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藝雯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沈從文《菜園》的原始主義探析
龔藝雯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很多評論家將沈從文視為湘西文化的代言人,然而沈從文的作品不僅充滿那種樸實無華的原始生命情懷,更是洋溢人性光芒的土地上人生悲劇的有力見證。短篇小說《菜園》完成于1930年,是沈從文早期的作品,悲劇性的結局使人物生命意識的展示瞬間升華,客觀冷靜地敘事態度又是作者獨具匠心的運用,不管《菜園》的主題是政治還是人性,文中閃耀的原始性的生命意識確實讓人回味無窮,美好自然與現實世界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產生的張力使文本的文學性又多了一層韻味。
沈從文;菜園;原始;生命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多產的作家之一,他的傳奇經歷和獨特氣質為其創作加分不少。沈從文的小說始終傾注著一種古樸的原始主義情懷,卻又有反原始主義的內在矛盾。這種原始與反原始的沖突作為沈從文的創作傾向,充分地展示出他內心深處作為“鄉下人”的苦痛掙扎。他想追求幽謐安寧的田園生活,猶如他作品所塑造的一個個神話般的“湘西世界”,但又不得不屈從于現實世界和現代文明的浪潮。《菜園》一篇,通過描寫玉家人的生活軌跡展現他們由興盛到消亡的故事。社會的動蕩以及知識青年的革命追求是造成個體生命逐漸喪失的悲劇所在,這是作者時代的觀照,更是對人性回歸原始的一種呼喚和渴求。
《菜園》是沈從文詩化小說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以田園牧歌式的哀婉筆調訴述了玉家的悲劇生活。小說的故事很簡單:辛亥革命前,旗人玉老爺帶著家人來到偏僻的小城做官。玉老爺死后不久,辛亥革命便推翻了清王室,旗人到處流落,無以為生,玉家當時從北京帶來的白菜種卻無意救了一家人。玉太太和少爺以種菜過日子,賣菜為生。日子久了,玉家也發展了菜園,成為小康之家。兒子二十二歲生日那年,獨自北上求學,一去三年,還帶回一個美麗的媳婦。一家三口團聚,菜園還種上了媳婦喜愛的菊花,玉太太盡享天倫之樂。忽然有一天,縣里來人把這兩個年輕人請去,第二天便陳尸校場,罪名是“共產黨”。玉家菜園被地方紳士吃喝玩樂玷污致盡,玉太太寂寞地活了三年,到兒子生日那天自縊而死。
原始主義的內涵是多方面的,有剛性和柔性、質樸和神秘等多種對立互補的表現形態。[1]沈從文原始主義追求的是自然樸實的人性,柔美純真的人情。相對于城市文明,返璞歸真式的原始形態、原始性情、原始方式盡管充滿粗野狂放的自然韻味,更有幾分讓人流連忘返的感覺。《菜園》中無處不透露著自然的氣息,這股原始的神秘氣流貫穿文本始終,玉家菜園又更勝似個作者有意構建的都市和鄉村的中介,在這世外桃源般的境地,美的追求最終幻滅,又折射出作者對當權者有力的控訴。革命的歷史主線是玉家命運的時間軸,玉家人從北京到小城、從官宦到百姓、從生到死、從喜到悲,平靜的生活中不斷經歷不平靜的動亂和劫難,辛亥革命、北伐、白色恐怖成了一個個血淋淋的代名詞。結局的殘酷催生作者對美好人性的追求和美好事物的憧憬,更有一種隱忍著的無聲的政治吶喊。夏暮母子二人在菜園外的小溪邊站立納涼,兩人沉默,聽溪水聲音,看小魚小蝦,感受晚風中混雜的花香,微風浮動的柳枝。母親想吟詩,卻總覺得沒有文字能解釋這種境界,少琛卻笑語“這天氣是連說話也覺得可以的天氣,做詩等于糟蹋好風光”。悠閑靜謐的田園風光是作者一心打造完美境地、自然隨性的浪漫情懷再加上無心做詩的姿態,是文明時代的奢侈品。沈從文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且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2]他認為,自然應是一切美的開始,美的人性存在于現實生活,而現實生活又不能離開自然的觀照。生命意識的本質應脫離欲望的訴求,符合人的原始情懷和自然本質。
質樸是原始主義追求的中心,在原始主義那里,原始不再是愚昧與和野蠻的象征,而是與現代文明的落寞和退化的對比。“主人玉太太,年紀五十,年青時節應當是美人,所以老來還可以從余剩風姿想見一二”“這個有教養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麻布舊式衣服,拿把蒲扇,樸實無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玉少爺是“白臉長身的好少年,年紀二十一,在家中讀過書認字知禮,還有點世家風范”,侍立在母親身邊“穿白綢短衣褲”。寥寥幾字簡單慨括母子二人的形象,衣著素雅潔凈,氣質淳樸自然,“白圍墻竹林子”“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喂養一群白色的母雞”,菜園里的人事情景都在這純凈透明的色彩中展現著獨特的氣質,不是與世獨立的清高自傲、孤芳自賞,相反,他們脫離社會“活生生的機體”去追求主體的快樂,精神的富足。“玉”姓的選擇顯然也是作者有意而為之,其中包含著對主人公品質高潔,道德如白玉般無暇的期許。質樸純真本來就是一種美,它與“文明”壓抑下,人類扭曲的精神風貌產生強烈的反差。它是與較為簡單的社會結構、人際關系和自然狀態下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相聯系的。[3]玉太太和少爺能夠安靜隨心地在菜園的小溪邊感受自然的神秘,無言對詩正體現了原始主義中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的關系。母親還善于制作干菜,少爺則細心經營菜園,誠實的他不自傲,“心地潔白如鴿子毛”,不同人錙銖必較,平等相待。他們更愿意在晚涼天氣,母子倆走到菜園去,“看工人作掛架子,督促舀水,談論到秋來的菜種、蘿卜市價。有時到園中看菜秧,親自動手挖泥澆水。”園中的事物親力親為。在技術進步,經濟發展的洪流中,遠離現代文明的沖擊和干擾,物欲膨脹導致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冷漠,把自身融入單純的人際交往中,沒有欲望,沒有壓迫,沒有波折,既不喪失原始的生命力,又可回歸質樸的情感。
“菜園”只是沈從文宏大湘西世界的渺小縮影。菜園變花園的故事結局讓文本更多了幾分詫異和悲情,也在這樣的張力變換中體現著,菜園的生命力是原始主義的自然蓄積,起初它背離城市文明的形態,可是欣欣向榮的菜園經過時間的洗禮終究還是走上了文明的路子,成了地主紳士吟詩作賦花天酒地的場所,這是一場文化的浩劫,更是作者想要揭露的現實世界,回歸成了現代人的精神訴求。
沈從文常常以“鄉下人”自居,在創作中也不自覺地形成了城市和鄉村兩個對立階級。“鄉下人”的情結并非源于偶然,是沈從文內心獨有的民族心理、文化思想、生活經歷之間碰撞的結果。他曾說道:“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自傲,也不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中人截然不同!”[4]他的“鄉下人”是擁有善良質樸,勤勞單純原始品性的群體。玉家由北京到小城到菜園的地點遷移也可視為作者身份的轉變,玉少爺北上求知的舉動也非想要再成為城市人,而對知識的渴望和對陌生世界的好奇,激發了青年人不安分的心,去尋求救國救民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最終少爺回到菜園,努力實現他的理想抱負。思想的覺悟進步沒有讓他放棄“鄉下人”的身份,他依然同母親在門外溪邊,聽水聽蟬,看晚霞。在菜園里種媳婦喜愛的菊花,親自料理,把獲得的新知識,融入了生活。這家人和小城里的人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菜園》的城里人,有聰明人和蠢人之分。蠢人說話簡陋得閃耀著一股對玉家人生活優美的媚俗羨慕,本地新興紳士階級,“因切齒過去旗人的行為,極看不起旗人”,以及地方有勢力的紳士階級,把玉家菜園變成玉家花園。玉家人“雖在當地得不到人親近,卻依然相當受人尊敬”,而當下城里的紳士階級的可恥行徑卻令人深惡痛絕。
玉家猶如白玉般清新脫俗,不與世俗為流,不被塵世污染,在屬于自己的“菜園”里平靜地存在,他們的“菜園”閃耀一種古樸實在、自然原始的人性光芒。菜園被惡意踐踏成花園也預示著作者一心搭建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的摧毀。沈從文將自己的情感和價值取向寄托于少琛的身上,由少琛的知識追求、文化自覺、情感釋放傳達給讀者。這種良苦用心的設計是他作為不折不扣都市里的現代人的精神追求。沈從文還極力排斥城里人一切無恥、無賴、無聊的行徑,他們對他筆下的美好精神家園竭盡全力加以破壞毀滅,只為獲得一時的滿足和笑意,致使人們居無定所顛沛流離。他甚至懷疑文明改造向城市不斷地遷移的過程,并一心想沉溺于鄉村人事間柔美的溫情里。他的精神里流淌的是“鄉下人”的血液,保留了對原始質樸的崇敬、回歸和向往之意,去平衡現實世界和理想的差距。玉太太也是一個被城市文明殘害的知識分子,當得知兒子要去北京求學的消息,想到自己以前的經歷和見聞不禁為兒子擔心,“我們這人家還讀什么書?世界天天變,我真怕”“做人不一定要多少書本知識。象我們這種人,知識多,也是災難!”婦人的慨乎其言也預示著一個個悲劇的發生,玉太太話語間似透露出一種“鄉下人”的決心。玉少爺“對人誠實,他所要求人的也是誠實。他把誠實這一件事看做人生美德,這種品性同趣味卻全出之于母親的陶冶。”玉家人的自然人性的美和誠實道德的善進一步得到作者的肯定和贊許,同時也無情地揭露現代文明造就的病態城里人的丑陋。
《菜園》的人物很簡單,玉太太和玉少爺,兩人經歷了城里人到鄉下人的轉型。從地域到身份的轉變,讓兩人更能體會作為“鄉下人”毫無遮掩的人性魅力,天然無修飾的質樸人格是城里人求之而不得的美好品性。然而在程式化的機械時代,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交往也難免會陷入無法挽回的利益漩渦中,唯有秉承一顆原始返歸之心才能獲得精神的安慰和富足。
沈從文生活是都市文化的親歷者,鄉土文化只是回憶,事物的發展是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新事物取代舊事物是歷史的必然。沈從文“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的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他很想將這份野蠻氣質當作火炬,引燃整個民族青春之焰”,[5]但鄉村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不斷被同化,傳統不脛而走的現象令人堪憂,人類日漸文明是前進的必然。沈從文一再聲稱自己是“鄉下人”,而又在作品中不斷地展現質樸人性墮落的現實,他親手鑄造“希臘小廟”去供奉善而美的人性,又在文明的熏陶下,剔除文明丑惡后用理性的眼光審視鄉村文明的缺陷。他從質樸純善的人際關系和人文品格當中發覺了越來越多的愚昧、無知和落后,急切想要在“希臘小廟”的人性塔中剔除這些不安定的因素,所以反原始就展露了端倪。《菜園》的原始主義意味確實比反原始較為濃厚,也不能說這就是一部純原始主義的短篇小說,這也是與沈從文的整體創作意圖有所相悖。《菜園》高揚著原始主義的氣質,也暗藏著反原始的玄機。小城的城里人蠢人比聰明人多,這里的城里人沒有現代文明的優越性反而羨慕起誠實善良的菜園經營者,反諷話語引導他去質疑文明而沒有擯棄。玉家人以完全忽視的態度看在眼里,沒有斤斤計較,隨著玉少爺北上求學,也可說是一種不安于現狀的選擇,這種求知雖是“鄉下人”的舉動,但對現代文明的渴慕還是抹殺不了一顆躍躍欲試的好奇心。或者說玉少爺是為改變鄉村的落后,改變中國的苦難,是可隱射為是知識分子對原始改造的一次有益嘗試。玉家落寞的那幾年是白菜救了全家人的性命,種白菜自給自足也是一種歸隱的富足卻把白菜當作事業來經營,這也是知識改變命運的印證,受現代生產方式和關系的影響,為獲得生存和生活尋求更為安定的狀態。
菜園的消失也引發了作者的思考,到底原始的更讓人追捧還是現代的更受人歡迎,白菜是滿足了人的生存需要,但種上菊花的菜園最后淪為現代文明的場所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跌宕的情節滿足了更多讀者的期待視野。玉太太對自我命運的把握顯得有些被動,主觀能動性的匱乏是“鄉下人”放任現代文明入侵的懦弱表現。作者一面傾力打造理想世界的美好,一面又不得不惋惜和哀痛原始的流失和瑕疵,他也讓玉太太這個形象在充滿淳樸氣質的同時也顯露一絲現代優雅的風姿。《菜園》不是原始開始,也不是反原始結束,原始和反原始之間的張力讓他“返璞歸真”的希望漸漸退化,理想終究得回歸現實,在現代物質文明進步的過程中要保持著過去樸素的人性美,他們相互存在,不排斥一個文明的誕生也不摧毀另一個原始的美好。
[1]方克強.文學人類學批評[M].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46.
[2]沈從文.沈從文散文選[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12.
[3]周光明.原始與反原始的悖反——略論沈從文小說的創作傾向[J].河南教育學院院報,2002,1:71.
[4]朱光潛.我所認識的沈從文[M].岳麓書社,1986: 181.
[5]楊瑞仁.沈從文和福克納比較[M].中國文聯出版社,2002:40.
On the Original Doctrine of the Novel Garden Written b y ShenCongwen
Gong Yiwen
(School of Liberal Arts,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Yunnan 650500,China)
Many critics regarded Shen Congwen as the spokesman of the Xiangxi Culture.However,Shen Congwen's works are not only full of original life,but also of a humanity.Shen’s novel The Garden was completed in 1930,which was his earlier works.Whatever the theme of The Garden is about the politics or human nature,the tension between the nature and the real world make the novel much more literariness.
ShenCongwen;garden;original;life
I206.6
A
1672-6758(2015)10-0113-3
(責任編輯:蔡雪嵐)
龔藝雯,在讀碩士,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研究方向: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作家文學)。
Class No.:I206.6Document Mar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