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嵐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01)
遲子建以一位90歲老人的口吻追憶往事,正如小說中所說:“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保?](P1)這種“家族式”的生命故事展示了鄂溫克族的百年滄桑及其生存現狀。她以溫情的敘述方式講述著這一弱小民族的不斷遷徙和抗爭,以一種悲憫的眼光努力尋找一條鄂溫克族的生存發展道路。不得不說,在現代文明的不斷侵蝕下,原始氏族文化的不斷消逝,人類詩意的棲居已然成為烏托邦式的幻想。然而,遲子建仍然能夠以冷靜從容的筆調建構著人類的理想世界,書寫著健康而原始的人性之美,努力探索人類如何在都市欲望橫流之中堅守精神家園。從這一點上看,她的寫作憂傷卻不絕望,唯美而又深遠。
遲子建執著地書寫著大自然,努力將身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無論是她的《北極村童話》《原始風景》,還是《逝川》《麥穗》,都常常把人帶入一種淳樸、神奇、浪漫的北國世界。大自然對作家的成長和寫作產生著極其重要的影響。在她的筆下,自然萬物充滿原始的靈性和生命力,它們和人類一樣,有著生命的興衰和延續。世代生存在森林之中的鄂溫克人,自覺地把自己的血液和命運注入到大興安嶺的一草一木和日月河流中。一方面,鄂溫克族人感恩于大自然的饋贈,他們仰慕和敬畏著大自然,祈求著自然力量的庇佑。正如《額爾古納河右岸》當中所描述的那樣,山有山神,樹有樹神,他們在死亡之后會舉行天葬和風葬,將肉身貢獻于天地之間,將魂靈皈依于自然之神。另一方面,廣袤的森林原野記錄著鄂溫克族人的滄桑變遷,見證著每一個人的成長歲月。在他們眼中,被譽為“森林之舟”的馴鹿不僅僅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是摯愛的神靈所賜予的禮物;純凈透明的樺樹汁和用途廣泛的樺樹皮承載著快樂的童年記憶;每次遷徙都要帶在身邊的火種象征著永不熄滅的光明和溫暖;或狹窄或寬闊的河流、水中倒映的月亮和黑夜中漫天的星星都寄托著鄂溫克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情感。
鄂溫克人的風俗習慣也昭示著他們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關系。汪曾祺曾說:“風俗不論是自然形成的,還是包含一定的人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摯愛,對‘活著’所感到的歡悅。風俗中保留一個民族的常綠的童心,并對這種童心加以圣化。風俗使一個民族永不衰老。”[2](P61)鄂溫克人的生存環境粗獷原始。比如分食動物之前的祭祀和禁忌習俗、婚禮上熱鬧非凡的篝火舞蹈、臘月二十三進行的祭火神的儀式、高懸于森林樹枝上的風葬儀式、薩滿跳舞歌唱祈求神靈的風俗,等等,這些都已經構成了鄂溫克人的生命存在方式。在遠離世俗的喧囂之外,原始森林之中的部落精靈們安逸美好地生活著,他們傳承著固有的生活生產模式,與山河對話、與動物為伴、與神靈同行,他們的本真精神和大自然的純樸狀態達到了高度的契合。
然而,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不斷加速,任何阻礙現代化發展步伐的生活方式都將被快節奏和利益化的方式所取代,鄂溫克族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狀態也被以商業化為特征的工業文明所打破。響亮刺耳的伐木聲打破了這一片土地的美好和純凈,運材專線的大規模開辟擴張著人類攫取自然的欲望,森林不斷減少,河流不斷消失,馴鹿不斷死亡,人與自然的隔膜越來越大,先進的連珠槍取代了傳統的打獵弓箭,原始的烏立楞被無情的鋼筋水泥所取代,集中的家族生存狀態逐漸在消失。遲子建深情地注視著鄂溫克人日常生活的不斷變化,山外現代文明的不斷侵襲帶來的是光禿禿的山嶺、稀疏透亮的樹林以及山林精靈的不斷消失?,F代工業的發展帶給他們的不是生活的歡愉和便利,而是內心的隱痛和憂傷。遲子建借助訴說鄂溫克人的歷史變遷和生存境遇,表達了對人類社會演進的焦慮和對現代文明的質疑。在現代文明的不斷發展和演進之中,我們無所顧忌地占有和攫取自然,肆無忌憚地侵占著動植物的生存領地,對于自然母親的恩惠,我們已然喪失了感激之心和贊美之情。不得不說,我們正迷失在自己構建的文明之中,嚴重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問題是擺在我們面前無法逾越的障礙,也是人類現代文明發展過程中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陳思和在定義“民間文化形態”時指出:“自由自在的是它最基本的審美風格?!保?](P2)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里,遲子建以“最后一位酋長的妻子”的身份為我們展示了鄂溫克民族的歷史,溫情地訴說著未受工業文明侵染的原始生活習俗?!额~爾古納河右岸》中所描述的鄂溫克族人的生活習俗,基本涉及他們的衣食住行和婚喪嫁娶等平?,嵤隆W鳛橛文撩褡宓亩鯗乜巳?,他們以自給自足和簡單快樂的生活方式堅守著對大自然的敬畏,以原始的愛恨情仇傳達出率真樸素的生命態度。
鄂溫克族長期散居在綿延的山林之中,閉塞的生活環境和流動性的遷徙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大山、森林、河流是構成鄂溫克人最佳棲居地的要素,馴鹿、狩獵、捕魚則成為他們主要的生產生活方式。在生活居住形態方面,鄂溫克人沒有固定的居住場所,他們的住所就是“希楞柱”。這種房舍用松木支撐一個骨架,外面蓋一些皮即可,夏天蓋樺樹皮,冬天則蓋上獸皮。簡易的居住場所讓鄂溫克人感受著風聲雨聲,直接觸碰著自然萬物跳動的脈搏。在社會勞作方面,鄂溫克人依托著廣袤的山林生存,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群落集體行動捕獲獵物。同時,男子外出狩獵、女子在家養育兒女的觀念牢固存在于鄂溫克人的思想之中。如果說居住和勞作形態作為鄂溫克族人文化的外在標志,標志著鄂溫克族獨特的生活方式,那么,薩滿文化就是這一民族內在的文化精神?!霸跂|北歷史上,薩滿教是一種最古老、最有影響力的、原始的、土著的民間宗教形態?!保?]對于鄂溫克族人來說,薩滿文化影響著他們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薩滿是他們的神靈,整個部落的命運興衰都寄托在薩滿的身上。薩滿既可以是醫者,治愈病人的傷痛,拯救垂危的生命;又是家族祭祀者,通過祭祀儀式來保佑整個部落的興旺和族人的健朗安順。這種帶有神秘詭異色彩的薩滿文化已然成為鄂溫克這一弱小民族的民族信仰。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通過表現薩滿文化,不僅僅傳達出對于少數民族文化的認同和超出人類能力之外的無形力量的崇拜,還歌頌著薩滿身上所表現出的舍己救人的奉獻精神和無私助人的人間大愛。
自然崇拜、動植物崇拜和靈魂崇拜是鄂溫克族人獨特的生命感悟形式,體現了他們獨特的民俗信仰和鮮明的地域特色。然而,在現代化的社會之中,宗教信仰被排斥在我們的文明生活之外?,F代科技的飛速發展,機械化和模式化的生產方式不斷地消解著人們的內在文化結構。遲子建同樣表現出對現代文明沖擊下古老部落和傳統文化逐漸消逝的焦慮和批判,正如她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明確表達出的情感指向:“我哀婉的是,我們常常把一種理想生活排斥在我們認定的文明生活之外,這是可悲的,我們這樣判斷文明是偏頗的。像我寫的這支鄂溫克部落,他們有自己的文化、宗教等,他們建立了很完整的生命觀、宗教觀、藝術觀,可是我們所謂的現代文明卻要把這種東西全盤地化解掉,這是野蠻人的行為。”[5]工業化進程的迅猛發展所帶來的先進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變化,傳統的游牧方式被機器化大生產所代替,原始的村落文明分崩離析,人類對于土地和神靈的敬畏已然被以人至上的觀念所取代。
列夫·托爾斯泰在解釋藝術的感染力時,曾經說過,藝術通過外在的標志,有意識地傳達感情,從而使他人的心靈也受這種情感的感染。遲子建善于從每一個卑微的生命中挖掘人性美的光輝。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我們可以充分體會到人間至善至美的情感,可以感受到平常人物的愛情,比如尼都薩滿對于母親的深情眷戀,伊萬對于娜杰什卡的癡情;也可以感受到真摯濃郁的親情,比如維克特在誤殺弟弟安道爾之后陷入深深自責,耶爾尼斯涅愿意為母親獻出自己的生命。
在愛情和親情的范疇之外,《額爾古納河右岸》同樣向我們傳達著無私的博愛。妮浩擁有幸福的家庭、對自己關愛備至的丈夫和活潑可愛的孩子。但是,當她接受了“神”的旨意成為了鄂溫克族新的薩滿之后,身上肩負著庇佑族人的使命。本來她可以置身度外,但是悲天憫人的情懷又驅使她運用自己的神力無私地幫助他人。她為了拯救族人的生命,犧牲了自己孩子的性命,甚至為了挽救因饑餓偷馴鹿的漢族少年的生命,傾盡全部力量舞蹈,禱告上天,腹中孩子也難逃“神”的旨意,還未降臨到人世間就失去了感受世界的機會。這種起死回生的神秘力量固然讓人驚嘆,但是生命替換的沉痛代價卻讓人心生遺憾。妮浩所唱的一首首哀歌,不僅僅是對自己孩子靈魂的超度,還是對每一任薩滿生命的贊歌。簡單樸素的歌詞,寄托的是一位母親喪子的悲痛和不舍,也表現出對于宿命使然的無奈和堅韌。在妮浩身上,我們看到了人性的至善和純美,這種超然忘我的大愛與信仰的虔誠跨越了世俗的觀念和種族的隔閡。她用盡生命的最后力量祈雨,撲滅了大興安嶺熊熊燃燒的烈火,完成了自己傳奇的一生。她以一己之力保族人平安、以一人之心救族人危亡的精神感人至深。
然而,反觀現代都市文明,人們的價值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性的本真被社會的欲望所取代,金錢和權利驅使著人們不斷地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甚至是以傷害他人的利益為代價。遲子建正是通過《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美好風俗和純真人性,表現了現代文明遮蔽下人類精神家園的迷失。
總體來看,《額爾古納河右岸》表達了遲子建對于美好大自然不斷逝去的哀嘆,對于原始文明消失的惋惜,對于現代文明話語遮蔽下人類精神家園喪失的思索。從“清晨”“正午”到“黃昏”,正是昭示著這片未受侵染的原始文明從興盛逐漸走向衰落,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被逐漸打破,氏族倫理被現代文明不斷侵犯,這一弱小民族的原始生命力也受到了威脅和損害。作家深情地呈現著鄂溫克民族那古老的神話傳說和民間習俗,為這一民族文化的即將消失和傷痕累累的大自然而憂傷。
反觀當下,現代文明在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的同時,生態環境的污染在不斷加劇,物種的多樣化在不斷消逝,自然資源在逐步減少,有些地區仍然保守地堅持著“先污染,后治理”的落后觀念致使人類的家園慘遭破壞。遲子建正是通過《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詩意書寫啟迪著我們樹立天人合一的理念。一方面,大自然為人類的生存發展提供了最基本的物質資源,要維護好大自然,不僅僅要融于自然,更要以一種神圣的心態看待自然萬物,保持一種和自然友好相處的關系。另一方面,現代文明對人性的異化和扭曲,已經給人類的進步發展帶來了新的威脅,都市文明病的盛行,蟻族和啃老族的相繼出現,對于金錢和權勢的過度追求掩蓋了人性之美。因此,人文素質的提高也顯得尤為重要,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雙重發展才能夠真正促進社會持久的進步。
[1]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人民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2]汪曾棋.汪曾棋文集·文論卷[M].江蘇: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
[3]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12).
[4]閆秋紅.薩滿教與東北民間文化[J].滿族研究,2004(2).
[5]遲子建,周景雷.文學的第三地[J].當代作家評論,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