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興
“外史”之小說價值補考
王以興
“外史”由最早的史官演變為文學尤其是古代小說的一個文體概念,具有十分積極且重要的小說價值。首先,“外史”作為小說有兩個基本含義,一是神怪化的敘述方式;二是生活化的故事內容。其次,“外史”作為小說,實乃當時一批小說家試圖擺脫小說為正史附庸的努力,表現出了強烈的尊體意識,具有積極的小說史意義。最后,“外史”這種獨特的小說價值在與“演義”“野史”“艷史”等題名的比較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外史”;小說;尊體;演義
“外史”在中國歷史上經歷了史官、野史和文學不同名義的演變,而表示文學之義時,“外史”更多的是作為古代小說的一種文體概念而存在。[1]除此之外,筆者還發現“外史”的小說價值尚不止于此,仍有許多值得發掘的內容,以下思考求教于方家。
筆者曾總結中國古代以“外史”為題名的小說共有十八部,[1]這些小說作品除《外史志異》和《外史新奇》之題名稍有特殊外,其他“外史”題名一般有兩個基本含義,試總結如下:
其一,“外史”特指與正史“實錄”精神相對,以虛構、夸張和想象為主的神怪化小說敘述方式。班固最早用“實錄”作為對司馬遷修《史記》的最高褒獎云:“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漢書·司馬遷傳贊》)此后“實錄”就成為了正史寫作最重要的一個標準。而作為小說題名的“外史”含義之一即與此相對。明金閶舒載陽本《封神演義》題為《武王伐紂外史封神演義》,該書以歷史上著名的武王伐紂為題材,運用大量的夸張、想象手法,如虛構女媧遣三妖惑商紂及闡教、截教斗法等情節,神怪雜出,奇幻瑰譎。魯迅先生即認為此書:“似志在演史,而侈談神怪,什九虛造,實不過假商周之爭,自寫幻想。”[2]可見,該小說題名中的“武王伐紂”是基本史實和故事素材,而“封神演義”則是對它的藝術化加工。那么,從題名看,《武王伐紂外史》就相當于《封神演義》,而冠以“外史”之名則指對正史中武王伐紂史實的神怪化敘述,從而使之成為一部有關姜子牙斬將封神的神魔小說。另外,小說的最后修訂者李云翔雖然非常清楚姜子牙封神之事乃民間傳說,卻依然積極為封神一事的書寫找借口:“俗有姜子牙斬將封神之說,從未有繕本,不過傳聞于說詞者之口,可謂之信史哉?……語云:‘生為大(上)柱國,死作閻羅王?!怨偶敖?,何代無之?而至斬將封神之事,目之為迂誕耶?”[3]按,“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乃隋朝大將韓擒虎臨終語,見《隋書·韓擒虎傳》。這充分說明了李云翔對小說神怪化敘述方式的認同和張揚。雖然我們不好判斷明金閶舒載陽刊本的“外史”之名是《封神演義》原本就有,還是出自李云翔之手,抑或是書坊主刻書時所加。但是,“外史”題名的選擇本身就表明了取名者借此對小說敘述方式進行定位的用心和意圖。因此,“外史”即可看作為一種對歷史題材進行神怪化藝術加工的小說敘述方式。
清初呂熊的觀點更具代表性。他在《女仙外史》開篇即指出小說命名的緣由:“女仙,唐賽兒也,說是月殿嫦娥降世。當燕王兵下南都之日,賽兒起義勤王,尊奉建文皇帝位號二十余年。而今敘他的事,有關于正史,故曰《女仙外史》?!盵4](第一回《西王母瑤池開宴 天狼星月殿求姻》)可見,此處“外史”是對“正史”某種方式的敘述。然而作者這句話說得還很含糊,沒有明確說明“外史”對“正史”是如何敘述的。這一空白在作者自跋中得到了補充,他說《女仙外史》的創作是“托諸空言以為‘外史’。夫托諸空言,雖曰賞之,亦徒賞也;曰罰之,亦徒罰也,游戲云而……曷云游戲哉?第以賞罰大權,畀諸賽兒一女子,奉建文之帝號,忠貞者予以褒溢,奸叛者加以討殛,是空言也,漫言之耳”[5]。顯然,呂熊的“外史”觀與《封神演義》以“外史”為名體現出來的意圖一脈相承。此類作品尚有:《蜃樓外史》寫明朝奸相嚴嵩門下趙文華抗擊倭寇事,其中仙妖雜出、人鬼并舉;《禪真逸史》以東魏、南朝梁至隋朝為歷史背景寫綠林好漢歸順梁朝事,其間亦頗有神怪情節。這數篇“外史”小說從題材上看均取材于正史,然采用的卻是小說所特有的虛構、想象甚至神怪化的敘述方式。
其二,“外史”專指小說與正史相對的、更為廣泛的生活化內容,以及由此而來的細致、生動的敘述筆觸。我們知道歷代正史均以國家大事、朝代興替及著名人物的功業成就、歷史貢獻為書寫內容,一如《舊唐書·職官志·史館》所云:“史官掌修國史,不虛美,不隱惡,直書其事。凡天地日月之祥,山川封域之分,昭穆繼代之序,禮樂師旅之事,誅賞廢興之政,皆本于起居注、時政記,以為實錄,然后立編年之體,為褒貶焉。既終藏之于府?!盵6]而“外史”小說則正好相反,它主要取材于普通人物的日常瑣碎生活,即便是以歷史名人和事件為題材,敘述角度和關注點也頗有不同,以《儒林外史》《武則天外史》《菲律濱外史》和《駐春園外史》為代表。閑齋老人解釋《儒林外史》之“外史”題名時說:“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7]由該句話可知,“外史”是對書中所述“儒林”人物、故事的具體界定,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其一,傳主不是正史中那些經學大師,而是平凡的文人士子;其二,“外史”所描述的是傳主日常的人情事理,而非正史中經學大師們深厚的經學造詣和遠大的學術影響。因此,“儒林外史”所描述的是一般儒林人物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真實情態。與此相似,《武則天外史》敘述歷史上唯一女皇武則天的生平經歷,比正史所記更細膩更生動,“頗有依據,筆亦佻冶,可與《隋煬艷史》相匹”[8];《菲律濱外史》描寫菲律濱反西班牙殖民統治的革命斗爭,筆觸涉及廣泛且生活化,比如對主人公的愛情描寫;《駐春園外史》是一部愛情題材的才子佳人小說;而《黃奴外史》則記敘鴉片戰爭期間一些中國人喪盡天良大發國難財而淪為漢奸、洋人奴才的社會現實。總之,這類“外史”小說仍采用如正史一般的寫實筆法,然而故事題材和敘述角度與正史大為不同,主要涉及小說人物更加私人化和生活化的方方面面,諸如愛情、家庭、社會活動等,筆觸細膩、生動,且深入到主人公內心,淋漓盡致地展現他們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
事實上,有時候“外史”題名也同時包括了以上兩種情況,即取材內容與正史相對,同時又采用虛構甚至神怪化的敘述方式,以《燕山外史》和《蝶階外史》為代表。清陳球《燕山外史》是以四六駢文寫成的一部非常有特色的才子佳人小說,竇繩祖和愛姑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涉及非常廣泛的生活面,有封建家長制度和門第觀念對“情”的扼殺、貧窮女子的悲慘境遇、農民起義及俠客精神等,但始終以二人愛情遭遇為線索。由此可見《燕山外史》在題材內容上的非正史取向。而小說結尾二人看破紅塵尸解成仙,采用的又是與正史“實錄”精神迥異的虛構、想象手法。雖說僅是一個簡短的神話尾巴,但也表明了作者對此敘述手段的認同和接受。清高繼衍《蝶階外史》是一部文言小說集,內容博雜,既有現實性的民間傳說,又有志怪類的神仙妖異故事。該小說題名中的“外史”不僅是對其復雜內容的概括,也暗示了作者對神怪化敘述方式的認同。正如高繼衍在《蝶階外史小引》中自云:“茶余酒半,朋友家談,遇可傳可敬可喜可愕之事,歸輒篝燈筆之,積日既多,遂而成帙,命曰《蝶階外史》。予本餐腐之人,亦自罄其腐談,聊供閱者噴飯而已?!盵9]可見作者消遣娛樂的創作動機,命名為“外史”也即取其與正史嚴肅、莊重相對的輕松、自由的創作風格。
另外,對于“外史”題名的以上兩種含義,我們還可以結合明清小說作家、評論家和作序者以“外史”為名號來理解。筆者曾在《“外史”名義的歷史變遷》一文中粗略統計過以“外史”為號的小說家有十位左右,比如清篯壑外史(著有《海天余話》)、云槎外史(著有《紅樓夢影》)、惜花外史(著有《美人奇計》),夏敬渠在《野叟曝言》第一五四回中也自稱“外史氏”,等等。此類情況必然還有許多,這些實例已足以說明問題。試想,這些小說家們既然自封為“外史”,那么他們在創作和評論這些小說時強調的自然也是與正史相對的內容。比如,以虛構、神怪化為敘述方式的《韓湘子全傳》和以日常生活如婚姻愛情為敘述內容的《紅樓夢影》《后紅樓夢》,以及兼而有之的《野叟曝言》《情史》等。因此,小說家們的“外史”名號也為我們理解小說“外史”題名的兩個基本含義提供了一個參考角度。
總之,“外史”以上兩種基本含義正是與正史最主要的特點,即宏達的歷史題材與其所需要的寫實風格或者說“實錄”精神相對照而來的。在小說家那里,原來表示史官及野史意義的“外史”,其語法結構已由原來的單純詞變成了偏正結構的復合詞,也就是說“外史”之“外”是對該詞的修飾成分,表示“正史之外”的意思。
如上述,“外史”作為中國古代小說的一種文體概念,具有兩個基本含義,其彰顯出的理論價值和獨特的小說史意義,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在中國古代小說領域內,“外史”被固定化為一種小說文體概念,體現了這些明清小說家們對小說本質特性的自覺探討和較為準確地把握。他們視小說為“外史”,即小說本質上是史書之一種,只不過與正史相對罷了。“外史”作為小說的理論意義有兩個方面:一是小說方法論,以《封神演義》和《女仙外史》為代表;一是小說素材論,以《儒林外史》為代表。眾所周知,虛構的創作方法和生活化的素材內容正是小說的本質特性。法國小說評論家阿貝爾·謝瓦來在其《當代英語小說》中解釋小說就是“用一定篇幅的散文寫的一種虛構作品”[10]。當然,此處的“虛構”是指在符合生活情理基礎上對故事素材加以典型化的創作過程和方法。然而,在具體表述上“虛構”也不排斥“外史”所特指的對歷史事實進行神怪化的敘述方式,二者不完全相同,卻又有相通之處。19世紀英國著名小說評論家亨利·詹姆斯(1843-1916)在其《小說的藝術》中也認為:“一部小說按它最廣泛的定義是一種個人的、直接的對生活的印象:這,首先,構成它的價值,這個價值根據印象的強度而或大或小?!盵11]可見,明清小說家們將小說定位為“外史”,且分別從“外”也即與正史相對的上述角度來強調小說的兩大特性,是一個大膽的理論突破。如此一來,小說自然具有了“史”的意義,卻是虛構的歷史或者生活化了的歷史,抑或是虛構了的生活化的歷史!我們知道,正史采取的官方敘述角度和評價態度畢竟與普通大眾不同,所以小說家們希望在小說中能夠用另一種方式對歷史現實進行主觀化的敘述。例如,《女仙外史》將明朝歷史上原本不相關的“靖難之役”和唐賽兒起義捏合在一起,虛構出一個仙女下凡以維護正統、扶持名教的歷史神話。作者對歷史事實如此敘述,就是“致慨于《明史》秉永樂之旨意削建文一朝之年號,名為翻歷史舊案,實為當世南明一段歷史不得官方承認發泄不滿”[12]。
另外,小說往往采用更細微、更具生活質感的筆觸去描述和反映社會、人生,實際上這本身也是對歷史真相的一種主觀化揭示和觀照。因為,生活原本即是歷史,人們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經歷和感性體驗恰是對某一歷史真相的直觀表達和補充。如《武則天外史》中的武則天已非正史中高高在上的威嚴女皇,而是被還原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為了能夠爬上權力頂峰而變得心狠手辣的女人,她特殊的心態變化、情感生活等不見于正史的內容在小說中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也可以說,該小說采用不同于正史的獨特視角來觀照和透視武則天這個頗具歷史爭議的女皇帝,生動、形象地表達了作者對這一段歷史和人物的主觀認識和思索。
因此,不論是對歷史題材的虛構和夸張敘述,還是對日常生活的真實書寫,與正史相比較,“外史”小說都是對某一歷史真實做出的另一形態的觀照,體現了作者對該歷史的主觀態度和嚴肅思考,稱之為“外史”再不為過。總之,“外史”對小說的兩大本質特性作了積極的探討,并有了較為準確的把握,顯示出當時小說理論探討的自覺性和主動性。
第二,從縱向看,“外史”作為一種文體概念,本質上是中國古代小說為擺脫正史之附庸、爭取文體獨立而努力的表現,凸顯出一種強烈的尊體意識。當然,這是某些明清小說家因小說創作漸趨繁榮而信心大增,以及對小說性質較為準確把握而導致的自然結果。何悅玲在《中國古代小說與史傳關系認知的歷史變遷》一文中總結了宋代以降尤其明清時期人們對通俗小說虛構本質的認識,認為這其中隱含著區分“小說”與“史傳”的積極努力。[13]伴隨著明清時期一種大膽肯定小說文體獨立的理論主張呼之欲出,小說即為“外史”的觀念在該情形下應時而生。其中所體現出來的尊體意識具有積極的小說史意義,這在與前代小說理論的比較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和明顯。唐代正統文人如長孫無忌和劉知幾等均視小說為正史所遺,其功能一般即為補史書之缺和增廣見聞;而小說家如李公佐、李翱則從小說角度肯定其史鑒功能,認為小說也具備與史傳等同的教化作用,以此來力爭小說的社會地位。[14]可見,當時文人(含小說家)強調小說的補史和史鑒作用,是從小說的功能角度向正史靠攏。然而,唐代文人這種努力把小說附驥于正史的批評,本身就恰恰說明了他們自信心的嚴重不足和小說尚未擺脫正史之“偏記”(劉知幾)地位的事實。當然,這與唐代小說創作仍沒有達到足以突破正統史傳文化束縛的局面有關。降至明清時期,視小說為“外史”這種觀念的提出,表明此時某些小說家們已不再滿足于小說只是正史附庸的尷尬地位,而欲與之并駕齊驅,且他們對小說本質特性的把握已經較為準確,這就使得小說無須再借助正史求得自身價值的確認。換句話說,這些小說家們清醒地認識到正史與小說是兩種不同的反映社會生活本質的文體形式,二者所采取的敘述方式和角度截然相反,而地位則在伯仲之間,不分高下。
總之,明清時期小說等同于“外史”的理論觀點從小說方法論和素材論方面對小說的本質特性進行了積極的探討,從而為小說擺脫正史之附庸、獲得文體獨立做出了不可小覷的貢獻,自然也就具有了獨特的小說史意義。
明清小說的題名五花八門花樣繁多,尤其“演義”“傳”及“野史”“艷史”“逸史”等以“史”為名者居多。因此,我們在探討“外史”題名的價值和意義時非常有必要將其與另外的題名做一番比較。
1.外史與演義
在《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影響下,明清以“演義”為名的歷史小說創作蔚然成風,這也導致了在一般讀者心目中“演義”就特指“歷史演義”。其實,據譚帆先生考證,在小說領域內“演義”已經演變為古代小說的一種文體概念,概指明清通俗小說,不僅指歷史小說,而且也包括世情小說。[15]可見,“演義”與“外史”均演化成中國古代小說的一種文體概念,只是后者的范圍要比前者更為寬泛。此外,像陳鴻《長恨歌傳》這樣屬于歷史題材的文言短篇小說在明清也被視為“外史”小說,還有馮夢龍和長白浩歌子尹慶蘭以“外史氏”身份點評題材各樣的文言小說,也說明在他們心目中,“外史”小說還包括文言小說在內。
雖然“演義”與“外史”都是小說家們積極、努力提升古代小說地位的表現,然而二者卻存在角度和程度的差異?!把萘x”小說主要通過強調小說具有與正史相同的教化功能來確立自己的地位,對此譚帆先生先后引述朱子蕃《三教開迷演義序》、無礙居士《警世通言敘》,尤其是東山主人《云合奇蹤序》,并對后者的理論總結道:“由此可見,以‘通俗’的形式來實施經書史傳對于民眾所無法完成的教化使命是‘演義’的基本特性和價值功能。明人正是以此來確立‘演義’的存在依據及其地位的。”[15]可知“演義”小說理論與隋唐時期的小說理論比較并無二致。究其原因,當與彼時人們對小說的偏見有關,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序》云:“史統散而小說興?!毙ㄖ魅嗽凇督窆牌嬗^序》中則直接稱:“小說者,正史之余也?!庇诖丝梢?,他們本來就只是將小說作為正史的附屬品來看待,那么為了提高小說之地位,必然要從功能角度去強調。相反,“外史”雖然也強調小說的教化功能,但更突出與正史不同的方面。他們坦然宣稱小說的敘述方式和題材選擇與正史相反相對,且借用淵源有自的“外史”一詞來命名,所體現出來的魄力和勇氣要比“演義”高出甚遠。
同時,明清“演義”小說數以百計,與“外史”小說的寥寥十數部相比,可謂天壤之別。這樣的事實恰恰說明了與古代小說創作的日臻繁榮相比,對小說本質特性和自身地位的理論認識卻難以擺脫正史長久以來的影響而略顯滯后?!巴馐贰豹毺囟址e極的小說理論價值和小說史意義顯得尤為可貴。
2.“外史”與“野史”“艷史”等其他諸“史”題名
除“外史”以外,明清通俗小說還經常選擇“野史”“艷史”等其他“史”為作品題名。因此,在討論“外史”的小說史價值和意義時,也需要跟這類作品作一比較。筆者特根據《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等大型小說論著對“野史”“艷史”等小說作品進行總結,并制簡表如下:

表1 明清以“史”為名小說分類統計
由表1可知,在明清以“史”為名的諸多小說作品中,“外史”小說在數量上占有明顯優勢,而這本身恰恰說明了“外史”作為小說題名具有天然的優越性,即“外史”源遠流長的歷史和正統的出身對飽受傳統史官文化熏染的小說家們具有更強大的吸引力。下面我們將這些題名逐一分析,以見它們與“外史”在小說理論價值和小說史意義上的差距。
先看“野史”,按《辭?!返慕忉?,野史是指舊時私家撰述的歷史,在古代有“稗官野史”的說法。因此,“野史”原本是出于補史之缺而成的私人史書,這與隋唐之后文人對“外史”的理解一致。在小說領域內,“野史”小說中《三朝野史》《歷朝野史》和《玉壺野史》則為歷史小說,而小說家們也依然強調“野史”的補史意義,如劉鶚所云:“野史者,補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諸子虛,事虛證諸實在?!盵16]也就是說,“野史”進入小說領域后其意義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可見,“野史”小說仍自覺地從補遺的功能角度來附驥于正史,這是與“外史”最主要的不同。個中緣由就在于“野史”固有的自卑心理使之不得不向正史靠攏以確認自身的存在價值。而其他“野史”小說均屬于情愛題材,其中大量的低俗情色描寫使得“野史”一詞幾乎成了艷情小說的代名詞??傊?,這兩點使得作為小說題名的“野史”無法與“外史”相提并論。
再看“艷史”“浪史”“媚史”等題名。這數個題名比“野史”更為直接地標明了所敘故事的艷情性質,“艷”“浪”“媚”等詞即是對故事性質的說明。顯然,“艷史”“媚史”還有其他像“秘密史”“趣史”等題名,都沒有任何的小說理論價值和小說史意義。
最后看一下“小史”和“逸史”等題名。這類小說同樣屬于歷史和情愛題材,“小”“逸”及“佚”“遺”“剩”等明顯暴露了它們與正史相比之下的底氣不足,而且《禪真逸史》和《駐春園小史》在后來刊刻時又分別改題為《殘梁外史》和《駐春園外史》,這也充分表明了“外史”要比“逸史”和“小史”等更有分量和意義。
比較可知,明清作為小說題名的諸“史”幾乎沒有任何的理論闡發,有的仍自視為正史之附庸,有的則只是純粹地對故事性質作了說明。于此更可見“外史”意義的獨樹一幟。后來民國時期不肖生《留東外史》和張恨水《春明外史》等“外史”小說的相繼出現也就不難理解了。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對“外史”作為小說的小說史意義進行簡單的補充總結:第一,在小說領域內,“外史”題名的使用實際提出了一個小說等同于“外史”的小說“外史”觀,并從小說虛構的創作方式和生活化的取材角度對小說本質特性有了一個較為深刻準確的把握。第二,“外史”作為古代小說的一個文體概念,體現出了古代小說積極擺脫正史之附庸、爭取文體獨立的小說史意義。第三,在明清時期,“演義”小說引領一代風潮,卻仍然固守著唐代以來視小說為“史之余”的觀點,通過強調小說具有與正史相同的教化功能來保證其地位的確認和價值的提升;而“外史”在這樣的氛圍中卻開創性地宣傳小說是與正史迥然有別卻又平起平坐的文體形式,意義非凡。因此,筆者認為在中國古代小說理論史和批評史上,“外史”的價值和意義理應得到足夠的重視。以上所論,如有不當之處,懇請專家學者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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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虞曉駿
The Supplementary Verification on the Value ofWaiShi
WANGYi-xing/ShanXiNormalUniversity
WaiShi, evolving from the earliest historiographer to literature, is especially a stylistic concept of ancient fiction, which has a positive and significant value of fiction. First,WaiShi, as a fiction, has two basic meanings. One is the fictional narrative mode, the other is the stories of living. Secondly,WaiShi, as a fiction, is actually an effort of novelists breaking away from the situation of fictions being the vassal of official history, showing a strong sense of respecting for the style. Finally, the special fictional value ofWaiShiis especially prominent compared with the other titles such as Yan Yi, Ye Shi and Yan Shi, etc.
WaiShi; fiction; respect for the style; Yan Yi
I207.41
A
2095-6576(2015)04-0074-06
2015-05-13
王以興,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古代小說研究。(zhilihui198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