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閏土和祥林嫂看魯迅小說中農(nóng)民形象悲劇的二重性

魯迅小說《故鄉(xiāng)》和《祝福》都成為中學語文課本中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篇目，文章都以農(nóng)民為主人公，塑造了閏土、祥林嫂等農(nóng)民形象，魯迅通過這些農(nóng)民典型，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舊中國廣大農(nóng)民的不幸與苦難，并且揭示了形成農(nóng)民悲劇性格的來自于社會和自身的兩方面原因，尤其是描寫了農(nóng)民思想的不覺悟，也就是主體意識的淡薄，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封建制度，提出了啟發(fā)農(nóng)民覺悟的重大問題，體現(xiàn)了非常深廣的社會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

一、形成魯迅筆下農(nóng)民形象悲劇性格的原因

（一）魯迅筆下農(nóng)民形象的悲劇性格的形成，首先是來自社會的重壓，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是黑暗的社會把農(nóng)民、特別是把千千萬萬的婦女推入不幸的深淵。

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社會就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人民就一步步陷入了水深火熱的悲慘生活境地。魯迅小說中的農(nóng)民深受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政治和經(jīng)濟的雙重壓迫，尤其是婦女所受迫害最為慘烈。

“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絲活氣。”

這就是《故鄉(xiāng)》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的農(nóng)村圖景。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閏土多災(zāi)多難，成了一個被剝削被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的農(nóng)民。吃不飽卻遇上了荒年；收成不好還得用種出來的東西換錢、交賦稅；挑去賣又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多子、饑荒、兵、匪、官、紳把閏土逼得像一個木偶人，貧困而衰老。他臉色灰黃，渾身瑟索，手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1911年發(fā)生的辛亥革命雖然趕走了封建王朝的最后一個皇帝，但并沒有徹底改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zhì)。隨著帝國主義的長驅(qū)直入，中國殖民地化日益加深，軍閥混戰(zhàn)頻繁，農(nóng)村破產(chǎn)，加劇了農(nóng)民生活的貧困。閏土的悲慘生活就是在這段歷史條件下形成的。總之“我回憶也好，閏土自己訴苦也好，母親和我嘆氣也好，作者用近全文一半的篇幅，著力刻畫了一個勤勞、忠厚、苦難的農(nóng)民形象，反映了社會的最下層深重的階級壓迫、剝削使他終年掙扎在饑餓線上的悲慘命運”（楊根正《談〈故鄉(xiāng)〉的主題——學習茅盾評論的心得》）。這就是說，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經(jīng)濟的貧苦和壓榨直接把勞動人民推入了不幸和苦難的深淵。

可是在作者的記憶中，二十年前的故鄉(xiāng)美麗如畫，二十年前的閏土是個小英雄：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戴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

讀者可以看到，故鄉(xiāng)變壞了。二十年前的小英雄閏土：生機勃勃、聰明勇敢、活潑可愛……但冷酷的封建歲月，使他變?yōu)槟九既耍闪爽F(xiàn)實的奴隸。這是閏土之不幸，更是黑暗社會的罪惡。

在《祝福》里，祥林嫂的一生充滿重重苦難。祥林嫂衛(wèi)家山的丈夫竟比她小十歲，這至少是封建包辦婚姻的一個悲劇。丈夫死了，婆婆又兇，她就逃出來幫工。時間不長，她又被搶了回去，賣到更深的山里。這對祥林嫂是一次災(zāi)難，從一而終的封建婚姻觀念，使她的反抗十分強烈。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了，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地擒住她，也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她就一頭撞在香案上，頭上撞了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祥林嫂守寡后又被婆婆強行嫁到賀家坳，一心守節(jié)的祥林嫂全力反抗，竟一頭撞在香案角上。被稱做善女人的柳媽竟認為當初祥林嫂“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并勸祥林嫂去土地廟捐門檻“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封建的節(jié)烈觀成為摧殘鄉(xiāng)村婦女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社會公意不節(jié)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她在這社會里，是容不住的”，因而精神上受盡折磨和摧殘的祥林嫂在容不住她的社會里只有走向死路”（楊建龍《魯迅小說中對封建文化的批判》）。封建文化中的節(jié)烈觀是把祥林嫂推向苦難深淵的罪魁禍首。但可悲的是，祥林嫂的反抗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是維護了封建的文化，祥林嫂成了封建節(jié)烈觀的殉葬品。這正是人物性格悲劇中的矛盾之一，用自己的身體乃至生命來捍衛(wèi)荼毒自己靈魂的罪惡的封建禮教。

后來她生了兒子，但是好運不很長久，災(zāi)難更是接二連三地降臨到她頭上。第二個丈夫又死了，兒子偏被狼吃了，大伯又來收屋，趕她走，她只好投奔她的老主人去出賣勞動力。在魯四老爺家里，別人取笑她，挖苦她，拿閻羅恐嚇她。魯四老爺討厭她是個寡婦，認為她改嫁是敗壞風俗的，祭祀時不要她沾手。每逢祭祀，四嬸的話：“祥林嫂，你放著罷！”使她的靈魂受到多次打擊。在接二連三的災(zāi)難的精神打擊之下，祥林嫂終于精神恍惚，心理失常，工作也受到妨礙。這樣，祥林嫂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房屋，沒有了可供出賣的勞動力，淪為乞丐是唯一的路了。是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封建社會惡勢力，是祥林嫂周圍的人頭腦中的封建思想，浸蝕了祥林嫂的靈魂，摧毀了她的精神支柱，把祥林嫂逼上了絕路。更深入具體地說，是封建禮教中的夫權(quán)、神權(quán)、族權(quán)把祥林嫂推向了封建禮教的祭壇。

閏土和祥林嫂作為舊中國農(nóng)民的代表，生活境況同樣悲慘，但祥林嫂更不幸，封建壓迫雖把閏土由英雄變?yōu)槟九迹瑓s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了祥林嫂的生命。難怪魯迅將中國封建社會中幾千年的歷史與傳統(tǒng)概括為吃人的筵宴。

（二）除社會原因之外，魯迅筆下農(nóng)民形象的悲劇性格的形成又源于他們自身的落后和不覺悟，也就是“奴性”在他們心理世界中根深蒂固，這是魯迅刻畫的重點，也是魯迅最感痛心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魯迅一貫在小說中表現(xiàn)出來的審美的基調(diào)。

魯迅曾說：“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人的痛苦換來的。不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贊中國文化的，都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老調(diào)子已經(jīng)唱完》）。“魯迅認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資格，至多不過是奴隸，中國歷史上只有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楊建龍《魯迅小說中對封建文化的批判》）。李長元在《魯迅作品之藝術(shù)的考察》中就指出：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內(nèi)容上，寫的東西都是一致的，就是寫農(nóng)民的愚唉和奴性。”

魯迅在這些描寫農(nóng)民的小說中，一方面描寫了把千百萬勞動人民推入不幸深淵令人發(fā)指的封建制度，另一方面他還集中描寫了他們落后和不覺悟的思想狀況。

《故鄉(xiāng)》里閏土的麻木令人同情，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從經(jīng)濟上固然改變了他的外形，更從思想、文化上扭曲了他的靈魂。當年和他哥弟相稱的魯迅，如今是改作老爺了。他上場只說七句話，就把魯迅叫了四次老爺，這還不夠，又叫出了“水生，給老爺叩頭！”這話樸素而又世故的話。當魯迅母親叫他不要稱老爺，還是照例叫迅哥兒的時候，閏土說：“這成什么規(guī)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他如今是懂事了，曉得了社會上有階級，有不同的身份，于是吞吞吐吐地叫童年時代的伙伴做老爺，還要用奴性文化使自己伶俐的孩子受到浸染。回想少年閏土，機智勇敢，活潑可愛，小伙伴親密無間，到老來卻畏畏縮縮，懦弱卑怯，封建等級觀念已深深根植在老年閏土的靈魂深處。受這種封建思想的長期浸蝕，他已感覺不到自己受奴役受壓迫的地位，即使感知了逆來順受，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香爐和燭臺上，寄托在神靈的保佑上。

同樣，促成祥林嫂悲劇的，除過種種外在經(jīng)濟的、思想的原因之外，還在于她自身的怯懦、軟弱與愚昧。

首先，祥林嫂對繁重的雇用剝削的不合理沒有絲毫的懷疑和不滿，反倒比較滿足。祥林嫂第一次到魯四老爺家里來的時候，一句不開口，做工不懈怠，食物不論，力氣不惜。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煮福禮，“口角邊漸漸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她對生活的要求僅僅是付出自己的誠實和勤勞，以求得最低最樸素的愿望的滿足——也就是活下去，或者說得再奢侈一點，活得體面些。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里，她就是連這個要求也無法實現(xiàn)。經(jīng)過了夫死、改嫁、又死了丈夫，唯一的孩子又被狼吃了，大伯來收屋等重重災(zāi)難。她出賣勞動力又要遭人白眼，甚至嚇斥，祭祀時不要沾手，同時還不能被容于柳媽之類的下人之中，那么她先淪為乞丐，再死在“舊歷的年底畢竟最象年底”的祝福之夜，就似乎是必然的了。對她的死，魯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魯四老爺說：“不早不遲，偏偏在這個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這一句話就蓋棺論定了，可見封建禮教對人心靈的毒害已經(jīng)發(fā)指，連死人都不寬容。

其次，祥林嫂人生悲劇產(chǎn)生的社會環(huán)境，就是因為她身邊的人冷漠，無同情心，甚至受迫害的弱者還要恃強凌弱。封建道德迫害祥林嫂的時候，周圍沒有任何人發(fā)覺過，注視過祥林嫂的不幸，沒有誰的靈魂受到過觸動，相反都虔誠地信奉封建道德。祥林嫂對待別人對自己的嘲諷，要么沉默不開口，要么反復向人們講述有關(guān)阿毛的故事，不管別人是否厭煩。死了丈夫被迫改嫁，又死了丈夫，兒子成了她的命根子，但兒子偏被狼叼走了，這使她經(jīng)受了莫大的精神打擊崐。“臉頰已消失了血色”，“眼角上帶些淚痕”，一天到晚總是直著眼睛，向大家講她日夜不忘也不變的故事：“我真傻，真的……”或是“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當人們打趣她額角上的傷疤時，她“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地跑街，掃地，洗菜，淘米……她禍不單行的這段日子里，如果讀者再留意她周圍人的態(tài)度，就讓人不只是悲哀，簡直是毛骨悚然。因為吃人的不僅是強大的人，甚至連弱者也成了吃人的幫兇。首先是婆婆為了小兒子的婚事，心安理得地將祥林嫂賣掉。小叔子為了自己的婚事，和別的男人一起強按著嫂子的頭拜堂。兒子被狼吃了之后，魯鎮(zhèn)的男人聽了這悲慘的事，“沒趣地走了開去”。女人們倒是“陪出許多眼淚來”，同情心也算有些。“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這是什么樣的心理呢？分明是拿祥林嫂的傷心事當她們無聊生活中的調(diào)劑罷了。阿毛的故事沒有什么刺激，人們味同嚼蠟時，從柳媽處又傳來新的故事，于是魯鎮(zhèn)的人們“發(fā)生了新趣味”，祥林嫂頭上的傷疤又成了他們生活的調(diào)劑。祥林嫂死了之后，家里的短工很“淡然”，“窮死”的有什么好驚奇的；“我”開始有些“驚慌”，“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心底已經(jīng)漸漸輕松”，“活得有趣的民眾”“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大家歡歡喜喜地過年”。凡此種種，讀者都感覺到祥林嫂的性格悲劇形成的又一塊土壤是冷漠的社會環(huán)境。魯迅先生對卑怯者的恃強凌弱更為痛恨，他曾憤憤地指出：“勇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刀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對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雜感》）

以上情況表明，中國兩千年的封建統(tǒng)治，使國民在精神上受到極大的壓抑和毒害，造成民眾的愚昧、冷漠。封建農(nóng)民由于思想的落后和不覺悟，不只在肉體上、物質(zhì)上，還在精神上承受了很大壓力，有的已不堪重壓，成了封建思想的犧牲品。他們還沒有意識到或者意識到已經(jīng)悔之晚矣。這就是農(nóng)民悲劇性格的又一矛盾，受了迫害，沒有覺醒，甚至幫著害人。

二、魯迅筆下農(nóng)民形象悲劇二重性顯示出的社會意義及歷史意義

魯迅筆下的農(nóng)民形象，通過其悲劇二重性顯示了深刻的社會意義。

首先，魯迅這兩篇寫農(nóng)民的小說，通過閏土、祥林嫂這些被壓迫被奴役的農(nóng)民形象，給予封建社會以無情的揭露、批判和否定。

在《故鄉(xiāng)》里，殖民地的深化，封建殘余的遺留，種種的剝削和壓迫，已使農(nóng)村生活非常貧困。閏土的紫色圓臉變作灰黃而多皺紋的苦相，紅潤圓實的手變得又粗又笨而且是開裂得猶如松樹皮，小英雄成了老木偶。這些都是社會變壞的鐵證。這個封建社會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收成又壞。多子、饑荒、苛捐、兵、匪、官、紳，可謂災(zāi)難重重。這種社會應(yīng)該為新的生活所代替，正如魯迅在《故鄉(xiāng)》的末尾寫到的：

“我希望他們不再象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愿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zhuǎn)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

這里魯迅說出了閏土或許已經(jīng)感覺到，但不能說出來的生活體驗：千百萬勞動人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并且要為之勇于實踐——“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善良勤勞的祥林嫂淪為乞丐，悲慘地死去了。殺害她的兇手是封建禮教，是冷漠的封建人情，是魯四老爺，是四嬸、柳媽等人頭腦中的封建思想。

否定閏土的生活，同情祥林嫂的遭遇，這是筆者從魯迅筆下的農(nóng)民典型形象中受到的最大感染。與此同時，憎恨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反對封建勢力和封建統(tǒng)治，也是筆者思想深處激起的感情波瀾。其實打倒封建勢力，鏟除封建思想，正是當時社會的根本任務(wù)。魯迅塑造的這些農(nóng)民典型，客觀上有力地配合了當時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爭。

其次，魯迅所塑造的辛苦而麻木、落后而不覺悟的農(nóng)民典型，形象地再現(xiàn)了辛亥革命前后，農(nóng)民不能不革命的悲慘生活地位和他們主觀上還缺乏民主主義革命覺悟之間的矛盾。

從前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不論是閏土，還是祥林嫂，他們深受封建主義的壓迫，都處在悲慘和不幸的生活境地。要改變這種悲慘和不幸，只有通過真正的革命。也就是說，封建農(nóng)民應(yīng)該積極革命，以解放自己。然而遺憾的是，中國農(nóng)民主觀上還缺乏民主主義革命的覺悟，閏土和祥林嫂還沒認識自己受壓迫受奴役的地位，一個把自己的伙伴叫老爺覺得天經(jīng)地義；一個用異乎尋常的反抗去維護從一而終的封建婚姻觀念。

這樣說來，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國農(nóng)民不能不革命，但他們的落后和不覺悟，使他們暫時不革命或只是按照自己的樸素理解革命。辛亥革命失敗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沒有解決好這一矛盾，解決這一矛盾也就成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重點問題之一。因此，啟發(fā)農(nóng)民覺悟，喚醒他們的階級意識，使他們認識到自己受剝削受壓迫的地位，認識造成他們悲劇的根源，向他們宣傳革命道理，積極引導和組織他們革命，這就成為關(guān)乎到民主革命成敗的重大的社會問題，有著極為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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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立剛 甘肅省寧縣第五中學 745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