樂于貸款給缺錢的地方大員,得到很不錯的回報,盡管他們明白“事實上,大部分的商業,包括主要由外國人開拓出來的市場,都仍然是中國人一統天下”。
匯豐渣打較少對中小私企進行過貸款。如果沒有官商,很難想像外資會大量流入一個沒有立法、沒有人才儲備,沒有信譽記錄的新興市場。甲午戰爭之前,地方官員主導的商業貸款總計有幾千萬兩銀子,對他們在洋務運動中建立自己的工業基地至關重要。
那么中國人自己在“官督商辦”企業中的投資來自哪里?從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所辦的幾個公司來看,這些錢主要來自各省的海關收入撥款。除此之外,有些來自地方稅厘金的收入,有些來自買辦階層的積累,也有些來自政府官員的個人腰包。如曾為輪船招商局總辦的唐廷樞、上海機器織布局及上海電報局總辦的鄭觀應、李鴻章的商業智囊盛宣懷都是當時投資企業的大佬。只有一小部分的錢,是來自錢莊和票號的投資。已經有資本公積金的企業也對新企業投資參股,如1884年招商局就曾投資30萬兩幫助開平礦務局增資擴股。可以看出的一個事實是,由于大清沒有辦中央銀行印鈔票,沒有統一的稅收政策轉移農業的積累,也沒有現代銀行聚集大眾手中的傳統財富,國內資本積累的主要特征是地方性、企業間與民間的行為。
在這一時期,中國也出現了依靠自身資本成長起來的民營企業,最為著名的要屬染紅了頂子的商人胡光庸(1823-1885年)。他的資本金主要來自在杭州起家的家族錢莊——阜康錢莊,他也是幫左宗棠安排外債借款的買辦。除了錢莊,他還控制了當鋪、房地產和各類產業,但其資本主要用于商業投資與投機,沒有進入洋務運動的主體產業。1883年,當受到不同派系的洋務官員與外資的兩面夾擊時,胡的阜康錢莊坍塌了。他既沒有留下資本也沒有留下資產,一切煙消云散。由此可見,從金融發展角度看,洋務時期地方官府的融資已一只腳踏入現代資本主義的大門,而像胡光庸這樣的民間融資仍延續著商業信用時代的傳統。
然而,追求富國強兵的洋務運動著眼于西方槍炮的厲害,技術的高明,雖然已立足西方資本,但頭腦中卻未關注西方財政金融之文明。1890年代之際,日本人已基本創造出完整的日文現代經濟概念體系,西方的專業詞匯首先被日本人賦予中文翻譯。但“財政”“金融”這兩個詞在中國尚未面世。首先希望大清政府注意西方銀行業的人是一位企業改革家王韜(1828-1897年),他因涉嫌太平天國運動曾在英國使館避難,并在英國游歷,是第一個在劍橋大學演講的中國人,也是中國報業的開山前輩。他1880年時就說,在通商港口,外國的銀行和軍艦一樣在為商人提供保護,中國也應當有自己的銀行為商業服務,大清應當通過銀行而非官府來投資煤礦鐵路。另一位在洋務運動晚期傳播西方財政金融觀念的改革家是鄭觀應,他在1893年的《盛世危言》中提到“泰西有官銀行、商銀行又有貧民銀行”,這可以看作首次介紹中央銀行的概念。這些改革建言者意識到了財政金融依賴外資,地方紛爭攬權的風險,建議國家權力對貨幣經濟的介入與主導。
毋庸置疑,此時大清帝國面對的更大風險,是帝國主義瓜分世界的戰爭正在步步逼進中國。如果說洋務運動中西方銀行對大清的地方性貸款,仍然主要是基于商業利益的投資行為,而1894年以后西方對大清的國家貸款,就是在兇惡的戰爭掠奪基礎上的貪婪的金融掠奪了。洋務運動為求富求強,變著法兒地從西方人手中套進幾千兩銀子借款,幫助形成了部分國內工業資本。盡管洋務外債包含了深深的風險,其歷史作用是應當肯定的。
(本文資料主要參考財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