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白
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
——杜甫
猶豫了很久,卓葦生終是沒有把心中的那一點疑惑告訴江一雁。看到手機屏幕上跳出的“今夜好夢”四字祝語,卓葦生心頭一熱,隨即找出兩只可愛的小企鵝熱烈擁吻的圖標給江一雁回發過去。然后,起身收起手機,走出了東荊鎮河街上這家多年以前就熟悉了的晝夜營業的牛肉面館。
兩個小時以前,卓葦生要了一大碗酸辣牛肉面,一個燒餅,一杯豆漿。坐在餐桌邊,他一邊解決自己的晚餐,一邊用手機上網和江一雁聊天。伴隨著互訴衷腸,卓葦生主要是向自己的女朋友介紹了這幾天從重慶到浙東,又從浙東折返到東荊鎮的整個行程。因為急于見到江德銘老人,在長途大巴途徑襄南市的時候,卓葦生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直接趕到了東荊鎮。現在,卓葦生已經見到了江德銘老人,找到了他的住所,并同他有了第一次正式的接觸。江一雁聽了卓葦生的講述,對卓葦生最近幾天沒有同她在QQ上聯系表示完全理解,對他急于完成工作任務的心情表示完全理解,并預祝他的采訪任務取得成功。然后兩個人就聊起了江一雁的狀況。作為襄南師范學院將要應屆畢業的研究生,江一雁最近忙于論文答辯,參加各種考試,出席各類招聘會。這些情形與幾年前從這所名不見經傳的二類大學畢業的卓葦生毫無二致。作為過來人,卓葦生有必要把自己的經驗教訓傳授給江一雁這個小師妹。作為戀人,卓葦生更有必要為江一雁的高興而高興,為江一雁的煩惱而煩惱。在這樣一個人生節點,為她排憂解難,為她開拓心路,當好一個臨時的心理醫生。
已是午夜時分,卓葦生還不想回到中午到達時就已經辦好入住手續的賓館去。沿著河街,卓葦生把夾克搭在肩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正是仲春,夜風輕柔。街燈把橘黃的光芒投射到搖曳生姿的成行岸柳的枝葉上。枝葉的那一邊卻是一眼望不透的黑暗。卓葦生知道,那是東荊河。拍岸的濤聲和遠處的一星半點漁火提示著這條寬闊的河流正在廣袤的江漢平原上滾滾奔流。
站在河岸邊的石階上,卓葦生點燃了一支香煙。他覺得自己的心情逐漸灰暗下來。是的,他有些悵惘。往東北方向,距離不過三十公里,那里是襄南市區。一個多月前,他就是在那里和江一雁依依不舍地分別,跟著《荊襄都市報》尋訪抗戰老兵采訪組前往重慶去的。現在,既定的采訪任務沒有完成,縱有江一雁在襄南城內翹首以盼地等候,他卻因為不能回去復命,兩人無法相聚。沿東荊河往南走不過八公里,那是卓葦生另一個心之所系的地方。南灣村,他的老家。他的母親還住在那里,守著不多的幾畝田。母親雖然只有五十多歲,還可以自食其力,卻是孤身一人,生活中遇到的大大小小的為難之處可想而知。
南灣村,春節期間卓葦生倒是回去過,時間不過三天。這僅僅足夠他代表卓家走完所有親戚拜完年。母親像是隨時隨地都有話要對他說,卻到底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不停地給他做各種家常美食。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母親臉上就泛起滿足的微笑。得知尋訪抗戰老兵采訪組給他打過電話以后,母親竟一遍又一遍地催他回城。工作為重,不要擔心她,她自己有辦法。這讓卓葦生每每想起就有些傷心。現在,因工作原因有機會回到家鄉,本應該先回去陪一陪母親,卻只能在近在咫尺的東荊鎮住下。
東荊鎮,雖然也可以算作是卓葦生的故地(他的高中教育是在這里完成的),但這次歸來,他卻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同學們大多散落在全國各地,有的甚至已經移居國外。大家各奔前程,這無可厚非。
這不,現在卓葦生身處東荊河邊,在楊柳樹下,關上了手機,連一個敘舊的人都沒有。卓葦生著實感受到了一種飄的感覺,就像東荊河上的一蓬衰草,隨波逐流,即使是偶遇水流中沙丘和暗礁的羈留,但終是不由自主地掙脫,繼續順流而下。這種感覺,剛才在和江一雁聊天的時候,卓葦生是很想對她說出來的。但沒有。卓葦生覺得,在自己心愛的女生面前表露這些負面的情緒,會顯得自己有些娘,沒有擔當,沒有勇氣。戀愛中也是需要時不時地守拙的。這應該是一條原則。
既然要有所擔當,那就擔當吧。既然是原則,那就堅持吧。想通了這個,卓葦生的心情并沒有完全釋然。眼下這份采訪抗戰老兵的工作也讓他感到煩惱。是的,馬不停蹄地深入窮鄉僻壤,十分辛苦。而且,眼前的這個江德銘老人并不配合。這讓卓葦生喪失了許多熱情。
春節以前,報社總部策劃了這次尋訪抗戰老兵的采訪活動,決定成立一個采訪工作組。卓葦生被領導選中,加入了采訪組。在此之前,卓葦生不過是《荊襄都市報》駐襄南市記者站的一名極為普通的專跑社會新聞的青年記者。也許是幾年以前被初聘進入報社時的知識淵博、反應機敏的老記憶,領導們還沒有忘記;也許是這些年的社會記者生涯給領導們留下了手腳勤快、上稿率高的新印象,反正卓葦生的入選事先毫無征兆。尋訪抗戰老兵活動對卓葦生來說意義重大。記者,最靠譜的說法當然只是一份較為體面的工作。但在卓葦生心目中認可的卻是大學教科書里提到的人民的喉舌、社會的良心這樣一些說法。喉舌和良心當然要想大事、干大事,為人類作出較大貢獻。卓葦生早就對各種雞零狗碎的小消息不耐煩了,尋訪抗日老兵活動來得可謂正當其時。更何況,參加此類活動對于個人來講也是好處多多。除了尋訪活動本身會提高參加者的知名度,受到領導和讀者的矚目外,尋訪活動的所有文章、圖片,包括各類花絮,都會匯編成集子。據說,這個集子已經被納入省委宣傳部當年的“五個一”工程出版計劃,最終會在某一中央級出版社高調出版。這令人如此期待。既然如此,不大不小地出一點名,不多不少地掙一筆銀子,也就成了可以期待的事。這筆銀子必將成為卓葦生剛剛成立的買房基金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可是卓葦生一腳踏進社會以來,命運給他展現的第一個機會,由不得他不緊緊抓住。
所以,從一開始,卓葦生就對尋訪活動投入了巨大的熱情。因為自己年輕,缺乏經驗卻精力旺盛,卓葦生總是挑那些辛苦而又繁瑣的工作去做。比如枯坐在檔案館里去查找浩如煙海的敵偽檔案。比如徒步到深山去核實一個若有若無的線索。至于面對面地向抗日老兵們進行訪談這些出頭露臉的好事,他就主動讓給了那些資深的有經驗的同事。甚至于他本人親自采寫的文稿在署名時,他也主動掛在了最后一個。這樣做的結果一好一壞。好的是全組的人都喜歡他,不好的是全組的人都喜歡支使他。這些,卓葦生倒是不怎么在意。年輕人嘛,多干點事說不上有多么不好,只要自己的體力支撐得了。何況都是他自愿的,是在為自己的未來積聚人氣。
卓葦生在意的是,這一次尋訪活動,他無論如何得有自己主導采訪的對象,以便于今后這本集子出版以后,他能夠實實在在地露那么一小臉。卓葦生的這個想法當然不可能在現成的計劃中實現。現成的計劃早就把任務劃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基本上他就是一個打雜的角色。但卓葦生相信,只要自己留心,機會總會有的。
機會說來就來。一個星期以前,采訪組集中采訪參加過鄂西會戰的抗日老兵。在重慶萬州,他們采訪到了一位名叫袁老旦的抗日老兵。解放戰爭時,袁老旦隨部隊起義。因為起義戰士的身份,他的境遇要比純粹的國民黨軍隊的士兵強很多。袁老旦住在區光榮院里,有充足的生活費和零花錢,生活上有工作人員服侍照顧。這種對象,采訪組是按照受到了國家褒揚、晚年生活幸福安康的典型列入采訪計劃的。
采訪中,袁老旦老人無意中感慨道,鄂西會戰中,要是沒有七十四軍張靈甫部隊的一個軍官救我,我早就埋在死人堆里爬不出來了。
沒有誰會在意這句話。幾乎所有幸存的抗日老兵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采訪結束后,因為收拾器材,卓葦生晚了一步。他一邊整理記錄本,一邊有口無心地問袁老旦老人,您剛才說有一個七十四軍的軍官救過您?
袁老說,是啊,是七十四軍五十八師的中尉參謀江德銘救了我。沒有他,我哪能活到九十歲?哪能住在這個光榮院里享福哦!
卓葦生飛快地打開記事本,把七十四軍、江德銘幾個字記錄下來。袁老旦老人是個重度傷殘軍人,缺了左胳臂和左腿。這是在朝鮮戰場上被炮彈皮削下的。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健談。
袁老旦老人不待卓葦生問就打開了話匣子。
那天,是在下午,沖鋒的時候我受了重傷。龜兒子的小日本拿機槍掃射,老子沖在前面,一下子中了三彈,右胸和兩腿,當時就倒在戰場上,不多時就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是天黑,山上的東洋小鬼子不見了,山下我們自己的隊伍也不見了。周圍都是尸體,還有被尸體壓住了身體爬不起來的重傷員,在那里輕一聲重一聲地叫喚。老子口渴,摸一摸水壺還在,打開來喝了口水,才覺得幾處傷口鉆心地痛。也不知道還在流血沒有,掙扎著想撕開自己的衣服把傷口綁住,可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仰躺在一個死去的戰友的大腿上,看滿天的星斗。心里想,兄弟呀,你莫怪,借你的一條腿休息一下,等不到天亮,我就死了,你在陰間就又多了一個伴。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再次醒來,老子就發現是趴在一個人的背上。他是個中尉,右肩上的那兩條金屬條不時地擦在我臉上,涼絲絲的,很舒服。我的左眼能看見他左肩上的金屬條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我曉得我得活了。我聽到他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聲,就叫他把我放下。他說,你小子不打鼾了?他說著真的放下了我。我一下子就又癱到地上去了。這時我才看清恩人的臉,高個子,書生樣,像個文官。這就是江德銘。他說他聽到我打鼾才知道我還活著。他說,你小子是個有福之人,要死了還在打鼾。那就死不了啦。他說對了,我活到了九十歲。
老子的傷實在太重,特別是右小腿,直接就被子彈打穿了。說著,袁老就把衣裳解開,讓卓葦生看自己的身體。果然是傷痕累累。袁老接著說,江德銘看我站不起來,罵了一句,沒卵用。沒卵用就沒卵用。我說,長官,我還有香煙,你抽一根再走。我指一指自己的左口袋。他果然就在我的左口袋里找到了香煙。我們一人一根抽了起來。我胸痛,抽了一口就抽不了了,就問,長官,你是哪部分的?他說他是七十四軍五十八師的。我說我是七十七軍一七九師何基灃的部隊。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江德銘說他是五十八師的戰場聯絡官,奉命到我們的防區查看戰況。沒想到部隊已經撤走了。看見我又是打鼾又是叫喚,心中不忍,就把我背下了戰場。抽完了煙,他就又背我回他們營地。
袁老說,趴在江德銘背上走過的這一段路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山地里很安靜,我趴在江德銘的背上,聽到的只有他的腳步聲、喘息聲。到后來,我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沉重,頭腦越來越混沌,只有他的心跳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我就覺得我還搭著陽氣,我的命還在。我竟然盼著江德銘就這么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永遠不要停止。
袁老說,再次醒來,我已經躺在七十四軍野戰醫院的病床上,胳膊上插上了輸血管。我明白,我的魂魄在鬼門關轉悠的時候,被江德銘一把拽了回來。這個人,我一輩子都要感謝。
卓葦生問,您后來找過他嗎?
袁老說,當然,傷還沒好利索,我就去找他喝了一回酒。我們結下了生死之交。
后來呢?
我們在不同的部隊里,一直通信。抗戰勝利后,我無處可去,只能繼續當兵。江德銘告訴我,他不想打仗了,想結婚,想有一個老婆,有一個家,就解甲歸田了。他本是浙江人,聽說家里已經在戰亂中毀了。也許因為在湖北待得時間長,他就在襄南找下了一個女人,到了一個鎮子教書為生,看樣子是想一輩子在那個地方安頓下來。我在淮海戰役前期就在何基灃的率領下起義了,這段時間我們也有信件往來。再后來我就去了朝鮮。在朝鮮我被炮彈皮削去了左手左腿,算是徹底被戰爭廢了。養好傷回國后就進了光榮院,也就失去了江德銘的消息。
卓葦生問,您以后再也沒有和他有過聯系嗎?
袁老明顯遲疑了一下說,也不是,我到了光榮院,收到過江德銘寫給我的一個條子。上面說他在浙江,老婆孩子還在湖北。我查了他說的那個地址,是浙東的一個勞改農場。
卓葦生說,您去找過嗎?
老人再次遲疑地說道,沒有。一來我身體不方便,到底是殘廢了,走不了那么遠;二來他到底是國民黨反動軍官,我還是有些怕的。說到這里的時候,老人的臉有些紅。頓了一會兒,老人又說,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還活著。我一個廢人都還活著,他也一定還活著。
卓葦生被袁老熱切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他覺得袁老一定是話里有話。也就在這一瞬間,卓葦生下定了要去采訪江德銘老人的決心。
有這樣一些想法支撐著卓葦生要去單獨尋訪抗日老兵江德銘:比如國民黨七十四軍是一支屢建奇功的抗日隊伍,它的軍長叫王耀武,而五十八師的師長叫張靈甫;比如江德銘是一個有文化的軍官,他后來還教了書,但他的命運卻是勞改;還有,江德銘曾經在襄南結了婚,是屬于生活在卓葦生身邊的歷史人物,那么他的妻子呢?還有后人們呢?現在都在何處?
卓葦生向組長提出要去浙東單獨探訪江德銘的要求的時候,只說要請一段時間的事假,旅差費也由他個人承擔,只需要采訪介紹信。他不知道的是,他一個年輕人的心思會被組長明察秋毫。他的動作被看成是組里必須同意他的要求,而且,采訪任務必須由他一人去獨立完成。誰也不會去阻擋一個年輕人想要出成果的熱情。特別是這次尋訪活動的主體任務將要完成時,再來一個錦上添花當然更好。不去貪他人之功,這也是行業的潛規則。組長也就成人之美,不僅答應他去浙東,而且慷慨地表示,所有旅差費當然應該報銷。
卓葦生信心滿滿地坐上了去浙東的大巴以后,把應該高興的高興過了,把應該得意的得意過了,才想起事情的另外一面。他僅僅只是聽了袁老旦老人的一個故事,這故事唯一與他的工作能聯系得上的是故事的主人在大約六十年前寫的一張字條。如果袁老旦老人的記憶有誤,如果這個江德銘老人早已死去,如果自己找不到這個人,如果找到了人,而有關方面或者江德銘老人不配合,那么,這趟被認可了的單獨出差就相當于一個人出去公費旅游了一次。這不僅僅是浪費一點經費的問題,這標志著卓葦生工作幾年以來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那么一點點勤敏、善于思考的好形象被他一次性消耗完畢,而參與的這次尋訪抗日老兵活動他也將不再有尺寸之功。想到這里的時候,卓葦生不免有些懊惱,后悔自己的孟浪與輕率。
后悔當然沒有用。即使是輕率的決定,那也是決定。任務必須去完成。卓葦生很容易就在浙東四明山區找到了那個勞改農場。這次,他不敢再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中規中矩地先去找農場黨委。農場黨委領導看了他的介紹信,安排一名辦事員專門接待他。
問清了卓葦生的來意,辦事員給他介紹說,農場隸屬于浙江省監獄局。說是農場,由于地處山區,其實以林業為主。現在主要關押刑事犯。過去幾十年,這里卻是什么人都待過,有刑事犯,也有政治犯。
卓葦生問,那時候的政治犯都是一些什么人?
辦事員說,大致可以分為歷史反革命分子和現行反革命分子。歷史反革命分子大都是一些解放后被抓起來的國民黨軍警特憲人員、封建會道門頭子。現行反革命分子就更復雜了,有的是大官,有的是學生,有的是知識分子,有的是特務。當然也有歷史加現行的。辦事員還特意舉了幾個“文革”后被解放的老干部的例子,說他們當年就在我們監獄被改造。言下居然有些得意的神情。
卓葦生問,我要找的這個江德銘呢?
辦事員說,這人當然屬于歷史反革命。說著,他就打開電腦檢索。果然就找到了江德銘的名字,條目后面顯示該人已于1991年釋放。
既然有了條目和名字,就一定還有其他資料。辦事員帶著卓葦生到檔案室去查找,不大一會兒工夫就找到了江德銘的檔案。當卓葦生滿懷希望地打開這份塵封已久的檔案袋時,卻發現里面只有三類檔案資料。第一類是一份關于逮捕歷史反革命分子江德銘的情況說明。上面只是簡單地寫明了江德銘是浙江定海人,1938年在江西參加國民黨軍,歷任國民黨七十四軍五十八師少尉、中尉、上尉參謀。解放后潛伏在湖北省襄南市東荊鎮。鎮反運動中被抓獲,押回原籍浙江,被逮捕法辦。第二類資料則是江德銘在各個時期的檢討書、認罪書。這些東西里要么是說自己過去認賊作父,參加了反動軍隊,罪該萬死,要么是說自己作為反動軍官欺壓普通百姓和士兵,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罪不容誅,最后總是要說自己勞動改造力度還要加強,應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第三類檔案資料是江德銘的釋放存根。
這些資料除了讓卓葦生弄清了江德銘的大致人生軌跡外,真正讓他感興趣的只有一點,就是江德銘是在襄南市東荊鎮被抓的。也就是說江德銘在東荊鎮娶妻生子,生活過好幾年。東荊鎮雖算不上是卓葦生的祖居地,但卓葦生卻在那里上過中學。而據袁老旦老人講,江德銘在東荊鎮正是以教書為生。雖然時代隔得久遠,卻讓卓葦生覺得自己和所調查的這個抗戰老兵在冥冥之中有了某種奇異的聯系。至于檔案資料里透露出來的其他信息,卓葦生就覺得不足為憑了。它太不完整了,沒有逮捕證,沒有審訊記錄,沒有江德銘的罪行供述,沒有判決書,連釋放的原因也是含含糊糊的。這比卓葦生先前看到的抗日老兵的各種檔案差多了。那些檔案,它們總是可以從不同的側面看到老兵們各自不同的抗戰經歷。盡管如此,卓葦生卻并不失望。最起碼,江德銘這個人是存在的。存在就有價值。
在做了必要的記錄、拍照以后,卓葦生問那個辦事員,江德銘釋放以后,去了哪里呢?
辦事員再次回到電腦前查閱了一下資料,說,釋放他的時候,他就已經七十多了。他還能到哪里?他應該就在本地生活。只是現在他差不多有九十多了,還活著沒有,就不知道了。
卓葦生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因為情面上不好看,或者擔心和社會接不上軌,多有刑滿釋放人員選擇在服刑地繼續生活下去。辦事員信心滿滿地說,走,我帶你去訪一訪。資料顯示他當時在林業分場,我們去那里看一看。
林業分場當然在深山。辦事員騎了一輛警用的三輪摩托車帶卓葦生上山。三輪摩托沿著一條逼仄的山間公路前行,正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樹木都在綻放新綠,清風拂面,不時有一叢爛漫的山花在路邊一閃而過。坐在車斗里的卓葦生心曠神怡。如果不是在一處山崗上看到了山巒四周蜿蜒曲折的高墻電網,說明這里的確是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卓葦生簡直就會認為這里是一處度假休閑的山莊了。
場部也沒有幾個人,且大多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辦事員解釋道,年輕人大都下山打工、讀書去了,誰愿意到這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里來?
這倒是很對卓葦生的胃口。只有年紀大的人才有可能知道過去幾十年的事。
顯然,這里少有來訪者。人們對卓葦生的到來表現出少有的熱情。辦事員只是稍微招呼了一下,大家就主動圍在場部門口的空地上他們倆坐的一張桌子周邊。提起江德銘老人,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有印象。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說他年輕時力氣大,合抱的樹他能一個人伐了拖回來;有的說他有技術,會給果樹搞嫁接,會給花兒授粉;還有的說他有文化,經常給人代讀代寫家信。但當卓葦生問起大家知不知道江德銘老人作為國民黨軍官,參加過一些什么戰斗時,大家則語焉不詳。
有一個老頭說,反動軍官還敢抖摟自己的臭史?他不敢講,我們也不敢聽。
另一個老頭說,這個老江頭,喜歡打毛衣,喜歡做鞋,哪像個當兵的?
大家就都笑了。
卓葦生問到江德銘釋放后的下落時,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走了,一釋放就走了。回湖北去了。至于到了湖北哪里,眾人又是不知道。
卓葦生有些失望。費盡周折,深入到這深山老林,原準備一舉探訪成功,沒有想到還是不能如愿。不過辦事員安慰他,分場會計肯定知道此人的下落。眾人聽說,馬上有人到田間去叫正在打農藥的會計。會計回到場部,一邊和客人打招呼,一邊用毛巾擦了頭臉說,江德銘在湖北落腳的地方叫東荊鎮,而且他還活著。上個月我還給他寄去了生活費。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不錯,會計到辦公室拿來了生活費發放表。上面有江德銘的名字,后面的金額是220元。
會計說,江老頭釋放的時候,已經七十歲了。農場按照當時的政策,每月發給他生活費46元。這些年陸陸續續漲了一些,就是現在這個數。也不知道他夠用不夠用。
人還活著,而且就在自己的湖北老家,卓葦生失望之余又有一些欣慰。掌握了這么多信息,畢竟這一趟沒有白來。謝了眾人,卓葦生告別下山。
在返程的大巴上,卓葦生不斷地回想在林業分場的那些場景。林場那些人見到外面進山的客人時那種莫名的熱情讓他驚奇。稍加思索,卓葦生就得出了這是長期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環境里的人群對外在世界的一種本能的好奇的結論。那里是實實在在的監獄,即使釋放了,自由了,也還是生活在監獄里。這樣的地方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為好。卓葦生想江德銘老人居然在這樣一個地方被關了近四十年之久,他努力地想象著江德銘老人是怎樣在看守的看管下勞作,伐木、種地、栽培果樹;或者坐在斗室里,在不甚明亮的白熾燈下用一支禿筆沒完沒了地寫檢查、寫交代。卓葦生讓這些自己人為設計的畫面不時地在腦際掠過,他對江德銘老人甫一釋放就立即奔赴東荊鎮的行為深以為然。那是要快點離開這人間地獄,那是要快點回家見到自己的親人。卓葦生突然就想起了一個圍觀的老頭說的話,老江頭喜歡打毛衣,喜歡做鞋,哪像個當兵的?想來,在無書報、無電視的囚居生活中,打發時間的方式就是打毛衣、做鞋這么另類。他一定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休閑方式了。卓葦生為自己居然想到“休閑”這個詞感到有些羞愧。
男人做女人的事總不該只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吧?卓葦生突然就想起他在東荊鎮上中學時,在東荊鎮河街上他和同學常常看到一個瘦高的白發老頭挑兩只籮筐賣手工布鞋的情景。當時,同學們也是有些奇怪的。無聊的時候,也曾尾隨老頭回家。老頭住在后街一處殘存的古舊庭院旁的偏廈里。在門口,一根麻繩上晾曬著采來的野生煙葉,墻角種著美人蕉和杜鵑花。把籮筐卸在偏廈里,老頭總是端出一把竹椅,坐在門口歇一口氣,抽上一支自卷的煙。難道記憶中的這個老頭就是江德銘老人?自己也算是曾經認識他,人生的奇遇真是無處不在。然而,江德銘老人回到東荊鎮應該是要投親去的,那個偏廈里卻只有孤老頭一個呀。卓葦生對江德銘老人的興趣越來越大了。
去面見江德銘老人的過程讓卓葦生大為不爽。中午,下了長途大巴以后,仗著自己是東荊鎮本地人,卓葦生很快就在風景宜人的河街上找到一家舒適的旅館落下了腳。來不及休息,卓葦生一門心思地想用自己的同鄉身份找到江老。沿著熟悉的街道,卓葦生找到了后街上那幢拆除了第一重的庭院。庭院旁邊正有一間偏廈。偏廈門前,一叢杜鵑花開得正好。一個瘦高的戴老花鏡的白發老頭坐在一把竹椅上绱鞋,他要把一塊膠皮釘到鞋底上去。他已經用強力膠水粘牢了它們,現在正用特制的錐子吃力地在鞋底打眼,然后把連著尼龍線的大針插進錐眼里,用中指上的頂針使勁地頂針屁股。待到針尖大部分穿過了鞋底,再連針帶線拉出來,扯牢實了,然后再開始新的一針。這正是卓葦生所想象的一幕。看得出來,老頭兒納鞋底很吃力,也很認真。
拍了一張照片,卓葦生走上前去問道,這是江德銘老先生的家嗎?
那老頭抬起頭來,眼神略帶些驚懼地看了卓葦生一眼。一剎那,卓葦生覺得這眼神、這相貌都似曾相識。是了,江一雁第一次帶自己回家去見她的父親何守傳的時候,她父親就是這么略帶一絲驚懼地看著他。當時,這神情是給卓葦生帶來了一絲疑惑的。后來,時間長了,卓葦生開始叫何守傳為伯伯。但每次見面時,看到的依然是一張略帶驚懼的面孔。卓葦生就知道江一雁父親的表情不過是一種習慣,他也就習慣了。但現在,卓葦生想,江德銘老人是否也和江一雁父女有著某種聯系呢?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就過去了。這怎么可能呢?
卓葦生又靠前了一步,您就是江老嗎?
這一次江老停下了手中的活,你……你找我?
卓葦生知道自己找對人了,心中止不住一陣狂喜。他在江老面前蹲了下來,開始介紹自己。他說他是《荊襄都市報》的記者,是因為尋訪抗日老兵活動來采訪江老的。為了讓江老聽得懂,卓葦生說的都是東荊鎮本地的方言。他一邊說,一邊出示了自己的記者證。江老在卓葦生拿出記者證的時候,略微側一側頭看了一眼,就自顧自地繼續納鞋底了。
卓葦生說,我想請江老先生給我講一講抗日戰爭時是怎么參軍的?都參加了哪些戰役?就是把您自己的經歷說一說。
江老停下了手中的活,說道,我記不得了。
頓了一下,卓葦生覺得是不是自己沒說清楚來意,就又開始為江老介紹尋訪抗日老兵活動的緣起、活動的意義和現有的進展。卓葦生說我們主要是想要后人記住歷史,不忘恥辱,不忘先烈,善待幸存的英雄,警惕現實的危險。
卓葦生說一句,江老就嗯一聲或者呃一聲。晚春的太陽并不怎么熱烈,從偏廈旁甚至還有穿堂風吹來,卓葦生卻急出了一身汗。
后來,卓葦生說,這樣,我來問您一些具體問題,您是浙江定海人吧?
嗯。
您是于1938年在江西參加國軍第七十四軍五十八師的吧。
嗯。
您于1943參加過鄂西會戰?
江老突然把手上的針線和沒做完的鞋放進了腳邊的一個竹籃里,回頭對卓葦生說,我真的記不得了。說完就側過頭去看著那叢怒放的杜鵑花。
卓葦生明白,自己的采訪活動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了。
卓葦生現在坐在南灣村老家門前的大槐樹下。他就著一只粗陶碗灌了一氣三匹罐涼茶,然后開始抽煙。他覺得身體松脫而心曠神怡。好久都沒有這種專心勞作之后的輕快感覺了。母親在廚房里做午飯,空氣中彌漫著農村大鍋大灶做出來的飯菜特有的香味。家里喂養的大黃狗就臥在他的腳邊,不時討好地偷眼看他,或者伸出舌頭舔一舔他赤裸著的雙腳。卓葦生就覺得幸福的氣息氤氳在自己的四周,要是江一雁此時來到南灣,這時刻估計她將來也會難以忘懷的。
昨天夜里在東荊鎮,卓葦生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自己滿腔的熱情、全方位的努力,卻遇到了江老的軟釘子。一時間他恨不得就此撒手不干了。但想到撒手之后的惡劣后果,他又禁不住悲觀失望。在賓館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卓葦生就想到了老家南灣,想到了母親。就算是假公濟私地探一探家,也算是這一趟有所收獲吧。這樣想過之后,卓葦生就睡著了。
拿定了主意,天一亮,卓葦生就步行出了鎮子。按照過去上中學的經驗,出了鎮子就在路邊站著等一小會兒。不大的工夫,就有拖拉機經過。卓葦生隨手攔下一輛手扶拖拉機,遞上一根煙,對司機說自己是南灣人,想搭他的便車。那司機二話沒有,接了煙夾在耳朵根上,頭一偏就讓他上了車。這里的民風依舊淳樸,卓葦生感慨,家鄉人就是好。
手扶拖拉機一直開到卓葦生的家門口。母親正在屋后的菜地里劃蒜苔,聞聲前來。母子倆一起謝了拖拉機手,提了行李走進屋。母親迭聲問他工作忙不忙?身體可好?吃了早飯沒?又倒了暖瓶的水給他洗臉,又要重新燒水給他泡茶。然后就是拉著他的手不住地打量。
卓葦生一邊回答母親,一邊也問候母親的近況。在被母親看得不自在的時候,就說出了自己在路上就想好了的一件事,清明節剛過去不久,他想借這次機會給父親上上墳。母親答應了,說,你去上墳,我就在家做飯。
卓葦生知道母親又要張羅一頓好飯,要忙活一陣子,心中不忍,但也只能由她。在父親墳前,卓葦生先是為墳頭除草、培土,然后焚香、掛搖錢樹、燒黃表紙、磕頭、放鞭。一切按鄉俗行禮如儀。
不知怎么,卓葦生心里想的還是母親。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他對父親沒有很深的印象。從母親那里得知,父親活著的時候,曾是一個民辦教師,在南灣村,也算是一個有文化有地位受人尊敬的人。正是這種曾經受到過的尊敬,讓母親拼了命似的供卓葦生讀書。白天,母親如男人般在大田里耕田打耙、施肥撒藥;夜晚,母親回到家里,又變回女人,燒火燎灶,縫補漿洗。卓葦生最難忘的是母親的眼神,那種混合了祈求、哀怨和希望的眼神。卓葦生沒有挨過母親的打,卻獨怕這種眼神。這眼神伴隨著一聲輕呼,葦生,卓葦生就乖乖地離開正一起摸魚踩藕或者躲貓貓跳房子的小伙伴,自覺地回到家里那張簡陋的書桌前。直到最后他終于考上大學,母子倆才松了一口氣。
卓葦生老是記得母親送他上大學的情形。從南灣村到東荊鎮,母子倆是搭乘村里專門派的手扶拖拉機去的。到了東荊鎮,母親卻不隨著手扶拖拉機返回。在公交車候車室,卓葦生坐在那里擺弄一只剛買來不久的手機。母親坐在他身旁,并不說話,時不時地摸一下他的衣袖。卓葦生一抬頭就看見母親又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直到卓葦生坐到了車上,安頓好行李,母親才轉過身去,獨自一個人離開車站。望著母親的背影,卓葦生下了決心,一定要像母親一樣努力勞作,一定要像母親那樣委曲求全,一定要讓母親的晚年過上幸福生活。
這樣發自內心的嚴肅認真的誓言,卓葦生后來又有過一次。那是他和江一雁確立戀愛關系以后。
江一雁大學畢業前夕曾到記者站去實習,目的當然是想留下來工作。他們倆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江一雁跟著卓葦生跑社會新聞。她勤快,肯動腦子,給卓葦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卓葦生想當然地認為,只有普通人家的女生才能這樣善待機會。可惜,卓葦生人微言輕,記者站也不要女生,江一雁沒能留下來。好在她成績好,考上了研究生。如果說卓葦生從含辛茹苦的母親身上看到的是活下來的艱難,那么,他和江一雁的戀愛讓他感受到了生活的甜蜜。那些花前月下、那些喁喁私語、那些耳熱心跳、那些溫軟輕柔都是回味無窮的美酒。特別是他得知江一雁的至親也只有一個父親時,卓葦生更是覺得這種甜蜜來之不易。
雖然江一雁早就給卓葦生打過招呼,說她父親是一個地質勘探工程師,常年在野外工作,身體不大好,但卓葦生第一次到江一雁家里見到她父親何守傳時,還是有些吃驚。那天,江一雁帶他回家,打開門的是一個白發蒼蒼、滿面倦容、佝僂著腰的老者,這同如花似玉的江一雁反差太大。卓葦生遲疑著叫了一聲伯伯好。老人只略帶驚懼地看了他一眼,無聲地點了點頭,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卓葦生后來問過江一雁,你爸爸好像都六七十歲了。江一雁說,是的,爸爸已經六十多了。小時候家里窮,后來又在地質隊東跑西顛風餐露宿,老得很快。江一雁還說她母親在她出生的時候就不在了。涉及到江家的家庭秘密,卓葦生不便打聽,但他卻已經知道,江一雁的父親撫養她成人不比自己的母親更輕松。所以自己得加倍努力,奮力打拼,一定要好好愛江一雁,讓自己的母親,讓江一雁的父親,都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也許是江一雁沒有講述的苦難家史給卓葦生留下了太多的好奇心,昨天,卓葦生見到江老后,就在第一時間想起了江一雁的父親何守傳,甚至覺得江老那淡然的表情也和他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卓葦生差一點在QQ聊天的時候,把自己的這種感覺告訴江一雁。
卓葦生現在覺得自己非常可笑,不光是把江老和江一雁無端地聯系起來可笑,而且覺得自己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更可笑。不是要給所有的親人都帶來幸福生活嗎?參加尋訪抗日老兵活動不是最近計劃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嗎?以前的采訪不也多次吃過閉門羹嗎?稍受一點挫折就想半途而廢,還談得上什么委曲求全?想通了這些,卓葦生就慶幸自己只是回到了老家,而沒有回到襄南去。要是讓江一雁知道了,她會笑話他的。
母親做好了飯。卓葦生把餐桌搬到了門口,和母親同吃午飯。卓葦生給母親說著自己的打算。說是已經攢了一些錢。這次尋訪活動結束以后,又可以攢下一些錢。江一雁也要研究生畢業了,他準備幫她在襄南找個工作。兩個人都工作以后,要不了多久,就會把錢攢夠。那時候,就在襄南買一套房,然后結婚。結婚以后就會把母親接到襄南去,再也不種田了,就一心一意帶孫子,由他們養著她。
母親笑了,連聲說,好,好,我就盼著這么一天呢。母親一笑,那種祈求而幽怨的眼神就了無痕跡了。母子二人都很高興。母親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趁我這幾年身體還好,每年可以養幾頭肥豬,你們結婚的時候也可以幫你們一把。卓葦生收拾了剩飯剩菜,到豬圈里去喂豬,又逗弄大黃狗,說,大黃我也要帶去,也要讓它享受幾天現代城市的生活。
母子倆就這樣在共同創造的幸福的期盼中告了別。
再次回到東荊鎮,卓葦生決定按正規程序安排自己的采訪活動。他到鎮委辦公室找到了領導,出示了自己的《荊襄都市報》記者證、省委宣傳部的介紹信。鎮領導按他的要求把他介紹給鎮民政辦,讓一個年輕的民政干事帶他去采訪江德銘老人。卓葦生向鎮領導提出能不能派一名負責人陪同他去采訪,并說了自己昨天自行采訪吃了閉門羹的事。鎮領導胸有成竹地對他說,你放心,保證你順利完成這次采訪任務。說著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民政干事領著卓葦生很快又來到了江老的偏廈前。老人卻不在家,門敞著。兩個人進屋看了看,雖然吃飯睡覺就這一間房,屋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家具,卓葦生卻覺得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沒有那種獨居老人特有的酸臭氣味。特別是床上,素色的床單沒有一絲褶皺,一條薄棉被和一條帶有補丁的舊軍毯折疊得四方四正。這些確實能讓人聯想起一個養成了良好習慣的有素質的老軍人。
民政干事說,我知道老江在哪里。
卓葦生有些詫異他稱老人為老江。民政干事滿不在乎地說,老江有些怪,他時不時就到屋后他老婆的墳上去坐一坐。現在應該就在墳上。
卓葦生問道,他老婆?
是啊,他老婆叫何飄萍。我聽說老江從浙江監獄回來之前許多年,何老太婆就死了,老江根本就沒見到活人。但他和他老婆感情很深,這不,他住在這里就是守著他的死老伴。
卓葦生一轉頭就看見三屜桌上放有一張約五寸的照片。看得出來,這是一張翻拍的照片,但透過鏡框,仍然能看出照片已經有些泛黃。照片上是三個人,一對青年夫婦抱著一個孩子。那男的個子高高的,相貌清秀,略帶幾分書卷氣,應該就是年輕時的江老。那女人卻身材嬌小,依偎在丈夫的懷里,有些靦腆地笑著。兩人簇擁著的孩子也笑著,手里攥著一只撥浪鼓。卓葦生打開相機,把這張照片和屋里的景象拍了個遍。
出了偏廈,折向屋后,卻是郁郁蔥蔥的油菜地。半人高的油菜已經褪盡了滿身的黃甲,高舉數不清的油菜莢,預示著豐收的年景。轉過一條田塍,卓葦生果然看見江德銘老人趺坐在一座墳塋前。那墳塋雖是一座土墳,卻沒有雜草,顯然有人不時修葺。墳前留有香燭紙錢焚燒過的痕跡,當是不久前有人祭奠過。
民政干事說道,老江,有人看你來了。
老人抬起頭來說,干部好。
民政干事說,我們找你有事,到你屋里去說話。
老人就連忙站起身來,卷了卷身下坐著的一張報紙,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隨著兩人回頭走。
干部,您找我有什么事?
民政干事說,你別裝蒜。這位是《荊襄都市報》的卓葦生記者,昨天采訪過你。聽說你極不配合?
江老說,我不知道啊,我也不敢亂說啊。干部,不知者不為罪呀。
沒有誰追究你,告訴你,卓記者可是省里派下來的。你要好好配合他,他問什么,你就答什么。要竹筒倒豆子,明白嗎?
是是,干部,您放心。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三個人一起回到偏廈前,民政干事幫著江老搬出了椅子和一張小幾。江老忙著倒茶水。卓葦生準備好錄音筆和記錄本。
民政干事賠笑對卓葦生說,我有事先走一步,有什么不方便的,電話告訴我。又對老人說,老江,你要上報紙了。
江老一愣,也賠笑說,是是是,干部,我一定全力配合。
民政干事走了,卓葦生仍不放心,他再次說起尋訪抗日老兵活動的初衷,說到自己找到江老很不容易,從重慶到浙江,又折返回來,行程幾千公里。希望江老給自己一個機會,把抗戰的經歷講一講,好讓后人知道抗戰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老問,你是通過誰知道有我這么一個人的?
袁老旦,萬州的袁老旦老人。
袁老旦?他還活著?
活著啊,在萬州光榮院,身體也還健康。
六十年了,我沒有見到他。江老的聲音有些顫抖。
卓葦生忙遞給他一杯水。喝了水,江老鎮定下來,說,你要早說了袁老旦的名字,我昨天就不會讓你白跑了。
真正說起往事,江老除了語速有些緩慢外,竟顯得思維縝密,邏輯性很強,一點也不像年過九十的老人。
江老說,我在幾十年里寫過很多的交代和檢查。那些材料里有一句話,每一次都會被懷疑被否定,但卻絕對是真的。
卓葦生問,這是一句什么樣的話呢?
江老說,我不想當兵,我對自己居然當了兵很后悔。
卓葦生當然明白這句話為什么會被懷疑被否定。在特定的語境下,這話會被認為是一種洗脫罪名和推脫責任的說法。但他依然問道,您為什么不想當兵呢?
江老說,我們家在定海也算個小康之家,經營著一家雜貨鋪。雖然小,但在海島上,還是能賺一些錢的。你知道,舊家庭里,但凡家里有些錢,都是要讓自家的子弟讀書的。何況我是家里的唯一男丁。我上面的一個姐姐也是讀了私塾的。抗日戰爭開始的時候,我正讀高中,讀的是浙江省立第三高級中學。那時候,一個人能讀到高中,已經是相當不簡單的事了。我是一個文化人,你看我怎么會想著去當兵?
江老說,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我怕死。老話說螻蟻尚且貪生,誰不怕死啊?當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這是可想而知的事。
卓葦生說,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您走上當兵的道路呢?
江老看了他一眼,接著說,日本人打進浙江的時候,首先轟炸的就是定海。第一次空襲就炸了我們家商鋪,除了我在外地求學得以幸免外,全家老小無一生還。父親燒成了重傷,無藥可醫,最后在疼痛中號叫而死。這讓我更害怕,也讓我找到了我不能死的最有說服力的理由。我是江家唯一的后人,我得把江家的香火延續下去。當時,我得到了一張通知書。我被浙江省立高等師范學堂錄取了。當時這所大學已經遷到了湖南,后來又遷到了廣西。這份通知書讓我找到了今后的去處,我得去上學。好在家里的所有死人都被縣城里自發組織的瘞埋隊草草埋葬了,我沒有了任何牽掛。家里的財產付之一炬,僅剩的一點錢被好心的親友通過同鄉帶給了我,我就用它做了盤纏。
卓葦生說,您去湖南上學,有什么交通工具嗎?
江老說,沒有,靠的就是兩只腳。我背著簡單的行李,一出杭州城就遇上了難民潮。記者干部,那時候,這叫跑兵荒。
卓葦生笑一笑說,江老,您不要叫我干部,我就是您的孫子輩,您叫我小卓就行。
好的,小卓。江老繼續說,跑兵荒就是整村整鄉的人拖兒帶女不明就里地往想當然的沒有戰爭危險的地方逃跑。只有經歷了難民潮的人才理解什么叫驚慌失措。那個亂勁兒,大人哭小孩叫,呼天喚地,雞飛狗上屋。再加上有人趁機渾水摸魚,這就更加亂上加亂了。關鍵是沒有方向感,一會兒有人看見日本鬼子了,得避開,大家就都往南;一會兒有人看見自己的隊伍了,可以跟著避險,大家又跟著往西;再一會兒,前面打槍打炮了,大家又一起往東折返。后來得知,這段時間,正值南京保衛戰,日本鬼子和我們自己的部隊穿梭調防,也就把難民們搞得無所適從。南京陷落后,難民增多,從城里逃出來的人講述著城里的慘狀:女人們被抓起來整車整車地送到鬼子兵營里去強奸;男人們用繩子穿成串,拉到江邊或者山谷里去槍斃、活埋。所有聽到的消息都讓人毛骨悚然,這讓我更加害怕,一門心思只想早點找到學校。
卓葦生掏出香煙遞給江老。江老示意他自己抽,就著卓葦生的打火機點燃了旱煙。江老一邊吸煙一邊說,那一年冬天特別冷,我跟隨著難民們在寒風和飛雪中攢行。有一天來到了九江,一進城就看見一大堆人簇擁在街頭。我擠進去一看,是七十四軍五十八師的募兵處。正想離開,就聽見有人議論,當兵不就是送死嗎?另一個說,沒有當兵的擋著,恐怕死相更難看呢。這個人是五十八師的一個年輕軍官。大家來看這些畫。眾人隨著他走到一排宣傳畫前。都是城市、村莊被占領被轟炸的慘狀。江河里漂著男人女人的尸體,殘垣斷壁間人們驚恐地躲藏。我很容易就聯想到了自己的疲于奔命。是啊,這些天我就是在奔命,但我要這種恓恓惶惶的命干什么呢?我猛然就看見了一幅定海被轟炸的畫。我敢說那是用一張照片為模板畫出來的,因為畫里就是我家所在的那條街。我家旁邊的那塊拴馬石也在畫中。不同的是,沒有了我記憶中的繁華和寧靜,只有瓦礫遍地、火光沖天、尸骸橫陳。那分明就是時時刻刻把我當成掌上明珠的父母和姐姐,還有我那些小時候一同做過游戲的伙伴,他們死了,我還活著。那一刻,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想了許多事,但我想不清楚。我發呆的時候,忽然覺得身體被誰觸碰了一下。是一個要飯的小男孩,他向我伸出一只小手,抬頭望著我不說話。他的小臉凍得通紅,皮膚都皴裂得開了口,唯有一雙明亮的黑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我。我看了他一小會兒,突然覺得悲憤難忍。我掏出幾枚銅板遞給他,當街就大喊了一聲,我要當兵!我喊了這一嗓子,又有些后悔,回過頭來看一看身后,不料,圍觀的人群中陸陸續續有人喊道,我要當兵!我得到了鼓勵,再一次大喊一聲,我們要當兵!這一次,我身后發出振聾發聵的回應聲,我們要當兵!
江老停下來,看著卓葦生,似乎要看他是什么反應。卓葦生說,人都是被逼的。
江老輕聲說,但我確實是自愿的。我一生就錯在這里。
卓葦生想了一想,知道江老心有余悸,說道,不,您沒錯。要是我,我也會參軍,即使是國民黨軍。
我們不說這個,江老磕了磕煙鍋,接著說,我加入了五十八師,上峰認為我在參軍過程中有號召力,在新兵連就讓我當了班長。補充到部隊后,又因為我有高中文憑,就安排我在連部做了文書。當文書的時間不長,上峰又看上我的毛筆字,升我到團部做了少尉參謀,后來又是中尉、上尉。
卓葦生說,您參加過真正的戰斗嗎?
江老說,我總的來說是比較幸運的,在部隊一直做文字工作,比較危險的也不過是做戰場聯絡官,沒參加過多少實體戰斗,總可以找到機會避開危險。但時間長了,部隊打的硬仗多了,戰場上敵我雙方的死人看多了,對自己的生死也就慢慢看淡了。誰知道哪個角落暗藏著專門留給你的子彈?你還別說,我們這支隊伍在國軍里應該算是最能打的了。抗日戰爭的各大戰役,我們基本都參加了。從最初的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武漢保衛戰,一直到兩次長沙會戰、鄂西會戰、常德會戰,以及最后的雪峰山戰役,我們七十四軍全都參加了。江老一邊說一邊掰著手指頭。
卓葦生說,您能給我講一講您親身參加過的一次戰斗嗎?
江老說,印象最深的是1938年的萬家嶺戰役。提起這次戰役,后來說到最多的是張靈甫帶著五十一師偷襲張古山高地,那是險勝。殊不知最慘烈的戰斗發生在這之前的10月2日至3日,在南田鋪,我們五十八師和九十師、九十一師抓住了日寇一零六師團的司令部。我們用密集的炮火轟擊以后,開始東西夾擊。一零六師團困獸猶斗,開始突圍,突圍的突破口就是我們五十八師的陣地。鬼子沖鋒兇啊,先是用六零炮、無后坐力炮猛轟我們的阻擊陣地,然后在我們的上風施放毒氣,繼之以一個中隊一個中隊為單位的集團沖鋒,目的就是要沖開一條血路。南田鋪地勢低平,無險可守,我們靠的是樹干、拆卸的老百姓的門板、墻磚作掩體。往往剛剛筑好工事,就被炮火炸塌了。后來用來作掩體的竟然是敵人和我們自己弟兄的尸體。一線部隊打得差不多了,預備隊上。預備隊打得差不多了,我們這些文職人員上。打個比方吧,那陣地就像一條船,四處都是漏眼,船上的人既要不停地補漏,又要不停地劃船。船上人的那種心急火燎是不可想象的。到后來完全沒有了援兵,軍長俞濟時把軍部的警衛營派了上來,才算是最后穩住了陣腳。至于我,上了戰場之后操起什么武器就是什么武器,只是對著鬼子的方向猛打,打死了多少鬼子倒是真不知道。最危險的一次是一個鬼子端著三八大蓋沖上了陣地,我仗著個子大,扔掉手中沒有了子彈的手槍,抓住他的槍身就把他帶進了戰壕。他摔倒在地,我騎在他身上,右手觸到了我剛剛扔在地上的短槍,我抓起來對著他的太陽穴就是幾家伙,這鬼子悶哼一聲就死了。我一轉頭,見另一個鬼子也在我身后倒下了。原來,他要用刺刀刺我后背,是一個受傷躺在地上的弟兄甩手給了他一槍,結果了他,也救了我。我那時就覺得,戰友真是比親兄弟還要親。
卓葦生說,后來呢?
江老說,我們當然是守住了陣地。但是慘啊,五十八師八千個弟兄,戰后僅存五百人。這也是我以后遭受了那么多磨難也還能活下來的緣由,還有什么比戰場更令人忍受不了呢?
江老不做聲,卓葦生也不做聲。江老講的這次戰役,在采訪活動開始之前,卓葦生就查過有關資料。江老講得大致不差。資料上都是簡單的統計數字,但現在,他卻是在聽一個戰爭的幸存者講述自己活生生的慘烈經歷。卓葦生努力去想象那些戰斗場景,卻總是不那么真切。他總覺得不斷有人在漫天的煙火和振耳欲聾的爆炸聲中端著槍直愣愣地倒下,山野滿是橫七豎八的尸體,血水則肆無忌憚地向低洼處流淌。卓葦生覺得自己的眼眶熱熱的,再定睛看一看江老,江老正淡然地端起煙管。卓葦生忙掏出打火機給他點燃。兩個人默默相對著抽煙。尤其卓葦生,心中隱隱不安。
抽完了煙,卓葦生指著面前那些生長得十分繁盛的花草說,江老,您喜歡種花?
江老說,這是我從監獄回來的那一年種下的。并不需要特別的蒔弄,它生長力旺盛,每年都自己返青、長大、開花。我過世的愛人喜歡這個。
卓葦生驚奇地抬起頭來。他意識到自己沒有聽錯。江老確實用了“愛人”一詞,而不是像其他他所認識的老人那樣,通常稱自己的伴侶為老伴。卓葦生心里一動,就說,您能和我講一講您愛人的事嗎?
江老說,可以。
我的愛人叫何飄萍,她是流亡學生。我和她的相遇也算是奇緣吧,我們認識不到三天就定下了情。我們共同生活了六年之久。
六年之久?卓葦生想起江老已經九十多歲了,才和自己的妻子生活了六年,時間這么短暫,江老這么說是不是有些夸張。不料江老說道,六年時間對于我們來說已經不短了。當初,我們本就沒指望大家都能活那么長時間。
江老接著說,我們在部隊里的生活畢竟是單調無聊的,而且死亡每天都如影隨形地跟著你。你就每天巴望著出現一點什么可喜的事,讓你樂一樂。鄂西會戰后,我們部隊參加了追擊作戰。在東荊鎮這個地方停了下來,接到命令休整一個星期。當然,休整也是在軍營里,不能到處亂跑的。一天,團部讓我帶幾個弟兄到鎮上去。鎮里的商會給我們準備了一批軍鞋。我帶著人很快辦完了手續,到商會倉庫里去領軍鞋。清點數目的就是何飄萍。我現在還能想起她當時的樣子,天青色的紡綢春衫,黑色的大擺百褶裙,歪著頭,長睫毛一眨一眨的,好看的嘴唇不停地數著數目字。我一定是不停地偷眼看她,有些忘形。數目清點完畢,士兵們把軍鞋一捆一捆地放在板車上碼好。就要離開了,我最后一個從倉庫里走出來,回過頭來想看她最后一眼,就聽嗤啦一聲,我的上衣衣袖在大門上的一個釘子上掛了一個大口子。倉庫內外的人都笑了起來,把我鬧了一個大紅臉。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來,看了眼我衣袖上的大口子,說道,脫下來,我給你縫好了,你下午再來拿。這一次我反應快,一邊紅著臉脫掉上衣,一邊向她道謝。她拿了上衣,又說,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得給我幫個忙。我說幫什么忙?她說,你看那些軍鞋底子都是用了橡膠的,那樣更耐穿一些,你得給我們弄一點橡膠。我想我和汽車連的關系還可以,就說廢汽車輪胎可以嗎?她說那太好了。我滿口答應下來。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那天下午,我們在東荊河邊散步。我們在碼頭旁的石階上坐下來,面對緩緩流動的東荊河水,講述著我們的經歷。我愛人是鄂東黃石港人。抗戰開始的時候,她還是一名在校的初中生。在保衛大武漢期間,她的家鄉來了鬼子,家人隨著難民潮向西逃命去了。開始還聽說是到了沙市,后來就完全沒了消息。她跟著一幫同學組織了一個抗日劇社,一直跟著七十四軍活動。在前不久的鄂西會戰中,劇社也被打散了,她就隨了五十八師的戰地服務團。今后要到哪里去,沒有方向。當何飄萍得知我的家人已在日本鬼子的轟炸中全部罹難后,她撲在我的肩頭放聲大哭。我知道,她既是為了我的身世也是為了她的遭遇而哭。我也懂得,在這兵荒馬亂的亂世,她需要一副男兒的肩膀為她遮風擋雨,這正如我時時刻刻都渴望著擁抱一個溫暖的異性軀體一樣。第二天,我們再次約會。不過,這一天,我們不再憂傷。我們倆在鎮上喝了一點酒,又來到東荊河畔。我吹奏一支口琴,她唱歌。我們度過了一個美妙的晚上。在分手的時候,我們已經定下了終生。第三天,我得到了鎮上商會的幫助,用我當兵以來所有的積蓄,買下了這間偏廈。我帶著弟兄們布置了一個簡易的家。
部隊很快就開拔了。在行軍的隊伍里,我一眼就看見了送行人群中站著的何飄萍。我離開隊伍,幾大步就跑到她的面前,我們不顧一切地擁抱在一起。我們約定,何飄萍就留在東荊鎮等我。待抗戰一結束,我就回到東荊鎮找她。我們不忍分開,直到聽到團長炸雷一般的吼聲,江德銘,入列!我才慌忙推開她,不倫不類地給她行了一個軍禮,轉身飛奔入列。
江老講著自己的戀愛故事,老眼里閃爍著十分柔和的光澤。卓葦生也被這戰地愛情感動著,想象著此后江老和何飄萍這兩個失去了所有親人的戀人之間無邊的思戀與牽掛,不覺搖了搖頭,嘆息出聲。
江老說,小卓,你是覺得我們可憐吧?其實我們是幸運的。戰爭年代,多少人無緣無故地死去了。我們卻可以雙雙活下來,這是奇跡。在以后一年多的時間里,我雖然又參加了多次戰斗,卻連皮毛的傷也沒有受。部隊還提升我當了上尉。何飄萍在東荊鎮憑著我留給她的一點錢和我給她弄到的幾個廢舊汽車輪胎,做鞋賣鞋為生,居然無病無災。抗戰勝利以后,我就借口要上大學,要求復員。那時我的要求是符合規定的,又恰逢編遣部隊,上峰只得同意我的要求。我拿了不多的退伍金,一天也不耽誤就回到東荊鎮和我愛人結了婚。
卓葦生說,得來不易的愛情終于有了一個美好的結果。
江老說,是啊,以后的幾年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幾年。我愛人用橡膠做鞋底的與眾不同的手藝,我也跟著她學會了。我不時能通過戰友弄到廢舊輪胎。我們的鞋很好賣。后來鎮上的小學缺老師,我有高中文憑,去應了聘,就在那里教國文。不久,我們又生了一個兒子。我們不那么會過日子,不會做飯,不會做衣服,當然更不會料理兒子。我們一切從零開始,你幫我助慢慢學。反正每天沒有別的事,就是過日子,也就慢慢過出了滋味。我愛人在屋前種上了杜鵑花和美人蕉,我在屋后開墾了一塊荒地種蔬菜。養了雞養了豬,一家人就安穩下來。雖然外面還打著仗,卻和我們沒有什么關系。
卓葦生說,您說得好令人羨慕。
江老說,是啊,真巴不得那種生活就這么一直過下去。
卓葦生有口無心地問,后來呢?
江老突然把目光聚焦在他臉上說道,后來,你應該都知道了。1951年,浙江方面突然來人到東荊鎮,說我是國民黨反動殘余勢力,把我抓回浙江,直到1991年才予以釋放。我迫不及待地趕回東荊鎮,想找到飄萍和兒子。何飄萍已經等不了了,她死了。兒子在我走的時候才三歲,沒人說得清他去了哪里。只留下這間偏廈,我也只好在這里重新住了下來。總算是可以守著我愛人的墳塋,等著哪一天兩腿一蹬,再和飄萍到黃泉去作伴。
江老平靜地述說著,不見有多少悲痛。卓葦生覺得江老對有些家事不太愿意說清楚。盡管心中還有許多疑惑,卓葦生一來怕引起老人過度傷心,二來自己還要考慮好一個更周全的采訪方案,想辦法讓江老吐露心中的那些隱痛。天色已晚,卓葦生謝了江老,幫他把茶幾和椅子收進偏廈,說好明天再來采訪,就和江老告別了。
江一雁的到來讓卓葦生大感意外。
昨夜,卓葦生沒有睡好。江老的故事讓他震撼。作為一名記者,他卻還有一些問題沒有搞清楚。江老的愛人何飄萍和他們的兒子在他被抓的四十年里是怎樣生活下去的?何飄萍到底是怎么死的?這個兒子現在在哪里,同江老有沒有聯系?江老一個孤苦的老人,到底有沒有人照應?他設計著用什么方法來問江老這些問題。哪些問題是連江老都不知道的?那又應該怎樣得出準確的答案?還有,應該給江老拍些照片,偏廈前绱鞋、偏廈里做飯、墳塋前燒紙……
卓葦生心里謀劃來去,輾轉反側,不能入眠。門鈴響起的時候,卓葦生還在做夢。夢見自己對江老的采訪成了整個尋訪抗日老兵活動最中心的環節,不僅得到了全組同事的肯定,而且報社的主要領導也對此作了充分肯定,并準備作深層次的調研。
卓葦生迷迷瞪瞪地打開門,眼前居然是活蹦亂跳的江一雁。
哈,沒有想到吧?江一雁縱體入懷,在卓葦生臉上親了一口。
咦,怎么是你呢?卓葦生把江一雁抱了起來。他用腳后跟踢上門,兩人好一陣親熱。卓葦生一時情動,想要進入更深層次的時候,如同過去一樣,被江一雁輕輕地掙脫了。
江一雁坐到了沙發上。卓葦生給她倒了開水,一邊收拾自己一邊說話。你怎么來了,畢業論文寫完了?
是的,暫時沒有新課,無事可做,就來看看你。怎么,不行啊?
行,當然行。卓葦生猴過去和江一雁擠在同一個沙發上。既然來了,等我收拾好,我們一起去采訪江老,讓你再次體驗體驗當記者的滋味。
卓葦生原以為自己這個提議會讓江一雁高興,幾年以前,他帶著她實習的時候,她總是時時刻刻跟著他。不料,江一雁卻搖搖頭說,你忘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嗎?
卓葦生想起來了,過去,他曾多次邀請江一雁一起回到南灣老家去。他想了很多理由,距離不遠啰,休閑休閑啰,體驗農村生活啰,其真實的目的是想讓兩人之間的關系更進一步,也讓自己的母親高興高興。江一雁只是一句不太方便就把卓葦生所有的打算全部輕輕地拒絕了。現在,江一雁竟主動提出要到南灣去,卓葦生當然覺得奇怪。
是不是想去見見我媽?
怎么不是?已經到了家門口,不去沒有道理。我連禮物都買了。江一雁打開自己的雙肩包,從里面拿出一條新買的絲巾。
這讓卓葦生有些感動。雖然絲巾對在農村勞作的母親來說,并不一定用得著,卻是江一雁從生活費里省下錢買來的。卓葦生在江一雁額頭上親了一口說,你等一下,我收拾收拾馬上走。
江一雁不同意卓葦生租黑車回家的主意,兩個人只好和卓葦生往常回家一樣,搭上了一輛南灣村熟人的手扶拖拉機。在顛簸的車廂里,由于噪聲大,兩個人不能說話,江一雁始終微笑地看著卓葦生。卓葦生也一直握著江一雁的手,心里頗有幾分歉意。江一雁第一次上自己家的門,乘坐的是差不多最落后的交通工具,卻樂此不疲。卓葦生想著今后要如何善待這個女孩,突然就想起了昨天江老用過的一個詞,愛人。渾身竟一陣燥熱。是的,愛人。怎么愛?當然是對她好。怎么好?最現實最簡單的是多多賺錢來改善她的生活。要有一套房子,要有她喜歡的衣物和化妝品,她喜歡旅行,應該也要有這筆錢,當然,還要有使她免于路途艱難的一輛車。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愛。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圓滿完成這一次的采訪任務,為下一步賺錢創造一點條件。
手扶拖拉機一直開到卓葦生的家門口才停下。卓葦生幫江一雁下了車,卻發現自己家里面正熱鬧。原來是幾個人在捉豬。兩頭豬不愿意離開家,正和拉豬的人做殊死抵抗。卓葦生的母親拄著一支拐杖,也幫著那幾個人吆豬。
媽,你怎么了?
母親只是笑了一下,繼續吆豬。那幾個人叫住手扶拖拉機,大家七手八腳把豬拉了上去,和母親打了個招呼,發動拖拉機就開走了。
江一雁道了一聲阿姨好。母親慌亂地應了。
母親見卓葦生領著一個年輕姑娘進門,有些激動,跛著腳又是倒茶又是端椅子。卓葦生介紹說江一雁是自己的校友。母親不明白校友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個好詞,忙張羅著叫卓葦生殺雞。卓葦生卻問母親的腳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來,昨天卓葦生從家里離開以后,母親到豬圈去喂飼料,不小心摔倒在地,扭傷了腳。母親叫了鄰居,鄰居把母親送到村衛生室去看了村醫。村醫說,骨頭雖沒折,卻是重度軟組織損傷。村醫給母親趕了酒火、搽了紅藥水、敷了草藥以后,把傷腳包了起來。母親行走不便,只得拄拐。母親傷了腳,生活不太方便,最擔心的問題是兩頭豬,本來還可以再喂養一段時間催催肥,這樣可以賣一個更好的價錢。正好村里有人家要辦喜事,需要殺豬,母親就臨時決定賣給人家。沒有催肥的豬肉最好。農村人率性,一個愿賣,一個愿買,大家很快就談好了生意。
母親連賣豬的錢都沒有點清,就又轉過頭來笑對江一雁。江一雁拿出那條絲巾,說道,阿姨,我們是專程來看您的。母親就笑得合不攏嘴了。感謝呀勞慰呀當不起呀,一時都語無倫次地說了出來。再多的話就沒有了。聽卓葦生說一會兒還要回到鎮上有事,母親又連忙催兒子捉雞殺雞,自己則跛著腳到后園去摘菜。
吃飯的時候,母親和江一雁的關系很融洽。江一雁給母親盛飯,母親給江一雁夾菜,兩人就像久別的親人一樣。卓葦生起先還擔心母親問出什么不該問的問題出來,不料母親總是說些女孩上大學好啊長知識啊見到的世面多啊心頭靈醒啊之類的面子話,難堪的問題一個沒有。卓葦生看到飯菜的熱氣在空中氤氳繚繞,母親和江一雁臉上都掛著笑容,他自己也微笑著,就覺得這個家里都彌漫著喜慶的氣氛。
吃完飯,卓葦生和江一雁去收拾碗筷。母親就在這當兒叫了卓葦生到堂屋。母親說,葦生,這女學生好,我瞧得起。
卓葦生笑一笑。母親又說,葦生,這是不是就算定下來了?
卓葦生說,差不多吧。
母親說,這就好,這就好。說著就跛著腳去了臥室。
收拾好碗筷,卓葦生對江一雁說要回東荊鎮去,要做做準備再去采訪江德銘老人。江一雁答應了。
兩人回到堂屋,卓葦生問母親崴了腳礙不礙事?母親說,沒有了豬,只是喂雞,礙不了什么大事。大田里的油菜反正是快成熟了,農忙的時候出錢請人代代工。腳上也只是扭傷,過不了多久就會好的。
卓葦生這才放下心來。母親從懷里掏出一只黃澄澄的戒指來對卓葦生說,葦生,人家一雁來我們家,我沒有什么好東西送給她,這只戒指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讓一雁收下吧。
卓葦生求助似的看著江一雁。好在江一雁只是略一推辭就說,恭敬不如從命,謝謝阿姨了。這讓卓葦生和母親都笑逐顏開。
臨走的時候,大黃來卓葦生腿邊挨挨擦擦。卓葦生說,看好家,大黃。就和江一雁提著雙肩包走出了門。走出老遠,回過頭來,還看見母親拄著拐杖站在路邊向他們倆揮手。
事情在去江老家的路上開始有了一些變化。卓葦生不斷地偷看江一雁的臉,想要探究一下她對上午南灣之行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江一雁的臉一會兒繃著,一會兒又對卓葦生擠出一絲笑容,總有些不自然。卓葦生卻理解成這是兩個人的關系最終定下來之后,江一雁特有的嬌羞。
兩個人來到偏廈前,江老早已搬來一張小桌,擺好了茶水和煙缸。他自己則坐在一旁吃力地绱鞋。也不知江老是從早晨開始等,還是從下午才開始等,抑或是根本就沒有等誰。卓葦生有些歉意,打了個招呼,江老,又來麻煩您,讓您久等了。
江老抬起頭來說,是小卓啊,沒關系。又說,雁兒也來了。
是的,爺爺。上次的鞋已經賣掉了,我給您送錢來了。這不,遇見了學校認識的校友。他說是來采訪您,我就跟著他一起來了。說著,江一雁拿出一卷錢來交給江老。江老一邊把錢收好,一邊說,又給你添麻煩了。
這回輪到卓葦生大吃一驚了。江一雁稱他為校友,還和江老這么熟。他乜斜著看了江一雁一眼。江一雁說,是的,這是我爺爺。
卓葦生茅塞頓開,所有的潮水都一涌而過,然而空氣卻不斷降溫,冰凝成一個又一個新的疑問。江一雁說,我父親何守傳是爺爺唯一的兒子,他隨了我奶奶的姓。
卓葦生看著江老。江老再次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兀自用力绱鞋。
江一雁說,爺爺被當做歷史反革命抓回去坐牢以后,我奶奶就和我父親在這間偏廈里相依為命,以做鞋賣鞋為生。
江一雁見卓葦生仍然傻呆呆地坐在那里發愣,就說,你不是要繼續采訪嗎?
卓葦生這才打開錄音筆,就著小桌翻開了記事本。
江一雁說,家里沒有男人,日子的艱難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奶奶沒有正式工作,好在有這做橡膠底鞋的手藝,那時候也沒有多少機器做的鞋,大家都要穿手工鞋。奶奶知道自己的身份,從來不亂說亂動,這日子也就過得還算平穩。當然,日子能過下去,是有貴人相助的。爺爺臨走時給了奶奶一個過命的朋友的地址,奶奶冒用爺爺的名義,把爺爺被抓的消息告訴了那個人。
卓葦生說,袁老旦,這個人現在還活著。
還活著?江一雁問。江老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鞋底。
卓葦生說,我昨天已經告訴爺爺了,袁老旦老人在萬州光榮院,還活著。我就是從他那里得到了爺爺的線索。
我……我……這一次,江老有些激動。江一雁站起來為江老輕輕地捶著后背,又喂他喝了一些水,江老才慢慢平靜下來。江一雁勸爺爺到屋里休息一下,老人拒絕了,拿出煙桿開始鼓搗著旱煙來抽。
江一雁重新坐下來,對卓葦生說,袁老是我們家的恩人,他每月都會按時寄十塊錢給奶奶。這樣,奶奶和父親除了能得以生存下去,父親還能讀得起書。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1965年,父親初中畢業考上了襄南市的一所地質勘探技校。那時候家庭出身不好是上不了大學的,奶奶和父親也沒有這樣的奢望,重要的是家里需要父親盡快找到飯碗。奶奶那時雖然年紀不大,卻因積勞成疾,身體已經很差了。
江一雁說到這里的時候停了下來,卓葦生等待了片刻,見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想來她正暗自神傷,就說,一雁,今天我們就到這里吧。既然你都知道,我們到了襄南再說也不遲。
江一雁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道,我父親最難忘記的是1967年4月20日。也是這樣的春風,也是這樣的陽光,襄南地質勘探技校的紅衛兵帶著我父親來到了東荊鎮。就在現在的這叢杜鵑花旁,我奶奶癱軟在地上。我父親已經被摘掉了紅衛兵的袖章,低著頭站在奶奶身邊。紅衛兵頭頭一手拿著小紅書,一手指著我父親吼道,何守傳,你站不站在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一邊?說著遞給我父親一根繩子。
父親接過繩子,看著奶奶。奶奶躺在地上,也看著他。父親看到地面在一點一點地傾斜,地面上的雜草和紙屑卻紋絲不動。那是奶奶在慢慢地坐起來。奶奶終于重新站立起來,把頭轉了過去,把雙手反剪在身后。紅衛兵頭頭一聲怒吼,何守傳,你還不行動?父親一顫,磨蹭著走到奶奶身后。奶奶的發髻上飛過一只蒼蠅,父親順著奶奶凌亂的頭發直看到奶奶的后背。他突然覺得很羞愧,心神慌亂,就在收斂心神的一瞬,他把手中的繩子套在了奶奶的脖子上,開始捆奶奶反剪著的手。綁緊點,綁緊點!幾雙手伸過來搶過父親手上的繩子,結結實實地把奶奶捆了起來。
父親就這樣牽著自己的母親,隨著游行隊伍踉蹌前行。他偷眼看奶奶,奶奶也不時偷眼看著他。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響徹了東荊鎮的大街小巷。父親發現口號聲都是從自己身后傳來的,街道兩旁圍觀的群眾并不做聲,只是看著他們娘兒倆。父親覺得有無數的蒼蠅在自己全身上下飛舞,但又不敢驅趕,只能走一步挨一步。
江一雁又停了下來。卓葦生用眼神示意江一雁不要再說下去了。江一雁看了爺爺一眼,江老卻表情平靜地說,干部說了,竹筒倒豆子。
江一雁就又接著說,當天晚上,我奶奶就在這偏廈里上吊了,用的就是捆她游街的那根繩子。這讓我父親后悔終生,他認為奶奶是死在他手上。
一時,三個人都無語。
良久,江一雁說,卓葦生,你以前到過我們家,見到過我父親。你一定覺得他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
卓葦生說,有這種感覺,但我沒敢對你說。
江一雁說,關于我父親,有兩個基本事實你還不知道。一個是他雖然只是一個技校畢業生,但卻是市地質勘探局的副總工程師。現在雖然早已退休,但局里遇到重大技術攻關難題,依然要請他出面會診。我父親在我奶奶自殺后不久,就去了最偏遠的地質隊。反正地質隊是需要人的。他先是以實習之名要求下隊,后來畢業分配正式上班。地質隊的工作地點總是在深山,本來就幾個月回不了一次城,而父親即使有機會也不回城。回了城見誰呀?干什么呀?他常年在山里轉悠,在石頭上敲敲打打。他的那些知識完全是在石頭上敲打出來的。他這么在山里一轉悠就是幾十年,誰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誰也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苦,又有多少恨。小時候,我不愛學習,父親就給我講他求知的故事。白天在山里找實際根據,晚上累得直不起腰,也要在馬燈下印證理論數據。我后來才明白,他是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讓腦子里都裝上地質知識,以證明自己還能有價值地活下去,再也不用思考別的東西。就如一個好酒貪杯的人,所有的人生都在酒里。
江一雁說,另一個你不知道的事實是,我父親一輩子都沒有結婚。
沒有結婚?
江一雁竟然笑了一下,說,是的,他沒有結過婚,我只是他的養女。
卓葦生看出了江一雁笑容中的慘淡。以前,他也曾不經意地問起過江一雁的母親。江一雁只是告訴他,母親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因為害怕引出江一雁心中的隱痛,卓葦生沒敢深究。沒有料到江一雁所說的母親沒有了是從來就沒有的意思。
江一雁繼續說道,地質隊員常年在野外工作,結婚以后,夫妻之間要忍受長期兩地分居的痛苦,這讓許多女人不敢愛他們。盡管如此,在物資缺乏的年代,他們的高工資、高福利依然是有吸引力的。特別是像我父親這樣一個年紀輕輕就成為舉足輕重的技術權威的人,一定會有人愛上他。我小時候問過父親,我為什么沒有媽媽?你為什么和單位里的叔叔伯伯不一樣,不找一個媽媽結婚呢?父親笑著說,雁兒,我結了婚,就沒有你這個小雁兒了。父親的話,我不懂,但卻總是擱在我心頭,讓我不停地思考。這個疑問一直保持到我上大學。我大學畢業那一年,正值父親退休。我考上研究生以后,我們父女兩人有了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暑假的一個晚上,父親給我講了許多往事。
江一雁說,那天的晚餐,父親破天荒喝了一點酒。等我收拾完畢,他就把我叫到陽臺上坐下。那天沒有月亮,在朦朧的星光下,父親滄桑的臉,棱角不十分明晰。父親的語調卻一字一頓。父親說,雁兒,你看你爸爸是不是個喪門星?我說,您怎么這么說呢?父親說,雁兒,你看我出生不久,你爺爺就被抓走了。我剛剛成年,就害死了你奶奶。我不是喪門星是什么?我說,這些都不是您的錯。父親像沒有聽見我說話一樣,接著說,所以,我不能結婚,結了婚也是害別人。雁兒,還有你,我這個爸爸沒有能力為你找個工作。好在,你到底命硬,不僅活了下來,還考上了大學,考上了研究生。到底是撿來的孩子。我說,您說什么呢?父親看了我一眼,說,雁兒,我沒有喝多,你應該知道了,你就是撿來的孩子。二十二年前,我在鄂西山區搞地質調查。我們的房東家里生了三個女孩。他們想要一個兒子傳宗接代,結果又生下了你。這是嚴重違反計劃生育的行為。再說,他們也實在養活不起你。我的一個同事半開玩笑地說,倒不如送給我們何隊長做女兒。房東自然愿意。大伙兒攛掇我說,老何,未必你以后真的要成孤老?我雖知道我命硬,當時卻想,養活了這孩子,是我積了陰德,養不活也不是什么大的罪過。雁兒,你就這樣成了我的女兒。
江一雁說到這里的時候,終于把自己說哭了。她轉過頭去叫了一聲爺爺,眼淚就流了下來。江老摟著江一雁說,雁兒,是你爺爺不好,連累了你爸爸,也連累了你,你們受委屈了。
爺孫倆哭在一處,倒把卓葦生弄得手足無措,只得勸了這個勸那個。急得沒有辦法,卓葦生說,一雁,爺爺年紀大了,你這樣陪著他哭,他要哭壞了身體,可怎么辦?江一雁這才止住了悲聲,擦干眼淚。慢慢地,江老也在兩人的勸慰下,情緒穩定下來。
江老對江一雁說,雁兒,我被釋放以后,一天也沒耽誤就往家里趕。我是想盡快見到你奶奶和你爸爸。回到家才知道你奶奶早就不在了,而且是那樣死的。唉,死就死了吧。在戰爭年代,在監獄里,我看到的死人多了去了,實在是不足為奇的事。想你奶奶年輕時沒享過什么福,一生沒有過上好日子,就是活著也是受罪,倒是死了干凈,眼不見心不煩。只是你爸爸,唉,我也想過要去找他,也打聽到了他的下落,但曉得他大部分時間在野外工作,曉得他一直不找愛人結婚,我就知道他的心里淤積著怨恨。我生下了他卻沒有管他,讓他吃了無數的苦,給他帶來了無盡的災難,我有什么臉面去見他?見了他讓他知道我這個歷史反革命的爹還活著,讓他來養我的老嗎?這會讓我愧死的。
唉,江老又點燃了旱煙鍋,吸了一口煙說道,雖是這樣說,我還是想見到他。那些年,我腿腳還有勁兒,身上還有力氣。我做好了鞋,就搭車挑到襄南去賣,不知不覺就走到地質勘探局的門口。我想我的鞋底釘了橡膠皮,耐磨,穿著又舒適,搞地質的人應該喜歡。果不其然,每次我挑到襄南去賣的鞋,最后都是在地質勘探局那里賣完的。除了賣鞋,我當然還想見到你爸爸。雁兒,你爸爸雖然多數時間是在出差,但總有回城的時候,好些次都讓我等著了。你爸爸身材和我一樣,高個子,大手大腳,眉眼卻和你奶奶一樣,挺直的鼻梁,皮膚很白,像個書生。我總是希望看見他,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但每一次,我都不敢喊他。我怕他認出了我。他走過來,我總是低著頭。他離開時,我又偷眼看他。他總是匆匆而過,我就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被某一處轉角遮住。
江老說,有一次,你爸爸竟來我的攤子上買了鞋。那情形我記得清清楚楚。是夏天,天很熱,日子也長。我還有三雙鞋沒有賣完,就坐在地質勘探局旁邊的馬路牙子上多待了一會兒,想把鞋全部賣完再回家。沒有任何預兆,你爸爸突然就拿著一瓶礦泉水從大院里走了出來。他徑直走到我面前說道,老頭兒,還有幾雙鞋?我說還有三雙。他把礦泉水遞給我,低著頭看我籮筐里的鞋。他拎起三雙鞋,從褲兜里掏出二百元遞給我說,夠不夠?我說,夠了夠了,我還要找你錢呢。他把錢遞給我轉身就走。我急著說,我還要找你錢,還有你的礦泉水。他頭也不回地說,天不早了,剩下的錢你搭車回去吧。我不敢進大院,站了一會兒,只得挑著空擔子到車站搭車回家。
江老說,雁兒,這一次和你爸爸相見是我們唯一一次面對面。我當時心里想的是,還有下一次,然后再下一次。每說一次話就接近一次,最后就能父子相認。但是沒有了,你爸再也沒有到我的擔子跟前買過鞋,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就是遠遠地看見,也只是一個側面或者一個背影。我就知道他終是不肯和我相認。后來,雁兒,你來了。你能來看我,必是你爸爸心里還想著我。他想著我,我就可以等,就不愿意去死。我就等著你爸爸回心轉意的那一天,等著有人叫我爸爸的那一天。
江一雁早已又是淚流滿面。爺爺,爺爺,您錯怪我父親了。父親哪里是不想和您相認?他是不敢和您相認啊。他時時刻刻都記掛著您呢。您看,他隨了奶奶姓何,那是那些年為了避禍。他給我的姓可是江姓啊,他這是要返祖歸宗啊。就拿您做的鞋來說吧,我小的時候,您的鞋還有一定的市場,但哪里又那么容易賣完呢?您每次賣剩下的鞋,都是父親安排同事你一雙我一雙地買了去。
卓葦生插嘴說,既然如此,何伯伯為什么怕見到爺爺呢?
江一雁說,父親對我說過,他沒法對爺爺交代呀,奶奶就死在他手上啊。
江老說,這怎么能夠怪他?要是我不參加七十四軍,要是我不被抓走,要是……
唉,江一雁說,誰說不是呢,但父親始終陷在自責的漩渦里走不出來。從我懂事起,每年的春節、清明節、中元節、中秋節,父親一定要帶著我到奶奶墳上來。至于他一個人每年到墳上來多少次,那就沒人知道了。每次來到奶奶的墳上,除了燒香化紙,父親一跪就是一個時辰。他說他要贖罪。而在奶奶面前,他的罪是永遠贖不完的。
江老說,我也知道你奶奶墳前常有人燒紙,知道除了你們父女二人,再沒有別人會來。
江一雁說,父親擔心您啊,爺爺。您還記得我第一次來看您嗎?那是因為您病了,是父親讓我來給您送藥,讓我來和您相認的。您當時問我,你爸爸怎么沒來?其實他就站在門外,聽著我和您說話。直到您那次感冒好得差不多了,他才和我一起回襄南。也就是從那一次開始,他覺得您不能再去賣鞋了,安排我每月一次到東荊鎮來,把您做好的鞋拿走。只是這些鞋早已不再時新,都是我和父親半賣半送給了別人,錢卻由我下一次全額帶給您。父親是怕您生活困難,遭了罪啊。
江老說,雁兒,既是這樣,快叫你爸爸來見我吧。我也沒幾天好活了,再不相見就沒有時間了。
江一雁摟著江老說,爺爺,我這次來就是要勸您跟我搬回襄南去,我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好,好,江老喃喃地說,在一起,在一起……我都盼了六十年了。走,雁兒,和我一起去你奶奶那里說一聲,我們一家就要團圓了。說著,就拉著江一雁往屋后走,要到墳上去。
卓葦生不愿打擾這幸福的祖孫倆,感動之余,拿起相機,拍下了他們相互攙扶的背影。
卓葦生意識到自己的采訪已經功德圓滿,趁著這個空檔,他去了鎮上,和那個民政干事告別。民政干事問他,江老頭配合采訪配合得怎么樣。卓葦生說,老人很配合,我的任務完成得很好。民政干事滿不在乎地說,我就說呢,他還敢不要他那低保指標了?卓葦生不愿節外生枝,只是感謝民政干事的大力支持,謝絕了他要安排晚餐的盛情。
天色不早,卓葦生到一個小餐館里買了一些飯菜,送到江老家里。正好江老爺孫倆拜祭奶奶回家,三個人就在門前的小桌上吃飯。其間,江老總是看著卓葦生。卓葦生陡然明白了江老的心事,拿出手機聯系上了重慶萬州的袁老旦老人。江老和袁老通了話。電話里,兩個老兄弟唏噓感慨,訴說幾十年的生死友情。兩個老人相互叮囑對方把日子過好,把身體養好。江老還說了把家事安排好就去看望袁老的話,并定下了具體的日子。
收了電話,江一雁告訴江老,過些天就會和父親一起再來東荊鎮,然后搬家到城里去,大家住在一起。
告別了江老,卓葦生和江一雁一起步行回卓葦生入住的那家賓館。一路上,兩人都在為江家一家終于摒除前嫌重新團聚感到欣慰。天已經全黑了,走到河街,東荊河河面上的微風隔著岸邊的柳枝吹過來,卓葦生的心情就暢快起來。想想前天,卓葦生還擔心這一次采訪任務不能完成會給自己的工作生活帶來什么負面影響,而現在,不僅圓滿地完成了工作任務,還促成了江一雁一家的感情溝通,這不能不說是意外之喜。
江一雁碰一碰他的手臂說,想什么呢?葦生。
想你呢,想你和我呢。我們一定不能像你爸爸、你爺爺那樣,遭受家破人亡顛沛流離之苦。
黑暗中,江一雁輕輕地說,不會的,怎么會呢?說著,江一雁緊緊地拉住了卓葦生的手臂。
回到房間,稍事休息,卓葦生就要給江一雁再去登記一間房。江一雁說,這房間里不是有兩張床嗎?
卓葦生愣了神。江一雁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猴到他的跟前,摟住他的脖項,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你就那么討厭我嗎?江一雁吹氣如蘭,卓葦生覺得自己有些眩暈。不待他反應過來,江一雁又說,現在,我去洗澡,你干點正事,把今天的采訪記錄整理出來。卓葦生哪里有什么心思整理采訪記錄,一邊著三不著兩地忙碌,一邊心猿意馬地靜聽洗漱間傳出來的嘩嘩的流水聲。好不容易流水聲停止,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洗漱間的門終于打開了,江一雁如一尊女神從云遮霧罩的水汽中走出來。
卓葦生求助似的看著江一雁。江一雁一邊梳理頭發一邊說,難道你忙了一天還不累?還不去洗漱?
卓葦生忙點頭答應。
從洗漱間出來,卓葦生看到房間里只剩下一盞床頭燈還亮著。江一雁美人魚一樣斜躺在床上,身上搭著一條薄被。整個房間顯得十分溫暖芬芳。卓葦生兀自站在房間中央,不知所措。就見江一雁嬌紅著臉說道,葦生,過來,到我這里來。
卓葦生大喜過望,卻也不敢過于造次。他挨了幾步,來到床邊,輕輕地掀開薄被,把赤裸溫軟的江一雁摟在懷里。
事畢,江一雁從身下抽出一方素白的綢布方巾,指著中間的一片紅潮說道,葦生,我算是把自己整個地交給你了。卓葦生摟著江一雁,輕輕地吻著她的面頰,說道,我知道,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繾綣片刻,江一雁說,葦生,這些天來,你累了,我們早點休息吧。卓葦生答應了,又親了她一下,躺到了另一張床上。
臨睡前,江一雁說,記住,葦生,我是愛你的。
卓葦生答道,我會愛你一輩子。
或許因為這些天實在太累,天色大亮的時候,卓葦生才醒來。他睜開眼睛看了一下旁邊的那張床,床上沒有江一雁。卓葦生陡然坐起身來。整個房間一覽無余,洗漱間也沒有絲毫聲響。卓葦生幾步跳到房門邊,打開門,走廊上空空蕩蕩。重新回到房間,卓葦生發現江一雁那個雙肩包也不見了,只有桌子上方方正正地疊著昨夜那條綢布方巾。卓葦生把它打開,那一片猩紅之處,正躺著一枚黃澄澄的金戒指。那是昨天上午,母親送給江一雁的。卓葦生頓時明白,江一雁真的走了,他差不多永遠失去了這個初戀的戀人。
卓葦生回憶著昨天所發生的一切,深感一切都來得過于蹊蹺,過于偶然。真如溫暖的春三月突然來了一場倒春寒,讓他不知所措,百思不得其解。
卓葦生如一條凍僵了的桑蠶,呆臥在凌亂的床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手機突然響了。那是一連串的短信提示音。卓葦生神經質地抓起手機,打開,正是江一雁發來的系列短信。
葦生,如你所見,我走了。這樣的不辭而別,應該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我卻不知從何說起。我捫心問自己,我愛你嗎?答案是肯定的。愛,這是真切的,就像我們昨夜溫柔的纏綿。但另一個殘酷的事實也是真切的。一個星期以前,我拿到了雅思考試成績。再三思慮以后,我決定到澳大利亞去留學。我這次回到東荊鎮,就是為這個決定做出的應有安排。我借助你的采訪,勸說爺爺搬回襄南市和我父親同住,了結他們超過半個世紀的親情恩怨。你幫了我的大忙,謝謝你。回東荊鎮的第二個目的就是要給你一個交代,給我們這段戀情,給我們這段一起走過的路一個交代。我不知道我的行為是懦弱還是勇敢。你知道我即將研究生畢業,我對自己的未來有過許多設計,但同時又缺乏足夠的信心。因此,我決定把我們的開始當做我們的結束。我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但顯然,一聲簡單的道歉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愿這段感情的結束留給你的不是悵惘,不是遺憾,而多少有一些溫馨,一些美好。忘掉我吧,就像忘記你在陌上見過的一朵野花。江一雁。
看完短信,卓葦生連忙用手機回撥了江一雁的號碼。信息提示,江一雁已經關機。
機械地收拾好行李,把房間退掉,卓葦生來到河街上。河街依舊春風和煦。東荊河邊,不時能看見一對一對的情侶。他們或擁抱,或接吻,或攜手漫步,完全無視近在咫尺的車輛和行人。行人們也匆匆忙忙,對情侶們見怪不怪。他們會吵架嗎?會做愛嗎?會旅行嗎?會成家嗎?會分手嗎?卓葦生無端地猜想著這些毫無意義的問題。他想自己是不是因為江一雁的離去而有些情緒失控。
定了定神,卓葦生發現自己確實走在了一個需要確定方向的三岔路口。回南灣去?他幫不了崴了腳在家行動不便的母親絲毫的忙。去重慶萬州?昨天在萬州光榮院打來的電話里得知,尋訪抗日老兵采訪組早已離開。那么,回襄南?除了他租來的那間房子,襄南已不再有一個人像過去那樣等待著他了。
責任編輯 劉鵬艷
我來拯救你
丁力
剛下高速,一條巨幅標語映入眼簾:“堅決打擊用PS技術敲詐領導的犯罪行為。”
樊國偉感到新鮮,忍不住笑起來,想著過去說開卷有益,現在應該改成“出門有益”,要是不出門,悶在深圳,任憑自己把腦袋想破了,估計也想不出這樣的標語來。沖著這標語,自己就不虛此行。
當然,樊國偉千里迢迢只身駕車從深圳來到湘中,絕對不是專門來看標語口號或看其他新鮮的,他此行的基本目的是相親。
樊國偉與女方上過視頻,也通過電話,并且樊國偉在視頻上巧妙地讓對方按照他的要求動作過。樊國偉假裝突發奇想,聲稱懷疑女方已經有老公了,所以要求女方舉起左手在視頻上給他看無名指上是不是戴著結婚戒指。女方照他說的做了。有沒有戴結婚戒指無所謂,關鍵是照著他的話做這個動作,說明視頻不是事先錄制的。樊國偉由此確信對方確實是女性,而且是位年輕漂亮的女性。這就夠了,就值得他往湘中來一趟。
即便如此,對方是騙子的可能性仍然很大。如今,網上騙子太多,防不勝防。勾搭老男人的年輕漂亮女人基本上都是騙子,不是騙子反而不正常。但是,樊國偉不怕被騙。他對此有充分的心理準備。騙色,求之不得。自己一個老男人,還怕被年輕漂亮的女人“騙色”嗎?騙財,不見兔子不撒鷹,只要見到兔子了,散點錢財理所應當。要錢干什么?錢是為人服務的,對樊國偉來說,錢是用來供他享受的,而被年輕漂亮的女人騙,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拐彎之后,一條筆直的大馬路直通縣城。一路風景不錯,除了有些高低起伏之外,與深圳的馬路沒多大區別,而這種起伏,恰恰是樊國偉所喜歡的。兩邊的麥田,遠遠看上去居然像高爾夫球場,只是比深圳的高爾夫球場更大更開闊,因此也更養眼一些。樊國偉陡然感悟,城市就該錯落有致,不能建在同一個平面上,像希臘愛琴海沿岸的一些小鎮,沒有任何宏偉建筑,為什么那么美?就因為她們沿著山坡建設,有立體感,所以才顯得飽滿并彰顯與大自然的和諧。樊國偉感嘆,這些年中國經濟發展真快,連湘中這樣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也有現代化模樣了,即便是敲詐領導,也用上先進的PS技術了。
最后這點跳躍思維來自于路邊,因為,路邊不斷重復地冒出那句口號,給樊國偉的感覺是,本地正在開展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專門打擊用現代科技敲詐領導的犯罪行為。難道這種行為在該縣成了氣候?
樊國偉找到當地最好的賓館。賓館門口拉了橫幅,不是歡迎某某領導檢查指導,也不是歡迎某項會議的代表,而仍然是剛才一路所見的那條標語口號。樊國偉已經不再有新鮮感,卻進一步相信本縣正在開展一場運動,而且開展得有聲有色。
選擇最好的賓館不是為了排場,而是出于安全考慮。在大城市,不一定選擇最好的酒店,比如昨晚在長沙,他就選擇了一家全國聯網的快捷旅店,雖然房間小,但只要干凈,能上網就可以了。而今天在小縣城,樊國偉必須選擇最好的酒店。為了安全,也為了確保干凈和上網方便。
入住之后,樊國偉立刻上網,聯系曾鳳彩。就是在網上認識的那位年輕漂亮的女孩。
不直接打電話,用QQ聯系,并不是為了節省費用,而是故意營造氣氛。隱約之間,也為了安全。網絡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它能毫無阻礙地讓世界上任何兩個隔著千山萬水的人保持聯系,仿佛近在咫尺,又像一堵墻,或者像一道幕布,把兩個近在身邊的人相互隔離,讓真正近在咫尺的人卻不見彼此。在很多情況下,隔離了,隱蔽了,也就安全了。
樊國偉先送上一支玫瑰。
曾鳳彩回了一個笑臉。然后問:去哪里了?怎么消失了一整天?
樊國偉回答:想你了,就跑來看你了。
曾鳳彩給了一個不相信的表情,說:盡講好聽的!
樊國偉:假如我此時真的在湘中呢?
曾鳳彩貼了一個吃驚的表情,驚嘆道:不會吧!
樊國偉:我是說假如。
曾鳳彩想都沒想,敲出一行字:假如你真的來了,我就真的給你。
樊國偉:說話算數?
曾鳳彩:駟馬難追!
樊國偉:好。你來吧。我在陽光國際酒店。
曾鳳彩:哎,你怎么知道我們這里有個陽光大酒店?
樊國偉回過去一個得意的表情。
曾鳳彩:啊,知道了。你上網查的。
樊國偉:沒有。
曾鳳彩:那你怎么知道的?
樊國偉:真的來了。
曾鳳彩:怎么證明?
樊國偉想了想,說:酒店門口掛了一個大橫幅,上面寫著“堅決打擊用PS技術敲詐領導的犯罪行為”。
曾鳳彩沉默了。
樊國偉:你怎么不說話了?
曾鳳彩不回答。
樊國偉:怎么了?!
曾鳳彩:你真來了?
樊國偉:是啊。
曾鳳彩:怎么事先沒說?
樊國偉:想給你意外驚喜啊。
曾鳳彩:確實很意外。
樊國偉:但是不驚喜?
曾鳳彩給了一個夸張的驚喜表情。
樊國偉回復一個紅色并且不斷閃動的嘴唇。
曾鳳彩又不說話了。
樊國偉:怎么,后悔了?
曾鳳彩:后悔什么?
樊國偉:后悔剛才的承諾。
曾鳳彩:什么承諾?
樊國偉:駟馬難追啊。
曾鳳彩給了個精怪的表情。
樊國偉:我住383房。等你。
說完,樊國偉離開電腦,脫衣服,進衛生間,洗澡。
到底是小地方,酒店外表與大城市沒差別,但一用衛生間,就差勁了。首先是衛生紙質量很差。說實話,樊國偉好多年沒用過這么差的衛生紙了。深圳的任何場所,估計都找不出這么差的衛生紙。其次是馬桶,表面上差不多,但一次沖不干凈,必須再沖第二次。沖第二遍的時候,手必須摁在沖水裝置上很長時間。最后是浴缸。當然,樊國偉不會真在賓館浴缸里泡澡,只是站在浴缸里淋浴。但酒店卻沒有提供防滑墊。這樣,洗浴的人有可能在洗浴液的作用下滑倒。
樊國偉把淋浴開到最大,讓熱水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自己,像嬰兒躲到了母親的子宮,他感到很溫暖,很舒適,很安全。這種感覺,只有在較冷的地方洗熱水淋浴才能體味到,像深圳那樣炎熱的地方,洗淋浴叫“沖涼”,是體味不到這種溫暖和舒服的。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曾鳳彩,樊國偉身體有了反應。本能地想順勢而為,借助于淋浴的溫暖,讓自己釋放一下。但他及時控制了,提醒自己不要浪費,要把體內的能量用在正道上。
樊國偉不知道曾鳳彩離酒店有多遠,因此他沒有將衛生間的門關死,虛掩著,為的是及時聽到敲門聲。可是,一直等到他從衛生間里出來,曾鳳彩都沒來。走到電腦前,也沒看到對方的留言。樊國偉不得不用手機與對方聯系。
“還沒來?”樊國偉問。
“來了。”曾鳳彩說。
樊國偉趕緊跑過去開門,走廊上并沒有人。
“沒有啊。”樊國偉說。
“在樓下。”曾鳳彩說。
“快上來呀。”樊國偉說。
“還是你下來吧。”曾鳳彩說,“我在一樓大廳里。”
“你想反悔?”樊國偉有些不高興。
“沒有。”曾鳳彩說。
“放心。”樊國偉說,“這是你的地盤,我不敢強迫你。但我這么遠開車過來,你總該表達一點誠意吧?”
曾鳳彩停頓了一會兒,說:“好吧。”
“我在三樓,383房間,門開著。”樊國偉說。
為了不把對方嚇著,樊國偉脫掉睡衣,換上休閑服。剛剛換好,曾鳳彩就到了。盡管門開著,但她卻沒有直接進來,而是立在門口敲門。
樊國偉跑過去,什么話都沒說,笑著把曾鳳彩一把拉進來,迅速關上門,然后沒等對方反應,一個熱吻立刻貼上去。
看似很沖動,其實是一種技巧。樊國偉相信,既然之前在QQ上已經做過了,見面就不必太裝,必須在對方還沒有來得及玩矜持之前,給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占領制高點之后,再慢慢鞏固陣地。這時候樊國偉一邊把自己的舌頭盡可能深地伸到對方的口腔里,一邊騰出右手捏對方胸部的敏感點,還不失時機地雙腿夾住對方,讓自己身上最堅硬的部位觸到對方的身體上,讓她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強悍。
曾鳳彩做了象征性的反抗。不對,不能說“反抗”,只能說是“躲讓”,然后,就假裝實在抵擋不過,順勢與樊國偉一起滾到床上,任由樊國偉擺弄。
樊國偉并沒有急于脫曾鳳彩的褲子。甚至都沒脫曾鳳彩的衣服。他壓在曾鳳彩的身上,使勁地吻她。他相信女人都是感性動物。不直接進入,先吻她,能讓對方感覺男人這樣做不是出于動物本能,而是出于愛。愛是所有女人的最佳迷魂藥。即便對方是抱著敲詐的目的和你上床,只要讓她感到“愛”,在最后一刻也可能讓她們忘記初衷。
樊國偉從額頭吻起,一步步往下延伸。吻得很急切,但十分認真。在嘴唇位移的間歇,還不斷發出驚嘆不已和急不可耐的聲音。這種聲音具有傳染性。很快,類似的聲音就從曾鳳彩那邊反饋回來。
樊國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玩過了。不是深圳或東莞沒有年輕漂亮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年輕漂亮的女人愿意被樊國偉擺布,而是他自己不敢。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女人,樊國偉不敢玩得很深。嫌她們臟。擔心有傳染病。特別害怕艾滋病。比如接吻,樊國偉就不敢跟她們嘴對嘴,更不敢把舌頭伸到對方的口中。而現在,不管對方是不是騙子,至少不是那種直接的交易,給樊國偉的感覺是一場真正的“做愛”,而不是單純的“性交”, 所以,樊國偉不僅把自己的舌頭伸到對方的口中了,而且還在里面上下左右攪拌。最后,當樊國偉把這種攪拌技術運用到曾鳳彩下體的時候,女方爆發出山崩地裂的叫喊。
樊國偉控制不住了。他急切地騰出嘴巴,換上尖刀部隊,完成最后沖刺。
他并沒有像以往在深圳或東莞那樣立刻跑進衛生間清洗。對方也沒有。樊國偉和曾鳳彩并排赤條條地躺在賓館的床上。床很大。估計現在的賓館已經轉變經營觀念,標準間不是兩張小床,而是一張大床。一張比通常家庭大床更大的大床,很適合做愛。
曾鳳彩繼續喘著粗氣,似意猶未盡。樊國偉則斜靠在兩個摞起來的枕頭上,點燃一支香煙。他把煙遞給曾鳳彩。曾鳳彩搖搖頭,繼而把臉埋進樊國偉側胸上。樊國偉看著女人光滑的脊背和高高翹起的屁股,想到了剛才路上看到的麥田和深圳的高爾夫球場,感悟美都是相通的。他很是愜意,想著人生最大的享受莫過如此吧。
“你膽子真大。”曾鳳彩說。
“怎么說?”樊國偉問。
“你就不怕我是騙子?”曾鳳彩說。
“不怕。”樊國偉說。
“為什么?”曾鳳彩問。
“因為我不是領導。”
樊國偉是脫口而出的,并不是故意幽默,曾鳳彩聽了卻忍不住笑起來。
樊國偉問:“你們這里好像在開展一場反敲詐運動?”
曾鳳彩說是,你不都看見了?
“這說明用PS技術敲詐領導已經成了氣候?”樊國偉又問。
“不一定采用PS技術,大多數是直接錄像。”曾鳳彩說。
樊國偉想了想,有道理,強調“PS技術”,是為領導開脫,仿佛那些有縫的雞蛋都是遭人陷害的。
“也不一定是針對領導,對老板也一樣。”曾鳳彩又說。
也有道理,樊國偉想,領導和老板確實有許多共同之處,都值得敲詐。所不同的是,領導怕曝光,老板則沒那么怕。
“所以,”曾鳳彩說,“你也可能被敲詐啊。”
“我說了,我不是領導。”樊國偉不解。
“但你是老板啊。”曾鳳彩說。
“也不是,”樊國偉說,“我不是老板。”
“不是老板?”曾鳳彩問,“那你是做什么的?”
是啊,我是做什么的?樊國偉想。
“我現在什么都不做。”樊國偉說。
“那你吃什么?”曾鳳彩問。
“我有錢。”樊國偉說。
“當過老板?”曾鳳彩問。
“沒有。”樊國偉答。
“當過領導?”曾鳳彩又問。
“不是。”樊國偉答。
曾鳳彩看著樊國偉,不問了。
樊國偉說:“我一直是打工的。”
曾鳳彩不相信。
“真的。”樊國偉說,“沒騙你。我確實是打工的。”
樊國偉沒有說謊。他確實是打工的,一直在打工。正因如此,老婆才失去了耐心,和他離婚。
大學畢業后,樊國偉分回到家鄉的某事業單位,當時算國家干部,條件不錯,順利找到對象,結婚,生子。但家鄉是個小地方,樊國偉是在大城市泡過四年的人,不甘心,想出去闖闖。彼時“孔雀雁南飛”盛行,樊國偉和老婆商量著去深圳。老婆也是大學生,想法與樊國偉差不多。兩人商定,樊國偉先去深圳,等他在特區站穩了腳跟,老婆再辭職帶著兒子跟過去。但是,在具體什么算“站穩腳跟”上,兩人的認識并不一致。按照老婆理解,要么樊國偉正式調入深圳的事業單位,要么他自己當老板發了大財。可是,這兩條要實現起來并不容易。樊國偉已經很努力了,卻始終未能調干入戶深圳,也沒有當成老板。等了五六年,老婆絕望了。而此時,樊國偉再想回家鄉的事業單位已不可能,不得不接受離婚的現實。
樊國偉后來又經歷了一場婚姻。女方也是離異的,和樊國偉在同一家工廠打工,是個漂亮的女人,比樊國偉的前妻漂亮許多。女方見樊國偉大學畢業,又是生產主管,主動投懷送抱,上竿子嫁給了他。樊國偉也沒覺得自己吃虧,畢竟,女方相貌出眾,就是學歷低了點。為了更加完美,樊國偉決定為女人接上短板,出錢讓她參加自考培訓,結果,與班上的一個比樊國偉年輕且有錢的同學女人好上了。
樊國偉一度很失落,感覺自己非常失敗,居然被一個文化不高的離異婦女甩了,很窩囊。經過了解,獲悉那小子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也是打工的,只是在國營單位打工罷了。這讓樊國偉幡然醒悟,同樣是打工,當然是給大老板打工比給小老板打工強。誰是“大老板”?當然是國家啊。私人老板無論多大,能大過國家嗎?于是,幾經周折,樊國偉利用自己在深圳十多年積累的人脈和不低的學歷,終于應聘上了一家國營企業。當然,是小企業,國營大企業他進不去。但即便是小企業,只要沾上“國營”二字,背景都是國家,相當于小老板后面有大靠山。
起先,沒覺得什么,工資待遇還不如在私人工廠做生產主管,而且也失去了當主管的其他福利,如可以頤指氣使的權力和廣大女工的殷勤等等。不過,他很快就體味到國營單位的好處。比如發工資,在私人工廠,說起來月薪八千,但實際拿到手時,總是七扣八扣,剩下來的只有六千多,而在國營單位,說起來工資才四千,但等到實際發放時,這補助那補貼,七七八八加起來也能達到六千多,另外還有不菲的年終獎和周末雙休以及平常更多的自由時間等等,綜合起來看,還是國營單位好。
最重要的,是樊國偉在國營單位莫名其妙地發了財。
他們單位是一個位于蛇口的油品倉庫。剛建特區的時候,倉庫很重要,現在隨著城市的發展,這個本來處于偏僻位置的小倉庫與周圍環境越來越不協調,已經成為周邊發展的最大障礙,加上深圳在東部建立了專門的油品倉庫,這個小倉庫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等樊國偉托關系擠進來時,單位已經打算撤銷了。估計正因如此,才人心渙散,東奔西散,各找出路,給樊國偉騰出了位置。
樊國偉起初管后勤。畢竟,瀕臨倒閉的單位也要吃飯,起碼中午要管職工一頓飯。樊國偉的職務相當于單位的司務長,歸辦公室管。不久,辦公室主任活動到西部油品倉庫去了,單位再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填補主任職位,讓樊國偉撿了個漏,當上了辦公室主任。過了一年,傳聞兌現,單位要撤銷。
那段時間,單位像得了絕癥,等待徹底斷氣的一日。又有一些人通過各種關系調往“兩桶油”系統的其他單位。樊國偉因為是“擠”進來的,在中石油或中石化沒有任何關系,連個熟人都沒有,更談不上后臺,只能被迫無奈地堅守到最后一刻。
最后時刻,峰回路轉。單位的幾個頭頭想出了一個“企改方案”。提出由單位職工集體湊錢,把國家的油品倉庫買下來,口號是不要主管部門安置職工,不給國家添任何麻煩。如此替上級分憂為國家解難的“國企改革方案”,當然得到上級的認可和支持。
當初建設這個倉庫的時候,國家總共出資五百萬元人民幣,現在,單位頭頭提出花五千萬元從國家手中買回來,不僅實現了國有資產的保值,而且實現了升值,受到上級表揚。為此,單位的幾個頭頭發起成立了一家以自然人為股東的私人性質的公司,與原國有體制徹底脫鉤。樊國偉因為是辦公室主任,算中層,被要求出資一百萬。他哪里有這么多錢?但是,樊國偉相信領導,既然單位的幾個頭頭每人都出了幾百萬,他怕什么?他相信領導不會做讓他們自己吃虧賠本的傻事。于是,樊國偉賣掉了自己僅有的一套房子。彼時房價還沒有暴漲,那套房子他買的時候花了三十多萬,按揭貸款,首期出了十來萬,此時賣了八十多萬,也不算吃虧。另外還有一些積蓄,如果硬湊,湊一百萬也可以,但樊國偉對“改制”之后的出路心中沒底,不敢搞得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所以,他找單位的頭頭也就是新成立的有限責任公司領導商量,說自己房子賣了,現在租房子住,實在湊不齊一百萬,只能出八十萬。本以為領導會不高興,沒想到領導非常通情達理,十分爽快地就答應了。說可以,你只出八十萬吧,但日后分紅,你也只能按八十萬分。樊國偉說那當然。
讓樊國偉沒有想到的是,改制后,他的收入不但沒有下降,反而大幅度增長。那段時間,領導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賣地上,就是把這個他們從國家手上買下的油品倉庫作為地皮賣給房地產開發公司,多家聯系,討價還價,日理萬機,而地皮上那些廢舊設備,包括兩輛油罐車和報廢的儲油罐以及輸油管道等等,全權交給樊國偉處理。處理的方式是賤賣,賣一分錢是一分錢,反正整個小倉庫的地皮都打算出賣了,留在上面的廢銅爛鐵對開發房地產沒有任何用途,反而礙事。樊國偉沒想到這些不起眼的廢銅爛鐵這么值錢,居然賣了一百多萬。因為是零星出售,當廢品處理,現金交易,連個發票都沒有,所以,賣了多少錢,全憑樊國偉的良心。領導的心思都放在地皮轉讓上,哪里在意地皮上的廢銅爛鐵值多少錢。說實話,假如樊國偉貪心,自己吞下五十萬都沒人知曉。但樊國偉不是那種貪心的人,或者說,他不是那種黑心膽大的人,他只少報賬二十多萬,剩下的全部上交了。領導大概也沒想到能賣這么多錢,一高興,又給樊國偉提成十萬,樊國偉當即有一種得了便宜還能賣乖的感覺。
剛剛把地面上的廢銅爛鐵處理完,整個地皮就以幾十億的價格轉讓給了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傳聞頭頭還拿了回扣,否則更多。
接下來就是分紅。準確地說是散伙。也就是把賣地的幾十億分了,然后臨時注冊的公司注銷,大家一拍兩散,散伙。
天知道領導是怎么算賬的,反正每個人的分紅是當初出資的幾十倍。樊國偉當初出了八十萬,現在分紅是稅后幾千萬。一夜之間,樊國偉稀里糊涂成了富翁。但是,他絲毫沒有高興,相反,還捶胸跺足,欲哭無淚。假如半年前他不那么保守,假如他充分相信領導,膽子再大一點,不要給自己留什么狗屁生活費,入股一百萬,而不是八十萬,那么,他今天就可以多分一千多萬。一千多萬啊!如果不來國營單位,繼續給私人老板打工,一輩子不吃不喝,也掙不到一千萬。現在,僅僅是自己一時的保守,就損失了一千多萬!樊國偉再次深切地感悟到性格確實決定命運。膽小,過去求穩,不敢冒險,就是自己的基本性格,也是導致自己那么早來深圳卻一直打工沒有當老板的主要原因。這次,連到手的一千萬都白白丟了,更是自己不敢承擔風險的直接報應。
但是,不管怎么說,樊國偉還是成了有錢人。之前沒錢的時候,總是聽說人有錢了未必幸福,說窮人有窮人的煩惱,富人有富人的煩惱,還說富人甚至比窮人更煩惱,更加沒有幸福感等等。樊國偉曾經相信這些話,甚至用這些話自我安慰。現在,樊國偉有錢了,他才知道,這些話真是一派胡言!完全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不錯,任何人都有煩惱,但窮人的煩惱是關乎自己生存的硬煩惱,富人的煩惱是如何享樂的軟煩惱。操心自己如何生存與操心自己如何享樂,是同一層次的嗎?
樊國偉首先買車買房,然后開著新車回了趟老家。
父親早已去世,母親跟哥哥嫂嫂過。為此,哥哥沒少受氣。樊國偉也一直覺得自己虧欠哥哥,這次回去,沒給哥哥嫂嫂和母親買任何東西,卻直接給他們每人十萬塊錢,還說只要母親住在哥哥嫂嫂家,今后他每月給一萬元生活費,嚇得嫂子懷疑樊國偉是司馬相如再世。
兒子當年判給了前妻,大約是接受了母親或外婆單方面的教育,兒子堅信樊國偉是在深圳發了大財,另尋新歡,拋棄了他們母子,所以,兒子憎恨樊國偉,樊國偉也因此憎恨前妻。如今,樊國偉果真發了大財,忽然不憎恨前妻了,相反,還感謝前妻和前岳母的“科學預言”。他聯系上前妻,上來就要銀行賬號,說有筆錢要打給她。前妻已經再婚,據說生活不錯,聽樊國偉這樣說,前妻聲稱不要,說我們有錢。樊國偉說不是給你的,是給兒子的。前妻說那你直接給兒子吧,與我無關。樊國偉說兒子未成年,這么多錢直接給他不好。妻子問多少錢?樊國偉說五百萬。妻子問多少?樊國偉說五百萬啊。前妻說你癡人說夢吧?怎么,買彩票中大獎了?樊國偉說沒做夢,也沒中大獎,但我進國營單位了,混上了辦公室主任,國企改制,國家資產變成私人資產,單位的頭頭發了大財,我發了小財。前妻信了一點,但仍然說,那就先放在你那里,等兒子成年了再直接給他。樊國偉說不行,終于有錢了,我也打算再婚,等我再結婚了,給兒子這么多錢就不方便了。
從老家回來,樊國偉開始征婚。沒想到婚介所安排的對象當中居然有他的第二任前妻。樊國偉幾乎不相信世界上有這么巧的事情,前妻不是跟自考培訓班上的那個小白臉了嗎?怎么又來征婚?樊國偉非常好奇,想見面證實一下。一見面,對方認出是他,馬上就罵樊國偉是騙子。說你一個臭打工的,也敢冒充富翁來征婚,信不信,我馬上報警。樊國偉說,真對不起,你跟我兩年,沒享受過一天有錢人的生活,如今我發財了,送你十萬吧。說著,要對方的賬號,當場從手機上轉過去十萬。前妻看著銀行發來的十萬元到賬短信,兩眼發直,轉而罵自己一時糊涂,瞎了眼,上了自考培訓班上那小白臉的當。樊國偉說不能這么講,其實我還要感謝他呢,若不是那小子,我還發不了財,如果見到他,我也打算給那小子十萬。說完就后悔,擔心吹牛也要上稅,萬一前妻當真,把那小子找來,難道自己還真給人家十萬?發瘋了?但前妻并沒有去叫那小白臉,而是眼珠一轉,說人這一輩子,錢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說自己對樊國偉還是有感情的,希望重歸于好。樊國偉說我也對你有感情,不然不會給你十萬塊錢,但我是俗人,把錢看得比情感重要。當初因為你離開我,我才發財的,現在如果你回來,我說不定要破產,所以,還是算了吧,請原諒。
如此一番折騰,樊國偉對婚介所失去了信心,感覺來這里征婚的女人都很假,嘴上說看重人品和感情,其實都想找條件好的人,而所謂的“條件”其實只有一個字——錢。因此,樊國偉即便遇上對眼的,也擔心對方不是看上他的人,而是看上他的錢。
樊國偉開始上網尋求幫助。隱約之間,他感覺內地的女孩比深圳的單純一些,所以,樊國偉把搜索的重點放在內地女孩身上。
網上美女很多。但真正能談到一起的很少。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能談得來的,聊了幾天,打算見面了,才發覺對方竟然是個男的。
接受教訓,再發現有意向交往的,就要求先上視頻,并且檢驗視頻是不是事先錄制的。就這樣,也差點上當。有一位重慶美女,聲稱自己是老板,生意很大,相當有錢。女老板說她喜歡樊國偉,打算專門乘飛機到深圳來相親,要樊國偉去機場接她。剛到機場,樊國偉就接到女老板電話,說錢包丟了,讓樊國偉馬上往她卡上打五千塊錢,否則過不來。樊國偉說不必了,你把身份證信息發給我,我在這里幫你訂機票,到深圳后,我直接取現金給你。對方愣了很長時間,罵了一聲“小氣鬼”,掛了電話,從此杳無音信。
經歷多了,見怪不怪,樊國偉變得寬容。想著所謂騙子,無非謀財,并非害命,只要對方真是美女,并且有所付出,自己出點血完全應該,所以,這次在網上認識曾鳳彩,感覺不錯,并且視頻驗出不是事先錄制的之后,他就毫不猶豫地驅車前來。
“你膽子真大。”曾鳳彩說。
“恰恰相反,”樊國偉說,“我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要不然也不會一直打工了。”
“那你還敢來找我?”曾鳳彩說。
“為什么不敢?”樊國偉問。
“你不害怕我是騙子?”曾鳳彩說。
“不怕。”樊國偉說。
“為什么?”曾鳳彩問。
“直覺。”樊國偉說,“我感覺你不是騙子。再說……”
“再說什么?”曾鳳彩問。
樊國偉遲疑了一下,說:“再說你即便是騙子,能騙我什么呢?我是突然造訪的,你來不及準備。房間是我自己到這里之后臨時訂的,你不可能事先安裝攝像頭。其實……”
“其實什么?”曾鳳彩問。
樊國偉又遲疑了一下,說:“其實,即便你真是騙子,我也愿意被你騙。我不是領導,不用擔心被曝光,最大的損失就是出點血。為了你,出點血我愿意。我相信人都是有良心的。我這么遠自己開車過來看你,你應該不忍心騙我。再說,你也不用騙,我本來就打算留點錢給你。起碼,留給你將來可能來深圳看我的路費吧。但我相信你不是騙子。”
“萬一我真是呢?”曾鳳彩說。
“萬一你真是,也不是自愿的,肯定是被脅迫的。我愿意拯救你。”
“你怎么拯救?”曾鳳彩問。
“我們現在就穿衣服,馬上走。到深圳,我保證讓你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曾鳳彩沒說話,也沒有按照樊國偉假設的那樣穿衣服走人,而是把臉埋在樊國偉的側胸,哭了。
曾鳳彩真是騙子。并且確如樊國偉說的,是被脅迫的。
曾鳳彩十二歲就被招入當地的劇團。當時叫花鼓戲團,后來花鼓戲沒什么人看,就改成歌舞團,什么時尚演什么。最窘迫的時候,到外地商業演出,為了招攬生意,中間甚至穿插表演脫衣舞。再后來,縣里提出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強調保留地方特色,甚至想到“申遺”,又要求改回花鼓戲團。但改回花鼓戲團后,仍然不景氣,靠政府財政養著。前二年,上面又提出文化體制改革,方向是只養項目不養人,要撤銷縣劇團。具體做法是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接近退休年齡或從藝達到三十年的,按照國家事業單位職工標準提前退休,而年輕人,比如像曾鳳彩這樣的劇團骨干,則從事業編制轉成企業編制,財政不再養了,任其自生自滅。劇團的年輕人當然不干,蠢蠢欲動,慷慨陳詞。說不養人,怎么養項目?任何文藝項目最終都是由文藝人才完成的,人沒了,項目怎么完成?又說,養人是發工資,一個蘿卜一個坑,當官的膽子再大,也不敢貪污職工工資,但養項目就不一樣了,項目可以發包,也可以分包或轉包,這樣,國家下撥的項目經費就可以通過“合法途徑”進入當官的個人腰包。劇團的年輕人不僅到處寫信,還組織上訪,到縣委門口靜坐等等。因為關乎切身利益,也因為人需要合群和不想被孤立,所以曾鳳彩也參與其中。但她基本上是被動的,大家聚會議論,她準時到場,卻很少發言;大家去縣委靜坐,她跟著去,卻從不帶頭起哄。如此熱鬧一番后,終于有了效果,有人提出了新的改革方案。
此人外號“轉翻子”,普通話“大忽悠”的意思。轉翻子也是劇團的,年齡比曾鳳彩稍微大兩歲,屬于將要被“改革”掉的。
轉翻子業務能力一般,思想卻很活躍,這些年劇團不景氣,他耐不住寂寞,跑到北京、上海、長沙、鄭州等地漂了幾年,長了見識,也練就了膽量。這次聽說劇團要撤銷,轉翻子特意趕回來。正當大家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轉翻子向上級主管部門提議,由他牽頭,成立湘中文化發展公司,政府一次性按人頭給予文化公司經濟補貼,從此之后,劇團的人就屬于文化公司了,政府不用再管了。該方案好歹還讓大家仍然在一個團體內,比“遣散”到各個企業強,所以大多數職工勉強接受。之前靜坐、上訪、寫信告狀的時候,轉翻子都是急先鋒,無形當中充當了劇團年輕人的意見領袖,主管部門對其早有招安之意,所以,轉翻子的建議一提出,立刻受到主管部門高度重視,把他作為群眾代表之一,多次與之協商,又提出一些補充條款,如一次性補貼經費首先用于買斷職工工齡,剩余部分才由文化公司支配等等,雙方最終達成協議。
所謂買斷工齡,除了一次性給予職工適當經濟補償外,還一次性把每位職工從現在起到退休年齡的社保費用全部提前交到社保局,這樣,無論將來文化公司經營狀況好壞,劇團職工都有了基本保障。
劇團按文化公司運作后,轉翻子認為之前劇團之所以不景氣,最主要原因是當時的負責人思想太保守,寶里寶氣的,做不了大事,所以,他主政后,決定有所突破,不搞什么下鄉演出了,賺農民的錢,比種田還難,要搞就搞大的。他決定拍攝電視連續劇。有人擔心,說拍電視劇固然好,但錢從哪里來?轉翻子提出三個“一點”的資金籌措方案,就是自己湊一點,向上級要一點,拉贊助做植入廣告收入一點,問題就解決了。
轉翻子對縣里轉翻,說電視劇是宣傳湘中的最有效手段,只要電視劇一播,湘中在全國就出名了,做得好,甚至在全世界都能出名,說湘中的發展要著眼于全球眼光,他在報告中提出“讓世界了解湘中”的口號,硬是轉翻得縣里把拍攝電視連續劇列為文化立縣的重點工程,給予不菲的經濟扶持。
轉翻子對職工轉翻,說人還是要有點理想的,大家不要滿足于做小地方的藝人,要走出湘中,走出湖南,走出中國,最好的辦法,就是拍攝一部在全國有影響力的電視連續劇。還說他在北京文藝圈混過,了解內幕,知道很多眼下非常出名的明星,其實是群眾演員出身,并非科班,基礎還不如我們劇團的演員,他們為什么出名了?就因為在熱播的電視連續劇上露臉了,所以,大家要有點藝術理想和追求,不要眼睛盯在眼前的物質利益上,要有精神品位。轉翻子最后說,大家湊錢,共謀發展,誰出的錢多,就讓誰當主角,電視劇角色的安排,除了考慮業務能力外,還要考慮為電視劇集資多少和貢獻大小。于是,轉翻子又從職工頭上轉翻到了一筆資金。
轉翻子還走出湘中,帶著幾個漂亮的女演員找到湘中縣在外縣、外市、外省工作的一切有影響力的人士,大力推銷他的電視連續劇。每到一處,先把對方捧上天,說對方是湘中人民的驕傲,是“走出湘中”的典型代表,再談該電視連續劇的拍攝對宣傳家鄉的偉大意義,最后,又把對方封為該部電視連續劇的“策劃人”之一,搞得對方如果不出錢不出力就對不起祖宗了,如此,果然又籌集一筆資金。
曾鳳彩雖然是劇團里當仁不讓的當家花旦,但因為沒關系,出錢少,所以只演上了女二號。轉翻子還在她面前邀功,說如果不是他堅持藝術水準,純粹按集資貢獻大小安排角色,曾鳳彩估計連配角都演不上。搞得曾鳳彩仿佛不獻身就無以報答轉翻子一樣。
應該說,轉翻子的大方向并沒有錯,他也確實有活動能力,經過他本人和原劇團也就是后來的湘中文化發展公司全體職工包括編劇、導演、劇務、攝像、演員、后期制作人員的齊心努力,每個人都懷著極大的熱情把自己的能力和水準發揮到極限,三十集電視連續劇《曾國藩》居然在這個小縣城被拍攝出來了。
可是,播不出來。轉翻子東奔西走,上躥下跳,到處轉翻,最后總算搞清楚,全國每年拍攝的電視劇成千上萬集,能播出來的是極少數,鳳毛麟角,播不出來的是大多數。
事到如今,就不是轉翻子個人的事情了,也不是他的能力能夠解決的了。為了讓《曾國藩》上線,最好能上衛視黃金時段,縣里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資源,最大限度地動用了公關手段,最終,獲得的答復是:該劇藝術水準上乘,達到上線標準,但由于內容涉及的歷史人物目前仍存爭議,尚無定論,故暫不宜播出,待有定論后,優先考慮上線。
在轉翻子看來,這等于是給《曾國藩》判了死刑,可當地政府不這么看,他們認為該電視連續劇已經獲得了巨大成功,只是由于人物敏感播出時機尚不成熟罷。因此,縣里理直氣壯地把電視連續劇拍攝成功作為當年的重大政績寫入政府工作報告中。
領導要的是政績,轉翻子要的是生存。電視劇上不了線,播不出來,等于生產出的產品賣不出去,文化公司靠什么運轉?職工靠什么吃飯?政府的扶持資金無所謂,反正他們已經把政績寫進了政府工作報告,算是有了實在的回報,不會把已經支付的文化扶持資金要回去,可職工集資怎么辦?拉來的贊助和植入廣告收入怎么交代?最棘手的,是在拍攝和制作的關鍵時刻,資金不夠,轉翻子又向外面借了一些錢,這些錢是無論如何都要償還的,要不然,債主像催命鬼,搞得轉翻子無法正常生活。
比如有一名大學教授,湘中人,在長沙某大學教書。本來沒有多少錢,經不住轉翻子反復轉翻,覺得自己是大學教授,平常沒權沒錢,從未為家鄉做過任何貢獻,但家鄉人民沒忘記自己,拍攝電視連續劇還請自己當策劃人,如果自己一分錢不出,不成鐵公雞了嗎?于是,教授背著自己的老婆,動用部分課題經費,加上自己外出當專家評委的酬勞,湊了十萬塊錢給劇組,說好了其中五萬是贊助,另五萬作為借款,一年之后就還。現在,一年時間到了,電視劇沒播出來,文化公司職工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拿什么還?教授臉皮薄,倒沒有直接開口催著要,利用清明回鄉祭祖的機會,給轉翻子打個電話,問個好。轉翻子很會來事,馬上請教授吃飯。席間,轉翻子拿出縣里政府報告給教授看,又送教授一盤光碟,聲稱電視劇取得了巨大成功,就等著上衛視了,還說一旦開播,收回資金,就連本帶利還給教授,并感謝教授對家鄉文化建設的大力支持,打算建議縣里聘請教授作為家鄉政府特別顧問等等。轉翻子又讓兩個年輕漂亮的女演員輪番敬酒,搞得教授喝多了,暈暈乎乎,有些忘乎所以,期間,大家還用手機拍了不少照片。事后,教授非常緊張,要求轉翻子把手機當中的照片刪掉,擔心流傳出去影響不好。轉翻子說沒什么,酒桌上的事,不必當真。教授仍然不放心,主動說那錢算了,不用還了,只要文化公司開個發票,他拿回去作為鄉土文化調研費用充賬就行了,堅決要求轉翻子當面刪掉手機上的那些照片。
事后,轉翻子想,教授真迂腐,幾張照片,飯桌上的事,也不是床上,至于嗎?
那么,轉翻子又想,如果是床上的照片呢?該怎么樣?估計教授不但不要之前的五萬塊錢,還會想辦法另外贊助一筆錢吧?
這么想著,轉翻子就似乎看到了一條擺脫困境的新途徑。
教授不算有錢人,都能為酒桌上的不雅照片獻出五萬元,如果是有錢人,比如大老板,那么會怎樣呢?
不行,轉翻子想,老板皮厚,不會為飯桌上的不雅照片付錢。
如果是官員呢?很多官員其實比表面風光的老板更有錢,而且,他們比教授更擔心不雅照曝光,因為,這種事情對教授來說是斯文掃地,對官員來說不僅丟官,可能還要被紀委調查,如今的官員,有幾個經得起調查?
轉翻子又進一步想,如果不僅僅是照片,還有不雅視頻呢?那么是不是效果更好,更具威懾力?
第一次似乎是被動的。
轉翻子有一個初中同學,姓陸,在省內另一個城市當公路局局長,人稱“路霸”。因為也是湘中人,又是同學,所以當初轉翻子張羅電視連續劇拍攝經費的時候,第一個就找他。“路霸”很有錢,也很爽快,當場就贊助了五十萬。后來,在電視劇拍攝的晚期,發生預算超支,資金短缺,轉翻子急得沒辦法了,到處找錢,再次找了老同學,“路霸”又給了五十萬。但這后五十萬算借款,是要償還的。
“路霸”雖然很講義氣,兩次幫了轉翻子,但轉翻子心里卻瞧不起“路霸”。當年初中畢業的時候,轉翻子考上省藝校,“路霸”考上省公路學校,明明都是中專生,可如今人家的名片上除了“局長”外,還有“博士”頭銜。轉翻子是在北京、上海漂過的人,知道官員名片上“博士”的來歷,因此就有些瞧不起“路霸”。另外,“路霸”每次幫他都是有條件的。第一次贊助的五十萬,除了在片尾掛上“策劃人”之外,還要求在劇中露臉,扮演一個角色。轉翻子滿足了老同學的要求,在電視劇里安排他出演曾國藩的一個幕僚,雖然鏡頭不多,但劇中職位不小,滿足了“路霸”的虛榮心。現在,后面的借款五十萬還不上了,“路霸”又提出了一個要求,說只要補一場他和女一號的床上戲,借款五十萬就不要了,算再次贊助。轉翻子覺得這個要求可以接受,說實話,如果是當初,他肯定一口答應老同學的要求,可是,如今電視劇已經拍攝完畢制成光碟了,劇組也解散了,轉翻子就是有心幫老同學滿足心愿,也做不成啊。“路霸”說沒關系,如果拍戲不方便,來一場真的,假戲真演也可以。雖然老同學是用男人之間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但轉翻子知道,這話不完全是開玩笑,假如真滿足了對方這個心愿,“路霸”就肯定真的不會再要那五十萬了。轉翻子知道,“路霸”這些年當公路局長,趕上公路建設大發展,撈了不少,估計不在乎五十萬。轉翻子說,非常不湊巧,女一號不在湘中了。“路霸”問女一號去哪里了?轉翻子說,電視劇雖然沒能上線,但光碟做出來了,圈內也有不少人看了,于是,女一號在圈內獲得了一點小名氣,被一個劇組借去當女二號了。“路霸”說,那就女二號吧。見轉翻子不作聲,“路霸”就笑嘻嘻地湊到轉翻子的耳朵邊悄聲說,其實你們那位女二號比女一號更有味道。說完,哈哈哈哈一陣大笑,搞得轉翻子也不得不賠著老同學笑。
女二號就是曾鳳彩。
轉翻子很是為怎么做曾鳳彩的思想工作煩惱。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出怎么對曾鳳彩開口。畢竟是小師妹,轉翻子再不是人,也不好意思開口要小師妹做這種事情。最后,還是“路霸”自己想了個主意,要轉翻子帶著曾鳳彩來長沙玩,一切費用他包了,后面的事情,他自己就能搞掂,不需要轉翻子操心。
話說到這個程度,轉翻子沒理由不照辦。如果不照辦,那就得還錢,還不上錢,就必須照辦。他心里想,自己只是帶著曾鳳彩去長沙出差,回訪當初資助電視劇的同鄉,老同學為之接風,順理成章,至于接風之后發生的事情,就聽天由命了。又想,說不定我這樣護著小師妹純屬自作多情,沒準,人家還很愿意攀上陸局長呢。
轉翻子冠冕堂皇地帶曾鳳彩去長沙出差。路上,他開導小師妹,說現在女一號走了,公司的很多公關業務主要靠她這個女二號了。還說曾鳳彩的外形和業務水平其實比女一號強,當初之所以委屈她出演女二號,就因為女一號比她想得開,拉了很多贊助。說雖然電視劇沒正式播出,但女一號卻因此在圈內有了名氣,現在終于到北京發展了等等。轉翻子最后開導曾鳳彩也要靈活一點,不要太保守,要爭取機會,將來肯定也能走出湘中,到更大的平臺施展。
到了長沙,“路霸”作為家鄉人和轉翻子的老同學,出面熱情接待,在長沙最豪華的大酒店訂下包房,熱情接待他們。
轉翻子早就做了思想工作,說這個陸局長不能得罪,我們欠人家錢呢,還說他這個老同學路子非常廣,只要把他搞掂了,將來曾鳳彩想走出湘中到更大的舞臺施展,陸局長是可以幫忙鋪路的等等。
因為有這些鋪墊,那天晚上曾鳳彩很給面子,一杯一杯地陪著“路霸”喝了不少酒。后來,為了勸酒,曾鳳彩還坐到“路霸”的大腿上。再后來,曾鳳彩居然倒在陸局長的懷里,還在喝。
轉翻子很知趣,找個借口提前走了。同時,他從教授那里獲得靈感,走之前悄悄地用手機做了錄像。
第二天醒來,曾鳳彩發覺自己一絲不掛地被陸局長摟在懷里,非常憤怒,陸局長則一個勁地說軟話,說實在對不起,自己昨天晚上喝多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還說他說話算話,曾鳳彩如果想出來發展,他保證為她鋪路搭橋。
還能怎么樣?反正睡也睡了,難道告人家強奸嗎?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可轉翻子卻沒有就此罷休。找個機會他以開玩笑的方式對老同學說,如果自己不小心把那天晚上的錄像發了出去,“路霸”這個局長恐怕就要當不成了吧?還說曾鳳彩雖然當時忍下這口氣了,但如果不嘗到實際甜頭,說不定哪天突然想不開,把這件事情抖出去,他們倆都吃不了兜著走了。為此,轉翻子說他打算獎勵曾鳳彩一筆錢,徹底堵上她的嘴。可是,電視劇沒有上線,文化公司現在連職工工資都發不出來,他哪里能有錢獎勵曾鳳彩呢?最后,當然是老同學“路霸”再次贊助家鄉的文化事業一筆錢,條件是,轉翻子立刻當面刪除手機里面那天晚上的全部照片和錄像。
從長沙回來,轉翻子私下里悄悄地“獎勵”曾鳳彩二十萬。
曾鳳彩非常糾結,很掙扎。感覺自己這是在賣身,超出了底線。另一方面,事情已經發生了,自己既然當時沒有報警,現在就是想告“路霸”強奸,估計也證據不足了。再說,她確實非常需要錢,當初為了集資,曾鳳彩不僅把買斷工齡的錢全部搭上了,還從親戚那里借了十萬,現在這二十萬收了,雖然有些屈辱,但起碼能把借債還了。況且,自己雖然沒有結婚,但也早就不是處女,自己的“第一次”交給了當初的男朋友,現在回頭想想,等于是白給了,還不如跟“路霸”,好歹還能得到二十萬。這么想著,曾鳳彩就擺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悄悄接受了二十萬“獎勵”。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該方法能用在“路霸”身上,就能用在“電霸”、“水霸”、“稅霸”、“醫霸”……身上。轉翻子發現,真正有錢的不是那些所謂的老板,而是掌握實權的官員。官員錢來得容易,因此出手也更加大方。而且,官員膽子都很小,一旦掌握證據,他們比教授更害怕事情曝光。再說,這些狗官的錢反正來路不正,讓他們吐出一點,屬于社會財富合理再分配,相當于殺富濟貧。這么想著,轉翻子再做起這種事情來,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越做越膽大,越做越順手。為了平衡關系,有飯大家吃,轉翻子還人盡其才,分工合作。比如編劇,轉翻子就安排他設計臺詞,對付不同職位和性格的人,演員要用不同的場景對話。還比如攝像,轉翻子就安排他們使用針孔攝像機,選擇合適的角度,拍攝盡可能清楚的證據等等。至于演員,當然不能靠曾鳳彩一個人。曾鳳彩不年輕了,官員不一定都喜歡。曾鳳彩比較傳統,心理負擔很重,每次都要轉翻子親自做思想工作,這就讓轉翻子覺得她假正經,太裝,使用起來不順手。于是,轉翻子大膽啟用了年輕人。年輕人不僅更討領導喜歡,而且思想更開放,更樂于多拿“提成”,她們甚至主動要求轉翻子多分配“任務”。
問題出在一名紀檢干部身上。并不是說紀檢干部一定比其他領導思想覺悟高,而是該名紀檢干部恰好有與眾不同的性取向。
事情敗露了。
轉翻子在《紅巖》里面扮演過甫志高,知道叛徒的下場,所以,他嘴很硬,死活不承認。說為了感謝各級領導對湘中文化事業的支持,請領導吃吃飯、唱唱歌,甚至跳跳舞的事情確實有,但床上交易絕對沒有做。辦案人員拿出一名年輕演員的口供,說當事人都承認了,你還敢嘴硬?!轉翻子說,她承認是她個人的事情,與我無關。
因為涉及的面比較廣,從維護大局的角度考慮,案子不宜公開,但又必須做個樣子給上面看,于是,就出現了樊國偉一下高速公路就看到“堅決打擊用PS技術敲詐領導”大幅標語那一幕。
曾鳳彩打算離開湘中。工資都發不出來了,她在這里怎么生活?再說,雖然案子沒有公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繼續待在這里,難受。
她想走女一號的路,但更知道這條路的艱難,不是人人都能走得通。況且,女一號雖然到北京發展了,但至今一點響聲都沒聽見,說不定過幾天跟轉翻子一樣,只是在外面漂了一圈,然后又灰溜溜地回到湘中來。
當然,也不一定,女一號畢竟是女人,所以比轉翻子多一條路——嫁人。如果女一號沒有混出名,但能把自己順利地嫁出去,嫁給一個有權或有錢的男人,也是一種成功。起碼,不用再灰溜溜地回湘中來,回到所謂的文化發展公司來了。
這么想著,曾鳳彩就似乎看到了希望,想著自己雖然比女一號大兩歲,但身材和臉蛋并不比女一號差,只要舍得豁出去,估計嫁個有權或有錢的人還有希望。
要嫁就嫁到外地,越遠越好。曾鳳彩上網推銷自己。但兜了一圈,沒找到適合自己的。她不是鬧著玩,她是認真的,所以對那些年紀比自己小的帥哥,一律回避。曾鳳彩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其實已經三十出頭了,她希望找一個四十歲左右有一定經濟基礎的男人。可是,網上活躍的男人大都比她年輕。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年齡合適的,仔細一套話,就發覺對方已有妻室,是來網上尋開心的。最后,曾鳳彩按照“條件查找”,找到了樊國偉。
曾鳳彩對樊國偉并不是十分滿意。第一,他離了兩次婚;第二,他雖然聲稱有錢,卻不愿意說出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讓曾鳳彩心里不踏實。不過,曾鳳彩有一點對樊國偉非常滿意,就是她感覺樊國偉很誠實。比如關于樊國偉離婚兩次的事情,就是他自己說的,他不說,曾鳳彩根本就不知道,甚至想不起來問。但他不說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始終讓曾鳳彩不放心。現在,兩個人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可以坦誠相見了。
曾鳳彩再次問樊國偉到底是做什么的。樊國偉就簡單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下。
樊國偉說自己之前和曾鳳彩一樣,也在內地事業單位工作,后來下海到了深圳,打工,在私人工廠當生產主管,沒有起色,始終沒有達到老婆“在深圳站穩腳跟”的要求,等了五六年,老婆失去耐心了,與他離婚。后來他又再婚,他送漂亮但沒學歷的老婆參加自考培訓,結果,第二任老婆又跟一個在國營單位工作的小白臉跑了。樊國偉受小白臉啟發,跳槽到國營單位,恰好碰上國企轉制,意外地發了財。
曾鳳彩聽得很認真,還不時穿插問一些小問題或發表簡短的感慨。
說到樊國偉的兩個前妻,曾鳳彩的評價是:第一任前妻比第二任素質高。樊國偉則說,第二任前妻也不錯,就是有點俗,但作為女人,俗一點未必不好,俗人更懂生活,也更簡單,與之相處不用太動心思等等。他特別解釋給第二任前妻十萬塊錢的事情,強調自己是誠心的,毫無炫耀和諷刺之意,畢竟跟了他兩年,現在他的狀況比她好,給她十萬元是應該的。
“那你會不會嫌我文化低?”曾鳳彩問。
樊國偉搖頭,說不會。說當時自己年輕,不懂事,現在回過頭來看,女人要那么高學歷沒用,只要懂生活就行。
“那你不會送我去參加自考培訓班吧?”曾鳳彩又問。
樊國偉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會。
最后,樊國偉給曾鳳彩兩個選擇。要么,她這次就跟他去深圳;要么,他先回去,給她一段時間考慮,他留一些錢給她,等她想清楚了,再來深圳找他。
曾鳳彩問:“你就不擔心我拿了錢,卻沒有去深圳,或者去深圳了,卻沒去找你,找別
人了?”
樊國偉說:“如果那樣,我也不怪你。你是自由的。我充分尊重你自己的意愿。腿長在你自己身上,假如你想離開我,就是我把你帶走,路上你也可以離開,到了深圳你還是可以離開。”
曾鳳彩想了想,說:“那我還是跟你走吧。什么時候?”
樊國偉說:“越快越好。”
“現在?”曾鳳彩問。
樊國偉點點頭,說是。
“干嗎這么著急?”曾鳳彩問。
樊國偉說:“我總感覺不是很安全。你那個師兄轉翻子,他不一定能脫得了干系。他不安全,你就不安全。所以,我建議你越早離開這個地方越好。”
聽樊國偉這樣說,曾鳳彩突然有些緊張,說好,你在這等著,我回去收拾一下,馬上回來找你,跟你走。
“好,”樊國偉說,“我們一起下去吧。你回家簡單收拾一下,我辦理退房手續,然后就在大廳里等你。”
曾鳳彩說好。
正當兩人要出門時,突然聽見“嘭、嘭、嘭”的敲門聲。
“開門!警察,查房。”
樊國偉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曾鳳彩已經被警察盯上了?
樊國偉扶著門把的手,不由得猛一哆嗦。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