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春健
賀春健/長春教育學院副教授,碩士(吉林長春130061)。
西漢王朝建立之初,經歷了秦的暴政、長年的農民戰爭和楚漢戰爭,滿目瘡痍、百業待興,安定社會秩序、恢復社會經濟是當務之急。賈誼認為,威脅社會秩序的首要癥結在于禮義的廢壞,“今而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冀幸,而眾下疑惑矣”。要解決這些危及統一的社會矛盾,使漢王朝實現長治久安,必須拋棄法家那種否定仁義,一切訴之功利刑法的思想,恢復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實行禮治。他不但明確提出自己的理論主張,為政策改革提供理論依據,更重要的是落實到具體政策的制定上,提出了行之有效的治安之策。本文將以《新書》為主要文本,探析賈誼以禮為核心的治安之策。
禮最突出的政治功能就是 “別親疏貴賤之節”(《荀子·禮論》)。 賈誼將 “禮”的這種功能進一步發展,強調建立嚴明等級制度的重要性。宗法制度下的禮依靠血緣關系的親疏貴賤決定人身份地位的高低,但是這種情況隨著歷史的演進發生了變化。通過戰爭奪取政權的劉邦,以平民而為天子,這對由出生而來的身份制度及對此制度的觀念造成了致命的打擊,在這種情況下,依靠人為的禮來構造和維持區分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就顯得更為重要。面對漢初各種僭禮行為的大量發生,賈誼認為“等級分明,則下不得疑”“尊卑貴賤,明若黑白,則天下之眾不疑眩耳”,必須建立森嚴的等級制度,使每個人都在禮的范圍內謹守倫常法紀,這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有了可以遵行的規則,從而保證在政治結構中居于最高位的君王高不可攀、不可僭越,進而重整社會秩序,維護大一統的局面,“卑尊已著,上下已分,則人倫法矣。于是主之與臣,若日之與星。臣不幾可以疑主,賤不幾可以冒貴。下不凌等,則上位尊,臣不逾級,則主位安。謹守倫紀,則亂無由生”。因此,賈誼認為要解決漢初的各種社會矛盾,當務之急就是別尊卑貴賤、嚴明等級,而這必須遵循禮來制定各種人為的措施。
在《階級》中,賈誼以“階級”來形容君、臣、民之間的金字塔結構。“人主之尊,辟無異堂。陛九級者,堂高大幾六尺矣。若堂無陛級者,堂高殆不過尺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此其辟也。故堂之上,廉遠地則堂高,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圣王制為列等,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施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一方面,賈誼將群臣和庶民都視為被“尊不可及”的天子踩在腳下的土地和階梯,君、臣、民都必須遵守各自等級間的嚴格界限,不得越雷池一步;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出賈誼認識到群臣和庶民是整個專制統治大廈的基礎,所以他強調的不是等級之間的相互對立,而是強調建立別貴賤、明尊卑的秩序,根本目的是鞏固統治的基礎、加強中央集權。
鑒于臣的賢愚對國家治理的不同作用,賈誼認為君主對待臣下必須等級分明,依據臣的作用給予區別對待。賈誼將輔佐君王的人分為六等,“王者官人有六等:一曰師,二曰友,三曰大臣,四曰左右,五曰侍御,六曰廝役”。賈誼的這種劃分具有積極的因素,因為在對這六等人的界定中,所有的標準完全基于其所具有的才能和品質,而不是根據身份的貴賤和與職位的高低。比如,他認為能夠稱之為“師”者,要“知足以為源泉,行足以為表儀,問焉則應,求焉則得,入人之家足以重人之家,入人之國足以重人之國”,每一等的人都必須在知識、行為、品德、才能上具有與之相稱的資質。這種品分臣下的思想受荀子的影響尤為明顯。荀子在《臣道》中就曾把臣分為五種:態臣、篡臣、功臣、圣臣、社稷之臣,對于不同類別的“臣”的使用會直接影響政治效果,“用圣臣者王,用功臣者強,用篡臣者危,用態臣者亡”(《荀子·臣道》)。顯然賈誼也繼承了荀子的這個思路,他說:“故與師為國者,帝;與友為國者,王;與大臣為國者,伯;與左右為國者,強;與侍御為國者,若存若亡;與廝役為國者;亡可立待也。”在《官人》中,賈誼還進一步將聽朝奏政、罷朝議論、娛樂賞樂這些不同場合下,君王對各等級之臣如何依禮行事作了詳細的規定。他認為君主嚴守等級規范,這才是符合“禮”的為君之道。
中央政權與地方諸侯王割據勢力之間的矛盾構成漢初社會最大的政治問題。占據大片領地、擁有強大政治經濟實力的諸侯王政權已經嚴重的削弱了中央政府的統治權力,賈誼認為其癥結就在于漢初的制度疏闊、等級不嚴,造成了諸侯國在衣飾、器物、名號、官制、法制等諸方面對漢王室的僭越,以至對政權的覬覦。在《等齊》篇中,賈誼列舉了諸侯當時的種種僭禮行為。官制和法制上,“天子之相,號為丞相,黃金之印;諸侯之相,號為丞相,黃金之印,而尊無異等,秩加二千石之上。”;在衣飾、器物上,“天子衛御,號為大仆,銀印,秩二千石:諸侯之御,號曰大仆,銀印,秩二行石,則御已齊矣。御既已齊,則車飾惡得不齊?”;在名號上,“天子親,號云太后;諸侯親,號云太后。天子妃,號曰后;諸侯妃,號曰后。然則,諸侯何損而天子何加焉?”諸侯與天子等齊無差,這很容易引起諸侯以下僭擬其上的變亂,對中央構成威脅。賈誼認為只有使社會各階層的人在思想上根除犯上作亂的意識,不逾規越矩,知上下等差,安于本分,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割據勢力對中央的威脅。因此,必須從鞏固封建統治的等級秩序方面進行思考并采取措施。賈誼認識到人的自然稟賦、形容面貌沒有太大差別,并不能呈現出尊卑貴賤,要使等級分明就要從衣服、號令等這些外在標志入手,從外在形式上區分等級身份,使人見之則明。
當時發生的幾件諸侯僭越之事引起了賈誼的警覺,一個是淮南王劉長不尊漢典,自稱“東帝”,再一個是齊悼惠王劉肥之子劉興居為濟北王時,興兵反漢欲攻滎陽,還有吳王劉濞被告謀反之事。賈誼向文帝進諫:“黃帝曰:‘日中必焚,操刀必割’。”賈誼深諳“尾大不掉,末大必折”的道理,他認為當時的局勢就如同一個人患了極為可怕的病,“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賈誼認為如果諸侯國實力強大,就一定會對中央政權造成威脅,所以必須要抓住時機,防患于未然,在諸侯國尚未強大之時及早采取措施,這樣才能轉危為安。因此,賈誼提出了“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限制諸侯勢力的擴張,“欲天下之治安,天子之無憂,莫如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以義,國小則無邪心”。諸侯國的實力一定不能與朝廷相抗衡,這樣即使諸侯有僭擬之心,“然而權力不足以徼幸,勢不足以行逆,故無驕心無邪行”。限制諸侯的實力,落實到具體政策上,賈誼提出了“定地制”,“割地定制,齊為若干國,趙、楚為若干國,制既各有理矣”。“地制一定”,諸侯由于實力的縮減就不會萌生背叛之心,諸侯僭擬的趨勢也就得到了控制,避免了君王和藩臣之間的猜忌和禍患,君王就能夠高枕無憂,天下實現長治久安。賈誼對這一制度的設計,是與他仁禮相統一的思想相一致的,他認為“定地制”是君王實行仁政的體現,彰顯了君主的仁、義。“割地定制”的設想是其維持社會秩序、加強中央集權的禮治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賈誼對漢初存在著的嚴重政德敗壞和民俗侈靡、僭越等社會問題憂心忡忡。他指出,風俗敗壞是政治的根本問題,統治者必須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給予充分的重視,采取相應措施,如果聽任社會上邪僻風俗的滋長,棄禮義廉恥于不顧,必將使社會陷入失序的狀態,影響漢代基業的穩定,重蹈秦的覆轍。因此,他向文帝進言,主張依靠禮教“去淫侈之俗,行節儉之術”,移風易俗。
賈誼將秦以來社會秩序和家庭倫常關系遭到的嚴重破壞歸咎于秦所推行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極端法治,“秦國失禮,天下大敗,眾掩寡,知欺愚,勇劫懼,壯凌衰,工擊奪者為賢,善突盜者為哲;諸侯設諂而相飭,設車復而相紹者為知,天下亂至矣。”在賈誼看來,漢初社會承秦遺風余俗,道德淪喪的現實讓人觸目驚心,“今俗侈靡,以出倫逾等相驕,以富過其事相竟。今世貴空爵而賤良,俗靡而尊奸,富民不為奸而貧為里罵,廉吏釋官而歸為邑笑,居官敢行奸而富為賢吏,家處者犯法為利為材士。故兄勸其弟,父勸其子,則風俗之邪至于此矣”。同時,他也意識到其中更深層的原因是經濟發展所帶來的金錢崇拜、財富追求及其對封建政治的侵蝕。漢初為了恢復國力,復蘇在戰爭中遭到重創的社會經濟,統治者采取了與民休息的政策。在這種相對寬松的環境下,漢政府對于商業的管理也出現了松動,給富商豪賈提供了極好的發展機會。一時間,采山開井、冶煉鼓鑄、轉輸販賣、高利貸等行業蓬勃發展起來。“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度是”,往往“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漢書·食貨志》)。這種情況下,聚集了大量財富的商賈豪民生活上侈靡成風,在衣食住行等方面不僅超越諸侯,甚至堪擬天子,越禮、背禮的現象大量發生,世俗敗壞。
賈誼認為是工商業的發展造成了百姓貧困、天下財用不足,貧富差距嚴重。工商業產品相對于日用器具的生產耗時多、實用性差,“作之宜一日,今十日不能成;用一歲,今半歲而弊”,但是受利益的驅使,大量農業勞動力轉移到工商業中,而且奢侈品的生產也占用勞動力,“黼黻文繡纂組女工,且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工商業對民時和民力的搶奪,對于當時生產力低下的農業生產必然造成嚴重的打擊。農業是人民衣食的來源,是國家存亡的基礎,農業的發展直接影響到國家政治局勢的穩定與否。賈誼認為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要抑制工商業的發展,使從事“奇巧末技”的“商販游食之民”都回歸到農業生產中,這樣百姓才能安于農事,盡力農耕,扭轉社會上的逐利之風,國家的物資儲備也會增加,自然會安定和諧。
當時社會上的富賈豪民在占有了大量的財富之后,唯利是圖的營利精神不可避免地滲透到政治領域,他們與地方諸侯相勾結,覬覦政治權力,成為對漢政的侵蝕劑,“行惟狗彘也,茍家富財足,隱機盱視而為天子而”。同時,富商大賈階層以財富的力量與等級制度展開了較量,甚至敢于對諸侯、天子的公然冒犯僭越,致使上下等級錯亂,“世以俗侈相耀……今雖刑余鬻妾下賤,衣服得過諸侯,擬天子,是使天下公得冒主,而夫人務侈也”。賈誼認為必須要嚴明禮制,“今去淫侈之俗,行節儉之術,使車輿有度,衣服器械各有制數。制數已定,故君臣絕尤而上下分明矣。”禮制不嚴,必然造成“君臣相冒,上下無辨”的秩序混亂,用規章制度進行限制,對違反者的懲罰才有章可循,奢侈之風以及引起的奸邪之行就會自然消失了。
賈誼如此重視對奢靡之風的遏制,是因為他看到了商賈豪民對物質享樂的追求得不到規制,必將延伸為他們對政治權力的貪求,這才是他真正擔憂的。
漢初統治者草莽出身,因襲秦制,沒有能力和意識制定一套適合漢初的政治制度,以黃老之學為指導思想實行無為之治。而賈誼在儒學沒有能夠得到統治階層充分認識和理解,即沒有充分理論積淀的前提下,急于向統治者推銷儒家以禮治國的思想,一方面,使統治者難以馬上接受,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會觸及以至損害當時一些權重之臣的利益,進而遭到這些人的排擠和陷害。但相對于先秦的思想家,賈誼的可貴之處,也可以說他的貢獻恰恰在于他以勇敢者的姿態積極要求參加到政治實踐當中去。
注釋:
《賈誼新書》是賈誼文著匯集,為西漢后期劉向整理編輯而成,是目前研究賈誼政治思想的主要文獻資料。本文中有關賈誼禮治思想的原文均引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賈誼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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