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給每個人所應得的”是西方法律思想史上的一個經典正義觀。正義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是個別化問題,即怎樣根據不同個體的需要而給予屬于他自己的正義。“給每個人所應得的”就是以合目的性為視角實現每個個體的實質正義。對“給每個人所應得的”這個經典定義的詮釋目的是試圖找出正義個別化的途徑。
[關鍵詞] 正義;給予;每個人;應得的
[中圖分類號] DF0-05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15)02—0121—05
Abstract:‘Give every man his due’is a classic definition of justice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legal philosophy.The essential problem that justice needs to solve is individualization,that is to say,how to give every single person his own justice according to individual needs.‘Give every man his due’is to realize individual justi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urposiveness. The purpose to interpret the classic definition of justice,‘Give every man his due’,is to find out the approach to the individualization of justice.
Key words:justice;give;every man; his due
一 引 言
古往今來對正義的探討可謂多矣,“沒有別的問題被如此激烈地爭論過;沒有別的問題令人類為之付出過那么多血淚;也沒有別的問題令從柏拉圖(Plato,前427-前347)直到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的那么多卓越思想家對之冥思苦想;而時至今日,此問題仍一如既往地沒有答案。”[1](p140)本文無意于梳理辨析眾多關于正義的定義,僅擬對西方法律思想史上一個經典正義觀做一些剖析:“給每個人所應得的”。西塞羅最先提出這種關于正義的定義,“使每個人獲得其應得的東西的人類精神意向”[2](p253),西塞羅之后,古羅馬五大法學家之一的烏爾比安對正義的定義是:“正義就是給每個人以應有權利的穩定而永恒的意志。”[3](p39)《查士丁尼法學總論》對正義的界定是:“正義是給予每個人他應得的部分的這種堅定而恒久的愿望。”[4](P5)中世紀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把正義描述為“一種習慣,依據這種習慣,一個人以一種永恒不變的意愿使每個人獲得其應得的東西”[2](P254)。
眾所周知,關于正義,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在其《尼各馬可倫理學》第五卷提出了“分配正義”和“矯正正義”的著名劃分。前者適用于公法領域,處理國家和個體之間的關系;后者適用于私法領域,處理個體之間的關系。[5](P134)“給每個人所應得的”正內含亞里士多德的“分配正義”和“矯正正義”。德國新康德主義法哲學家拉德布魯赫在其著作《法哲學》里提出法理念三大要素:正義,合目的性和確定性。他認為,正義的核心是平等,即“相同情況相同對待,不同情況不同對待”,但平等只具有形式意義,因為有兩個問題正義不能作答,即,相同和不同的標準是什么以及怎樣對待相同和不同的情況。要回答這兩個問題只有借助于法的另一個理念即合目的性。[6](P73)合目的性要求法律的個別化,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如果把拉德布魯赫法理念看成廣義的正義,那么,他的平等理念就是狹義正義中的形式正義,而合目的性就是實質正義。“給每個人應得的”(give every man his due),就是以目的性為視角的實質正義。為了真正實現這種實質正義,面對西方法律思想史上這樣一個關于正義的經典定義,我們應該嚴肅認真地予以對待。因為“給每個人所應得的”這個定義并不是不言自明的,這個句子里的每一個詞都值得分析:什么是“給”?“每個人”的涵義是什么?怎么界定“所應得的”?本文嘗試從法哲學視角對“給每個人所應得的”這個經典定義做一些詮釋。
二 關于“給”
首先是誰“給”。即正義由誰分配。西方法律思想史上的傳統契約論正是從應然層面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傳統契約論的一個主旨是尋求國家與法律的合法性,其與正義主題的相關性在于,正義由誰給予才是合法的?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尤其體現在霍布斯、洛克和盧梭的著作中。霍布斯在其偉大著作《利維坦》中描述了一個可怕的“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的自然狀態,他說:“在沒有一個共同權力使大家懾服的時候,人們便處在所謂的戰爭狀態下。”[7](P99)在這種戰爭狀態下,“是不可能有任何事情是不公道的。是和非以及公正與不公正的觀念在這兒都不能存在”[7](P101)。因為在這種狀態下,沒有一個權威來決定正義的分配。為了過和平的生活,為了正義的分配,就有了偉大的利維坦的誕生:“把大家所有的權力和力量付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通過多數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化為一個意志的多人組成的集體。……我承認這個人或這個集體,并放棄我管理自己的權利,把它授與這個人或這個集體,……像這樣統一在一個人格之中的一群人就稱為國家,在拉丁文中稱為城邦。”[7](138)從霍布斯的論述可以看出,在霍布斯看來,在最高層面上,由社會成員讓渡出私權利而組成的主權國家最有資格決定其成員的利益分配。在洛克描述的自然狀態中,“一切權力和管轄權都是相互的,沒有一個人享有多于別人的權力”[8](P5)。在這種狀態中,同樣沒有一個權威能夠決定正義的分配,因此,“為了約束所有的人不侵犯他人的權利、不相互傷害,使大家都遵守旨在維護和平和保衛全人類的自然法,自然法便在那種狀態下交給每一個人去執行,使每人都有權懲罰違反自然法的人,以制止違反自然法為度”[8](P7)。但這種自然狀態有三種缺陷:“(1)這種狀態下雖有自然法,但沒有一種確定的規定了的、眾所周知的標準作為區分是非的規則;(2)人們自己每個人都有懲罰違反自然法的行為的權利,缺少一個有權依照既定的法律裁判一切爭執的知名的和公正的裁判者;(3)缺少權力來支持正確的裁決,使其得到應有執行。”[9](P142)因此,在這種自然狀態下,雖有自然法,但人們的生命、健康、自由和財產還是得不到保障。為了保障人們的生命、健康、自由和財產,“任何人放棄其自然自由并受制于公民社會的種種限制的唯一方法,是同其他人協議聯合組成為一個共同體,以謀他們彼此間的舒適、安全和和平的生活,以便安穩地享受他們的財產并且有更大的保障來防止共同體以外任何人的侵犯。”[8](P59)這種共同體即主權國家在保障人們的生命、健康、自由和財產就決定了社會成員間正義的分配。在正義的維度上,契約論要表達的核心意思是,社會的正義表面上是由主權國家決定,但由于這樣的國家是通過社會成員訂立契約的方式誕生的,(當然,這種說法不是指的實然,而是一種應然。)所以在實質上社會的正義歸根究底是由社會成員自身決定的。這一思想在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中表達得最為明確。在《社會契約論》中,盧梭否定了霍布斯對自然狀態的“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的描述。他說:“構成戰爭的,乃是物的關系而不是人的關系。既然戰爭狀態并不能產生于單純的人與人的關系,而只能產生于實物的關系;所以私人戰爭,或者說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戰爭,就既不能存在于根本還沒有出現固定財產權的自然狀態之中,也不能存在于一切都處于法律權威之下的社會狀態之中。”[10](P13)在盧梭看來,人是生而自由的,人們在自然狀態中過著和平幸福的生活,但是,盧梭說道:“我設想,人類曾達到過這樣一種境地,當時自然狀態中不利于人類生存的種種障礙,在阻力上已超過了每個個人在那種狀態中為了自存所能運用的力量。于是,那種原始狀態便不能繼續維持;并且人類如果不改變其生存方式,就會消滅。”[10](P18)人類需要擺脫這種自然狀態,進入社會狀態。于是,“‘要尋找一種結合的形式,使它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衛護和保障每個結合者的人身和財富,并且由于這一結合而使得每一個與全體相聯合的個人又只不過是在服從其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樣地自由。’這就是社會契約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10](P19)這個聯合體的意志就是公意,公意永遠是公正的,公意永遠以公共利益為旨歸。正是這個公意決定了社會正義的分配。這樣只不過是社會成員自己決定自己的正義。
其次是怎么“給”,即關于正義的分配方式。關于怎樣分配正義,羅爾斯在他的名著《正義論》中提出了著名的程序正義。羅爾斯首先肯定正義理論其實質就是一種分配理論。他說:“對我們來說正義的主題是社會的基本結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主要社會制度分配基本權利和義務、決定社會合作產生的利益劃分的方式。”[11](P7)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以程序正義為方法。在羅爾斯看來,只要遵循程序正義,不管什么樣的結果都是正義的。羅爾斯的程序正義分為完善的程序正義、不完善的程序正義和純粹的程序正義。完善的程序正義是指,有一個獨立于隨后要進行的分配程序并評判什么是公平的分配的標準,設計一個保證達到預期結果的程序是可能的。完善的程序正義的極好的例子是分蛋糕。其辦法是讓分蛋糕的人拿最后的一份,在自私心的驅使下,為了不讓自己得到最小的一份,切蛋糕的人必定盡量把蛋糕切分均勻,否則吃虧的必定是自己。不完善的程序正義的特點是,有一個評判結果的獨立標準,但不存在可以保證達到它的標準。刑事審判是它的例子。在刑事審判中,理想的是要做到,只要被告犯有被控告的罪行,其結果就是應該被判為有罪。但刑事審判的結果常常不是罪有應得。無罪可能被判有罪,而有罪卻可能被判無罪。這兩種程序正義都不是羅爾斯期望的,因為前者是難得的,后者是不理想的。他熱衷的是純粹程序正義。純粹程序正義不存在關于結果的獨立標準,卻有一個公正的程序,按照這種程序得到的結果雖然有可能千差萬別,但羅爾斯認為是各方無異議的,各方必定能接受的。[11](P84-86)因為在程序正義里,每個人都有抽象的自由人格,這樣的參與程序的每個人既是自由的,又是平等的,所以是他們自主做出選擇的,結果也要自負的。
我們其實可以看出,羅爾斯之所以強調純粹程序正義是跟他的自由優先原則有內在緊密聯系的。因為近代資本主義正處在自由資本主義發展階段,近代資本主義強調羅爾斯的這種程序正義。近代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水平不高,農民、手工業者、商人等主要的社會經濟主體實力相差無幾,某一主體沒有相對于別一主體的突出的優勢地位,所以,社會對其成員一般不加分類,“一視同仁”。但羅爾斯的這種自由優先原則以及它的相關物程序正義遭到身處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德沃金的批判。德沃金認為,在羅爾斯設計的無知之幕下,原初狀態中的人們對自身利益的判斷是非常抽象的,人們的基本權利也是抽象的。羅爾斯假定的人們所必然選擇的自由也是抽象的,是普遍的自由,而不是具體的目標,即具體的自由。但德沃金認為,這種抽象普遍的自由只是人們實現具體目標即具體自由的條件,同時也是人們自由的訂立社會契約的條件。但羅爾斯卻把正義的第一原則即自由原則視作社會契約的產物,而不是訂立社會契約的前提條件。而且羅爾斯把人們選擇的基本自由看做是用來保護那些他們認為有價值的基本利益,而不是把這些自由本身當作目標。所以,在德沃金看來,把自由原則作為第一原則是立不住腳的。它只是人們訂立社會契約來選擇其他原則的前提條件。而實際上,在無知之幕遮蔽的原初狀態中的人們由于不知道自己將屬于哪個階級,人們對自身利益的概念一無所知,人們不能保證自己將得到更好的處境,所能做的就是避免最壞的處境。所以原初狀態的設計對于實行平等關心和尊重的抽象權利比抽象的自由更合適。所以德沃金認為,作為公平的正義是建筑在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享有平等的關心和尊重的權利的假設之上的。[12](P239-244)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在如何分配正義上,羅爾斯強調程序公平,而德沃金強調結果公平。這是因為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隨著科技革命的不斷進展,社會關系特別是經濟關系發生了深刻變化,社會群體之間出現了巨大的分化和對立,最突出的是企業主和勞動者、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對立。無疑,企業主和生產者是強式群體,而勞動者和消費者是弱勢群體。為了維護一定程度的公平,現代社會更加注重對勞動者和消費者等弱勢群體的利益保護。
同樣,在今天中國社會階層日益分化,貧富差距不斷擴大的背景下,在分配正義的過程中,我們應該在保證程序公平的前提下更加強調實質正義。但在追求這種實質正義時,要強調一種弱式意義上的平等。“在分配利益和負擔的語境中可以有兩種意義上的平等對待。一種是強勢意義上的平等對待,她要求盡可能地避免對人群加以分類,從而使每個人都被視為‘同樣的人’,使每一個參與分配的人都能夠在利益或負擔方面分得平等的‘份額’。另一種是弱式意義上的平等對待,她要求按照一定的標準對人群進行分類,被歸入同一類別或范疇的人才應當得到平等的‘份額’,因此,弱式意義上的平等對待既意味著平等對待,也意味著差別對待。同樣的情況同樣對待,不同的情況不同對待。”[13](P40)所以在分配正義的過程中,不應該一刀切,不分差別地對待一切社會成員。從一定程度上看,避免對人群加以分類的強式意義上的平等對待對于強勢群體和弱勢群體來說都是不公平的。平等是否認不合理的差別而承認合理的差別。而這種平等對待一定程度上將合理的差別也加以否認。在傳統中國社會,根源于生產力水平的低下,社會物質財富的有限和巨大的貧富差距,人們產生了根深蒂固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均主義觀念。平均不等于平等,毋庸贅述。正義內在的包含平等,但正義不應然地包含平均。這種平均主義觀念硬性抹殺人和人之間的任何合理的差別,必定會打擊那些優秀的社會成員,打擊他們創造社會財富的積極性。這已為上世紀中國一大二公的經濟體制所證實。在這種體制下,干與不干一個樣,干好干壞一個樣,干多干少一個樣,有能力者和無能力者都沒有積極性。
三 關于“每個人”
正義的接受者“每個人”的情況千差萬別。這就要求在分配正義的過程中要按照一定的標準對人群進行分類。黑格爾在他的《精神現象學》里曾提出“這一個”的概念,指的是任何感性的存在都是共性和個性的統一。當然,人也是這樣的“這一個”的存在,即共性和個性的統一。所有的社會成員作為社會的一員,有共同的利益和要求,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在社會主義國家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但是,不同的社會個體,有不同的各自具體的利益訴求。這種具體的利益訴求是千差萬別的。
前文提及,拉德布魯赫認為法理念有三大要素,即正義,合目的性和確定性。“正義證明了僅僅根據兩個理由不能從自身推導出充分的、內容確定的法律規則:即要求相同情況相同對待,不同情況不同對待。”[6](P54)但它沒有回答什么是相同的,以及怎樣不同對待,同時也是非常形式、抽象的。要回答以上問題,以及確定每個個體的利益訴求,實現正義的個別化就必須給這樣形式化的正義加進確定的內容,這就牽涉到法理念的第二個要素:合目的性。筆者認為拉德布魯赫的合目的性理念正好回答這個經典定義中怎樣對待每個人的重大難題。當然,必須清楚的是,拉德布魯赫的合目的性理念超越了經驗層面,不是經驗目的。但是,哲學與理論只有超越現實,才能引領現實,這正是哲學與理論的意義所在。
合目的性涉及到跟國家觀和法律觀相關聯的價值排序問題。拉德布魯赫認為經驗世界有三種絕對性的存在:人類的個體人格、人類的總體人格和人類的創造物,根據這三者可以區分出另外三種價值:個體價值、集體價值和創造物價值。這三種價值跟作為終極價值的真善美的關系是,個體價值的目標是個體的善,集體價值的目標是公共領域中的善,人類創造物價值的目標是真和美。個體價值、集體價值和創造物價值是彼此對立的,三者不可兼得。那么,這三種價值何者最具重要性?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就區分出三種不同的法律觀和國家觀,即個人主義的、超個人主義的和超人格主義的觀念。在個人主義觀念那里,個體價值是最高的,集體價值和作品價值都要服務于個體價值。對于超個人主義觀念來說,集體價值最重要,個人價值和文化價值只有服務于集體價值才有其存在的意義。而尊奉文化價值至上者,認為個人價值和集體價值都應讓位于文化價值。法、國家和道德一樣,都居文化之下。在個人主義觀那里自由至上,對于超個人主義觀來說,國家最具權威,對于超人格主義觀來說,文化是最高價值。[6](P54-56)
在人類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不同社會制度對社會成員是不同對待的。梅因在《古代法》一書中曾提出“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這里為止,都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14](P213),指的是前資本主義社會(奴隸制和封建制社會)公然承認奴隸和奴隸主、農民和封建主之間的不合理的身份差別,公然維護奴隸主和封建主的等級特權。所以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依據不同階級、不同階層的“每個人” 的身份、地位,給予其所得。例如古代印度法嚴格維護種姓制度,把社會成員人為地劃分為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和首陀羅,幾乎所有條文都是對各個種姓權利和義務的直接規定。無獨有偶,古代中國社會同樣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身份社會、等級社會。例如魏晉時期普遍推行“九品中正制”,“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士族門閥特權法律化,“八議”入律,封建貴族官僚的司法特權得到公開的保護。從魏至明清,“八議”成為后世歷代封建法典中的一項重要制度,相沿一千六百余年。
而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尤其是自由資本主義時期,正如梅因所言,規定個人與社會之關系的由身份變成了契約等非身份內容。這時的“每個人”只是由于他擁有抽象的人格而形式平等地成為社會的一員,“每個人”不論其出身、階級、性別、文化程度、宗教信仰、財產狀況,都是社會平等一員,都作為社會平等一員而應從社會獲得屬于他的份額。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宣稱:“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1789年法國《人權宣言》指出:“在權利方面,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平等的。除了依據公共利益而出現的社會差別外,其他社會差別,一概不能成立。”
平等是否認不合理的差別而承認合理地差別。資本主義宣稱的形式平等固然去除了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身份烙印,否定了前資本主義社會基于出身、地位等的人與人之間的不合理的差別,但與此同時也掩蓋了人與人之間的非基于出身、地位等的個體差別,資本主義宣稱的這種平等只側重了“這一個”的共性,而無視“這一個”的個性,這樣就以形式的平等掩蓋了實質的不平等。而為了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這種非基于出身、地位等的個體差別應該得到承認和正視,以便真正照顧好“鰥寡孤獨廢疾者”的權益。
前面論述的拉德布魯赫的合目的性理念是從抽象理論層面探討個體追求的差異性。在現實層面上,這種合目的性就是要求正義制度的安排要適合不同個體的不同目標。所以我們要基于社會成員之間的合理的差別,根據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具體的、特殊的利益要求,公正地“給予每個人應得的”。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為了公正地“給予每個人應得的”,我們首先要做的是要認真的調查研究社會的階層結構,每一階層的人們的具體的、真實的利益訴求。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我們要調查了解每一個家庭及其成員的利益要求,然后基于這種調查研究,針對特殊、具體的“每個人”,確定我們 “給予”的方式方法。今天中國社會被劃分成十大階層,他們是:國家與社會管理者階層、經理人員階層、私營企業主階層、專業技術人員階層、辦事人員階層、個體工商戶階層、商業服務業員工階層、產業工人階層、農業勞動者階層和城鄉無業失業半失業者階層。這些不同階層的社會成員其民族、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各不相同,因而決定了他們對正義所包含的自由、秩序、平等、安全、效率的側重各不相同,如,在自由與平等中,經濟富裕者如經理人員、私營企業主也許注重經濟自由,而經濟實力較弱者如產業工人、農業勞動者和城鄉無業失業半失業者也許更看重平等;在自由與秩序中,安全感低者如城鄉無業失業半失業者也許會側重秩序而由于有一定經濟實力而獨立性強者如專業技術人員也許更關心自由,在公平與效率中,弱勢群體如工人、農民和城鄉無業失業半失業者會追求公平而強勢群體如經理人員階層、私營企業主階層也許會追求效率,等等。所以,在分配權利、權力、義務和責任的過程中,特別是在今天貧富差距不斷拉大的大背景下,更應該注重弱式意義上的平等,在充分尊重境遇較好者權益的同時,我們要更加注重維護弱勢群體的權益,傾聽他們的心聲,滿足他們的基本訴求。為此,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了著名的差別原則。差別原則的主旨是要增進最不利者的利益。這一原則是為了挑選出最不利者這種特殊地位來評判社會制度正義與否,如果存在平等公正的制度結構,那么,在保證境遇較好者的較高期望的同時就應提升最少獲利者的期望。這種差別原則就是,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應當安排得“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11](P302),制度要向最不利者傾斜,“所有的社會基本善——自由和機會,收入和財富以及自尊的基礎——都要平等地分配,除非對這些基本善的部分或全部的不平等分配對最不利者有利”[11](P303)。
四 關于“應得的”
道德規范和法律規范是調整人類社會關系的兩大基本規范,“應得的”的涵義應該區分道德意義上的和法律意義上的。法律上,保障每個人應得的,道德上,個體追求自己應得的。同時,“應得的”包括積極的內容和消極的內容。積極的內容指的是道德和法律上的權利;消極的內容指的是道德和法律上的義務。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討論“應得的”積極內容。
從道德角度看,道德作為規范社會成員行為準則之一,它劃分了社會成員之間的基本清晰的權益界限,也就是說,對社會物質和精神財富確定了基本的歸屬,即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這就從最低層面上界定了“應得的”。屬于你的是你應得的,屬于我的,是我應得的,你的不容許我侵占,我的不容許你侵占。這是從實然層面的界說。
從應然層面看,“應得的”也可以說是指還未得的。那么,什么是“每個人”“應得的”呢?筆者認為,社會成員的基本需要的,就是他應得的。所以,“應得的”的應該跟需要聯系起來。關于需要,馬斯洛提出了需要五層次理論:生理需要,這是最基本的需要,生理需要在所有的需要中占絕對優勢;安全需要,一旦生理需要得到了充分的滿足,就會出現這種需要,包括安全,穩定,依賴,免受恐嚇、焦躁和混亂的折磨,對體制、秩序、法律、界限的需要,對于保護者實力的要求;歸屬和愛的需要,作為社會性的人渴望在他的團體和家庭中有一個位置;自尊的需要,包括兩類:對于實力、成就、適當、優勢、勝任、面對世界時的自信、獨立和自由等欲望,對于地位、聲望、榮譽、支配、公認、注意、重要性、高貴或贊賞等的欲望;自我實現的需要,它是一種自我發揮和完成的欲望,它是使自身潛力得以實現從而成為獨特的個人的傾向。[15](P40-53)從馬斯洛需要五層次理論看,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是人的基本需要,能滿足這些需要的東西就是“每個人應得的”。也就是說,基本需要的就是他應得的,是不可剝奪的。 “給予每個人應得的”就是給予他基本需要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分配方式應該是“按需分配”。2004年憲法修正案將社會保障制度寫進憲法,意義重大,這對于保障滿足社會成員的基本需要至關重要。當然,在社會經濟文化充分發展后,滿足馬斯洛需要層次論中的較高層次的自我實現的需要的東西就應該隨著社會的進步成為社會成員的“應得的”的內容。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什么是社會成員“應得的”,是跟社會發展水平相關的。因為社會成員能從社會獲得什么,歸根結底取決于社會能提供什么。
其實我們知道,“按需分配”是馬克思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社會分配方式,在共產主義社會,生產力水平高度發達,社會財富包括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都極大豐富,所以,共產主義社會的“每個人”“應得的”內容應該無限豐富,同時社會成員的思想覺悟極其高尚,“勞動成為人的第一需要”,社會成員非常自覺地各取所需,同時非常自覺地“各盡所能”。但共產主義的實現需要若干代人的努力,今天,我們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經濟文化和生產力發展水平還比較低,社會財富還不豐富,所以,為了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我們只能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從我國實際情況出發貫徹按勞分配原則,是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按勞分配原則是指把勞動量作為個人消費品分配的主要標準和形式,按照勞動者的勞動數量和質量分配個人消費品,多勞多得,少勞少得。這里的“得”就是屬于每個人“應得的”。 勞動是大多數社會成員獲得其“應得的”主要標準和手段。這個原則有利于調動全體勞動者的積極性,也更能體現經濟還不很發達的中國社會的公平正義。
以上是從道德意義上對“應得的”的闡述。從法律意義上看,只要是法律明文規定的屬于個人的權利范圍的,就是積極意義上個人“應得的”。我國憲法第二章明文規定了公民的基本權利,包括平等權,政治權利,精神、文化活動的自由,人身的自由與人格的尊嚴,社會經濟權利以及獲得救濟的權利。對公民基本權利的這種分類參見許崇德主編.憲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第172頁.憲法作為國家根本大法規定了方方面面屬于某一社會成員的比較概括的“應得的”。除了憲法,當然還包括部門法諸如民法、刑法、行政法、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等法律對具體領域公民相關權益的規定,這些權益都是屬于社會成員應得的。當然,我們說只要是法律明文規定屬于個人的權利范圍的,就是個人“應得的”,其前提是法律是制定得良好的法律。其次值得探討的是法律應該將哪些規定為“應得的”,將哪些規定為不該得的。如果由于法律規定的不完善使某個個體獲得他不應得的,就需要矯正正義。矯正正義對于法律的實施方面是十分必要的,法律的規定具有概括性、總體性等特征,有時很難適用于具體的案件當中,為了彌補這些法律的漏洞就需要法官來給以矯正。因為法律“要考慮通常的情況,盡管它不是意識不到可能發生錯誤。法律這樣做并沒有什么不對。因為,錯誤不在于法律,不在于立法者,而在于人的行為的性質。人的行為的內容是無法精確地說明的。所以,法律制訂一條規則,就會有一種例外。當法律的規定過于簡單而有缺陷和錯誤時,由例外來糾正這種缺陷和錯誤,來說出立法者自己如果身處其境會說出的東西,就是正確的。所以說,盡管公道是公正且優越于公正,它并不優越于總體的公正。它僅僅優越于公正由于其陳述的一般性而帶來的錯誤。公道的性質就是這樣,它是對法律由于其一般性而帶來的缺陷的糾正。”[5](P161)
當然,法律規定的權利屬于可能性的領域,要將這種可能性變成現實性,需要通過守法、執法、司法將“書本上的法”轉化為“行動中的法”,將法律上 “應得的”變為現實中“應得的”。
應然層面上“應得的”歸根結底是一種可能性,我們探討什么是一個社會成員“應得的”,目的是要使它成為現實的“得到的”,使“每個人”都得到其“應得的”。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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