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春燕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北京10070)
在大陸法系國家,公司是指依法設立的以營利為目的的社團法人[1](P101)。法人人格是公司的重要特征,也是公司與其他商業實體區別的主要標志。法人人格是法律人格概念的一部分,是法律人格概念與團體相結合的產物。傳統公司法理論認為公司作為最典型的法人,其本質特征在于它的獨立人格性和團體性。獨立人格性,即公司財產獨立于股東個人財產,公司責任獨立于股東個人責任;團體性說明公司首先是一個團體,一個組織,公司通過內設的意思機關來獨立經營管理自身。
現在看來,這種所謂的獨立人格發生了很大變化。公司的“法人人格”已經日趨模糊。這一發展趨勢不僅發生在采用靈活商業規則的普通法地區,也發生在如歐盟這樣以成文法為主的地區[2]。本文擬圍繞公司作為法人的兩個標志,并根據企業組織在發達國家的新發展,指出這些標志已被改變或模糊,進而揭示有關公司理論可能發生的變化以及應對策略。
公司的獨立人格性說明它具有獨立的民事主體資格,具有獨立民商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能夠獨立享受民事權利并承擔民事義務。傳統公司法理論認為,獨立財產和獨立責任是法人獨立人格的兩根基本支柱[1](P134)。其中獨立財產為本,獨立責任是獨立財產的最終體現,獨立財產為“責任自負”提供了可行性。財產與責任的獨立取決于公司與股東的分離,這種分離的基礎就是有限責任制。從這個意義上,有限責任制是法人制度的“奠基石”,是公司法人與其他企業形態的主要區別。然而有限責任制有了新變化。一方面,“有限責任”已不再是法人獨自享有,合伙也可享有“有限責任”。傳統的合伙早已經演變出有限合伙。迄今為止,美國出現的幾種合伙企業形式主要有普通合伙、有限合伙、有限責任合伙及有限責任有限合伙,此外還有業主有限責任合伙等新的企業組織形式。有限合伙對責任的限制體現在“人的區分”上,分為普通合伙人和有限合伙人。有限合伙人承擔有限責任,但前提是不得參與合伙的經營管理。而有限責任合伙對責任的限制更多地體現在“責任的區分”上,類似于我國的“特殊的普通合伙”,即有限責任合伙的合伙人均可以參與合伙經營管理,并享有一定程度的有限責任保護。有限責任有限合伙的經營者,即一般合伙人的責任也是有限的,無需承擔連帶責任[2]。我國2006年修改《合伙企業法》,確定了有限合伙以及特殊的普通合伙制度。雖然沒有確立有限責任有限合伙制度,使得所有合伙人都得到如公司那樣的有限責任保護屏障,但在合伙企業中對有限責任的普遍接受,從某種程度上講,“有限責任”已經不再是法人的“專利”。另一方面,出現了具有法人資格的無限責任企業形態。日本和韓國的合資公司和無限公司都具有法人資格,但其股東卻承擔無限責任。此外,美國的有限責任公司制度中成員可以自愿放棄法定的有限責任保護,即成員放棄有限責任保護的書面聲明。
團體性是法人有別于自然人的主要特征。公司法人作為最典型的社團法人,團體性體現在公司通過內設的意思機關來獨立經營管理自身。公司法人人格是公司作為私法權利主體的資格,而私法權利的本質是一種以意思自治為表現形式的自由權利,如果私法主體不是具備獨立健全的意思能力,則根本無以實現其私法權利,擬制的法律人格則毫無意義。團體性是公司法人人格的本質特征之一。然而這種團體性隨著公司治理模式的發展變遷而日趨模糊。
一方面,一人公司的出現,引發對法人人格團體性的思考。世界各國對一人公司的態度一般都經歷了從禁止到逐步承認存續中的一人公司,一直到承認一人公司的合法性。從世界范圍內看,完全禁止一人公司的國家為數并不多,而完全肯定或附條件的承認者居多數。有的國家如列士敦支堡、德國、日本、加拿大不僅允許設立一人有限責任公司,而且允許設立一人股份有限責任公司;有些國家比如法國、比利時、丹麥等只允許設立一人有限責任公司;有的國家比如奧地利、瑞士等禁止設立原生型一人公司,但是并不否認繼發型一人公司。我國的《公司法》在57條至63條做出了對一人公司的規定,表明了我國對一人公司的承認。可見,一人公司所必須具有的法人地位,并不需要以團體性為其前提。
另一方面,治理結構的發展變遷削弱了公司法人的團體性。公司法人團體的獨立意思,并非股東意志的簡單集合,而是體現股東共同意志又不同于股東共同意志的作為獨立的法律人格而獨立生成的自主意志。因此,必須有一套機制確保公司獨立意思的產生。這種機制便是公司治理結構。然而,卻出現了允許通過協議和公司章程將公司的管理和運作讓渡給外部管理人的治理模式。一般而言,自然人的行為能力缺失并不影響其民事主體的資格和地位,對于缺失行為能力的自然人,發展出了監護制度、代理制度、繼承制度等對其進行行為能力的補足。然而法律擬制人與自然人不同,其行為能力是法律賦予的,有行為能力的法律擬制人是通過內設的管理機構從事民事法律活動。這也體現在我國公司法要求公司在設立時就要具備相應組織機構,其團體意識的形成與實現均須借助于一定的組織機構,沒有一定的組織機構,公司就不能作為有意識的獨立主體進行活動,也不能享受權利和承擔義務[1](P122)。
美國的法律將法律擬制人全面推廣,即指公司,也指其他企業,尤其允許通過協議和公司章程將公司的管理和運作讓渡給外部管理人。這種經營管理模式起源于商業信托。隨著專業技能的高度細分,就如基金管理公司一樣,專門提供控制管理公司服務的商業實體也會出現。股東為了公司盈利會將公司管理權讓渡給外部管理人。若這種模式被推廣,是否意味著管理權外置的公司已經缺失了獨立團體意識,變成無行為能力的公司。無行為能力意味著無法獨立承擔相應法律責任,那么這種公司與非法人商業實體差別就很小了。這種模式在我國也有體現。隨著互聯網公司的壯大,“VIE結構”被廣泛應用。VIE(Variable Interest Entities),直譯為“可變利益實體”。最初是一個美國會計財務概念,其實際含義是以不通過持有一家公司的股權的方式實際控制某家公司,合并兩家公司的財務報表。但VIE結構在中國通常是指離岸公司通過外商獨資企業,與內資公司簽訂一系列協議來成為內資公司業務的實際收益人和資產控制人,以規避《外商投資產業指導目錄》對于限制類和禁止類行業限制外資進入的規定。隨著支付寶及新東方等有影響力的VIE調整股權事件的出現,政府對于這種“擦邊球”的政策態度便成為群眾關心的敏感領域或話題。且不論VIE前景如何,這種通過簽署協議去控制公司管理和利潤分配的方式,即意味著公司法人的意思能力被外部自然人或法人剝奪,公司法人本身形成獨立經營管理的意識能力存在瑕疵。這種公司法人的團體性很大程度上被弱化了。
綜上,公司作為法律的擬制物,其意思必然要借助于公司機關形成。對于公司來說,以嚴謹的公司治理結構來確保團體意思的真正獨立,是其法人人格區別與自然人人格的根本所在。然而這種團體性被逐漸弱化,應當看到這個趨勢并對其進行反思——公司法人的團體性是一種什么因素的集合?傳統公司法人理論認為公司法人作為集合體就是股東團體,就是兩人以上股東的集合體。股東團體性特征如此強烈,是一定歷史階段中對資本集中的需求,于是公司法人的股東團體性就凸顯出來。但法人人格的團體性,在本質上是獨立健全的意思能力和獨立財產的集合體,其中獨立健全的意思能力可以表現為兩人以上股東的意思能力的綜合,也可以是獨一股東的意思能力(如一人公司)甚至可以是非股東人員的意思能力(如管理權讓渡過程中的公司)。
一個社會每當發現問題時,就會本能地轉眼回顧它的起源并從那里尋找癥結。因此,有必要重新梳理有限責任與法人制度以及獨立人格性的關系。回顧法人制度和有限責任制度的起源,結合我國將兩項制度結合的立法考量,分析如今是否還有結合的必要。法人的獨立人格性之所以產生,主要是在于維護一個得以永續存在的、區別于其成員的、能以其自身名義從事各種活動并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的組織體,而有限責任制度的價值則主要在于鼓勵投資、減少投資風險、促使資本所有者和經營管理者相分立、實現管理現代化[3]。兩項制度在起源上并不是相互依賴的關系。我國立法對兩者的結合,缺乏超前性與覆蓋性。
我國的法人人格和有限責任制度的結合、法律擬制人范圍、團體性等制度設計已經無法解釋當今世界企業的發展和理論的變遷。公司理論朝更加自由和實用的方向發展。在經濟全球化的進程中,公司所選擇的治理結構直接影響本國公司在國際市場中的競爭力。雖然并不是提倡把世界上所有最新的成果都引進我國,但為了與國際接軌,我國有必要對傳統公司法理論進行反思與梳理,明確公司作為法人最核心的特質,擺脫不必要的束縛。這樣一來,建立在理論之上的公司企業形態和內部組織機構的形式便得到解放,公司治理模式和管理思路的引入更加通暢,公司法治理的法律改革也將步入新的發展階段。
筆者認為,一方面,我國公司法在企業形態的確定上應當給企業越來越多的自由選擇空間。我國的企業制度發展有特殊之處,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型。不同的商事主體有不同的法律地位,導致對公司分類的理解習慣于從法律的角度展開[4](P112)。
另一方面,即便再完整的法定公司類型也永遠無法追趕上市場靈活自由的發展步伐。經濟的發展是高速的,為了適應市場的瞬息萬變,此時此刻在世界某個地區又形成了一個“升級版”的混合型企業形態。在資本市場發展到今天,共性應比個性要大一些。企業規范的區域化甚至全球化是被普遍接受和認可的,這使得在某個區域內誰的經濟發達,誰的公司制度就有競爭力。美國的公司法之所以成為各國立法改革的范本,與美國資本主義經濟領先于世界密不可分。如何協調與時俱進的公司形態、制度和傳統公司法基礎理論、基本原則之間的沖突,這需要極大的勇氣。規范制度具有相對性,在一個時間段內所造就的強制性平衡,畢竟不符合自然,因此總會在條件具備時被打破[4](P113)。
另外,各國或區域對于法律上“擬制人”的界定并不相同。如美國《統一商法典》將“人”的定義為個人、公司、商業信托、遺產管理、信托、合伙、有限公司、聯合、合營、政府、政府分支機構、管理機構,或者媒介、公營公司,或者任何其他法定或商業組織。可見,一切個人和商業組織均被賦予法律人格。而海峽兩岸經濟合作中將“一方法人”的定義為根據兩岸任一方相關規定在該方設立的實體,包括任何公司、信托、合伙企業、合資企業、獨資企業或協會(商會)。由此,法律上擬制人和人的區分已經不再重要了。
[1]范健.商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2]顧敏康.反思公司的幾個基石問題[J].法學,2013(5).
[3]任爾昕.我國法人制度之批判——從法人人格與有限責任制度的關系角度考察[J].法學評論,2004(1).
[4]蔣大興.公司法的觀念與解釋Ⅰ[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